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上的漂泊》中物叙事角度下的离散人群
2023-06-13黄芙蓉单予辉
黄芙蓉 单予辉
[ 摘 要 ] 《热气球上的漂泊》沿用了作者梅维斯·加兰特一贯的写作手法,用不带感情色彩的描写方式,在“物”上着墨颇多,描绘出巴黎的社会风貌以及主人公沃尔特旅居巴黎的漂泊感。随着新物质主义的兴起,“物”的研究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热气球上的漂泊》是一部出色的物叙事研究范例。通过分析物体现的文化资本追逐、物与人的互动以及物的社会属性,可以反映出以沃尔特为代表的离散人群从疏离、努力融入,到最后仍难逃放逐的命运。
[ 关键词 ] 梅维斯·加兰特;新物质主义;物叙事
[ 中图分类号 ] I106.4 [ 文献标志码 ] A
梅维斯·加兰特生于加拿大的魁北克省,尽管旅居巴黎多年,她仍在加拿大国内文学界声望显赫,她的作品既拥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又能准确捕捉离散人群的心理特征,具有很高的文学性。
国际上对加兰特的作品研究甚广,主要集中在文本叙事研究、文学主题与审美批评研究以及文化批判研究上。例如通过对女性叙事者的叙事声音研究,揭示其自觉的女性意识;[1]116对人物心理、行动等细节进行分析,探讨其小说的引述、结构与氛围渲染;[2]vii以及通过分析其小说对二战中女性被压抑的心理状态的刻画,揭示战争与父权带给女性的双重压迫等等。[3]1相比之下,虽然国内已有对加兰特作品的综述性介绍,[4]288但国内学者对加兰特作品的研究仍相对较少,主要分析小说的叙事特征[5]107以及其小说中的人物身份。总之,尽管加兰特盛名已久,国内外对其作品的关注还有待增强,对其作品的研究与探索也仍旧充满意义。
小说《热气球上的漂泊》是加兰特的代表作之一,通过对主人公沃尔特旅居巴黎,租住在巴黎本地人罗伯特一家公寓时所见所闻所感的描写,表现出瑞士人沃尔特,作为离散人群,试图融入巴黎,又最终被驱逐的困境。其中,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物”也对小说中的巴黎社会风貌、小说的叙事推动,以及人物心理描写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以小见大,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与审美维度。近年来,小说中“物”的存在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哈曼(Grahan Harman)提出面向对象的本体论,认为“对象即是那既不能被彻底还原成构成要素,也不能被还原成对其他对象施加影响的物。”[6]43即,物是与人类并驾齐驱,共同组成构成世界的要素。加兰特笔力克制,以留白的写作手法著称,她很少直接描绘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亦不会对背景文化进行系统、细致的描写,她将细节捣碎,揉进故事中的“物”的描写中,在主人公与物的互动中,呈现人物心理,深化主题。围绕着物发生的事件,以及物本身的文化与心理内涵,都成为叙述中重要部分,共同构成整篇故事。
以人为主体的小说研究中,人类是“行动者”,情节发展都是围绕着人的故事展开,从而将视角局限于人类本身。而以布朗(Bill Brown)为代表的学者提出的“新物质主义”,人文研究也存在“物转向”趋势。研究渐渐开始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了思辨实在论。“新物质主义”将视线聚焦于“物”,“突出了‘物的能动性作用、本体性地位和叙事性功能,反映了后人文主义时代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展示了‘物的多维话语意义。”[7]1物转向“即打破人类中心论与本质主义偏见,回到物本身,相信物自体的存在,承认物的力量,追寻物的本真,旨归于人/物平等,实现物的生态主义。”[8]69两者都脱离了原本的视角局限,将隐于幕后的“物”搬到台前,将物和人提到了同一层次上,在不忽视人物形象的同时,用“物”的角度让故事研究更加鲜活。
