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物质生产”理论根本来源探析

摘要：物质生产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根基。关于其思想来源的探讨，德国思想家舒尔茨的《生产运动》一书渐成重要参照范本。在书中，舒尔茨阐释了物质生产方式是理解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主要因素；将斯密的分工理论推进到社会分工层面，并将分工的发展规律视作生产的运动；指出物质生产的发展会促进社会关系的发展。《生产运动》对青年马克思思想影响有迹可循，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中有直接体现，并对《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形成以生产范畴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世界观构成了重要影响。但其思想在根本上异质于马克思的新世界观，因而应当全面、审慎地看待舒尔茨对马克思的影响。

关键词：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舒尔茨；物质生产

中图分类号：D091；B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6-0030-04

对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相关研究，以往学界多将研究方向放在古希腊、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身上。但前几年，南京大学的学者在对马克思的著述研究活动中，将关注点转到了19世纪的德国著名学者舒尔茨①以及他的著述《生产运动》上来。其实，对于马克思与舒尔茨二者之间理论联系的探究，在国外研究界并非新现象。就目前能了解到的，1962年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科尔纽在其著述《马克思恩格斯传》中，第一次探究舒尔茨与马克思的关系。1979年著名学者瓦尔特·格拉布撰写了《舒尔茨传》，并在这本书中单独使用一章来论述舒尔茨生平学说对马克思的重要影响。还有，德国学者米埃夏尔·沙利希与日本学者植村邦彦也曾在攻读博士期间撰写过两篇关于舒尔茨和马克思之间关系的论文。不过综合而言，他们并未对马克思的思想有一个深入地理解，对舒尔茨思想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了认知层面。所以，他们难以找到能够证明舒尔茨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具有影响这一论断的准确切入点。直到南京大学的学者在2019年翻译并出版了舒尔茨的代表作《生产运动》一书，并逐渐重视起舒尔茨的相关研究后，我们对其二者关系的理解才更加深入。

一、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来源方式

在马克思、恩格斯建立自己哲学思想的历程中，社会历史范畴毫无疑问是他们所关注的重要领域，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建立则是他们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体系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过程中是如何呈现的？针对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学术界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理论声音。主要有两种主流的理论观点：一是传统理论界的看法，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先创立了自己的辩证唯物主义学说，然后再将其立场和方法适用到社会历史范畴，以此构建了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世界观，这就是所谓的“推广说”。但在后续的研究中，这一看法遭到许多质疑，出现了一些不同的理论观点。于是便出现了另一种普遍被学术界所认可的看法，即马克思、恩格斯首先立足于社会历史范畴，建设性地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这就是所谓的“独创说”。

客观来讲，传统思想中“推广说”的观点确实存在一定的理论缺陷，所以才会有许多不赞同的声音。而回顾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或者具体著作，也确实无法找到过多有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相关阐述，马克思思想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社会历史范畴的现实问题，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批判青年黑格尔派以及德国古典哲学头足倒置的唯心主义历史观，系统地阐述新的历史观。因此，对于“推广说”中认为先构建了辩证唯物主义，再将辩证唯物主义适用到社会历史范畴的相关论点，本身也是缺乏文本依据作为立脚点的。比较而言，“独创说”更具合理性。

从生产这条线索出发，可以更清楚地反映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过程。物质消费资料的制造与再生产是一个社会存在前提，生产这条逻辑线索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在其中也占据了重要的基础性地位，只有在生产这条逻辑线索的基础上，人们才能真正认识整个社会的存在形式和演变规律的过程机制。毋庸置疑，“物质生产”这一基础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占有极高的地位，其意义也极为深远。可以按照这样一条思想逻辑线索来考察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即“异化劳动—消灭劳动”“生产力—历史实践观—物质生产”，相应的著述按顺序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评弗雷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条线索充分反映了马克思思想逻辑的连续性。同时，在马克思看来，“物质生产”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基础，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重要标志。

行文至此，基本逻辑思路已经大致清晰，若想去探析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来源问题，不如思考一下“物质生产”这一概念究竟源于哪里。近年来，国内理论界对于青年马克思哲学思想生成过程的探讨越来越广泛，不再局限于亚里士多德、黑格尔、费尔巴哈、青年黑格尔派等，许多不被关注的哲学家，如赫斯、李斯特等人的理论思想，也都慢慢进入到国内学者的研究视野中。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对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社会生产关系等问题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化。但是，“物质生产”这个学术概念是如何进入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的？它的原因和基础是什么？这些问题从前是几乎不被关注和研究的。这两年，南京大学的学者发现19世纪德国思想家舒尔茨在他的代表作《生产运动》一书中对生产概念进行了探讨与研究，其思想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质生产思想的建构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生产运动》中“物质生产”概念解读

