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祐文学的图景特征
——基于《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对元祐文学的定量分析
2023-06-13高武斌邵大为
高武斌 邵大为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元祐(1086-1094年)文学,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关键时期,研究成果已很丰硕,既有个体研究也有群体研究,既有宏观研究也有微观研究。已有研究成果基本上都是用定性分析方法进行描述,有的仅仅是考察元祐文学中的某一种体裁,或诗或词或文。为进一步科学、全面系统地考察元祐文学的图景和进程,笔者尝试用定量分析的分法,借助大数据来考察和思考。本文的研究数据,来源于王兆鹏教授团队完成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建设》的结项成果《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平台的原始数据,是从北宋作家年谱、诗文别集笺注和有关考据论文中提取。目前平台完成的数据,北宋(960-1127年)时期有138位作家作品的编年系地数据48772条,其中可以确定编年系地的作品数据有35312条。虽然数据没有完全覆盖全部的北宋的作家作品,但文学史上有影响的每个时段的著名作家基本囊括其中。作为抽样分析,数据的体量和类型,是有一定的代表性和说服力的。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统计的作品数据,是指《唐宋文学编年地图》中可“编年系地”的作品量,而非北宋某一作家或某一时期保存下来的全部作品数量。《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的数据还在不断更新完善。随着数据越来越丰富完善,今后的统计结果会更有说服力。要对元祐文学进行考察,不能仅依据元祐年间的作品数据,而要将其置于整个北宋文学的发展进程之中,定位其在北宋文学发展中所处的位置。因此,笔者将北宋所有可编年系地作品按年制成一份总表,分别统计出诗18785首、词861首、文15666篇,总数为35312。为了更直观地观察北宋文学的整体发展过程,兹将总表数据转换成柱形图,如图1所示。根据统计数据,可归纳出元祐文学图景的三个明显特征:高峰文学、散文文学和京城文学。以下依据统计数据对此进行分析。
图1 北宋(960-1127年)可编年系地作品年度分布柱形图
一、 元祐文学是“高峰文学”
图1直观地呈现出北宋文学的宏观发展趋势:北宋文学的发展,在整体上大致呈现出两头低中间高的抛物线状分布态势,而在这一大的抛物线中又包含了四个不同的小抛物线,也就是说,北宋文学在波浪式前进过程中经历了四次高低起伏。据此,可将北宋文学划分为四个不同的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为建隆元年(960年)至天圣八年(1030年)的71年,是北宋文学的起步期。建隆元年(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北宋。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以及仁宗朝初期,北宋文学并没有随着社会的稳定而呈现出稳步增长的态势。这一时期除太平兴国八年(983年)、端拱二年(989年)、淳化元年(990年)外,年作品量皆少于100篇,平均值仅为38篇,基本处于停滞状态。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说“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1]316,指的就是北宋初期文学发展与经济发展不相匹配这一特点。这一时期作品量最多的作家是王禹偁,共有作品752篇。文学创作的峰值年是端拱二年(989年),主要作家有田锡(73篇)、王禹偁(34篇)、徐铉(10篇)、寇准(6篇)等人。
