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沟
2023-06-13刘亮
刘亮
不管多难,今天一定要成功。
临行前,我再一次下定决心,我必须说服萨热姆·阿合木提,让她去上学。毕竟,她连11岁都不到,不能这么早就离开校园。
麦日耶木·买买提老师骑着自行车走在我身侧,看表情,她也显得信心十足。
“萨热姆·阿合木提上学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年是党的十九大召开之年,咱们作为党员,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怎么对得起组织和领导的信任?”不用说,刚出发前的“访惠聚”工作队晨会上,队长那番情感真挚的话语,她也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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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今年3月初,作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三师“访惠聚”工作队的一员,我正式进驻柳树泉农场白杨沟十连,开展工作。“访惠聚”是简称,其全名应该是“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一听就知道,我们的工作任务和目的。
在第十三师柳树泉农场是唯一一个以集体所有制为主的团场,集兵团与地方特色于一身;也是唯一一个少数民族人口过半的贫困团场;同时还是兵团重点扶持的14个少数民族聚居团场之一。
白杨沟地方虽然小,但名气却很大,主要是因为这儿,有一个“白杨沟佛寺遗址”。据史书记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僧唐玄奘,曾在这儿讲经,待了足足一个月。
第十三师十连一共有5个小队,1200多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维吾尔族。
4月初的一天,半上午,我和工作队的麦日耶木·买买提来到距连部2公里多的三队走访。
我们工作队一共4个人,其中队长和我是由师里派下来的,另两人是由团场安排的,麦日耶木·买买提就是其中之一。她也是工作队里,唯一一个维吾尔族,是团场学校的一名教师。
虽说工作队进入连队前,参加过为期10天的维吾尔语培训,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可下来了以后才知道,我说的维吾尔语,那些维吾尔族老乡基本听不懂,而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对我来说,也分明就是外星语,跟我学过的维吾尔语,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因为如此,我每次下队走访,都喜欢带上麦日耶木·买买提,一是当翻译,可以顺畅地跟老乡们交流;二是当老师,搂草不忘打兔子,顺便跟她学点维吾尔语。
我们一起走访几次后,我发现,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不论老少,对我虽然也很热情,但对麦日耶木·买买提,却又不一样,那是双倍的热情,甚至称得上是尊敬。
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他们尊敬的应该是她的教师身份,因为他们的儿子女儿,或者孙子孙女,都是或曾是麦日耶木·买买提的学生,哪怕有的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会是。
这之后,我就更喜欢跟她一起下队走访了。
当天给我们领路的是三队队长玉素甫大叔。他瘦削的长条脸上满是皱纹,皮肤很黑,眼睛本来不算小,却老是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好像是对我们很有好感,一直在冲我们笑。因为他是步行,没有骑车,所以我们也只能推着自行车,一左一右走在他两边。
通往连队公路的两旁,连队的房前屋后,栽种的都是杏树。当时正是杏花绽放的时节,在我们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白里透红的杏花,粉红的花蕊、洁白的花瓣绵绵密密地缀满整个枝丫,花虽素雅,不像牡丹、芍药那样夺人眼球,却能让人一下子便静下心来,恍惚间,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真想把这里的空气全吸下肚去,然后在肚里建一座仓库,把它们全存着,以后回到哈密城时,再慢慢地回味享用。我甚至还有一种感觉,好像这里的空气都是甘甜的如蜜一样,也像丝绸一般柔滑。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丁零零”响着,从我们身后追上来,超过我们,贴着那一树树杏花,朝杏花深处行去。自行车后架上,驮着的似乎是一袋面粉。看骑车人的背影,是一个扎着马尾巴穿一件红色上衣的姑娘。
“萨热姆,买面去了?”玉素甫大叔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嗓子。
“嗯。”小姑娘回了一下头。以一树洁白的杏花为底,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精巧光洁的瓜子脸,两只大眼睛就像马奶子葡萄一样,水灵灵的,浓浓的两弯黑眉毛,嘴唇红红的,可能天气有点热,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我从这辆自行车“丁零零”的响声中,似乎还能听见从她的小身体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
