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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社会性死亡的技术哲学研究

2023-06-15张澜

西部学刊 2023年6期

摘要:网络社会性死亡,有别于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性死亡”和青年网络亚文化“社死”的自嘲实践,是指滋生于互联网虚拟空间,由各怀所图的网络主体与中介蓄意散播被社会性死亡者的不良信息,致使其以猝不及防之势“死亡”于大范围网络公众视野,最终对受害当事人的现实生活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负面冲击的新兴互联网乱象。其具有发起者有预谋、传播者有组织和受众更易盲目的新特征。从技术哲学视角审视,其深层原因在于:(一)互联网强制性输入信息;(二)戏剧化符号包装、“性”作为符号价值的大众文化符号消费特征;(三)网络社会性死亡中涌现的逃避自由、机械趋同的单向度的人。

关键词:社会性死亡;技术哲学;技术理性批判

中图分类号:C912.3;C91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6-0055-06

2020年起,一些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CCTV新闻频道对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予以了专门报道;最高人民检察院在第十五次全国检查工作会议中也表现出对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的严肃关注。以网络为工具施以的社会性死亡事件离不开互联网的技术支撑,虚拟网络的伤害向现实世界延伸,使本应基于事实证据去判断、解决的问题,随着网络传播导致的同情、激愤、怜悯、怨怒等网络情绪的散布与渲染,被从道德谴责堂而皇之地上升为舆论暴力。无论是作为典型网络社会性死亡案例的清华学姐事件①,还是天价便饭事件②,网络社会性死亡已经成为一个成本低廉且效果显著地对他人实施伤害的手段,在通过使对方社会名誉受损、社会关系决裂、社会评价颠覆等方式对受害者心理、情感造成巨大伤害的同时,更易引发对受害者亲属等关系人的衍生伤害,更有甚者导致了当事人放弃生命的悲剧。除此之外,多起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发酵过程中均出现了原始信息的颠覆性反转,此时,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原本的热度又让这种剧情反转对社会信任、社会道德水准等公共利益、价值造成了不容忽视的侵害。

一、网络社会性死亡的内涵

(一)社会性死亡

關于社会性死亡,其定义的渊源来自于社会学,O·帕特森在其《奴隶制与社会性死亡》一书中较早地给出了针对于群体性社会性死亡的描述性定义,即“未被更广泛的社会作为完整的人接纳的状况”[1],此种界定下的社会性死亡的当事人,处于严苛的统治与权利关系下,并遭到系统性、全面性的排斥与压迫。此描述性定义源自特定的阶级或种族群体遭受种群隔离迫害的社会事实,书中O·帕特森所引述的社会性死亡案例,极大部分也均为近现代社会历程中的史实,如美国对黑人的奴隶制统治、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等。故而,在此种原始定义下的社会性死亡境遇中,特定的个人、尤其是群体被外部强制性力量以伦理、宗教或民族文化等方面的理由,剥夺了特定的社会权益与人际权利。

关于个体性社会性死亡在哲学方面的定义依据,可由个体、社会性、死亡等关键词考察到马克思主义的相关观点:人的本质即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而死亡则使个体彻底退出其家庭及其他种种社会关系,也就标志着“以个体为中心的各种社会性关系从此不复存在”。针对于此类个体的“死亡”,托马斯·林奇在其《殡葬人手记》中认为人的死亡分三种,而社会性死亡在此被认定为个体死亡的最终阶段:一是听诊器和脑电波仪测出的肌体死亡;二是以神经末端和分子的活动为基准的代谢死亡;三是亲友和邻居所公知的死亡,即社会性死亡[2]。在此意义上,个体在积极实现本质的过程中持续创造、生产着自我的社会联系,而人尽其一生所实现的个体社会性的解离即成为个体死亡的最后一步——社会性死亡宣告着个体死亡过程就此完成,死亡个体的社会功能与社会角色将逐渐消失、解体。

