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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痕(外三篇)

2023-06-14袁炳发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爷子妈妈

袁炳发

在深圳开完笔会,我最想见到的是朋友大坤。

大坤来深圳十多年了,一直未有谋面的机会。

大坤是我在老家县城飞翔文学社的好朋友。我至今还记得大坤朗诵高尔基散文诗《海燕》时的一脸豪迈与激情。

我从手机里调出大坤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听出大坤的语气很兴奋:是炳哥呀!到深圳了?妈呀!你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我现在东莞桥头镇谈个合资项目,明天就过去看你。

临放电话时,大坤又补充说:明天早饭后我就过去,你一天就不要安排别的内容了,都交给我了。

我说:好!明天见。

第二天刚过早饭,我就接到大坤电话:炳哥,下楼吧,我到宾馆大厅了。

走出一楼电梯,我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大厅中央的大坤。大坤上身着白色丝绸对襟盘扣衫,裤子是青色的,直筒宽大、裤脚口收紧的那种灯笼裤,脚穿北京布鞋,发型板寸,单手持珠,拇指上下掐捻。

大坤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细柳高挑个的哥们。我和大坤拥抱之后,大坤跟我介紹旁边的哥们:这是长脖鹿,我司机,也是咱东北的哥们。

我马上和这哥们握手。

大坤又说:炳哥,你没发现他脖子很长吗?

我看了看细高挑,初次见面,不敢玩笑,便摇摇头。

我见大坤这身行头,就问他:大坤,你现在玩武术了?

大坤掐捻着佛珠,看了眼细高挑说:长脖鹿,你告诉炳哥我现在玩啥!

长脖鹿(姑且这么称呼)凑近我,说:炳哥,坤哥现在玩石呢,玩大发了,连香港、仰光等地的玩石高手,都知道坤哥是赌石界的“黄金眼”。

我用惊异的目光看了眼大坤,他此时正微笑着看我。

大坤说:炳哥,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园子赏石,如何?

我说:好,客随主便!

说完,我们向外走。大坤带我走向停在门前的一辆路虎揽胜,长脖鹿在前面小跑着给我们打开了车门。

车子开出了市区,大坤头往后一仰,实惠地靠在座背上对我说:那些年真犯二,还整什么飞翔文学社,什么泰戈尔、雪莱,现在一想脸都红。不过也没什么,每个人都年轻过。

对大坤的这番话,我很不爱听。这倒并不是因为我现在每天仍然和泰戈尔、雪莱们厮守,我觉得人的志向选择不同,这与犯二和年轻无关。

但我没有反驳大坤。

车行一个小时后,就到达了大坤说的那个园子。园子大门古式风格,门上方刻有两个大字:粤园。

购票入园,发现园子很大,占地面积约有七百多亩,风格近似苏州园林。园子依山傍水,建有亭台、曲廊、荷花池、洲岛、桥堤等景观。

步入一处长廊,廊两侧木拓上放着各种形状怪异的奇石。

大坤给我介绍了一些石的种类:菊花石、水晶石、木化石、玉石、灵璧石等。大坤说:这些石都是有灵魂的。我们赌石的人,有时是把命赌在这些石上的。

我们在连接廊柱的一块厚木板上坐下来。之后,大坤说:赌石的人擦石不算什么,主要在切石。我们行话讲:“擦涨不算涨,切涨才算涨。”一刀瞬间暴富,一刀也可倾家荡产。玩的是刺激,但其中也不乏胆识和智慧,尤其是面对那些上百万的造假原石,更要机智灵活,会躲会闪。

我听后,倒吸一口冷气,问大坤:这个行业也能造假呀?

大坤冷冷地说:这年头连媳妇都会是假的!没有什么不能的。

在园子里逛了一上午,到了晌午,大坤说:走,我们出去吧,去吃饭。

出了大门,我看到了“粤园”两个字,便把手机递给长脖鹿,说:给大坤我俩合个影,留个纪念。

大坤立即摆手制止,对我说:干我们这行的从不与人合影照相。

我问,为什么?