她冲我们——主要应该是玉素甫大叔笑了一下,接着,开始继续努力地向前蹬车。她骑的是一辆老式自行车,车身很高,而她的腿似乎稍稍有些短,每蹬一圈,身子都会往前倾一下,显得很是吃力。
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前面一个巷口,听着犹在耳边的“丁零零”声,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今天又不是周末,这小姑娘怎么不去上学?”我问玉素甫大叔。
“不是今天不去上学,她都快一年沒有上学了。”玉素甫大叔少见地敛起脸上的笑,一边说一边摇起了头。
“怎么回事?”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到了一起。十连距离场部近20公里,为了方便这里的孩子上学,团场专门在连部设了一个小学,离家那么近,她为什么不去上?那一刻,我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小姑娘智力有问题吗?不像啊;是因为家里穷,父母无力供她去上学么?可上小学是义务教育,也不需要花什么钱啊;要不就是因为家里孩子多,父母重男轻女……
“是她自己不愿上。”玉素甫大叔叹着气,站下身子,给我们讲起了这个名叫萨热姆·阿合木提的小姑娘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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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的这条通往连队的柏油公路,是上一批“访惠聚”工作队,千方百计筹集资金新修成的。公路一侧是已经流淌了几千年,依然静的白杨河。
眼前,只见纤细瘦弱的白杨河蜿蜒流向远方。而在上游,正是这水量不大,不起眼的白杨河,将“白杨沟佛寺遗址”一分为二。河东的洞窟因地势低洼受河水侵蚀,已大半坍塌。河西,则有几处遗址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的样子。
萨热姆·阿合木提家的不幸,始于前年的10月21日。过后,她曾告诉我,这个日子,她永远不会忘记。
这个日子,对正在上3年级萨热姆·阿合木提来说是不平静的一天。
当天下午,萨热姆·阿合木提的父亲阿合木提·霍加不都和母亲赛买提·衣拉英正在自己家的5亩地里埋葡萄。十连全连只有4500多亩耕地,人均不足4亩,跟团场其他连队差不多。这个数字放到内地不算少,可放在新疆兵团、放在第十三师,对比其他富裕团场一个职工10亩定额的葡萄地就差远了。因为地少,虽然种葡萄经济效益不错,但十连居民家庭大都不怎么富裕,萨热姆·阿合木提家也是如此。也正因为团场人多地少,这两年,团场党委才大力发展工业,通过招商引资,引进了志远能源、红星建工等一些企业,解决了许多居民的就业问题,有效增加了大家的收入。
当时,阿合木提·霍加不都举着双手,吃力地将一根又粗又长的“无核白”葡萄藤从架子上取下来,然后顺着其他葡萄藤摆放好。当他直起腰,准备伸手去抓下一根葡萄藤时,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轰鸣,眼前顿时一黑。他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根水泥架杆,静静地站了一会。
等脑子里那种眩晕的感觉过去,他才发现,天,竟然黑了。
当时才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仍高高地悬在头顶的天空,甚至能感觉得到它散发出来的光和热,可对于阿合木提·霍加不都来说,天却是真的黑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赛买提·衣拉英赶紧喊来人,把他送到十三师红星医院,经诊断,阿合木提·霍加不都失明是因为视网膜严重脱落,必须进行手术。为了能尽快手术,家人东拼西凑借来两万多块钱,将阿合木提·霍加不都转到了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
手术做得似乎很成功,但是医生担忧地说,手术可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术后有可能还会出现之前的问题。再回到柳树泉时,阿合木提·霍加不都又能看到东西了。
本来以为笼罩在这一家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去,一家人的生活又将恢复往日的平静。
然而,厄运却再次降临这个贫寒的家庭。
这次手术,只让阿合木提·霍加不都的视觉维持了短短3个月。3个月的光明过后,他的眼前又回到一片漆黑。
凑了钱再去医院,这次,连医生都没办法了。
阿合木提·霍加不都被医生告知,他的视力已无法恢复。也就是说,往后的岁月中,陪伴着他的,将是无边的黑暗。
虽然小,可萨热姆·阿合木提一样感觉到了当时家里的反常。
“爸爸怎么了?”她偷偷地问母亲。
“爸爸的眼睛看不见了……”赛买提·衣拉英一边抹泪一边压低声音告诉她。虽然她并不真懂母亲所表达的意思,不明白父亲的眼睛看不見了是怎么回事,又意味着什么,可母亲那伤心的样子还是把她吓住了。
那一阵,时间在这个家里变得格外难熬,特别是晚上,萨热姆·阿合木提睡不着,她发现,父亲母亲也都很难进入梦乡。三个人睡在一张大炕上,谁都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翻身、叹气。
父亲睡不着,是因为心里着急,想到贫寒的家,想到地里那么多农活,想到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妻子,想到年幼的女儿,想到欠亲戚朋友的两万多元外债,想到从此自己将成为这个家里的负担……他又怎么能够安然入睡?