“物”的研究通过“将这些在文本中过度指涉、但缺乏明确象征意义的物质痕迹汇聚起来,可以揭示出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结构和政治逻辑。”[9]106《热气球上的漂泊》亦是如此,加兰特的写作风格独特性在于她的故事并不直接呈现人物的心理和明确的结局。在“物”的叙事功能越发得到重视的今天,对“物”的叙事的研究,用物叙事的视角研究《热气球上的漂泊》,分析其中“物”的时代内涵和叙述方式,可以为小说的分析提供新的解读视角和审美维度。
一、物体现的文化资本的追逐展示离散人群的疏离
巴黎作为艺术之都,似乎应该注重作品的艺术与审美价值而非利润高低,关注内涵而非外在价格,这也是沃尔特选择留在巴黎的原因之一。巴黎着实有其迷人之处,可是理想和现实也存在着较大的差距,作者通过刻画艺术界各类忝为艺术品的物,侧面反应出现实巴黎人身上的伪装在艺术鉴赏下沽名钓誉的心理,在展现出巴黎风貌的同时,也揭示出沃尔特心中的巴黎这座城市之所以矛盾复杂的原因。但尽管巴黎并非完全尽人意,看清真相的沃尔特依然要留在巴黎。
(一)签名隐含的文化资本
通过绘画作品上的签名,沃尔特了解了巴黎人民对于艺术的心理。艾默里克是巴黎一位受雇给人作画的画家,沃尔特因为艾默里克向其上司询问画廊事宜与其结识。艾默里克擅长将自己和雇主的名字以微小的字体,用独特的技巧嵌入画作里。作品上的签名代表所有权的宣告,创作者通过签名或者印章告知鉴赏者作品的来源,收藏家则通过签名证明自己对作品的所有权。这种印记的功能能够延续伴随着作品的“永恒特质”。签名表达了巴黎人对永恒的向往,这实际上是一种对文化资本的追求,他们希望能通过在画作上签名的方式,体现出自己拥有具有文化价值的画作,进而获得心理的满足并彰显社会地位。
雇主订购的作品上会被嵌入艾默里克以及雇主的名字,签名细小难以被察觉,以表现出雇主对艺术的尊重,但是签名又会在雇主提供给前来欣赏画作的客人的放大镜下被发现。放大镜的提供自然也有讲究,“一些顾客会将一个巨大的放大镜放在画作下面的桌子上。”[10]601放大镜需要“巨大”以期在观看画作的时候可以立即被客人注意。放在画作的桌子下,也可以让客人很快发现并且领悟雇主的意图。这样无需雇主开口,客人会自然而然拿起放大镜观察,然后 “恭敬地凝视着,欣赏主人在艺术中的永恒地位”,雇主的虚荣心也会因此得到满足。[10]601“文化资本的积累是出于具体状态之中的,即采取了我们称之为文化、教育、修养的形式,它预先假定了一种具体化、实体化的过程。”[11]194画家拥有文化资本而缺少经济资本,雇主則恰恰相反。通过金钱、即经济资本的购买,文化资本实现了从创作者到购买者的转移。签名的存在暴露了雇主隐藏于对艺术的欣赏下的真实想法,即对自己地位和价值的标榜。微小的签名与巨大的放大镜形成对比,也极具讽刺地描绘出此雇主追求不朽,又渴望被人所了解、赞美的心理。
(二)名字体现的区分
除此之外,绘画者艾默里克本人的名字也成为其虚荣心的表现。艾默里克会在酒后“巧妙地、慢慢地说出他一长串的名字。”[10]609如同雇主的签名一样,名字会通过内敛的方式,试图“不着痕迹”地表达意图。艾默里克模仿毕加索加入母亲的娘家姓以及代表贵族的符号“德”的长长的一串名字,既凸显他在艺术上的造诣,也暗示他的贵族身份。所以尽管艾默里克实际上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他的名字也会让女主人“改变了晚餐的主意,打开一罐鹅肝和一些来自高档甜品店馥颂的瓶装水果”,用更好的菜品招待他。[10]609无论是嵌入到画作中的签名,还是被刻意拉长的名字,都隐喻了在冠冕堂皇的艺术作品矫饰下巴黎人民对于阶层的重视的心理。符号资本常常与经济资本联系在一起,拥有经济资本的人很容易将自己的名字制作成符号资本。“即使不带货币,单凭他们的脸、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声也能上市场交易。”[12]171可见,对于巴黎人来说,名字不再是简单的身份符号,更是金钱乃至社会阶层的体现。
(三)画廊隐喻的阶层