(二)网络社会性死亡

时间进入21世纪。当代,在由网络技术支撑的互联网文化对众多传统词汇不断瓦解重塑的背景下,社会性死亡的意蕴内涵由较为沉重的社会制裁、个体迫害等弱化为较为轻松的自嘲娱乐、尴尬化解——2020年3月,一个名为社会性死亡的小组在豆瓣APP内组建,小组成员乐于戏称自己为“尸体”,将小型社交范围内的公开尴尬娱乐性地夸张为“死亡”。组员人数在短短数月内成倍增长,并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糗事随手分享。快乐是极大多数社会性死亡小组的参观者选择围观这场集体分享的首要理由。在此处,社会性死亡内涵中的严肃性被消解,转化为对自身的滑稽、糟糕境遇的喜剧性呈现,社会性死亡与现实的连结整体呈现出积极的取向。

在合理的严格规则限制下,豆瓣社会性死亡小组内的帖子极大部分均为自嘲,以退为进之时反而获取了他人谅解与心理安慰。在极大部分账号分享内容均为自嘲、发帖内容中均模糊具体地区、且豆瓣账号均为虚拟昵称的情况下,该个体的社会性死亡事件无论分享与否,其在屏幕背后的真实生活均不会被波及:当“社死”个体分享了自身的尴尬处境且被集体围观,屏幕前的参观者在笑得前仰后合之时,实则对一切详细信息未知、甚至对事件真实与否也未知。因而,社死个体在现实日常中的“尴尬范围”依旧局限于其小型社交圈。然而,近年来的网络社会性死亡案例中,被曝光者的现实生活因泛滥的网络信息无一例外地遭受到出乎意料的重创,且被曝光者现实生活中的社交圈同样是通过网络才得知其社死事件,社会性死亡的消遣与调侃在一自由度较高的网络社交平台出现、并随着热度升高而逐渐吸引了更多“看客”时,由于缺乏规则与约束,“自杀式社死”极易转变为“谋杀式社死”,集体的参观极易转变为集体的暴力。这类事件也正是本文研究的主要对象。

综观近年来发生的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大致路径大体均为:爆料者挑出话题—网络用户围观吃瓜—好事者煽动舆论—网友人肉搜索—事件真相出现反转—舆论泛化谩骂。这一路径初看十分熟悉,不过是网络社交平台泛滥多年的网络谣言+网络暴力组合,实则,一旦仔细挖掘,新兴的网络社会性死亡与传统的网络乱象相较有着明显区别,其“新”有三:

其一,发起者有预谋。不同于传统网络谣言中的匿名曝光他人,也不同于普通社会性死亡信息中的匿名分享自身,本文主要研究的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中的加害者往往自我包装成受害者,并在挑起争端之时极大程度地曝光了预攻击对象的真实个人信息,且对自身大致身份也一并交待,加大可信度,以求精准打击、精准暴力。

其二,传播者有组织。不同于传统网络公共事件中网友自发的道德审判,本文研究的网络社会性死亡立足于先前网络公共事件所不曾拥有的技术基础,有着更为浩大的传播声势。网络媒体的飞速发展“培养”出了网络传播“新生代”——网络话题营销商,作为专门出售“话题”这种虚拟商品的商家,原始事件即其所搜寻的“原料”,并依赖成品所获的传播热度衡量收益;作为拥有着较成熟运营模式的组织机构,该类商家将原料进行加工包装时有热点数据的指导、将虚构成品进行出售时有大数据精准推荐的投送方向。因而,与传统网络公共事件中由网络个体用户传播所呈现出的信息分布零碎化、打击方向多样化的特征相比,本文研究的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中的传播者无论是话题炒作、情绪煽动,还是传播范围、传播效果等各方面,都更具组织性、高效性。这些传播特征显然是当下网络技术持续更新的产物,是先前网络环境所无法比拟的。

其三,受众更易盲目。不同于传统网络暴力事件中的暴力施加方向大体一致,本文研究的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中,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屡屡切换,盲目的网络道德征讨往往来回“大战”数回合,真相却依旧扑朔迷离。事件中后期各执一词的网络用户形成几股舆论对抗力量,对网络环境的扰乱可想而知。因而,若囿于传统网络谣言+网络暴力的思维圈子,就无法意识到本文研究的新时期新现象的复杂性与多元性。

综上,本文主要研究的网络社会性死亡正是滋生于互联网虚拟空间,由各怀所图的网络主体与中介蓄意散播被社会性死亡者的不良信息,致使其以猝不及防之势“死亡”于大范围网络公众视野,最终对受害当事人的现实生活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负面冲击的新兴互联网乱象——网络社会性死亡。