大坤想了想说,人永远坚硬不过石头!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明显是托词,我有些不悦,十多年未见,好朋友一起合个影,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我像从前那样开玩笑似的说:别扯了,是不是怕卖假石犯事,警方能找到你的图像资料?

我话音刚落,大坤就对我一句暴吼:你不懂我们这行的规矩,就别乱放屁!大坤的这一句吼叫,让我的嗓子似乎一下被什么噎住了,半天无语。接下来的气氛有点不尴不尬。

在园子附近,有一家莆田海鲜酒店,大坤带我们走了进去。大坤点了很多道海鲜。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大坤的脸色一直阴沉着。我们吃饭时,谁都不言语,大坤一直用筷子头一下一下扎着螃蟹的盖,气氛很沉闷。

这顿饭的主菜我大多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喝的两种汤——虫草汤、鲍鱼汤。

(选自《作品》)

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叫安镇。小镇不大,从上到下只有一条直肠子一样的主街。客运站、小旅馆、银行、菜市场、铁器社、邮局、镇医院、裁缝铺、皮革店、中小学分列街道两侧。镇子虽小,但有了这些商铺店所的存在,安镇便有了浓浓的烟火气息。

曲叔住在我家前院。曲叔是屠夫,他和曲婶在市场上摆摊卖猪肉。

曲叔家的猪是自产自销,买母猪受孕产崽后,精心喂养,养大了出栏。

曲婶大个子,肩宽臀肥,有力气。每年家里猪圈内的几十头猪,都是曲婶从小猪崽子开始,一口一口给喂大的。据说每天喂猪的猪食菜,都要剁上十几筐。

猪食菜都是曲叔和曲婶,从西大地的荒甸子上采来的,每天都要背回几麻袋来。

安镇上的人都说,曲家的猪肉好吃,香!又说,那两口子也真能吃苦。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到曲叔家的门口,围了很多的人,我看到妈妈也在人群中。

我喊了妈妈。

妈妈和我回家。路上,我问妈妈:曲叔家门口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妈妈说:你曲叔在市场卖肉时,和肖胖子打架,把肖胖子杀了,你曲叔被派出所的吉普车拉到县里去了。

我问我妈,曲叔和肖胖子为什么打架呢?

我妈摇头说不知道。

停了停,妈妈叹了口气,说:两个孩子那么小,你曲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曲婶有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妈妈说得没错,曲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杀人偿命,这是古理。半年后,曲叔被公安押回安镇执行枪决。

曲叔是在安镇的西河边的河滩上,被枪决的。那天,西河边的河滩上围满了人,我和妈妈也去了。妈妈和我说,儿子,咱们最后看你曲叔一眼,算是给他送行了!

妈妈说这话时泪眼汪汪。

我突然想到了曲叔以往对我家的好,我家没少吃曲叔给送过来的猪血肠。有一次,曲叔杀完猪,直接把接猪血的盆子端到我家,告诉我妈,这次没灌血肠,你蒸血豆腐吃吧,佐料我都给你调完了。

我妈接过猪血盆,说,谢谢他曲叔!

但让我不理解的是,吃饭时,妈妈把蒸好的血豆腐端上桌,爸爸不但没吃,还把血豆腐给扣在屋地上,发疯一样地叫喊,以后不要吃他送的东西!

我妈没有和我爸爸吵,她坐在炕沿儿上一直哭……这天晚上睡觉时,我发现我爸在我妈耳边极力地讨好道歉,我佯装睡着。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我爸趴在我妈的身体上,妈妈长吁了一声,我爸的喘息声开始浓重起来……

正是秋天,西河两岸大地里的庄稼,被秋风吹得摇摆不停,飒飒作响。曲叔是被一辆大卡车押过来的,他戴着手铐、脚镣站在河滩上,放眼望着四周的父老乡亲们,最后曲叔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我妈的脸上,他眼里盈满泪水,看着我妈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妈不忍直视,别过头来。

西河边上的河流淹没了枪声,曲叔倒在河滩上……

曲叔被枪毙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妈妈的身边,望着天棚,漫无边际地想着。秋夜里的月光,洒进屋子里,有一种很冷清的感觉。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很冷很冷,便一下抱紧了妈妈。

曲叔被枪毙后,安镇的人再见到曲婶时,再不是那个高大的女人了,仿佛一夜之间矮了一大截。

有一天,曲婶见到我就说,孩子,你知道你曲叔为什么杀了肖胖子吗?