第二阶段为天圣九年(1031年)至治平三年(1066年)的36年,是北宋文学的发展期。天圣九年(1031年)是北宋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共有作品101篇,主要作家有梅尧臣(55篇)与欧阳修(22篇)等。这年,欧阳修开始西京留守推官生涯,并结识梅尧臣、尹洙等诸多名士。欧阳修正式进入文坛是北宋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自此,北宋文学开始稳步向前发展。作为这一时期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共有作品2104篇。文学创作量的峰值年是庆历四年(1044年),主要作家有余靖(121篇)、梅尧臣(100篇)、欧阳修(74篇)、范仲淹(46篇)等人。年平均作品量为285篇,为第一阶段的7.5倍,可以说北宋文学自此才开始真正发端。
第三阶段为治平四年(1067年)至政和二年(1112年)的46年,是北宋文学成熟期。这是北宋文学最为辉煌的阶段,年作品量高达415篇。苏轼是此时当仁不让的文坛领袖,以7820篇的作品量傲视整个北宋的所有文学家。元祐文学就处在北宋文学发展的这一高位运行时期。治平四年,宋神宗继位,开始启用王安石为变法做准备。此时,欧阳修61岁,苏轼32岁,北宋文坛的两大盟主恰好处在新老交替时期,因而文学创作量一时相对低迷。元祐二年(1087年)是这一时期文学创作量的峰值年。政和二年,苏辙去世,苏门文人集团中的重量级作家几乎零落殆尽,北宋文学的成熟期至此落幕。
第四阶段为政和三年(1113年)至靖康二年(1127年)的15年,是北宋文学的衰退期。这一时期年平均作品量为216篇。文学创作量的峰值年是宣和二年(1120年),主要作家有李纲(369篇)、僧惠洪(83篇)、葛胜仲(14篇)和陈与义(12篇)等。李纲是此期的主要作家。李纲著述丰硕,共有作品2288篇,因长期以来被视为抗金名臣、民族英雄,其文名往往被忽略。在北宋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李纲以其充满批判现实精神与爱国热情的诗文,为北宋文学划上了一个美丽却悲情的句号。
图1的数据有力显示,处于北宋文学成熟期的元祐文学,是北宋文学创作的最高峰。元祐年间(1086-1094年)的作品总量为5917篇,短短9年间的作品产出就占据了北宋168年来作品总量的16.75%(1)元祐九年(1094年)四月宋哲宗改元为“绍圣”,为了数据统计的完整性,本文将1094年全年的作品量都视为元祐九年的产出。,超过总数的。在北宋作品量排行榜前10名的年份中,元祐时期就占据了6席,其中元祐二年(1087年)以1162篇的超高创作量位居北宋榜首,主要作家有苏轼(584篇)、苏辙(316篇)、黄庭坚(124篇)。除此之外,元祐七年(1092年)、元祐八年(1093年)、元祐九年(1094年)的文学作品量与元祐前期相比虽然呈下滑态势,但排名在北宋年间仍处于靠前位置,分别排在第15位、第39位与第36位。
就元祐文学内部而言,依创作量的多寡可将元祐文学划分为三个不同阶段:元祐元年(1086年)与元祐二年(1087年)为爆发式增长阶段。与上一年,即元丰八年(1085年)483篇的作品量相比,元祐元年与元祐二年快速增长至981篇和1162篇,数据翻倍增长;元祐三年(1088年)到元祐七年(1092年)为第二阶段。这五年的作品量整体维持在高位,是元祐文学的成熟期;元祐八年(1093年)与元祐九年(1094年)作品量明显下滑,仅有369篇与381篇,约为高峰期元祐二年的,是元祐文学的衰退期。
那么,元祐时期到底是哪些作家创作了数量如此可观的文学作品?表1是对元祐年间部分作家作品量的统计表。
表1 元祐年间部分作家编年作品量统计表