母亲睡不着,也是因为心里着急,想到从此连生活都难以自理的丈夫,想到年幼的女儿,想到家里还有干不完的农活……她又怎么能够安然入睡?
萨热姆·阿合木提不明白这些,可她知道,父亲母亲都有很多烦心事,都不开心。
这些,都是萨热姆·阿合木提后来给我透露的。
那是萨热姆·阿合木提最不愿提及的一段时光,她希望,那样悲惨凄凉的场景,再也不要想起。为了多少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给家里干些活,帮母亲照顾失明的父亲,萨热姆·阿合木提没有和任何人商量,3年级还没上完,她便自作主张退了学,死活不去学校了,老师、同学、父母……谁劝都不听。
“刚开始,我觉得她是担心家里穷、没有钱,事情又多所以不去上学。为这,去年夏天,我帮她父亲办上了残疾证、申请了低保,上面每月都要发钱,加上过年过节,师里和团场的各种慰问补助,每年都在一万五千元以上,再加上地里的收入,他们一家现在根本不用为基本生活发愁,连贫困户都算不上;每到农忙,我还组织党员群众,帮她家葡萄开墩、剪枝、采摘……本来我还以为,这下她就可以安心地去上学了。没想到,她说爸爸眼睛看不见,做什么都不方便,她要照顾爸爸,还是不愿去学校。她爸骂、她妈打都没用。”那天,玉素甫大叔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同时弯下腰,捡起公路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半截红砖,扔进路旁的林带。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萨热姆·阿合木提消失的巷口,那张被杏花映衬得格外白皙精致的瓜子脸再次出现在我脑海。这么早就退学,这会毁了她的一生。难道,她真的愿意一辈子没有文化,种地、干家务陪着失明的父亲?就算她愿意,我还不答应呢。我慢下步子,心里浮出一个念头,我觉得有必要改变行程,先去小姑娘家看看。
我必须把这些道理告诉她。我觉得有我,再加上麦日耶木·买买提,这个有着12年教学经验的老师,一定可以说服她。
3
在柳树泉农场,熟悉麦日耶木·买买提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位深受学生欢迎、家长和领导肯定得好老师。从教12年来,她获得过许多荣誉,如代表兵团参加第七届全国教师演讲大赛荣获第三名,代表十三师参加自治区第二届教师演讲大赛获得一等奖……而更让人称许的,是她喜欢给学生讲故事。
“坎儿井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是新疆独有的一道风景线,它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在中国,坎儿井只有新疆才有,而在新疆,90%以上的坎儿井集中在吐鲁番和哈密两地。说到咱们哈密的坎儿井,就不能不提当年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
“咱们柳树泉农场现在一共有81条坎儿井,至今仍在利用的有45条。近年来,国家投入大量资金,实施坎儿井保护维修工程,使之成为永久的文化遗产……”
这是麦日耶木·买买提给萨热姆·阿合木提讲的《林则徐与坎儿井》的故事。从4月初第一次走进萨热姆·阿合木提家,往后的一个月里,我和麦日耶木·买买提又往她家跑了三次。而我,每次去她家,都会拎上些牛奶、砖茶、蛋糕、糖果之类的礼物,还有一个漂亮的红书包,那是我专门在网上给萨热姆·阿合木提买的;另外,每次去我还会帮她家干些扫地、端水之类的杂活,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赢得萨热姆·阿合木提的信任,能听我的话,去上学。
关于这一点,萨热姆·阿合木提的父母心意和我是相同的。尤其是阿合木提·霍加不都,话说得很清楚很明白,“萨热姆,现在不用你管,我一个人也可以上厕所、出门。你应该听两个阿姨的话,去上学,如果你不去上学,那你以后也是个‘睁眼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可萨热姆·阿合木提却还在犹豫。
前两次到萨热姆·阿合木提家,玉素甫大叔口中活泼开朗的她,一句话都不肯跟我们说,最多是出于礼貌,应付地点点头。
似乎是不愿见证我的失败,第三次去萨热姆·阿合木提家时,连一路上的杏花都谢了。
也许是麦日耶木·买买提的故事和耐心打动了她,也许是吃了我买的东西不好意思不搭理我,也许是觉得我们值得信任,也许完全出于小姑娘爱说爱笑的天性。这次,她开始和我们搭话了,尤其是当我和麦日耶木·买买提有意识地跟她说起城市生活,我发现,她对孩子们的游戏乐园、肯德基快餐店、3D动画电影也很感兴趣。
到我们第四次上她家的时候,不管问什么问题,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都能袒露心扉,给我们——当然,主要还是麦日耶木·买买提一个答案。
