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想听听奶奶老家的故事
2023-06-14徐风
《忘记我》
徐风 著
译林出版社
一个故事的被打开,会有多种方式。我喜欢这样的说法:如果机会巧合,就会有你所希望的事情呈现。但事实上,起先我真的不敢抱有奢求。我是说,前年初秋那个与杰罗姆见面的日子。因为之前我收到过很多善意的提醒:若是祈求你指望的那些人施以援手,或许在冥冥之中才有可能。
鸿沟,是这句话里包含的关键词。有句老话说,河两岸的人,心事是不一样的。或许只有老天知道,它们是怎样形成的。然而,杰罗姆带来了一把钥匙。虽然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交给我,但至少让我向前跨了一步,让我看见了我想打开的第一道门。
想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有命定。假若不是黄河之滨的一座古城,在一个恰当的时候邀请杰罗姆以国际知名摄影家的身份前往拍摄景物,那么,我和杰罗姆的见面就会被推迟得遥遥无期,深藏于心的一个念头也无从破土发芽。而杰罗姆是一个行事独立的人,每次他来上海,从来不会用微信、短信这样一些约定俗成的方式与亲戚知会。事实上他根本不用手机。偶尔发个邮件,也与刷存在感无关。比如,“我来了,有空就见见”,至于收件人是否能虔诚地守在电脑前接收他天马行空般的招呼,他不太在乎。
这样的人,心智应该比较强悍,他总是随缘。他或许相信,机缘是一只魔手,只要它愿意,就会把原先互不相关的两个人从茫茫人海中拽出来,让他们坐到一起并成为让一件事情峰回路转的枢纽。
杰罗姆是谁?他是钱秀玲的长孙。钱秀玲是谁?上百度吧,那里会有一千条以上的记载与阐释。
却说那日的相见,定在闹市南京路附近的海伦宾馆。杰罗姆夫妇如约而至。我原来想,作为钱秀玲的长孙,他应该有一半以上的中国血统,但坐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个完全欧洲人模样的中年人。你似乎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一条清晰的来路,那倒不是逶迤的千山万水,而是血浓于水的基因链接。
由此,我想象,路的首端应该团坐着一个名叫钱秀玲的银发老人,杰罗姆的奶奶。一个世纪前,她是一位明眸皓齿的豆蔻少女,某天清晨她从家乡江苏宜兴一个名叫王婆桥畔的钱墅村出发,在人山人海的上海碼头挤上去往欧洲的“狮身人面号”邮轮。她原本的故事平淡无奇,即便是22岁就获得化学、物理双博士学位,也未必会惊动她生活圈以外的世界。差不多七十年后,她的老家人突然获得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消息,说她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居然在万里之外的比利时拯救了一百多个人质,从而成为那个遥远国度的“国家英雄”。
这个光环有点大,老家人在它面前一时睁不开眼睛。他们宁愿叫她“细伯伯”(江南人习惯把姑母与伯父混称),他们一直以为,多年失去音讯的细伯伯,早就是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了。因为,年轻的时候,她一直是这么说的。
但是,杰罗姆在谈到奶奶的身份的时候说,或许连奶奶自己也不会想到,通常不按人们意志出牌的俗世生活,在一个需要神助的时刻,给她布置了一些障碍,硬生生地把她从通往居里夫人工作室的科学家道路上拽了回来,精通化学、物理的女博士,终成为前后三个中餐馆的老板娘。
杰罗姆无数次到过中国,可能因为他是中国奶奶最喜欢的长孙。他的第一架莱卡相机是奶奶送的,她希望他去中国拍摄那里的风土人情。有时她会在孙子拍回的照片面前朗声大笑,有时却一头躲到厨房里以泪洗面。爷爷格里高利·佩令吉是个医生,他不怎么管事,奶奶说他是个“甩手掌柜”,但爷爷的俄罗斯兼希腊血统基因非常强大。一种无所不包的东西,是以无法改变的生活习惯和食物饮品乃至语言表达、衣着打扮来体现的。没有人把这说成是文化。
无论在餐桌还是客厅乃至厨房,奶奶的中国元素地盘非常之小。没有人爱吃奶奶的中国春卷和小馄饨,华夫饼和曲奇、汉堡和烤鱼排、牛排才是当地人食物链中的最爱。奶奶的一口中国话也没有语言环境。她法语和荷兰语讲得很好,但她梦境里却讲一口中国话,而且带着很浓的乡音。在这个家里奶奶一言九鼎。她管教小孩的方法肯定是中国式的。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那就是严厉。
杰罗姆小时候经常听奶奶讲中国故事,关于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关于掩耳盗铃、刻舟求剑,还有坐井观天、东山再起等。奶奶的讲述仿佛带着翅膀,杰罗姆童年的心老是被拽着飞上蓝天,越过重洋,来到奶奶成语故事的语境。说杰罗姆从小就被中国化了,也许有点严重。但是,当他第一次到中国上海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份上海地图,奶奶告诉他,这是奶奶少女时代就读的城市,她非常喜欢它迷人的气质。她希望杰罗姆徒步走完它的每一条街道,而不是坐车。杰罗姆每走完一条街道,就把它涂成红色。然后,三个月过去,他带着一份皱皱巴巴全部被涂成红色的地图和一千张以上的照片,回到了奶奶的身边。
“可惜,你没有去我出生的那个家乡,我的太湖边的小村子。”奶奶的赞许里显然留有毫不掩饰的遗憾。“不过,暂时不去也好,也许见到那些照片的场景,我会睡不着觉。”
奶奶当年的这些话,像脆薄的底片,一直定格在杰罗姆的心底。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奶奶的家乡,特别是她出生的那个太湖边的小村子,也是奶奶的一部分。他对奶奶的认知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被历史屏蔽的,特别是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他又一次来到中国了,有关奶奶老家的故事,他非常想听。于是,在我们的讲述里,他专注的神态仿佛向我们表明,他听到了奶奶的小村子旁边太湖的波涛声。他确认一个巨大的声波正在从容打开各个不同的声部,他甚至听到了岸边孩童玩耍的嬉笑,他不能否认那里面有奶奶童年时代的声音在。
于是,老家这两个字,就变成了那晚餐桌上的一道菜。不,不是一道菜,而是重新摆上的另一桌菜。(摘编自《忘记我》)
编辑 钟健 12497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