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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3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鲁菜博山淄博

我不知道淄博烧烤的热度是怎么起來的,大概都是偶然和人为的合力结果。烧烤也变成了淄博新的对应词,我觉得很长时间内,一提起“淄博”来,就伴随着红尘滚滚、烟熏火燎的气息。这令人感觉有点暧昧和五味杂陈。我为什么说这些呢?因为我是一个“淄博人”。

可是我又完全不了解淄博。在被淄博烧烤刷屏前,我在淄博一次烧烤也没有吃过,也从不知道淄博烧烤在山东的食客中早就有一定的口碑—在这次营销发酵前就存在,星火燎原,这次行星撞地球,炭炉微微的火花竟成了炼钢厂映红了天边的红浆,千千万万人,大概年轻人居多,挤满了高铁车厢,去淄博吃烧烤。一种以烧烤为由头的狂欢。他们的年纪大概是我当年毅然决然要离开淄博的年纪,心怀天地,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我每年回淄博一次两次,短短几天,总觉得陌生,就像鲁迅写闰土那篇小说里,非常微妙的情愫,疲惫、压抑,一丁点美好的碎屑往事,在现实的无奈和潮水渐渐涨起前,被淹没的前一秒,大溃败般地撤退。之前奔着和解的目的,之后是心有余悸的远离。我很少怀念我曾经度过了童年少年和一段青年时光的这个城市。

这么说,在以孔孟之道仍然根深蒂固的山东,其实会令人厌烦和招致批评,被责为忘本。但我并无此意,因为我本来就是如此。因为我的天性里带着残酷的浪漫的本能,在我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我的人生”,我会毫不畏惧走极端,这些都很不“山东”。我讨厌驯服、规矩、毫无意义的酒桌排座和敬酒。城市,北方的中等城市,灰蒙蒙的长方形建筑,只有白杨树。我在此地没有什么朋友—这当然是那个时候的淄博,而且还是我片面的、遥远的回忆里的淄博。隔了二十多年,一切大概与现实都无关了。我想想,当年执意要离开的缘由,也包括了“这个城市没有有意思的人”,缺少外来者,那么现在呢,淄博已经变成了一个“网红城市”,虽然很难说会红多久,如果我现在是一个当地的年轻人,会觉得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吗?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挤满了这平静甚至略微乏味的城市,一个普普通通的烧烤店男孩,被社交媒体推成了网红。一种市民性格,朴实、真诚、厚道,被提纲挈领,放大了数倍,有一种错觉,似乎孔孟之乡都是大善人。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

至于这烧烤,我虽然没有吃过,但是我看过一些视频,似乎也都是大同小异。所有能烤的一切,肉类、海鲜、蔬菜,等等,卷进一种不发酵的小面饼里,是一种豪迈,但看不出有何神奇之处。有些食材可能对于外来者比较陌生,比如蚕蛹,不是东北那种大蚕蛹,而是小蚕蛹。还有知了,就是蝉。好吃与否,完全看个人的口味和承受能力。以及蚂蚱。荒野里的一切都不能浪费,这是北方从前食物资源不够丰富导致的吗?也许。但淄博的烧烤是新鲜事物,真正的淄博菜其实就是鲁菜,或者说属于鲁菜的体系。有几道菜都是共同的,比如说软炸里脊、油焖大虾、九转大肠、葱烧海参,鲁菜的特色就是“味厚”,很宽广,我是喜欢吃的,在上海我也偶尔去吃鲁菜馆。淄博市区有一家老字号“知味斋”,我回淄博的时候会去吃,但老字号所有的困境都如出一辙,年轻人并不懂何谓传统“鲁菜”,也不为此买账,所以淄博烧烤的异军突起,其实也是文化异化,所以外地的朋友吃完了烧烤也不妨再吃一下规矩的鲁菜。