签名与刻意贵族化的姓名一起,都成为了文化价值向经济价值转化的工具,其背后隐含的是一些巴黎人爱慕虚荣,渴望名声,试图提升自己阶层的心理。在画廊工作的沃尔特自然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在他眼中,巴黎的画廊也变成了附着于艺术品上的金钱与名利的交易场所。画廊的布展和宣传花费了沃尔特老板大量的金钱,以至于老板“几乎要崩溃,靠在他私人办公室墙上的保险柜上。”[10]602这个画面也同样被新闻照片记录下来,新闻对画廊的宣传报道并非专注于作品,而是着重于强调这家画廊的权威性,以提高新闻受众对画廊的认可度从而促进对画作的购买欲望。新闻刊登了老板花费高昂的照片是为了显示画作的价值不菲,而后的报导描述人们哄抢画作,潜在的购买者无数,在“零度的天气下,画廊一开门就一窝蜂冲进去,一股脑将墙上的一切东西抢下来”,但这一切与画作毫无关系,因为“画家的名字并不重要,画廊的声誉足矣。”[10]602 “‘物可以凭借其强大的意义生成能力,成为建构社会身份和再现社会差异的重要途径。”[7]2社会中的人们并非通过相貌展现自己的阶层,而是以物的修饰宣告自己的地位。根据布尔迪厄的理论,区分“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学和文化构成因素衡量的结果,特别是从教育水平、审美偏好、教养程度、文化需要等方面加以衡量的结果。”[13]176例如通过服装体现自己的品味,通过书单展现自己的知识渊博,画廊里画作的功能也是如此。从有影响力的画廊里购买画作,可以让附庸风雅的顾客借助画廊的声望提升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审美能力,进而表现出自己的社会阶层以及鉴赏水平。
(四)留駐巴黎的理由
艺术品不再纯粹地展现其文化价值与审美意蕴,画廊也变成了谋求利益的工具,巴黎的艺术界似乎很难成为沃尔特留在这里的理由,但是除了艺术以外,仍旧有其他原因让沃尔特选择留在巴黎。“巴黎”作为一座城市,本身就有其独特的魅力所在。巴黎是巴黎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汇,对于艾默里克这样的老巴黎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就是巴黎的一部分,巴黎是由他们组成的,所以他会将自己生活的变化(众多兄弟的离异)说成是巴黎的变化。此外,巴黎的生活是有规律的、充满舒适感且安逸的。罗伯特一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他们仍旧过着规律的生活,早起晨跑,按期打扫房间,参加政府组织的各种活动,享有市政府提供的各种权利。巴黎人所拥有的稳定居所以及生活状态,亦是沃尔特所向往的。
巴黎作为艺术创作的集散地,汇集着各类的艺术家,不同的鉴赏者以及无数的艺术创作。但是其中也不乏有籍籍无名者、趋炎附势之人和在名利场中诞生的作品,沃尔特对此了如指掌,他清楚地明白巴黎并非是单纯的艺术之都,在人人追求艺术,狂热的艺术热潮之下,也普遍存在着披着艺术外衣,打着艺术旗号的对名利的追求。理想和现实的巨大鸿沟让沃尔特陷入迷茫,以至于连艺术本身的意义都保有怀疑态度。尽管对现实存在着失望,沃尔特仍旧对巴黎存在着一份期冀,他选择留在巴黎,并且为之做了一系列的努力。
二、物与人的互动中离散群体试图融入的努力
加兰特善于运用白描的手法,通过对细节的描写展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其中“物”的刻画尤其重要。“‘物不仅仅是人及其文化的投射,更影响了人的情感表达和社会活动,促进了文化的生产。”[7]1物不仅仅作为人类情感的外延,也对人类情感加以影响,从而推动人类心理活动的不断展开。
(一)门锁制造的空间分隔
沃尔特作为旅居巴黎的瑞士人,在巴黎居无定所。即使搬到了罗伯特家——巴黎的中心,也仍旧存在心理上的疏离感。他的空间并不稳定,要时刻面临着罗伯特及其家人的侵占、威胁以及剥夺。沃尔特工作的不稳定性也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身上,因而,沃尔特更需要一个稳定的空间保证自己的安全感,为此他采取了许多措施。门锁的问题在沃尔特搬到罗伯特家中以后长期存在,门锁将空间分隔的同时也隐喻沃尔特封闭的内心,作为外来人,门锁既为沃尔特创造了安全感,也不可避免地拉远了他与罗伯特一家的距离。