二、从技术哲学视角审视网络社会性死亡的深层原因

(一)网络社会性死亡的互联网信息输入强制性分析

Web2.0时代以来,互联网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使网络社会的影响广度、深度获得了空前的拓展,为了支撑起更加多样的传播媒介的信息供给,互联网信息产量逐年激增,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信息铺天盖地地将网民的闲暇包揽无余。“以往,主动权被认为是在消费者手里,而且通过市场反映到生产企业那里。这里恰恰相反,生产企业控制着市场行为,引导并培育着社会态度和需求”[3]61,被约翰·加尔布雷思称作“颠倒了的序列”的概念完美地描绘了当下互联网用户身陷信息围城的境遇——无论用户是否偏好、是否关注、是否无感,网络中最可能引起话题争议、最真假难辨、最奇幻莫测的事件报道总是最频繁地出现在平台推荐首页,而社会性死亡这类仿佛专为引爆话题而量身定制的事件更是各大媒体平台眼中抢手的香饽饽。在此情况下,对用户历史数据进行高度整合的Web3.0技术开始大显身手:“企业在某种财富生产或服务的同时,也发明了使人接受它的各种方法,因而实际上也就‘生产了与之相对应的需求”[3]64,根据大数据对用户兴趣的检测结果,同一营销内容的多版本拥有不同侧重点的劲爆标题中,总有一款戳中你喜好。2019年5月29日,微博用户“王芝芝会有狗的”爆料称太原师范学院一女生长期遭受室友校园暴力,校方、警方的声音缺位与处置不佳刺激事件迅速成为爆点,形成20亿传播量级的高热舆情;随后,人民日报、共青团中央、中国警方在线、中国新闻网等官方微博的陆续发声进一步推高舆情走势;6月3日,事件疑点重重之下,舆论开始反转,但这对于个人隐私与声誉严重受损的蒙冤者而言,一切都为时已晚。在此事件中,校园暴力是首当其冲的话题爆点,故在APP内屏蔽太原师范学院、校园暴力两大事件关键词后,平台首页标题开始围绕该事件的其他潜在营销点巧妙推送:如高校公关失策、侮辱性外号、学生官威等。

从针对同一事件涌现出五花八门的推送标题这一现象背后,可以看出各网络媒体平台对该事件多维度、多视角的深度剖析,一定程度上似乎更有利于民众全方位理解事件缘由、概览事件原貌。然而,此类信息内容鱼龙混杂、质量参差不齐,且多在事件反转后,早已凭此赚得盆满钵满的各账号过河拆桥般将原视频、原文章删除,如此看来,此类的事件报道除了将实情魔化得更加匪夷所思之外,真实效用依旧有待商榷。

在整個世界都要经过互联网“信息过滤”工序的当下,关于同一事件的文字、图片,视频等内容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面对扑朔迷离的事件,我们刚对其中蹊跷之处做出质问,下一秒一条短视频即可切中要害地“解答”我们的疑惑。互联网工业产品以现代传播媒体为工具,对用户的感官、思维进行肆意地狂轰滥炸,置身信息时代的民众面对暴虐的信息输出很难真正躲避、逃离;在海量信息强制性输入的同时,用户的无暇反思更深化了信息入侵程度,为垃圾信息的进一步进攻敞开怀抱,最终将自己困于围城,“所有消费者的兴趣都是以技术而不是以内容为导向的,这些内容始终都在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不断地腐烂掉,让人们半信半疑”[4]。网络媒体平台营销的无孔不入凸显出民众在围城之内被强加了信息选择的“自由”,信息输入的强制性与日俱增。

(二)网络社会性死亡的大众文化符号消费特征

1.信息赋值——实情戏剧化的符号包装

“清华学姐”事件发生的真实社群早已归于平静,但魔化事件的虚拟社会中狂欢才刚刚开始。细致分析当时网络媒体平台的营销点不难发现,其主要手段为围绕符号煽动愤怒情绪+挑动群体对立:首先,以学弟视角出发为营销大前提,便于带入委屈、愤懑等真实情绪;其次,着重强调学姐来自清华美院,高考分数相较男生过低(或女生遇事往往过于冲动,极易感情用事);继而,将美术生素质差(或女性相较于男性更缺乏理性思维)列为主要原因总结事件,如此便顺理成章地在评论区挑起一场学科、性别对立,讨论量由此飙升。在此过程中,清华学姐事件的真相与缘由早已不重要了,网络话题营销商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抓紧时势利用这个事件符号,将其花式曲解为各种版本;进而通过情绪渲染、模糊立场、观点留白等方式博取流量;最后,依据点赞数、浏览量、评论数等数据浮动幅度判断此符号是否真正物尽其用。