我摇头。

曲婶说,为了帮你妈。

帮我妈?待我要详细询问时,曲婶转身走了。

为了解开曲婶说的“帮我妈”之谜,我去了市场。曲叔的猪肉摊西向一千米左右,是张剃头的理发铺。张剃头是我同学张军的爸,他认识我,我和张军去过他家里玩。

在理发铺门口,我碰到我堂哥,当时他已在镇北的针织厂上班。堂哥手里拎着录音机,录音机播放的是邓丽君唱的歌《何日君再来》。当时邓丽君的歌在大陆刚刚流行。堂哥甩了一下他那头长发,告诉我,晚上去他那里听歌,他买了邓丽君的新带。

我点着头。

进了理发铺,我答应张剃头多帮张军学习,张剃头才肯说:你曲叔那天真是帮你妈才和肖胖子动手的。那天你妈在猪肉摊前和你曲叔唠嗑,肖胖子走过来,笑嘻嘻掐了一下你妈的屁股。你曲叔看到了,拎着刀俩人扭打起来。你曲叔被肖胖子压倒在身下时,动了刀,连捅几刀,肖胖子就趴在那里不动了。

回到家,我再问我妈,曲叔和肖胖子为什么打架呢?

我媽和上次一样,摇头说不知道。我看着妈妈的眼睛,想尽量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更多的信息,但妈妈非常淡定,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内容。

我不再问。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到省城打拼几年后,生活开始井然有序。那时我处了一个女友,她叫鞠小梅。那一天,我想回老家安镇看我妈。安镇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每次回安镇都会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常人眼里,安镇每天都在变化,并且越变越好,新房一片片出现,也在增高。道路硬化之后,宽敞又干净。镇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我家旧房终于也拆迁了,我妈迁到了镇西的新居,一处有明亮大窗、集中供热的三居室。可听镇里小学同学告诉我,我妈这一段比较怪,总是回到旧居那一片瓦砾中去,在旧日自家和邻居家的瓦砾上寻寻觅觅。

鞠小梅突然宣布和我分手——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我们已经同居了,租住在一间房子里。

鞠小梅提出分手,好像是给了我当头一棒。

那天早晨,一缕阳光漫进那张大床上时,鞠小梅睡眼惺忪慵懒地伸着懒腰,起床去了卫生间。

不一会儿,卫生间淋浴的喷头哗哗的水流声,惊醒了我。

我燃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突然想起昨晚鞠小梅和我做爱时,没有像从前那样欢快。

这令我很不惬意,也令我困惑,无从找到其中的答案。

喷头的水流声停止后,鞠小梅裸着身子走出卫生间。鞠小梅站在床前擦干身子,很麻利地把乳罩戴在胸前,又转过身把后背给了我,让我把乳罩的带子从后面给她扣上。

我把正在吸的烟掐灭在烟缸里,腾出手来给鞠小梅的乳罩带子扣上。

鞠小梅穿好衣服,走到门前又折回来,她说,我们分手吧。

我听后,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问,为什么?

鞠小梅没有回答,走出了房门。

接下来是鞠小梅的关机。

再接下来鞠小梅失踪了。

我的心情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到了夜晚,我是一定要把灯闭上的,燃着蜡烛,呆呆地看着蜡烛的躯干被一根又一根地燃尽。

早晨,我就走进卫生间淋浴的喷头下,把水打开,任水流直泻。想象里,喷头的水流中,鞠小梅甩着长发,裸着白皙的身子站在那里。

喷头下,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当我从朋友那里知道,鞠小梅和我分手,是因为她爱上一个有钱的男人时,我便开始不在心里回忆那份美好了,甚至还有些憎恨。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要调整自己。我想要去旅游。我就坐上了开往一个城市的绿皮火车。与我对铺的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脸笑容,总是在铺位与过道之间蹦蹦跳跳。小女孩还问我,叔叔,你怎么不站起来玩儿啊?