由表1可知,元祐年间有作品产出的作家共有45位,其中苏轼一人就创作了3176篇,占元祐文学作品总量的53.67%,超过总数的一半。苏辙排名第二,作有1109篇,占元祐文学作品总量的18.74%。另外,黄庭坚、晁补之、贺铸、秦观、陈师道等人创作数量也非常可观。数据显示,苏轼文人集团是元祐文学无可争议的创作主力军。
苏轼文人集团的高产,与作家群的政治际遇、创作年龄都有关系。以元祐二年为例。这年苏门文人集团众多成员齐聚京城,彼此间的频繁交往唱和有力地推高了文学作品的创作。这年,除秦观、陈师道、晁说之不曾到过开封外,苏轼文人集团其他成员,尤其是苏轼、苏辙与黄庭坚三员元祐主将均居京城(2)苏辙本年十月奉安神御于西京,先往巩县祭告永裕陵,因而在巩义、荥阳、郑州有过短暂停留。。元祐年间旧党取得执政地位,给以苏轼为代表的元祐文人在京城的聚会提供了条件与机会。苏轼这年在汴京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辙任中书舍人,兄弟二人分别为朝廷内外制的主要起草人,而黄庭坚任著作佐郎、孔武仲任校书郎、孔平仲任集书校理、晁补之任秘书省正字。共同的工作地点、相似的工作性质,方便了苏轼及其亲朋之间的交往。例如,在开封,苏轼与苏辙、秦观、李公麟等十六人会于驸马都尉王晋卿之西园,一时传为美谈。再如这年五月,刘攽西省种竹作诗,苏轼兄弟、邓润甫、曾肇、孔文仲、孔平仲等人皆有赓和。以苏轼为首的文学家群体,年龄上皆处于人生中创作力最为旺盛的中年时期,他们的高产直接造就了元祐文学的创作高峰。以苏轼为例。苏轼在元祐期间的年龄是51岁到59岁,这是其一生创造力的颠峰时期(3)据《苏轼作品量的时空分布》中《苏轼人生不同阶段的作品量统计》一表的数据显示,苏轼中年时期创作量最大,占一生中创作总量的65.01%,而中年时期(40至59岁)又分为上下两期,下半期作品总量达到3392篇,远远大于上半期的1847篇,元祐年间的苏轼正好处于中年时期的下半期,见郭红欣《苏轼作品量的时空分布》,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而作为副手的苏辙及黄庭坚、陈师道、秦观等人,也同样处于人生创作力旺盛的黄金时期。
惠洪《跋三学士贴》载:“秦少游、张文潜、晁无咎,元祐间俱在馆中,与黄鲁直为四学士,而东坡方为翰林。一时文物之盛,自汉唐以来未有也。”[2]汪藻《呻吟集序》也说:“元祐初,异人辈出,盖本朝文物全盛之时也。邢敦夫于是时,以童子游诸公间,为苏东坡之客,黄鲁直、张文潜、秦少游、晁无咎之友,鲜于大受、陈无已、李文叔皆屈辈行与之交。”[3]北宋的惠洪与南宋汪藻均表达了对元祐年间苏轼文人集团强盛的无限向往。
二、元祐文学是“散文文学”
元祐时期各体文学相比于北宋其他时期表现不一,如以成绩评定,则元祐散文为优异,诗歌为良好,词仅为一般。因而,元祐文学又可被称为“散文文学”。
元祐期间散文创作异军突起。在北宋散文作品量排行榜前6名中(见表2),元祐年间就独占5席,其间仅有元符三年(1100年)跻身第4。除此之外,元祐年间的其他年份也分别位列第13至23位之间,排名均靠前。元祐元年(1086年)之前的元丰八年(1085)散文创作量尚为181篇,到元祐元年(1086年)就突然爆增至743篇,数量翻了3倍。就整个北宋而言,诗歌的作品量要大于散文,但元祐时期与此相反,散文成了最主要的文学样式。北宋时期可编年系地散文总数为15666篇、诗18785篇、词861篇,分别占北宋文学作品总量的44.36%、53.19%、2.43%;而元祐期间创作的散文总数为3658篇、诗2138篇、词121篇,分别占元祐期间作品总量的61.82%、36.13%、2.04%。元祐时期的散文创作量较北宋的平均值提高了将近20个百分点,超出同期诗歌创作量25个百分点,元祐文学呈现出明显的“散文文学”的特点。
表2 北宋各体文学按年作品量排名表(前10名)