“大众传媒的这一技术程式造成了某一类非常具有强制性的信息:信息消费之信息,即对世界进行剪辑、戏剧化和曲解的信息以及把消息当成商品一样进行赋值的信息、对作为符号的内容进行颂扬的信息。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包装和曲解的功能”[3]130。故而,在网络话题营销的过程中,经过逻辑混乱的言语加工、牵强附会的剧情魔化过后的事件就是商品本身:原始信息在互联网工业生产流水线上被大众媒体过滤、切割、重新制作,变成与工业生产制品同质的互联网工业成品,进而将已被赋值的信息根据舆论市场行情重组为符号材料,用户所消费的,正是由经过工业式处理的符号材料重新诠释的世界实体,更是产自编码规则要素及媒介技术操作的赝象。由此可见,网络媒体平台通过其互联网技术组织所承载的,是一个可以任意“剪辑”、任意“显像”的世界的思想,它承载的意识形态是:那个对已变成符号系统的世界进行解读的系统是万能的[3]132。在此情况下,沉迷于赋值信息与符号包装的用户会陷入类似技术惰性的漩涡:①越是实时关注事件最新进展相关报道,越是通过文字强调、图片突出、视频吸睛等手段来追踪真相,对真实世界的缺席就会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日臻完善而越陷越深;②网络媒体平台之中,此类符号均具有高度可替代性,雷同包装方式下的互联网工业流水线新产品极易使此类用户陷入消费的恶性循环。

2.“性”作为符号价值的过度消费——网络营销的趋之若鹜

发达的网络媒介使得信息的解构愈加彻底,更为信息的重组提供了便利,网络话题营销商在对原始信息进行改造和重塑的过程中,何种符号将被提取、被重组、被突出呈现、被广泛互动,均受到消费主义逻辑的支配。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一专家小组花费18个月的时间调查了网上92万条信息、图片、影片,判定其中83.5%的内容带有色情成分,电子公告牌储存的数据图像有4/5含有淫秽内容,这一报告经《时代》杂志作为封面故事刊发后,在美国引起轰动。无独有偶,综观Web2.0时代以来的鼎铛有耳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不难发现:“诋毁前男友性侵案”中“加油吧Vicky”写文诬陷的主要内容为罗某将其强暴,且罗某为惯犯,受害者不止她一人;“杭州女子取快递被造谣出轨诽谤案”中便利店店主郎某偷拍视频后编造子虚乌有的剧情时,选择了少妇出轨快递小哥这一主题;清华学姐事件中后期营销的最大卖点除清华之外,性骚扰这一吸睛亮点更是难以忽视。引爆全网舆论热度的话题均与性有着直观的联系——前至事端挑起源头,后至网络营销卖点,性这一符号自始至终盘根错节般与社会性死亡事件牵丝扳藤。

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在其著作《消费社会》中曾提及热瓦尔齐的观点:选择不是偶然的行为,从社会角度看,是受控制的,而且反映了它所处的文化模式。不是什么财富都要生产与消费的:它必须在价值体系里具有某种意义[3]59。然而,对于作为符号的性,其本身并无价值,其可能博得的最大限度的流量赋予其价值。对于网络用户而言,与性牵扯的社会爆点事件是一种血肉与欲望的隐晦呈现,难以触及却又难以抛弃,“性欲是消费社会的‘头等大事,它从多个方面不可思议地决定着大众传播的整个意义领域。一切给人看和给人听的东西,都公然得被谱上性的颤音。一切给人消费的东西都染上了性暴露癖。当然同时,性本身也是给人消费的”[3]159。当下网络营销号通过对性的突出营销,巧妙地将其物化到符号的意义及效用的机械进程中去,不仅反映着对传统禁忌的祛魅、解压,更操纵著用户的冲动和幻觉,从标题至内容既易激发围观者想象,更易引发理智者非议,最终赢得更广泛用户的即时消费。