萨热姆·阿合木提悄悄告诉我们,刚失明那段时间,父亲的心情格外烦躁,连性情也变了。他不愿出门,更不愿见人,不愿跟人交流,亲戚朋友也不例外,有人来看他,想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直到那人很无趣地自己离开。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还喜欢发脾气,而且是跟妻子和女儿发。在地里忙了一天的妻子回到家,还得再忙家务,抽空给他端上一杯水,热了,他骂;凉了,他也要骂。女儿放学回到家,声音稍微大点,他骂;不出声了,他一样也骂。
“你爸爸眼睛看不见,心里着急,他骂你,你不要在意……”每次挨骂后,母亲赛买提·衣拉英都会这样告诫、宽慰萨热姆·阿合木提。
那时候还小的萨热姆·阿合木提却无法理解,每次挨骂两只眼睛里都会蓄满泪,无声地往下淌,心里格外委屈。
她开始躲着父亲了,老是黏着母亲,不往父亲跟前去。
直到有一次,那是一个窗外没有月亮的晚上,家里忽然就停电了,屋子里漆黑一团。对于柳树泉农场来说,由于风多,而且大,停电是很平常的事,没人会觉得奇怪,可不巧的是,当时家里的手电筒也坏了,萨热姆·阿合木提在黑暗中枯坐了一会,想到外面看看。
她站起身,向屋外走去,结果走到门口时,却一头撞在了墙上……
从这天起,萨热姆·阿合木提真正理解了父亲。
那之前,萨热姆·阿合木提只知道父亲失明了,眼睛看不见东西。可她并不清楚失明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睛看不见东西又意味着什么?当她在黑暗中一头撞在墙上时才算明白,眼睛看不见原来是如此的痛苦、不便。电来了,她的世界又恢复了光明,可父亲呢?他的世界,就算不停电,就算是白天,天上有着明晃晃的大太阳也是一片漆黑。父亲,真的是太不幸、太可怜了。
从这天起,萨热姆·阿合木提在父亲面前变了样。
每天放學后,她会主动凑到父亲身边,给他讲学校、连队发生的事,给他读自己的课本,给他唱自己在学校学会的歌,给他端茶倒水洗脸洗脚、给他喂饭……
刚开始,父亲还是会骂她,不问青红皂白、无缘无故地冲她发脾气。可父亲刚骂完,还没转过背,她又笑着站到了父亲身边。想到父亲整天待在家里、没人说话,干什么都不方便,连上厕所都困难,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也为了能让整天忙里忙外的母亲轻松点,萨热姆·阿合木提没跟任何人商量,主动退了学。
再往后,骂得次数多了,面对着总是回应以银铃般清脆笑声的女儿,渐渐地,阿合木提·霍加不都的情绪越来越稳定,听到发生在连队熟人身上的一些趣事,他竟然也会笑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怕给家人添麻烦,眼睛看不见的阿合木提·霍加不都很少下炕。
这样不好,没病也会躺出病的。母亲劝过他。可是,父亲不愿意下炕;忙完地里的活还要忙家务,母亲也很少有时间能扶着父亲下地走一走。
父亲整天睡觉,这样对身体不好。萨热姆·阿合木提想。
父亲不愿意走动,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不愿麻烦人。萨热姆·阿合木提想。
父亲眼睛看不见,可他还有我,我就是他的眼睛。萨热姆·阿合木提想。
第一次,萨热姆·阿合木提又是撒娇又是拖拽,把父亲扶下了炕。
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的活动范围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也许是怕人嘲笑,他不愿出门。于是,萨热姆·阿合木提就搀扶着父亲,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地走,从房门到院门,一共十六步,从院门到房门,同样也是十六步,对此,萨热姆·阿合木提已经无比熟悉。
再往后,萨热姆·阿合木提终于把父亲领出了门,先是去附近的亲戚朋友家转一圈、说说话;后来坐上便车,连20公里外的场部也去了,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可通过萨热姆·阿合木提的讲述,父亲一样了解了团场一天天的变化。
萨热姆·阿合木提的行为,让我感慨。
从房门到院门,亲眼见证了在萨热姆·阿合木提照顾下,阿合木提·霍加不都的脚步越来越坚实从容,现在,由家人扶着,他甚至能到地里,干些诸如拔草之类力所能及的农活。
从房门到院门,亲眼见证了萨热姆·阿合木提地上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从小女孩变成了小姑娘,但她对父亲的爱从不曾改变。
从房门到院门,很多年前是十六步,现在是十六步,我相信以后还会是十六步,虽然长大了,可萨热姆·阿合木提会跟父亲永远保持同步,相携相扶这么一直走下去。
萨热姆·阿合木提说,她永远都是父亲明亮的眼睛。
