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点什么
2023-06-13牛健哲
牛健哲
新的一天按时开始,阳光把闭合的眼皮照成橙红色。洛伦先生可以起床了,但他等到身体里的睡意蒸腾殆尽才做这件事。他靠坐在床头,闻到了剩在杯底的一点红酒的香氣。下床前他翻开枕边读物,温习了昨晚睡前读得含混的几段,然后又接着读了两三页。他把书签夹在新的位置,顺便欣赏了一下书签上自己随手写上去的拉丁语笔迹。
“为自己的幸福做点什么。”很俊朗的笔法。那次聊天时华人女孩乔琳误用了一句拉丁谚语来表达这个意思,洛伦先生写出了这句话的正确方式来纠正她。此前他从不在书签上写字,也不怎么聊天。
洛伦先生推开窗子,然后把自己洗漱清爽。他慢慢刮净了胡子,像四十岁之前那样仔细。扶着更换不久的楼梯扶手下了楼,他拿起拐杖走出院子。他已经喜欢上了这根精巧的棍子,它让他在坡路上更稳健。走上平坦开阔的地带后,他就握着拐杖当腰开始慢跑。算起来洛伦先生这样晨跑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果然他越跑越持久了。呼吸顺畅了很多,左腿跛得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至少他能更挺拔地在晨风里穿行。如果遇到邻居,他会点头致意,甚至会抬一抬手。他的新面貌让邻居们感到舒服,笑着回应他。没人指望他做更多,毕竟他不属于健谈的老头。
如果私下聊起他,邻居们也许会说,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之后,洛伦先生近来似乎变幸福了。
回来后洛伦先生在前院照看花园。这方面他还很生涩,靠翻百科全书来试着侍弄植物,好在这些浅黄色和橙色的花还是开了。据说有的花不香,但他无法分辨,他闻到的芬芳足够醒神。洛伦先生在花间停留时,乔琳下夜班回来了。她称赞了这些花。每周有三四天他们会这样在早晨碰面,自从洛伦先生动手养花以来,乔琳总是夸奖他的花漂亮,每次都用不同的词句。她英语很好,也很爱学新东西。
回到室内,洛伦先生的脚步要轻一些,因为这时乔琳多半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下了。这女孩得抓紧补觉,中午她还要去三英里外的学校。不打扰对方休息,这是这对房东与房客事先说好的。只是当时洛伦先生没想到这个华人女孩会先开口强调这个,他便点头说她不留旁人过夜就好。很快他就懂了,乔琳的餐馆工作很累。有一次他去吃东西看见了那场景,乔琳忙得团团转,脚步飞快,他几乎看不清她鞋子的颜色。那儿的老板也是华人,但一餐时间里他就两次冷脸发出解雇威胁,对乔琳和另一个亚裔女孩。听得出她们特别需要这份工作。
“你总得做点什么,为了自己的幸福。”乔琳是这样说的。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她发现洛伦先生坐在楼梯转角,脸色难看。原来他在那段阴冷的日子里腿疾发作,下楼时跌倒了。可他没有呼叫,试了两次没能站起来,就坐在原地吸起烟。他不肯去医院。乔琳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扶起来,送回房间,还为他做了晚餐。第二天乔琳上楼去看望洛伦先生时,两人就着问候与答谢的话题交谈起来。乔琳一直很开朗,但那好像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说话。乔琳介绍了令自己兴奋的学业和她步骤清晰的移民计划,她把一切都说得那么值得去做;洛伦先生也破例说出自己离婚独居的年头,和他上下楼摔跤的大概频率。乔琳不明白一个腿有问题的老年人为什么一直住在楼上,这个问题也让洛伦先生愣了愣,只解释说自己住惯了现在的房间。
然后乔琳说了那句话。她引用的拉丁谚语意思与她的本意不大相干,其实是说人有事情做才真正舒服,一闲下来就有时间觉得不满。但洛伦先生明白她要说的意思,也由此想起了自己的学识,他在书签上写下了那句用语地道的拉丁语,把语序和“幸福”的拼写指给乔琳看。后来他们谈起了乔琳正在读的专业,两个人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了很多关于欧洲建筑的经典图书,重新启用了洛伦先生的书架。他答应她可以来借书。