我不答,只冲着小女孩笑笑。小女孩就过来纠缠,叔叔,那你给我讲故事可以吗?

我就给小女孩讲《格林童话》,还讲《克雷洛夫寓言》中的那个小蜜蜂,还讲日本童话大师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

讲累时,我就仰脸闭目,小女孩就又开始蹦蹦跳跳玩儿去了。

闭目时,我想到自己如果有分身术多好,那么此时的我,一定会在我居住的城和另一个男人搏杀——

一道黑幕把天空遮得不透一丝光亮。我潜伏在桃花巷36号一处民宅院里,手里的刀刃,在暗夜里闪着冰冷的寒光。院子的木门“吱扭”一声开了,我看见鞠小梅挽着一个胖男人走了进来。

我冲了上去,那个胖男人被我一刀毙命。黑夜里,鞠小梅以为遭遇劫匪,跪在我面前,乞求饶她一命。

我从胖男人的身体上,把刀子拔出来,用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迹,然后弃刀而走。

从梦里醒来,火车也到站了,我和那个听我讲童话的小女孩道声再见,走出站台。

我直接走进站前派出所,告诉民警,我是来自首的,在A城杀了人,还说出了行凶的地点:桃花巷36号一处民宅。

民警立即联系A城警方,半个小时后,对方回电称:A城近半个月没有发生凶杀案。站前派出所把我当作精神病人释放了。

我在这个城市逗留了几天后,觉得没意思,便乘车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回来后的一天,我出于好奇,想去验证下是否真的有桃花巷这条街。

我怀里揣上刀,打上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告诉司机,去桃花巷36号。

司机点点头。

司机的点头证明这条街还真的存在,这令我感到很奇怪。

出租车直接把我拉到了桃花巷36号的门前。这是一处平房住宅,我用手拍了几下木门。

木门的外面上着铁锁,我从门缝向院内看,看见院子里有一个囚人的大笼子。外表看上去这个笼子不是铁制的,好像是黄金制作的,闪着金黄色的光。

鞠小梅被囚在这个黄金笼子里面。

这时,一个胖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块鞠小梅平时爱吃的夹心巧克力,走到金笼子面前说:我的金丝鸟儿,该吃饭了!

我看到鞠小梅狼吞虎咽地吃……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去派出所報了警。

报警后,我就坐车回到老家安镇。在老家旧居那里,我妈坐在瓦砾堆上,埋头找着什么。

我问:妈,你在找什么?

我妈告诉我,她在找我爸丢失在这里的打火机。

(选自《湘江文艺》)

旅伴老柳

在黄山市开完一个全国性的笔会之后,我特意留了下来,准备登一下黄山。仁者爱山嘛,讲真,我对黄山心仪已久了。

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早八点,我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黄山。

一小时后,在景区南门,我乘缆车至云谷寺,然后步行,攀登一个个石阶,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但没什么抱怨的,因为大自然是有回报的。此时五月初,一路远观近看,黄山秀丽多姿,风光无限。更有满山的杜鹃花开放,与翠绿的山色呼应,真是令人神清气爽。偶尔短暂歇息,放眼两边辽阔深邃的山谷,内心便升腾起一种别样的力量!

这就又有了向上攀登的勇气。

终于到达了玉屏景区。就在这里,我认识了老柳。

当时,我正在一个石凳上坐着喘息,两个穿黄坎肩、抬滑竿的师傅,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抬了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汉子,我目测应该是老爷子的儿子。

两个师傅放下滑竿,矮胖汉子急忙近前,扶住老爷子。老爷子手摆了几下,示意不用扶,自己轻松走出滑竿。

矮胖汉子对老爷子说:爹,你看,那就是迎客松!

老爷子眯起眼睛笑着说:三儿,可算看到它了!这迎客松和画上的一模一样,精神!

儿子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给老爷子挂在胸前,指着一个山峰说,爹,那个山峰叫莲花峰,是黄山的第一高峰,滑竿上不去,你就用望远镜看吧。

老爷子拿起望远镜,边看边喊:好山好山啊!