门锁带给沃尔特安全感,可“锁”在罗伯特一家的存在感有限,罗伯特一家彼此之间不存在隔阂,门锁避免偷窃、保护隐私的作用也形同虚设。锁在沃尔特眼里意义不同,他认为一个可靠的锁头并无不妥,也并非不友好,甚至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诱惑。沃尔特搬到罗伯特家以后,发现罗伯特的母亲有梦游的习惯,也常常惊扰到熟睡的罗伯特和艾默里克。没有上锁的房门让罗伯特的母亲出入自如,肆意在整栋建筑里游荡,她的亲人们也对她保持着包容的态度。但是沃尔特与他们不同,他觉得“自己对她没有责任,所以一直锁着门。”[10]605门上的锁一定程度上让沃尔特免受罗伯特母亲的打扰,保证了他的空间在夜晚不会被外人闯入。除此之外,与罗伯特一样,莫妮卡来到公寓照顾她的母亲以后,她也同样没有隐私的概念,她认为自己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以随意出入任何房间,包括沃尔特的。“莫妮卡没有敲门就进来,在沃尔特用印花棉布盖着的扶手椅上坐下,翘着腿问他是否有人买了在画廊里看到的东西。”[10]613沃尔特的房间也被莫妮卡当作自己所有物的一部分,而她这种缺少边界感的行为让沃尔特饱受困扰,也让他最终决定将所有的房门全部上锁。上锁的房门既保留了沃尔特的隐私,也给了他可以独处的机会,漂泊在异乡的沃尔特因为门锁制造出来的独立空间,在巴黎有了短暂的归属。
然而,门锁也让沃尔特与罗伯特一家产生了距离感。沃尔特房间的门锁正如他与巴黎人相处时自己封闭的内心,他既渴望拉近与他们的距离,又无法真正做到与他们亲密无间,这就导致了沃尔特与他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却被门锁分隔开。罗伯特一家亲密无间的关系让整栋房子的空间处于一个打通的状态, “所有的公寓都是相连的,人们可以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而不用借助平台。”[10]604沃尔特的门锁打破了罗伯特家的习惯,罗伯特的妈妈将沃尔特门上的锁当作是“卡住的门闩”,所以无法用两只手推开,门锁成为了她寻找沃尔特的阻隔。[10]606此后,沃尔特全部上锁的房门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莫妮卡为他们的妈妈准备好饭菜,然后用托盘盛着从罗伯特的厨房里出来。她不得不绕着沃尔特上锁的公寓走上一大圈。”[10]615房門上的锁无疑为罗伯特一家的生活造成了额外的麻烦,也使得他们与沃尔特之间始终存在嫌隙。锁加深了沃尔特在罗伯特家的存在感,但是这种存在感并非正面。尽管到后来沃尔特在假期将钥匙交还给罗伯特,并表示“莫妮卡在他度假的时候可以随时使用他的公寓作为通道”,他也没有办法消除他们之间存在的无形的“锁”。[10]617对于物的认知差异,让双方产生隔阂,这是因为,“在离散情境下,我们即可区分离散者对母国文化的认同及对寄居国文化的认同;这些认同过程中的不相容性,给离散人群带来了认知失调与文化休克问题。”[14]87锁的存在让沃尔特无法与罗伯特一家亲密无间,但是他自己的习惯又使门上的锁无法弃而不用。沃尔特在回家度假的期间体验到了与罗伯特家相似的亲密关系,他与父母之间不存在秘密,也没有隔阂,永远不会感到局促。但当沃尔特再次回到罗伯特家以后,紧闭的房门和门上的锁依旧存在,假期的钥匙似乎是沃尔特的一次尝试性的妥协,距离感伴随着门锁如影随形地存在着。
(二)房屋装饰带来归属感