元祐二年是北宋散文创作的峰值年。北宋散文创作的年平均数约为93篇,而元祐二年散文创作量竟有795篇,约为平均值的8.5倍,如此看来,元祐二年的散文创作数量着实惊人。苏轼与苏辙是元祐散文创作的主力,元祐二年两人分别创作散文463篇与264篇,占比高达这年散文创作量的91.44%。元祐二年散文创作高峰的形成与“元祐更化”期间频繁的政令更换与官员往来调动有关。旧党重新执政后,全面召回在野的旧党成员,并不遗余力地将新党官员贬谪出朝,同时,又将王安石推进的各项新法予以废除,这种政治的剧变在元祐二年表现最为明显。“元祐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举制,所以能鼓动四方”[4],正是在“旧党”除旧布新的需求下,苏轼与苏辙分别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与中书舍人,并由此为“元祐更化”的推进与落实创作了大量的章表奏议。苏轼兄弟本年的散文尤以各种人事任免的内容为多,如苏轼《赐朝散大夫试御史中丞傅尧俞乞外郡不允诏》《赐太师文彦博乞致仕不允诏》《乞录用郑侠王斿状》,苏辙《蔡确改知安州》《黄庭坚著作佐郎》《富弼赠太师》等,数量繁多。
统观《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中各年散文创作量的统计数据,就会发现一个普遍现象,即政坛剧变会引发散文创作高潮。“元祐更化”中散文创作量的激增就是这一规律的体现。除元祐年间外,北宋其他年间的散文创作高潮也基本与此有关。如靖康二年(1127年)散文作品量有334篇,位居北宋第七。这年,作品量排名首位的作家是李纲,有文236篇。靖康二年,北宋灭亡,宋室南迁,李纲临危受命为宰辅,积极为朝廷献言献策,因而催生了为数众多的各类章表奏疏类散文,如《上皇帝封事》《议国是》《议战》《议守》《乞募兵札子》《乞括买马札子》《论西北东南之势》等。再如庆历四年(1044年)作有散文310篇,在北宋排名第9,这年散文创作居前三位的分别是:余靖113篇、欧阳修66篇、范仲淹39篇。庆历三年(1044年),为改变北宋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不利局面,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开始实施,余靖和欧阳修都是改革的积极拥护者。与此相应,庆历四年,改革派成员创作了大量的章表奏议,借以推动改革的进展,如余靖《论当今可行急务》《论元昊过求不宜尽许》《论诏限职田》等,欧阳修《劝农敕》《朋党论》《论西北事宜札子》等,范仲淹《言北界事宜奏》《陈边上设备奏》《奏乞拒契丹所请绝元昊和约》等。可见,政治的急剧变化是推高散文创作的一个主要动力。另外,政局的改变也会导致散文创作量由高走低。元祐年间散文创作量按年呈现出明显的前多后少的分布趋势,整体上呈坡状下滑态势,至元祐九年(1094年),便由高峰期的795篇跌至193篇,作品量与元祐前期的其他年份相比基本持平,这与“新党”重新执政后,苏轼文人集团被贬离朝廷有直接关联。
相对于散文,元祐诗歌在北宋并无明显优势。诗歌创作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以年份而论,仅有元祐二年跻身北宋诗歌按年作品量排行榜前10名的第二位(见表2),相比散文显得较弱。北宋诗歌创作的峰值年不在元祐年间,而是在嘉祐四年(1059年),这一年创作的诗歌有387篇,创作量排名前10位的分别是:梅尧臣(166篇)、欧阳修(93篇)、苏轼(58篇)、苏辙(28篇)、王安石(19篇)、苏洵(14篇)、蔡襄(11篇)、宋祁(8篇)、文彦博(7篇)、曾巩(6篇)。嘉祐四年欧阳修53岁,梅尧臣58岁,正处于创作力旺盛的中年时期,同时苏轼、苏辙等文坛后辈初显实力,重量级文学家一时荟萃,因而促成了诗歌创作的鼎盛。
元祐二年居北宋诗歌作品量的第2位,共有诗歌359篇,其中苏轼与黄庭坚分别作有118篇和94篇,占这年诗歌创作总量的59.05%,呈现出“苏黄”双峰并峙的态势。除元祐二年外,元祐年间其他年份的诗歌创作数量位居第14位到44位之间,虽然排名均较为靠前,但优势远不如散文创作明显。居北宋诗歌创作量第三位的是宣和二年(1120年),共有作品357篇,其中李纲作诗266首,占了大半,僧惠洪、陈与义、苏过、葛仲胜等人也作有相当数量的诗歌。另外,与元祐二年作品量接近的年份还有庆历八年(1048年)、嘉祐元年(1056年)、元丰元年(1078年)、元丰二年(1079年)、元丰三年(1080年)等年份。