《生产运动》这本书抛开导言和附录外，总共分为两部分：“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精神生产”又分成历史考察和統计学考察两部分。对物质生产理论的阐述是舒尔茨《生产运动》中尤为重要的一环。在“物质生产”部分的首段，舒尔茨就阐述了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之间的相互关系，人类“内在的劳动”在本质上是具有创造性的，它能够把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紧密关联在一起，“单纯这一内在活动的目的或者直接地——在观念的发展中，在对意见、情绪、感觉……人类创造的一个不可分的过程就被描述为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两方面，从而运动规律的两个方面也必须要被证明”［1］10。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具有相同的规律，只不过它们是相同规律向前趋向的不同步骤。要想认识精神生产具有什么样的规律可循，就必须先要认识物质生产规律是怎样的，因为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一样受到那种规律的支配。舒尔茨曾在《生产运动》中提到，“精神的世界也被这样的规律所统治，即在生活中有意义的关系并未消失，而是被把握并因此变成了持存的精神财产。”［1］10由此来看，舒尔茨研究的方向首要选择便是物质生产。换句话说，他把物质生产提升到基础性的地位。舒尔茨对物质生产理论的阐述，本文总结为以下几方面：

首先，依舒尔茨所言，物质生产方式是理解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主要因素，这也是《生产运动》著述中重要的理论观点。舒尔茨不赞同封建专制和保守势力，但他痛斥无产阶级阵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不认可唯物主义无神论。他认真分析研究了19世纪欧洲主要国家的社会矛盾和诸多危险因素，痛斥了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急进主张以及法国激进的思想在德国的影响，他批判赫斯废除流通货币想法就好像是要求废除语言文字一样的想法。在一系列理论铺垫之后，舒尔茨开始确立了他的研究内容，即发觉藏匿于社会生活之后的东西，那就是物质生产的所有发展历程，再次加深了物质生产在社会生活中的根本性作用。舒尔茨认为，“只有在现实之中才有真理”［1］6，这里的现实意指物质生产。在他看来，物质生产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的东西”［1］7，也就是符合规律性的物质生产过程的全部显现。把握住物质生产的内在规律性，也就掌握了对生产运动的理解，这种物质生产发展变化的逻辑规律，就是舒尔茨对亚当·斯密劳动分工思想的改造和深化。

其次，舒尔茨生产运动思想也深受亚当·斯密的影响，其劳动分工的思想在《生产运动》中具有很重要的地位。在《国富论》这本著述中，亚当·斯密提出了“劳动分工”的理论，但是对于其理论，以往多是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经济学思想，而舒尔茨却把它上升到现实物质生产规律的层面上来，即将劳动分工的理论适用到社会分工范畴。把劳动分工提升到最具备普遍意义的物质生产的运动规律层面上，并把分工当成是生产力进步的动力源泉，这便是舒尔茨对于亚当·斯密劳动分工理论的继承和深入。

最后，关于物质生产与社会关系之间的内在逻辑，舒尔茨认为物质生产的发展会促进社会关系的发展。对于物质生产的探究，舒尔茨一方面将欧洲主要国家的人口建构方式、土地利用方向和生产力发展情况用现实数据加以比较；另一方面也充分探究了生产力的进步给社会发展所带来的弊端。物质生产是《生产运动》中关键的一部分，舒尔茨将人类的物质生产能力和物质生产关系的发展能力作为人类社会发展阶段的划分准则。舒尔茨曾把生产力区分为手的劳动、手工、工场和机器这四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在不同的物质生产能力的影响下，社会关系和等级秩序、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区分、城乡水平分化等一系列问题都相应地有不同的体现［2］。在研究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舒尔茨把物质生产发展和社会关系发展、精神活动的变化相结合，把物质生产里的分工原则适用到人类的精神层面上来，把“劳动分工—社会分工”二者相互联系，这是《生产运动》全书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发展，就会伴随着什么样的生产关系的变革。