除了门锁以外,其他物件也能体现出沃尔特对保障自己空间稳定和与罗伯特一家交好做出的努力。房间中的装饰就是一个例子。装饰是沃尔特希望可以拥有稳定空间的象征之一。装饰的描写贯穿全文,艾默里克的雇主会请他创作一些有关自己家宅的画,雇主并非“老巴黎人”,房产也并非豪宅,“它们不是用来传承的,而是巴黎地区的房地产板块,卖了又卖,每次都会增加更厚重的装饰。”[10]602装饰和作画都是为了表明自己对于房子的所有权,与这些装饰一样,沃尔特出资为房间增添的额外装饰也是如此。“厨房刷了漆,浴室铺上了进口瓷砖,并将定制的窗帘挂在适合窗户的杆上。”[10]617装饰的作用并不局限于让生活更舒适,更有沃尔特希望他租来的公寓可以长久地收留他的想法。房间的装饰就像是画作上的签名,它的存在是源于沃尔特想要体现自己在巴黎的存在感。与此同时,房间装饰作为一种额外的付出,不可以被带走,还要耗费大量金钱,也是沃尔特试图让罗伯特一家接纳自己的手段。雇主的房屋装饰与沃尔特的房屋装饰联系在一起,构成一条暗线,勾勒出外来人渴求在巴黎立足扎根的心理。
(三)老物件展现稳定生活
罗伯特家里的老物件也可以反映出巴黎人稳定、悠闲的心态,并且与沃尔特渴望在巴黎获得稳定生活的心理形成对比。巴黎本地人既可以享受政府赋予的福利待遇,又拥有固定的生活空间,因此尽管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也可以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非常有规律。罗伯特家里也会收集各种各样的古玩,罗伯特的妈妈会在夜晚不太清醒时将那些小物件丢的到处都是,然后再由罗伯特和艾默里克一一归位,稳定的空间赋予了他们可以收集、摆放的权利。罗伯特会在家里放上一个银质的烟灰缸,它会被摆在桌子上,在罗伯特听沃尔特谈话的时候“将干净的银烟灰缸移上一寸。”[10]607尽管公寓禁烟,但是烟灰缸仍旧存在,以备不时之需。烟灰缸干净是因为常常被擦拭,没有人会用到烟灰缸的公寓里会有烟灰缸,则是因为主人想要体现他彬彬有礼、做好了随时随地迎接各种各样客人的准备。烟灰缸被沃尔特视作巴黎人展现他们风貌的器物,被赞美的烟灰缸,实则代表的是巴黎人稳定的生活。
鼻烟壶也是沃尔特希望融入巴黎的标志性物品之一。鼻烟壶在一个晚上,罗伯特母亲神智不清的时候交给了沃尔特,它是“圆形的金色鼻烟壶,盖子上有一幅浮雕肖像”,带有沉甸甸的重量和金子的质感。[10]606鼻烟壶让沃尔特窥见了巴黎人生活的一角,他们安稳富足,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也不会居无定所。沃尔特对鼻烟壶爱不释手,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早上,尽管鼻烟壶在大理石上变凉,但在“沃尔特的手里却变得温暖起来。”[10]606鼻烟壶并没有被交还给罗伯特一家,而是被沃尔特藏在了抽屉里,因为在内心里,沃尔特渴望这样一份稳定的生活,就像金质的鼻烟壶一样,代表他短时拥有了对于巴黎艺术品传承。
烟灰缸和鼻烟壶都代表着一种稳定的状态,他们代表着在巴黎占据的、牢固的一席之地。作为离散人群的沃尔特一度试图与罗伯特一家的生活方式融合,但是不免保留自己的习惯,处于一种分隔的状态,门锁的隔阂始终存在,房屋装饰也不能将其抹平,只能随着时间发酵。最终,他仍旧无法避免被边缘化的命运。
三、物的社会文化属性展示离散群体的放逐
“物”不仅仅是个人的物,更是社会的物,它不但承载着文化与社会的意义,也具有一定的内涵。“‘物在文学作品中凸显了主观能动性,在情节发展中推动了文学文化主题的表达。”[7]1“物”同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样,可以在文本内外与读者互动,发挥其叙事功能,推动情节发展。沃尔特的漂泊感让他迫切想要抓住一些物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尽管他为留在巴黎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最终难逃被放逐的命运。在不稳定的生活里,付出金钱却不能得到理想的人际关系、尝试妥协可空间仍不断被侵占,这一系列的变化将沃尔特被边缘化的困境层层揭示。
(一)金钱维系的关系并不牢靠