第二,以时段论,元祐时期的诗歌总量与元丰时期(1078-1085年)、嘉祐时期(1056-1063年)的诗歌量基本持平,呈现出三足鼎力之势。由表2统计数据可知,元丰时期与嘉祐时期各年的诗歌作品量整体都处于较高水平。从时段上来讲,元丰时期与嘉祐时期的时长均为八年,较元祐时期少一年,但元丰时期的诗歌创作量达到2301首,高于元祐时期的2138首,嘉祐时期诗歌数量也有1866首,与元祐非常接近。因此,嘉祐、元丰与元祐可以称为北宋诗歌创作量的三峰并峙时期。
虽然元祐诗歌在数量上并不突出,但自南宋后,所有论者却将元祐作为两宋诗歌的代表,其原因在于元祐诗歌的宋调特征最为鲜明。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提出“元祐体”,并自注其代表诗人为“苏、黄、陈诸公”[5]。严羽将“元祐体”与苏门文人集团等同,这个观点与《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统计数据相吻合。元祐年间诗歌创作量居前10位的诗人分别是:苏轼(752首)、苏辙(302首)、黄庭坚(280首)、贺铸(233首)、晁补之(194首)、陈师道(134首)、秦观(104首)、孔武仲(27首)、文彦博(22首),除老臣文彦博外,清一色地为苏门文人集团成员。严羽没有提及诗作数量较陈师道多的苏辙、贺铸、晁补之三人,当是因为比起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此三人诗歌的宋调特色并不鲜明的缘故。清代同光体的代表诗人陈衍论诗谓“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6],之后沈曾植去掉“开元”换为“元嘉”,提出“三关说”,认为学诗应以元祐诗人为楷模,同样也是看重元祐诗歌在诗风递嬗中的新变因素。
元祐诗歌与北宋其他时期相比,在内容上的一个明显不同是唱和(次韵)诗极为兴盛。张叔春在《坡门酬唱集》序中指出:“诗人酬唱,盛于元祐间。自鲁直、后山宗主二苏,旁与秦少游、晁无咎、张文潜、李方叔驰骛相先后,萃一时名流,悉出公门下。嘻,其盛欤!”[7]《坡门酬唱集》中所收苏轼、苏辙与“苏门六君子”之间往复次韵诗作660篇,主要作于元祐时期。内山精也在《苏轼次韵诗考》中对苏轼自元祐元年(1086年),苏轼51岁以降的十六年间次韵诗的创作情况以表格的形式作了统计,得出结论:“平均来看,总诗篇数的四成以上是次韵诗,远远超过了苏轼一生中的次韵诗比例(约33%,785/2387)。这样的高比例雄辩地表明:在苏轼晚年的十几年中,次韵已是不可或缺的最主要的作诗技法了。”[8]翻检元祐年间诗歌,随处可见苏轼与友朋的唱和之作。元祐时期诸多作家都与苏轼有交往,并且多数人与苏轼有诗文唱和。如苏颂《次韵子瞻题李公麟书马图》、孔武仲《再用韵和子瞻》、黄庭坚《和答子瞻和子由常父忆馆中故事诗》、孔平仲《和子瞻西掖种竹二首》等。其中,最知名的就要数苏轼在扬州创作《和陶<饮酒>二十首》,苏辙、晁补之分别作《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与苏轼相唱和。苏门文人集团之间频繁往来的唱和次韵诗,当是宋调在元祐期间得以定型强化的主要推动力。
元祐词坛在北宋词的整体进程中表现一般。据表2所示,在北宋词按年作品量排行榜前10名中仅有元祐六年位居第4。北宋词创作的峰值年是熙宁七年(1074年),共有词55首,其中苏轼41首、张先12首、杨绘2首。这年,苏轼主要在杭州任通判,与同处杭州的词坛前辈张先、同辈杨绘形成了一个歌词创作的小圈子,得“江山之助”的苏轼由此焕发了歌词创作热情,词在苏轼手中开始大放光彩。
大观元年(1107年)位居北宋词创作量的第2名,有词47首,分别是晁补之40首、毛滂2首、李清照2首、晁端礼2首、贺铸1首。元符二年(1099年)位居第3,有词42首,分别是:黄庭坚20首、晁补之13首、苏轼3首、毛滂2首、李清照2首、晁端礼2首。元祐六年(1091年)是元祐时期作词最多的一年,在北宋位居第四,有词37首,分别是:苏轼28首、秦观4首、贺铸3首、晁补之2首。苏轼是这年歌词创作的主将。这年的一月到二月,苏轼尚为杭州知州,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苏轼就创作了18首歌词。除元祐六年之外,元祐期间其他年份词作量位于北宋的第11位到47位之间。就数量来说,元祐词坛在北宋期间表现一般。