但不容忽视的是,囿于严苛的网络监管条例,众网络媒体平台无法过于肆意妄为——如何兼顾在突出营销性符号的同时通过审查呢?其手段似乎类似于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在其著作《神话:大众文化诠释》中所提及的“假人造奶油”隐喻,这是一种神秘化的方法,先为网络事件围观民众注入一点“邪恶因子”,用户在起初触碰以性为主题的事件时,窥探欲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而后,再将公序良俗、伦理规诫、传统文化大量介入,以便与当初刺激的意图相矛盾;最后将因性符号激起的颅内高潮投入永远免疫的良善道德之中。如此一来,在一场场性符号的编码游戏中,一切性均从事件真相、案情原貌中脱离变为了消费材料,以博取更大程度的或明或暗的关注,这也似乎可以解释各大网络媒体平台对性符号始终不渝的鹰瞵虎视、趋之若鹜。

(三)网络社会性死亡中单向度的人

1.逃避自由——网络正义征讨带来的虚幻抚慰

法兰克福学派人本主义哲学家弗洛姆在其著作《逃避自由》中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极其类似于人类个体成长过程,即人类同时具有追求自由与逃避自由两种倾向。原始关系的脱离使个体的安全感不断丧失,孤独、焦虑、不安随之袭来——“当一个人已成为一个个体时,他就孑然一身,面对着一个危险和极强大的世界”[5]47。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拉近了个体与世界之间的距离,却拉远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距离;现实压力的加重、生活节奏的加快所带来的浮躁、空虚、局促加深了个体面对挫折时的自我怀疑、更加剧了个体面对打击时的无力感。在此现状下,个体为了逃离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放弃个人独立的冲动,使自己完全隐没在外界中、以克服孤独感和无权力感的冲动产生出来了”[5]47。然而,通过团结、爱、工作来克服孤独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此时,遵从权威、建立联系成为现代信息社会中无助个体的普遍选择。

在面对网络社会性死亡事件时,受众眼中的“权威”可以是率先开始对所谓加害者进行言语攻击以表达群情激愤的一个人、也可以是对当事人个人隐私信息进行全面搜罗以谋求“正义”的一个集团、更可以是将事件主角视为过街老鼠般见之必于评论区“喊打”一番的一种流行趋势——只要紧紧跟随某位“领军者”、紧紧依靠某个“团队”、紧紧融入某种“潮流”,即可补足自身的无力、摆脱自身的孤独。这种抚慰感来自于对从属的迫切需求,来自于自行想象的满足,来自于逃避自由。

然而,弗洛姆认为:逃避自由并不能使个人的安全感失而复得,而仅仅能帮助其忘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融入网络“正义征讨”的某个集体时所带来的虚幻归属感,使其在事件狂欢过后将越发深感孤独无力、不堪一击,因而将越发逃避自由,此时,摆在个体面前的最佳捷径即加入下一场网络征战得以轻松“回血”,由此,逃避自由的个体陷入恶性循环——“他无论干什么事,实际上都在被一种焦虑感所驱使,他企图通过某些疯狂的活动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与空虚”[5]125。

依照媒体引导来消遣、娱乐;依据集体情绪来爱、恨:“意识越来越缺少自主性,它的任务范围缩小了,它只须个体与整体相协调”[6]。人们贪婪地吞食着互联网工业产品以不至于屡屡陷入孤独带来的窒息感、绝望感、幽闭感,拒绝认清现实的痛苦、逃避自由以获得虚幻的抚慰。

2.机械趋同——网络用户对难以自治与孤立无援的恐惧

在此前的阐述中,网络用户似乎被媒体所营造的舆论风向牵着鼻子走,鲜有自主性与独立思考,这明显是有悖于现实的,面对海量信息时,用户虽难以维持连贯、系统的逻辑与思维,但理智意识的灵光突现总能使用户在无头莽撞之时暂时冷静得以反思,针对此现象,法兰克福学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德国哲学家阿多尔诺在其文章《文化工业再思考》中如此解答:“正如常言所说,人们不仅为诈骗所倾倒,而且,只要欺骗保证能给他们带来哪怕是最短暂的满足,他们就会渴望这种欺骗……他们在一种自我厌恶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并发出声音表示赞同,因为他们完全知道提供给他们的东西之所以生产出来的目的”[7]。