沃尔特拥有比罗伯特一家更好的薪酬收入,但关于“账单”的分歧贯穿主线。公寓租金昂贵,但是作为交换,可以拥有“一条直达地铁的路和触手可及的友谊。”[10]605租金交换的住所让沃尔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巴黎很近。可这种与巴黎的联系并不牢靠,虽然沃尔特不常在罗伯特家使用电话,他仍旧要支付一份高额的电话账单。尽管沃尔特不理解为什么要付这笔钱,但他仍旧每月支付。除此之外,不富足的罗伯特一家总爱挤在沃尔特的大电视旁边。电视是沃尔特财富的表现,分享使用权也是他为了融入罗伯特一家所做出的努力。尽管如此,沃尔特仍旧发现,门房和清洁的女人从不在意他,“尽管他给的小费很多。”[10]612甚至连罗伯特一家表现出的热情也非常有限,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由合同和租金维系,而不是友谊。当沃尔特准备回瑞士度假时,他恳求罗伯特为他保留房间,但是罗伯特最终没有说出关于友谊的任何话,他只是说“你拿到租约了。”[10]616租约代表的是官方的、法律的约束,而不是人情的纽带。沃尔特所付出的金钱不能与罗伯特一家建立牢固的关系,只能勉强维系而已,罗伯特表现出的对沃尔特所有的礼貌都源于他支付了房租的账单。贫穷却拥有空间的罗伯特一家,与富有但没有立足之地的沃尔特,围绕着“账单”延展出一系列问题,在空间和财富的碰撞之中,将戏剧性的故事慢慢展开。
(二)空间争夺中陷入弱势
争夺的空间也是故事的一条线索。故事的开始沃尔特依靠艾默里克的关系得以在巴黎的市区租住到一间条件不错的公寓,这看起来似乎前途光明,但是当沃尔特搬进去以后,因为空间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接踵而来。空间的划分并不严密,每天早晨沃尔特都能够观察到罗伯特一家有规律的生活,即便他不习惯早起,也不得不“在乐声中醒来。”[10]608不稳定空间带给他的威脅始终如影随形地存在着,可他无能为力。莫妮卡到来以后很快填满了三个房间,并且“她共用母亲的浴室和罗伯特的厨房,大踏步穿过沃尔特的公寓,并没有询问他这种入侵是对他来说是否合适。”[10]613其他人的空间被莫妮卡侵占也让沃尔特产生了危机感,而当他听到莫妮卡说“你占了最好的屋子”时更让他坐立难安。[10]613莫妮卡的话像是阴魂不散的诅咒,不断提醒沃尔特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空间的威胁让沃尔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上锁房门以阻止莫妮卡,但是这始终无法改变沃尔特租住在罗伯特家的事实。而且,罗伯特曾经宣称他不会装修房子,但是在准备结婚以后又改变了主意,可沃尔特除了为自己的居所担忧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就单体性来说,‘物作叙事线索易于把握、控制叙事,使叙事起伏有致,张弛有度。”[15]86不稳定的空间不断的被侵占、压缩,隐喻着沃尔特本人在罗伯特家的境遇,他始终没能融入巴黎人的生活,也最终会被排斥。通过对空间“拥有——受威胁——被挤压”这一系列的描写,串联起整篇故事,同时巧妙的将主人公沃尔特的心境隐喻其中。
(三)早有暗示的边缘化
沃尔特的漂泊感一直未曾消失过。沃尔特曾经说过他认为“艺术是人们对于生活的幻想”,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让他想到自己在巴黎居无定所的生活,于是热气球也被视作“艺术”成为他不想要去体验的内容。[10]605但是罗伯特很喜欢,他一开始不认同沃尔特关于艺术的看法,但是当他坐上热气球体会到那种漂浮感以后,他一定程度上与沃尔特共情,并且开始读沃尔特当初借给他的书并理解他的感受。疏离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因为共情而拉近,当罗伯特宣布他要结婚的时候,沃尔特想罗伯特会在漂浮的气球上结婚吗?这样的联想是沃尔特将罗伯特与自己进行比较,罗伯特能够结婚是因为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平稳的节奏里,而在“热气球上漂泊”的沃尔特没有这样的机会。热气球只有罗伯特坐过,但是却作为了故事的题目,因为与罗伯特不同,沃尔特像是始终坐在热气球上漂泊,他一直处在一个没有归属感、不断漂泊的境遇中,所以才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确保他稳定的安全空间。加兰特将人们熟知的“热气球”赋予了新的含义,发挥了“物”的文化叙事功能,以热气球上的漂泊为暗线,串联起整个故事,同时也将主人公沃尔特的命运隐喻其中。