三、《生产运动》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影响

舒尔茨《生产运动》中的相关思想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有两次直接的体现，一次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工资”章节提到了《生产运动》。这时候的马克思对舒尔茨的思想是存在一定的理解偏差的。马克思把舒尔茨归位到当时他正在批判的国民经济学家的范围内［3］，此时在《生产运动》中马克思看到的是资本主义社会虽然发展进步很快，但同时它所带来的弊端也是极为严重的。在马克思看来，舒尔茨当时把劳动只当成是养家糊口的手段，由此导致国民经济学家不把人当成是人来看待，而是当作只会劳动的动物，显然马克思在这里的引用是脱离了《生产运动》整体语境的前提下去理解的。另一次则是在《资本论》的论著中，马克思又一次引用了舒尔茨对工具和机器的区分。舒尔茨认为机器对生产力的影响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全方面的，是对各个层面的全新塑造，而马克思也在《资本论》中认为机器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中起到一种根本性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在1844年初次看到舒尔茨的《生产运动》时并无太大感觉，以至于忽视舒尔茨的语言环境对他的思想造成误解。而后来当马克思的研究不得不回到现实生活中去的时候，舒尔茨的影响开始逐渐发酵。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关理论建构起来，“生产力—生产关系”这对贯穿人类社会发展始终的矛盾运动开始显现雏形，具有基础性和核心地位，就是物质生产概念的形成。南京大学的学者曾做出大胆的推论，即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物质生产概念受到了舒尔茨《生产运动》的很大程度上的影响，本文上述的舒尔茨阐述的物质生产的几个方面的理论，也都体现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首先，马克思系统地论述了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历史观，认为物质生产是全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第一个前提，将物质生产当作是决定性因素。但要注意的是，在马克思看来，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并不是像舒尔茨所言是受同一个规律摆布的不同方面，而是一种定夺和被定夺的相互关系。其次，舒尔茨在《生产运动》中对斯密的劳动分工理论进行了继承和发展，并使之成为贯穿全书的基础性逻辑。同样，“分工”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起到了同样不可忽视的作用，在把“分工”当作中介架起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桥梁的问题上，马克思采取了和舒尔茨比较相似的表述。最后，舒尔茨认为生产力推动社会生产关系的发展，这一观点也能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找到明显相同的相关论述。舒尔茨在总结了手的劳动、手工、工场和机器四个发展阶段的基础上，划分出游牧、农耕和工商业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以社会分工为基础划分出部落所有制、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以及封建或者等级所有制［4］。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舒尔茨的物质生产对马克思产生了诸多重要影响。当然，一些人以此为据便认为马克思的某些思想抄袭了舒尔茨的说法，也就成为不值一驳的无稽之谈了。但对于舒尔茨以及《生产运动》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物质生产程的影响是值得我們继续审视研究的。

结语

学界目前对于舒尔茨和马克思关系的研究成果是十分重要的，但不能以此为依据强调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物质生产”概念只是来源于舒尔茨的《生产运动》。笔者认为，巴加图利亚关于生产视域如何形成的相关论述、福克森的《市民社会史》、舒尔茨的《生产运动》以及李斯特的生产力思想，都对马克思“物质生产”概念的产生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当然，这还有待后续的相关论证。

故此，当我们在探究舒尔茨《生产运动》是否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质生产”有所影响的同时，也要清醒地注意到舒尔茨生产理论的局限性。虽然在《生产运动》中，物质生产这一部分是最重要的步骤，但舒尔茨本人并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相反，如前文所提到的，舒尔茨是痛斥无产阶级立场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且反对唯物主义无神论的，他的思想在本质上是站在唯心主义立场的，就像《生产运动》中所提到的：“在最根本上，人的精神是大地之上最本真和最真实的原初产品。”［1］10按照舒尔茨的逻辑，应该是“物—工具—精神”这样一种关系。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永恒不变的，这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向，所以他没有真正寻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而是从外在的方面提出一种解决手段。那么在这种逻辑意义下，舒尔茨仍然是马克思一直以来批判的“德意志形态家”。对于舒尔茨《生产运动》中更多理论逻辑的探讨，乃至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物质生产概念来源的追问，都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

注释：

①弗里德里希·威廉·舒尔茨：德国19世纪著名资产阶级政治评论家，激进民主主义者。1797年出生于达姆施塔特，1831年于埃尔朗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因反对封建专制的革命立场，被迫两度流亡并长期生活在瑞士。流亡期间曾任教于苏黎世大学。1848年革命期间作为左派参加在德国法兰克福召开的保罗教堂宪法会议。代表作有《生产运动》（1883）、《军事政治》（1885）等。

参考文献：

［1］弗里德里希·威廉·舒尔茨.生产运动［M］.李乾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2］李乾坤.舒尔茨的《生产运动》：青年马克思生产范畴形成的重要坐标［J］.哲学研究，2017（11）.

［3］李乾坤.历史唯物主义形成史中一个被忽略的对象：舒尔茨和他的《生产运动》［J］.教学与研究，2019（9）.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90.

作者简介：岳思明（1995—），女，蒙古族，黑龙江大庆人，单位为黑龙江大学，研究方向为历史唯物主义。

（责任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