只可惜,只要一说到上学,她马上就会低下头,木头似的一声不吭。这确实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想说服她,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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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交往时间不长,可我已经喜欢上了萨热姆·阿合木提一家。她的父亲幽默风趣,母亲则勤劳善良,而且,像我认识的大多数维吾尔族朋友一样热情好客,杏干、桃干、馕、奶茶,第一次空手走进她家时,他们就用这些招待了我。
这也是我愿意一次次去她家的主要原因。
上次到萨热姆·阿合木提家时,正碰上她给父亲喂饭。当时她父亲坐在炕上,她跪坐在父亲身边,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里盛的是拉条子还有白菜。萨热姆·阿合木提一点点很小心地把面夹到父亲嘴里,喂他吃点面然后再吃点菜。我发现那拉条子有点粗,就随口问了一句,“这面咋这么粗啊?”萨热姆·阿合木提手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了一句,“妈不在家。今天时间有点紧,我没做好。”说完又继续给她父亲喂饭,当时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觉得这个11岁不到的小姑娘,真是太能干了……
据赛买提·衣拉英介绍,萨热姆·阿合木提去年就学会做饭了。
那是秋末的一天,那天半上午,薩热姆·阿合木提忽然走到正忙着收拾房子的母亲身边,小脸涨得通红,语气却很肯定,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午饭由我来做。你去忙你的,我不要你帮忙。”
女儿真是懂事,看着比灶台、案板高不了多少的萨热姆·阿合木提,当时赛买提·衣拉英手里抓着扫把,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可是,虽然这些年她做饭的时候,女儿一直在给她帮忙打下手,一直在问一直在学,可她到底只有10岁啊,她能做好饭?
好一会,赛买提·衣拉英才强忍着泪点了点头。
那天,开始做饭前,信心满满的萨热姆·阿合木提首先把母亲推出了门,说是不让她看,其实是怕她给自己帮忙。然后,萨热姆·阿合木提才挽起袖子开始做饭,先和面,然后洗菜,白菜、西红柿、葱和蒜,第一顿饭,她准备做自己把握最大、也是最简便的揪片子汤饭……
经过漫长的等待,满头大汗的萨热姆·阿合木提端出了她的作品,一碗汤饭摆到母亲面前;另一碗她端到父亲那,开始喂他吃……
“白菜、西红柿切得有点大,面片子也揪得有点厚,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话说完,萨热姆·阿合木提满怀期待地看了母亲一眼,才把勺子里的汤饭吹凉,送到父亲嘴边……
“好吃!”一边的母亲首先夸了起来。
“味道真好,这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汤饭。我家萨热姆·阿合木提真能干。”咽下嘴里的饭,父亲也夸了起来。
萨热姆·阿合木提却并不开心,因为她注意到,把饭送进父亲嘴里时,他先是皱了一下眉头。
萨热姆·阿合木提从碗里舀了点饭放进嘴里,嚼了一下,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饭太咸,盐放多了,根本没法吃。可这是她两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她对这顿饭寄予了多大希望啊?以前每次母亲做汤饭,她都学得很认真,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学得很好,能像母亲做的一样可口。所以,一星期前,她就开始计划着做这顿饭了。
这时,母亲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碗,放下,然后轻轻地无比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而母亲的眼眶,也已经湿了……
萨热姆·阿合木提做的第一顿饭,就这样失败了。可她做出的第二顿饭,就已经有模有样了。现在,不管是汤饭、米饭还是拉条子,萨热姆·阿合木提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9岁就可以帮我照顾她爸爸、干些简单的家务,跟我到地里拔草……”说起女儿,赛买提·衣拉英显得很欣慰。
但很快,她便伤心起来,“这孩子在我们家,真是受委屈了。我们家穷。长这么大,家里从来没给过她零花钱;从来没给她买过零食;每年6月26号她过生日,最多是加两道菜,从来没给她买过蛋糕或是礼物;一年到头,她基本上都是拾亲戚朋友送的旧衣服穿……”赛买提·衣拉英的声音哽咽了,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
当时,赛买提·衣拉英的情绪感染了我,可转念一想,萨热姆·阿合木提现在这么懂事,这么孝顺,这么小就学会了自立自强,这难道不是她得到的,家里送给她的人生最好礼物吗?