沃尔特最终被罗伯特一家边缘化的境遇也早有暗示。他与罗伯特一家的疏离一开始就存在。沃尔特曾经想要去罗伯特工作的实验室参观但是被拒绝,理由是“这里没有多余的椅子。”[10]607椅子代表着罗伯特一家接纳的位置,虽然椅子没有向沃尔特开放,但是当罗伯特决定结婚以后,罗伯特、莫妮卡和艾默里克一起闲聊时却留出了一把额外的椅子,他们用欣赏的眼光看那个空椅子,同时期待着新的家庭成员的到来,这表示沃尔特一直没有被这个家庭真正的接纳,他最终被驱逐的结局也就早已埋下伏笔。即便罗伯特为代表的巴黎土著在金钱上和沃尔特相比是弱势的,但是在房屋的所有权上,却毫无疑问对沃尔特造成了全面压制。契约关系可以随时终止,而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空间所有权是用金钱难以获得的,这是沃尔特面临的困境和未来命运的悲哀。
巴黎作为大都市,不仅仅有曲高和寡的艺术品,还有无数追名逐利的普通人。漂泊感并非单纯靠人物形象描写刻画,依靠租金建立起的与巴黎、巴黎人的不坚牢的纽带,以及被争夺被分割的空间,将沃尔特漂泊、获得短暂稳定,却也最终难免回归漂泊历程充分展现出来。金钱维系的关系无法与血缘关系比拟,作为异乡人的沃尔特最终无法避免未来的困境。
四、结语
对《热气球上的漂泊》进行物叙事的分析,可以使读者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巴黎风貌以及主人公沃尔特的心路历程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理解。加兰特通过对物的叙事,描绘出沃尔特在巴黎追名逐利的艺术界和向往的生活之间的矛盾心理,他因为不稳定的居所一度面临生活困境,虽然试图赢得巴黎人的认可,但最终还是被驱逐。这样的叙事方式展现了加兰特悲天悯人的情怀,她用独一无二的艺术直觉,敏锐地洞察出人性的特点,通过物叙事的方式,呈现了沃尔特的心路历程,刻画了离散人群的命运,通过与人物的经历共情,引发人们对这类人群的关注和同情。尽管物叙事不像人物叙事一样能够直接表达出心中所想,但将内涵蕴藏在“物”本身,也正是其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Dahlie, Hallvard. Varieties of Exile: The Canadian Experience[M]. Vancouver: UBC Press, 2011:116.
[2]Clement, Lesley. Learning to Look: A Visual Response to Mavis Gallants Fiction[M]. Montreal: McGill-Queens Press, 2000:vii.
[3]Wolf, Doris. Beyond Repression: German Womens War History and Hysteria in Mavis Gallants “O Lasting Peace” and “An Alien Flower”[J]. Contemporary Womens Writing 2011 (1):1-17.
[4]赵惠珍.加拿大英语女作家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288.
[5]黄芙蓉.《热气球上的漂泊》中的空间书写与离散身份[J].当代外国文学,2014(04):106-112.
[6]Harman, Garman. Object-oriented Ontology: A New Theory of Everything[M]. UK: Penguin Random House, 2017:43.
[7]陈斌峰.“物”:文化叙事与话语意义[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11-01.
[8]张细珍.“物转向”背景下当代小说物叙事研究现状及新路[J].石家庄学院学报,2021(02):69-76.