杭州是元祐词坛的创作中心,有词36首。开封位居第2,有词30首。杭州也是整个北宋创作歌词最多的城市,共计88首,开封位列其后,有词84首。杭州作为北宋歌词创作中心的地位,源自其得天独厚的经济地位与文化传统。一方面,北宋时期的杭州商业经济发达,拥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东南第一州”的美誉。苏轼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就称:“天下酒官之盛,未有如杭者也,岁课二十余万缗。”[1]864生活富足,遍地歌楼妓馆的优越条件,使杭州成为宋词创作的沃土。另一方面,杭州也有着深厚的歌词创作传统。早在唐中期,词作为一种新兴的文体刚开始萌芽的时候,白居易就以三首《忆江南》着实将杭州与歌词勾连起来,激发了文人对杭州的向往。到北宋,杭州更成为词人心目中的圣地。潘阆的十首《酒泉子》“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长忆西湖,尽日凭阑楼上望”写尽对杭州美景的留恋[9],可称为白居易《忆江南》的隔代回响。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10],更是家喻户晓。
在浓厚的歌词创作氛围中,杭州经常会形成一些词人小团体,这反过来又激发词人的创作冲动。苏轼两次居杭期间,身边均聚有一批词人朋友。元祐六年(1091年)三月,苏轼离杭赴京,他在杭州的四位朋友送其至湖州,湖州太守张仲谋设宴款待,苏轼于席间作《定风波》(月满苕溪照夜堂),在序中他写道:“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11]这里的“六客”“后六客”就是苏轼两次仕杭期间的诸位词友。苏轼歌词在杭州的高产,与诸词友的激发密不可分。
词是两宋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体裁,但北宋可编年系地的词作数量却非常少,尤其是初期词作几乎都无法予以编年系地,直到雍熙四年(987年),才出现了第一首可编年系地的词作——潘阆的《酒泉子》。因此,《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中关于词作的数据反映的并不是北宋词作的全貌,严格来说,上述数据主要反映的是诗化之后文人词的分布态势。
三、元祐文学是“京城文学”
以上主要是从“编年”的角度对元祐文学进行探究,下面则从“系地”的角度,对元祐文学的空间分布作一简单分析。
就空间来说,元祐文学可称之为“京城文学”。元祐年间汴京的文学作品总量达到4019篇,占元祐时期作品总量的67.92%,超过所有地方作品总和。北宋时期作于开封的作品共有11010篇,占北宋作品总量的31.17%,排名第一。与整个北宋相比,元祐时期京城的中心地位更突出。作品量排名第二位的州府是杭州,共有作品489篇,占元祐作品量的8.26%。杭州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元祐时期全国的歌词创作中心。除杭州外,地方上文学创作数量较多的还有颍州与扬州,作品量分别为237篇与217篇,以上三地可称为元祐文学的三个次中心。
就各体文学来说,元祐时期散文创作排名前四位的州府是:开封2759篇、杭州285篇、定州96篇、扬州93篇;诗歌创作排名前四位的是:开封1230首、杭州168首、颍州140首、扬州104首;歌词创作排名前四位的是:杭州36首、开封30首、扬州20首、颍州与蔡州各4首。除歌词创作稍落后于杭州外,京城的散文与诗歌创作均远大于其他州府。