同时,我已经打定主意,今年的6月26号,我一定要买一个大蛋糕,还有新衣服,为萨热姆·阿合木提过她的11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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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队到了,萨热姆·阿合木提家已经近在眼前,我似乎看到,洁白的杏花下,萨热姆·阿合木提站立的小小身影。
昨天傍晚,我和麦日耶木·买买提漫步在“白杨沟佛寺遗址”,终于,我问出了那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我的好妹妹,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给别人讲民族团结的故事呢?”
“我的好姐姐,要问这个话就长了。在我的人生中,要论对我影响最大的人,首先是父母,是他们的开明与坚持,让我从小就接受了国家通用语言的教育;除了他们,第三个人也是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在乌管局教育中心上学时,遇到的老师刘惠芝……”说到这,麦日耶木·买买提的声音低了下来,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是1998年,刚刚初中毕业、年仅15岁的麦日耶木·买买提,告别父母亲人,只身来到乌鲁木齐市,到乌管局教育中心上中专,她学的是幼师专业。这也是天生胆子就小的麦日耶木·买买提,第一次远离父母出门在外。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让这个性格内向的女孩睁大惊恐的双眼,担心着一切。
还好,在她人生中感觉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她遇到了刘惠芝。
她还记得,当时的刘惠芝年轻漂亮,说话温柔动听,没事就找她聊天,看她不爱说话,总是耐心地启发她、鼓励她。
有一次,她感冒发烧,便让同宿舍的同学帮自己请了假。当她浑身无力虚弱地躺在床上,想着远方的父母暗自垂泪时,刘老师拎着一大袋水果,有苹果、香蕉还有梨子,专程到宿舍来看她。
见她满脸通红、前额滚烫,刘老师忙用脸盆去水房接来凉水,把毛巾打湿,敷到她额前,一边忙碌一边安慰她:“好好休息,别着急,等你病好了,我给你补课。”
当时,麦日耶木·买买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老师亲切的笑脸、温柔的话语,直到今天还常常浮现在麦日耶木·买买提眼前。
“刘老师那年也只有24岁,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每到周末,她都会把我带到她家,和我聊天,给我做好吃的,让我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温暖。也是因为刘老师,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民族,都可以友爱互助,都可以成为好朋友,也应该友爱互助,应该成为好朋友。当我们都能成为好朋友时,这个世界就会变得美好起来。”麦日耶木·买买提微微点着头,充满感情地说,“从当老师的第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做像刘惠芝老师那样,有爱心负责任的好老师。”
麦日耶木·买买提话音刚落,只听“唰”的一声,就在我们所处的白杨沟佛寺遗址,一只小小的蜥蜴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蹿进不远处一丛茂密的红柳,惊起一只红蜻蜓,盘旋着,围着我们不停地飞,有时竟闪到了我眼皮子底下。
太阳即将落山,这只小小的红蜻蜓,慢慢地飞向白杨河,沿着白杨河,飞到河边的绿洲,落在一棵杏树上休息。
这时,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萨热姆·阿合木提了。在她身后杏花盛开,她背着一个漂亮的红书包,朝我走来,笑着走向学校。
落在杏树上的红蜻蜓不知什么时候又从绿洲出发,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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