[9]韩启群.布朗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研究[J].外国文学,2019(06):104-114.
[10]Gallant, Mavis.“Overhead in a Balloon.” Gallant Collected Stories[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6: 601-618.
[11]皮埃爾·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94.
[12]皮埃尔·布尔迪厄.实践感[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71.
[13]段吉方.文化区隔与趣味判断:布尔迪厄的文化区隔理论及其美学批判[J].社会科学辑刊,2021(06):175-181.
[14]张少科.离散族群多元文化认同对社交媒体使用的影响[J].国际新闻界,2018 (03):83-100.
[15]梁冀.论小说中“物”的叙事功能[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 (04):85-87.
[16]黄芙蓉,卢静静.浪漫幻想与现实生存:《另一个巴黎》中离散人群的身份异化[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05):59-68.
[17]杨亚丽,范思环.伦理身份、斯芬克斯因子与叙事伦理:《牡丹绮情》的文学伦理学解读[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04):41-50.
[ 责任编辑 ]甄 欣
Diaspora under the Narrative of Things in “Overhead in a Balloon”
HUANG Furong, SHAN Yuhu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01, China)
Abstract: “Overhead in a Balloon” follows Mavis Gallants usual style of writing, using unsentimental descriptions of “things” to portray the social landscape of Paris and Walters sense of wandering in Paris. With the rise of New Materialism, the study of “things” has also received increasing attention of the researchers. “Overhead in a Balloon” is an excellent example of narrative of Things. The 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capital pursuit reflected by “thing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ings” and characters, and the social properties of “things” can reflect the alienation of the diaspora represented by Walter, who tries to integrate into the local life, but finally fails to escape the fate of exile.
Keywords: Mavis Gallant; new materialism; narrative of th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