当天晚上,洛伦先生捏起那个书签看了看,随后换掉了他床头积尘多年的长篇故事,把一本多图的《文艺复兴史论》摆了上来。
现在洛伦先生洗洗刚刚摆弄过花草的手,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着乔琳回卧室休息前为他做好的早餐,一个三明治、一杯牛奶。依然简单,但还是比洛伦先生以前的早餐丰盛一些——他以前的早餐量是零。说不清那种失眠后的厌食是精神和身体之间谁对谁的报复,反正多年来后果由洛伦先生承受。那次谈话时乔琳说这状况必须改变,第二天,洛伦先生昏昏沉沉地经过餐桌时就见到了面包、煎蛋、果汁和乔琳的字条。“为自己的幸福做点什么。”她记住了这句拉丁语的写法,落笔见得笃定。他尝了一口煎蛋,想证明这么做不会奏效,但事实是他后来同意了每天享用乔琳的早餐,自己每隔一天为乔琳准备一顿晚餐。听起来很公平,当然这个精明的女孩没提到谁来补充厨房食材的问题。
做了些什么之后,现在一天里的每件事都不同了。喝光了杯里的牛奶,洛伦先生扶着楼梯扶手上楼。他还是不想和楼下的乔琳交换房间,但找人安装了这条专门为自己设计的扶手,还请他们修整了阳台。今天的天气就不错,他走上楼,沏了一壶茶,躺在阳台的靠椅上。他读那几本时隔多年重新订阅的杂志,其中一本他年轻时还为之工作过。在这里能见到前院的花园,这个花期他每天都会望着下面点点头,心里默念着女孩乔琳当天早上对他园丁工作的夸赞。
阳光扑在身上,让洛伦先生伸展肢体,觉得愿意面对些什么。当年妻子说要离开时他没说一句挽留的话,他也没有为自己的腿伤做过任何治疗,只把自己关在这幢房子里。但现在他按照保健医师的建议每晚喝一点红酒助眠,睡得很舒服,早上他舒服地运动、舒服地与人交流、舒服地吃早餐然后舒服地阅读。他发现自己喜欢这些,以及在一天里接下来要做的那些事。
读够了杂志,洛伦先生一边闭上眼睛休息,一边用认真学来的手法为自己的左膝按摩。据说中医认为现在是缓解这类病患的上好季节,他曾经对东方的医术不屑一顾,但现在他已经尝试几周了。午餐他叫外卖,要了点自己正想吃的东西。现在他的食欲几乎可以持续一整天,而附近的食品口味他又熟悉。餐后他在自己的书架前端详了一会儿,选出一本建筑史方面的书。乔琳早晚会向他借到这一本,他该温习一下,到时给她些阅读建议,就像前几次那样。为博士学位而读书需要去粗取精,需要考虑其中观点的时代印记,毕竟这是建筑,不是折纸。况且他如今喜欢说点什么。
避过中午的日头,洛伦先生又拎着拐杖去打理后院了。在那里他手里的东西换成了一把尖头铁锹,等松整好了土壤,他要种一些蔬菜。乔琳说如果她有自己的房子和院子就会这么做,她说这是安定下来的标志,吃自家种的菜也是一件能让自己幸福的事。对乔琳来说,她努力的目标就是留在这个国家,在这里安家,为此她要用自己的第二语言拿到最高学位,再尽快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每周在餐馆工作三五个晚上。她似乎没为付出这些而迟疑过。
洛伦先生干得很起劲儿,那把新铁锹在几天之间就被磨掉了表皮的薄漆,却看起来更光亮更锋利了。前天下午邻居加斯隔着矮篱笆问他在干吗,说铁锹声吵得他们没法睡觉。当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墨西哥女孩依偎在加斯旁边,看起来她和此前那对哥伦比亚姐妹同样相信加斯和他那双绿眼睛就等于美国。他们睡觉的房间的确正朝着这边。
洛伦先生说他要种菜。
“种菜会给我们招来浣熊的,还有蛇。”加斯说,“而且它们会咬坏你另一条腿。”
“你以为现在就没有蛇吗?看看——”洛伦先生捡起刚刚用铁锹切断的一条枯藤扔了过去,那个墨西哥女孩尖叫起来,加斯也倒退了一步。洛伦先生咧嘴笑着继续干活。
今天成果不小,挖出了很多石头。洛伦先生把铁锹插进土地中,回到屋子里。他从冰箱里取出土豆、香肠、沙拉酱还有椒盐等等。今天是他为两个人做晚饭的日子。他几乎是捧着一本烹饪书做的薯格。不过还算顺利,傍晚乔琳回来时烹饪工作已经完成了。
两人坐下来进餐,乔琳说晚饭味道很棒,“我做不到只吃一口!”洛伦先生则问起乔琳今天的学校生活,然后他们谈了几句建筑,内容在洛伦先生近期复活的兴趣范围之内。他出语简练,每句话都没有知识瑕疵。