京城的中心地位在元祐二年尤为突出,创作于开封的文学作品达到当年全国作品总量的91.46%。之后,京城创作按年呈下滑态势,京城中心地位渐次瓦解,元祐三年京城作品量占全年作品总量的比重尚为88.57%,到元祐九年已下降至9.06%。元祐九年,惠州的作品量为53篇、定州为38篇,均多于汴京的36篇;另外作于颍州的有27篇、泰州有26篇,与京城相差不大。在元祐文学的收尾之年,文学作品的创作在空间上呈现出碎片化分布状态。
苏轼是元祐文学的绝对主将与核心,苏轼的行迹直接带动了元祐文学创作的空间变化。《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根据孔凡礼《三苏年谱》《苏轼文集编年笺注》《苏轼诗集》,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苏轼文集》整理出苏轼一生的行迹图(4)详见搜韵——诗词门户网站:sou-yun.cn。,现将苏轼元祐年间的行迹图转为文字,具体见表3。
表3 苏轼元祐年间行迹表
由表3可知,苏轼的活动重心总体上是由京城逐渐转向地方。元祐初期,苏轼虽作为旧党要臣被召回京师,担任要职,但随着旧党内部龃龉渐生,苏轼的处境变得举步维艰。苏轼任翰林学士知制诰时屡为台谏所攻,元祐三年(1088年)苏轼在《乞郡札子》中说:“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皆谓之毁谤,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衊,所言利害,不许相度。”[1]828故元祐四年三月,苏轼请准外任,以龙图阁学士充浙江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从这时开始,苏轼的活动轨迹不再以京城为中心,其行迹散布于全国各地。元祐九年(1094年)四月,新党重新执政,旋即改年号为绍圣,苏轼再次被贬谪。这一年,苏轼几乎全年都在道路上辗转奔走,由京官到地方再被贬往偏远之地,而京城作为创作中心的地位也随之瓦解。
元祐二年(1087年)所创作的文与诗的数量分别为795篇与359篇,文的数量远远大于诗的数量,到元祐七年(1092年)文与诗创作情况发生反转,分别为235篇与240篇,诗歌的创作量超过了散文。这种变化与元祐文学家居住地与仕宦地的转移都有关系。元祐初期,苏轼及其亲友大多为京官,其主要精力与关注点在政务国事。京官处于全国的政治中心,各种章表奏折与迎来送往的实用性较强的文章自然就创作的多。以苏辙为例,元祐二年,苏辙一个人所撰写的制词就有236篇,数量惊人。虽然元祐初期也是苏轼文人集团形成的主要时期,苏轼与其亲友之间交游唱和频繁,但主要用以抒发个人情感的诗歌创作,相对政务性的散文来说,其数量还是远远不如散文。
苏轼到地方之后,参与朝政的时间大量减少,创作重心转向抒发个人的自我情感。最明显的例证是在扬州,苏轼开始创作《和陶诗》,并很快引发了苏辙与晁补之的唱和,仅《和陶诗》三人加起来就有60首。苏轼创作向自我抒情的转向,直接造成了元祐七年诗歌创作数量压倒散文的数量。在古代文学中,诗歌的文学性远大于散文,因而就诗文所占比例来说,元祐七年可称为元祐时期的“文学年”。
综上所述,依据《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平台》所提供的编年系地作品数据,元祐年间是北宋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元祐二年是整个北宋文学创作的峰值年。苏轼文人集团是元祐文学创作的主力;各体文学中,元祐散文成就最为突出。“元祐更化”引发的政治剧变是元祐散文创作的催化剂。元祐诗歌数量优势不如散文,但宋调特征最为明显。元祐词坛表现一般,杭州是其创作中心;就空间而言,京城开封是元祐文学创作的绝对中心。元祐期间,随着苏轼的活动重心由京城转向地方,京城作为创作中心的地位渐次瓦解。通过对元祐文学整体图景的定量分析,大致可以得出元祐文学是“高峰文学”“散文文学”及“京城文学”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