儿子一旁呵呵笑着。

我听爷俩说话的口音是东北人,异地他乡遇到老乡,自然是多了份亲切,我便上前与矮胖汉子搭话:

兄弟是东北哪的人呐?

矮胖汉子说:五常的。

他也听出了我的东北口音,反问道:你是东北哪里人?

我回答:哈尔滨。

老乡。

可不,咱们老乡。

我们笑着,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老爷子一旁还开玩笑说:瞧瞧,遇到自己的同志了。

他乡遇老乡,尤其东北人乡情重,之后就在一起游玩了。我们聊了一会儿。矮胖汉子比我大,他说他姓柳,就叫他老柳吧。

在玉屏风景区玩过之后,我们又奔光明顶,那有个云海宾馆,我和老柳准备在那住宿。

几天前会议方帮忙给我预订了一个单间。老柳说他没预订,到宾馆后开房间。

两位滑竿师傅始终抬着老爷子。

到了光明顶,游人多,老柳瞧好空当,给老爷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让我给他们爷俩拍了一张合影。

我们去了云海宾馆。我因为是预订,在宾馆前台交了住宿费用后,顺利拿到房卡。老柳卡了壳。正是五一黄金周,游客多,云海宾馆的标间全被订了出去。这是老柳没有想到的,他急得手足无措。

这时服务员告诉老柳,二楼有十个人合住的大房间,是上下铺那种。如果老柳想住,服务员可以帮助协调给爷俩安排下铺。

老柳面露难色满心不同意。我说:老柳咱这样吧!我是一个人,好将就,去住十人间房,你们爷俩住我那个大床房。

老柳搓着手,说,这如何是好,你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哪能让你受那个委屈?

我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咱们是老乡,别犹豫了,再犹豫连上下铺的大房都没有了。

说完,我把房卡递给老柳,转身去开十人间房。

办理妥后,老柳拿出两千元给我说,这是给你的住宿钱,多的算转让费。

我只收了我单间房的原价,其余给老柳塞了回去。

我们各自住下后,去餐厅吃饭。

除了我们自选的几个菜,老柳还变戏法似的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瓶茅台酒和几根哈尔滨红肠。

老柳说,这都是从咱家那边带来的。

喝了点酒,老柳话多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是五常乡下的农户,这些年一直包田种水稻,因为米好,销路一直不错。挣了些钱后,他每年都要自驾游,拉着老父亲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老柳说:我爹就喜欢看山,他常对我说,你只要站在山顶,你平时经历的任何难事都不算个事儿了。这几年我拉着爹,把泰山、武夷山、华山、庐山都转了。车也换了几台,说着老柳拿过手机,从相册里让我看他开过的桑塔纳、路虎、奥迪等车……

翌日早,我因有事提前下山,在光明顶和老柳分手,我们加了微信。

转年春天,插秧季时,老柳给我打电话说:炳弟,过来玩吧,现在正是稻田插秧时候,城里不少人来,这里成了网红打卡地了。

我架不住诱惑,驾车去了老柳那里。

到了板子村,我打听柳河清的家,一个上点岁数的人说,你问的是柳老三吧?

我点头。

他带我到了老柳的稻田,远远的我就看见了老柳,他穿着皮裤,和一些人忙着插秧。老柳的稻田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蓝色的地平线。老柳淡定地立在自己的田地里,构成一幅壮美又自足的画面。我心中一动,这或许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中的梦想吧!终于,老柳实现了。

这天的晚饭,老柳安排在县城的一家大馆子,喝的依旧是茅台。

正喝着,一女服务员过来说,柳经理,咱家店里的小河鱼中午就卖没了,您换个菜吧!

老柳说,那就来一块大豆腐,做点辣椒酱。告诉王大厨,酱里放我喜欢的那种红皮辣椒。

服务员点头走了。

我不解,问老柳,刚才那服务员称你柳经理?

老柳笑了,说,忘了告诉你,这个饭店我开的。

听后,我举目这个两层的大饭店,竖着指头说,老柳,你威武呀!

老柳說,没啥威武的,只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代。

这天晚上,一瓶茅台酒被我俩全喝光了。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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