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者的艺术
2023-06-13
早于著名的《泉》事件,杜尚在1916年购买了一台安德伍德(Underwood)牌打字机,将打字机送了人,留下罩子做成了作品《旅行者的折叠物》(Travelers Folding Item,1916)。后来有人问杜尚为什么选择《旅行者的折叠物》,他回答:“我想在‘现成品中引入柔软的感觉,也就是说不是全部都是坚硬的陶瓷或铁器之类的物品。所以这就是打字机外罩产生的原因。”正如其名,打字机罩柔软、灵活、有弹性、可折叠,在某些美术馆陈列的时候被放置在高处,如一件女人的裙子,诱使观众弯下腰看外罩下隐藏的东西,作为一种窥视的邀请—在裙子下面空无一物,但观众的想象力合力完成了这件作品。我觉得这件作品的戏谑和趣味胜于《泉》,这台打字机的外罩成了杜尚创作中的第一件“柔软的现成品”(soft ready made)。
1936年,23岁的瑞士艺术家梅拉.奥本海姆用黄褐色的羚羊毛皮包裹了茶杯、茶托和勺子,有人感到幽默,有人觉得不适,她就是要將日常用品带入奇异的状态中。毛皮可能会让观众想起野生动物和大自然,而茶杯则暗示礼仪和文明。这套皮毛餐具被认为是现代艺术中的经典作品之一,传统上与礼仪和女性修养有关的物品变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超现实主义雕塑。它破解了文明社会的外衣,揭示出在表面之下燃烧的性、心理和情感驱动力,同时也具有女性主义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挑战了传统的性别角色和期望。
无论多平凡的事物都可以具有挑战理性的力量,毛茸茸的材料和物品之间产生了对立,艺术的物性提供多维度的感受和意义。很长时间里,日常之物,特别是脆弱、柔软、流动的材料都是难登艺术大雅之堂的,历史上的雕塑大多追求永恒感,通常由坚硬、稳固的材料如大理石、青铜等制成。直到20世纪6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运动,艺术家们才正式开始摆脱传统雕塑形式的限制,开始探索新的雕塑材料和表现方式,布料、毛皮、绳索、橡胶、纸张、皮革、乙烯基塑料等,这些材料的选择强调了自然力量(如重力和热力)和隐喻意义。
“软雕塑”这个术语的提出归功于波兰艺术家玛格达莱娜· 阿巴卡诺维奇,她是把这个概念引入纤维艺术领域的先驱之一。顺应女性艺术的崛起,她用包括绸缎、毛线、布料等纤维材料来创作雕塑作品,在视觉和触感上都具有独特的魅力,探讨女性身份、权利、自由等问题。尽管像克劳斯· 奥尔德伯格这样的男艺术家使用泡沫、橡胶、木棉等柔软材料制作雕塑作品已经非常醒目了,可直到今天软性材料的使用还会被看作女性艺术家的专利,这里的原因包含了材料的易得性、制作过程对体力的要求等等。除此之外,许多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关注的是女性的主题和视角,如身体、家庭、性别、权力等,软雕塑恰可以呈现这些主题。
当代艺术不断探索物性和柔软的艺术表达方式,早就超越了当初“软雕塑”的内涵,以多元的形式和媒介实验可塑性,甚至与新的材料和数字技术结合。何为柔,既是物性,更是一种含纳场域的物性。柔可谓自身无既有定形—作品之柔,不仅在于形态无定形,更在于意义的无规定,让艺术进入时间和物理形态的流转,渗透、闪耀、流动、飞溅、弯曲、塌陷、坚韧,皆可成;柔还意味着作品的意义并不完全自为,其沉默的言语接纳着观者,使其融于构造意义的场域中,观者便真正在场,即柔承观者。
面对混沌和快速的演变,讨论柔软就变得意味深长,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找到某种回应当下的方式。也许,柔者可以成为尘世和精神世界之间的调解员,无定形,方能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