网络社会性死亡是暴露者和窥视者共同完成的行为,然而,窥视者已经意识到的是,在网络媒体的展现方式中,暴露者极大可能均被编码为单薄的形象、社死事件更被简化为吸睛的展览,但只要人设足够新奇、足够有趣,用户便会不厌其烦地再次进行消费。以一种猎奇的态度去看待网络人设,长此以往,便会自然而然地以娱乐、戏谑的态度去看待社会事件,从而“遗忘本真”。

机械趋同是弗洛姆所述的现代人逃避自由最普遍的方式,个体化过程中,人越自由,孤独感更甚,由于个人对孤立的恐惧,使得其不断地估计该网络片区更易接受的观点倾向是什么,即别人期望他要的东西。故而,为了克服孤独感、无能为力感,方才觉醒的个体即产生抛弃个性的冲动。“异化的人试图通过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即求同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他尽可能地与同胞相似,这样他就感到安全……他的主要恐惧是他有可能不被他人赞同。感觉不同,发觉自己是少数派的危险威胁着他的安全感;因此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求同渴望”[8],意见气候的高压敲打着人类恐惧孤立的心理,强制群体对优势意见采用趋同举措,导致最终伪自我代替原始自我。

追求与逃避相随共生,自由与孤独相伴共存,设计出网络架构并沉浸于此的人类恰似弗洛姆笔下的在《圣经》中被驱赶出天堂的人,形单影只、自由自在,却又无能为力、恐惧异常,“他摆脱了天堂的美妙的束缚,但是,他不能自由地支配自己,自由地实现自己的个性”[5]53,摆脱甜蜜束缚后踏入了自由的领地,却又陷入了无法自由地治理自己的困境。然而,在由人际互动塑造的空间环境中必然存在着道德要求,故而网络空间实则是最应该意识到自由与秩序不可分割的场所,此时,难以自治、难以慎独体现在网络个体用户在缺乏他律时试图放纵言行的瞬间,更体现在身份遮蔽下试图逃避责任的刹那——人类对自由的追求引发了种种伤害。

人类为自己设计了一个自由而广阔的空间,这里象征着自由表达与独立思考的乌托邦理想;然而人类又将自己困在这个空间中反复挣扎,高尚理念的实践反而引致了恶劣的后果,人所创造的世界成为了人的主宰——这成为难以解脱的网络自由悖论。

结语

未来,网络用户个人生活与互联网的结合将更加紧密,对于网络社会性死亡这种集网络煽动、网络侵权、网络暴力于一身的网络新现象,对其进行深层反思的理论研究明显不足。从技术哲学的视角对网络社会性死亡这一网络时代的新现象进行细致分析,以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理性批判理论为切入点深入开掘其背后的深层原因,有利于防止网络社会性死亡乱象对现实世界产生消极反塑,在匡正网络风气的同时,更有利于净化社会环境。

注释:

①“清华学姐事件”:2020年11月17日,清华美院学姐在食堂吃饭感觉屁股被摸了一下,怀疑是身后的男生咸猪手,随即在朋友圈公开了男生的个人信息,并表示要让男生“社会性死亡”。第二天查证监控后,发现是男生的背包碰到了,并不是真的骚扰。学姐删除朋友圈并向学弟致歉,双方和解。此事件引发网友持续关注和热议,提醒人们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轻松让罪行曝光,也可能轻易让人“社会性死亡”。人们应善用网络,既要有正义之心,也应绷紧理智之弦。

②“天价便饭事件”:2020年11月,有网友爆料称,在普陀山景区一家饭店随便吃一顿就花了1900多元,认为遇到了“黑店”。但饭店的员工却说投诉人及其同伴点了很多菜,其中包括一些海鲜和酒,称自家饭店一直明码标价,还可以提供菜单证明。事件经过发酵后登上热搜,一时间“青岛大虾卷土重来”等论调被频频热议。随后出现反转,普陀山市场监管部门介入调查后发现,店家相关商品进货票据齐全,菜品明码标价、斤两正常,舆情得以及时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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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澜(1998—),女,汉族,山西忻州人,单位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与社会。

(责任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