饭后他们各自回到房间,一天的光阴接近尾声,乔琳今晚不用去餐馆,洛伦先生还要继续读读那本建筑史书籍。半小时后,夜色浓重了,他刚好读完了一个章节,书桌上响起一串音符,随即桌上的电脑屏幕亮起,里面出现条条细密的水线,伴以水流洒落的柔和声音。洛伦先生调整了镜头的视角,可以看见一只手臂正在试探花洒里喷出的水。一楼的浴室里女孩乔琳还穿着无袖的粉色背心和同色的四角短裤,是她睡觉时的穿着。面对屏幕洛伦先生呼出温暖的鼻息,伸手拿过红酒瓶斟上一杯。
乔琳开始脱下内衣,它们如此轻软,抓在手里只有乖巧的一小团。女孩的身体袒露出很少袒露的部分,肤色与白人少女差不多。或许是因为乔琳如此年轻吧,这一点让洛伦先生一度忘了自己有多年长。几周前是他的生日。在改变了起居习惯、在院子里种下花草之后,他第一次为自己准备生日晚餐,他感觉这也会是乔琳乐意见到的。他邀请了乔琳,并且见证了她欣慰的笑。晚餐时桌上布置了烛台,乔琳如此支持洛伦先生,她带来了她的华人男朋友,还送上那根拐杖做礼物。聊到近来的日子,她赞许洛伦先生过得用心,沒有放弃营造自己的幸福,似乎在等着男朋友明白什么。听起来两个人该为留在这个国家一起加把劲才对。洛伦先生把座位让给那个清秀的小伙子,自己坐在餐桌的另一侧。他慢慢甘心于享受这样的生日晚餐了。在拐杖旁,他想起自己的年纪是乔琳的三倍还要多。
线路是生日过后的几天里布置的,画面和音质都很好。
水线洒落,笼罩着乔琳。在屏幕上见不到乔琳身上溅起一丁点水花,水流在她体表滚爬起伏但始终柔顺。一切如常,摄像头蒙上的薄薄水雾也慢慢消退,影像更加清晰。乔琳不时抬抬胳膊,认真地擦洗肩背和腋窝。洛伦先生知道那里那种温热水汽的味道。红酒慢慢滑过他的喉咙,品咂已经成了他近来的习惯。
时光可以这样延续下去,一动一静都值得欣赏,直到画面外响起浴室门开合的声音。女孩乔琳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露出某种笑容。一个高大的白人走进画面,来到乔琳身边,用长满毛发的胳膊揽住她。洛伦先生的后背离开椅背。虽然那个男人的裸体刺眼,但洛伦先生觑起眼睛,还是认出了自己的邻居。两串高低不同的笑声交缠在一起,女声有点干涩和陌生。加斯抱起乔琳,把她的脊背顶在墙上,自己放恣地仰起脸……洛伦先生伸出手,想即刻关掉电脑,画面里却有东西必须辨明——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凑得太近,直直地看了过来。线路两边发生了对视,这只让加斯抬了抬眉毛。他一副通晓所有勾当的德行,一边弄得乔琳不得不捂住嘴,一边对着摄像镜头无声地龇着牙笑。
乔琳一会儿头顶对着镜头,一会儿闪露出侧脸,似乎一直皱着眉紧闭着两眼。加斯换了个姿势,扬脸做给摄像镜头一个鄙俗的手势,又加了一个单手擒拿的动作。同时他吊起一侧嘴角,加大了全身动作的幅度。
关掉电脑后,洛伦先生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仿佛在冥思建筑结构的稳定性。摄像头与二楼卧室之间连线可以被拔掉,整套装置都可以被敛藏,但他没去做这些过于简单的事。
过了一会儿,洛伦先生拿起拐杖慢慢下楼。近来他的腿状况这么好,楼梯每块板材的受力都很柔和。楼下浴室的灯还亮着。越过餐桌,他看见后门半开着,一条裤子被潦草地扔在门口地上。至少不留宿别人这承诺,乔琳不是随口说说的。他跨过裤子从后门走了出去,来到后院。月光轻软地落于自家和加斯家之间,包容着树木和屋墙的阴影。洛伦先生走近那块松软的地,把一条胳膊搭在尖头铁锹的柄杆上。下午拍打大块土石时,这家什他还能抡得起来。
洛伦先生吸入一口有新翻土壤气息的清凉空气,现在他是个有耐心等候的人。
午夜时,世间的杂音终于被一一敲落,院子里外归于真正的清净寂定。洛伦先生干了他要干的,回到二楼,用力清洗刚才穿着的衣裤,也擦去鞋上的泥土和腥污。后院那块土壤会更加沃腴。他躺靠在自己的床上,捏了捏右肩,打开床头的书阅读。虽然很晚了,但他真的喜欢近来的生活,总该读上几段,总该继续这样继续那样。卧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乔琳隔着门说刚才好像听见后院有怪动静,想来确认他没事。她仍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洛伦先生回答说自己白天忘记松土了,刚才去干了一会儿,明天好种菜。然后他轻捻那枚书签,把它精心地夹好,准备睡觉。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