淄博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呢?我一时间说不出,文化人写故乡大多情不自禁带着批判挑剔的心理。原因也很简单,要是很喜欢原生地,就不至于背井离乡,艰难在异地打拼求生。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的散文会写到故乡的食物,尤其是周作人写得更多一些,但写来写去,无非就是咸菜很咸,淡淡的厌恶,周作人写过好几次鹅,或者是大雁,是祭祀的食物,仅仅看他们的作品,觉得绍兴这地方真的是没什么吃的。但我恰好去过绍兴,我记得好吃的东西颇为不少呢……但我倒也理解他们写故乡,总是那种深情里带着排斥和与我无关的态度,隐藏起来的某些伤痕而已。但这兄弟俩其实都是生活讲究的人。鲁迅说过自己不怎么喝茶,偶尔喝日本的绿茶,终归要买好一些的茶叶,其实就是绿露。前几年国内出版一本讲鲁迅饮食的书,在上海去的也都是大餐厅。但是一谈到故乡,就只剩下硬而咸的蚕豆。唯一对于故乡的食物饱含了深情的作家之一就是汪曾祺。我一度常常读他的散文,为了求得一丝温暖慰藉。他写的很多鱼类和蔬菜,是我移居上海后,首次见到的,昂刺鱼、慈菇、茭白,一一对应,令人心宽。江浙一带历来富庶,近年来高级的餐厅兴旺发达,食材和技艺到达了新的高度,无论是宁波菜、台州菜、新上海菜,水准远远超过了汪曾祺文章里写的那些美食,但纵然餐饮文化发达,职业食评人也比比皆是,却反而再也看不到令人感动的美食散文了。叫人遗憾。

吃的是滋味还是氛围,这是不同的人生。烧烤大概率吃的是氛围,酣畅淋漓的荷尔蒙,当然,这也是美好的事情。然而滋味是复杂的,不那么容易说得清。如果有人去淄博,体验了烧烤的气氛,也许可以继续体验滋味。我推荐几种菜肴。一道叫做“酥锅”,某种乱炖,肉类禽类和海带卷长时间温火焖煮,以前通常在天寒时候制作,方便储存;还有一道“豆腐箱”,大块的炸豆腐掏空了填进肉馅再勾芡蒸。这都是典型的北方菜,食材普通,滋味却连绵厚实,有一种大气感。以前的街面上很多卖炸货的摊子,现炸现卖的肉类,五花肉、里脊,我小时候常常生病,我母亲就给我买我最喜欢的炸猪肝吃。这次春节回去还看见这种炸货店,可惜过年停业,否则我还蛮想买点尝尝,是否旧时滋味。

说到底我不怎么了解淄博,虽然我在此地生养,但成年后就离开,它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可是如果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又是不现实的,总有各种牵绊。我也没想过淄博会以烧烤之都的形象为外界认知。甚至有些朋友认真提议,要我组织大家去淄博吃烧烤。淄博其实是春秋五霸之一齐国的所在地,但很少有人知道。《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也是淄博人,他的故居离我小时候的家很近,但我也没有去参观过。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蒲松龄是谁,甚至知道《聊斋志异》的人也不多了,只有说起“倩女幽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有这么回事儿。蒲松龄除了创作鬼怪故事,还有可能是白话话本小说《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因为使用了淄博的方言,这是一本有意思的小说,很多对白其实放在当下也很活灵活现。淄博除了烧烤,也有一些别的。

我前几天跟一个艺术家聊天,得知她刚从淄博回来,当然不是专门去吃烧烤,是在那里制作玻璃艺术品。淄博靠近南边的一个区县,叫做博山,有悠久的玻璃加工历史。汉晋时代一种著名香炉“博山炉”就与此地有关。博山多山,也是神话蓬莱仙山其中一座的名称,博山又是陶瓷与窑业的重要产区,古代的博山比如今的博山出名多了。

我在博山读了高中,住校,因此很多青春期的记忆,若隐若现,始终不曾彻底遗失。学校是在山上,校门口有两排高大的合欢树,夏天开出粉红色的羽扇般的花朵。夏天是躁动的季节,有一天我最好的伙伴被堵在校门口,有社会流氓准备揍他,可能是因为他太“狂”了。校里校外是两个世界。里面是平静的,懵懂的,细碎的,被白色月光笼罩般的岛屿。遇见被月光照映的人,都是回首看平静而忧伤的过往。贫瘠的生活,单调的饮食,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烧烤,我们偶尔走出校门,到山下的市区吃兰州拉面,是改善伙食。校园里有很多石榴树,夏天的时候结满了果实,大家都说一中的校风严谨,学生素质好,满园石榴无人采,有一天夜里我们宿舍集体去偷摘石榴,都是青皮石榴,也无法下口。但是很开心啊。

烧烤的烟火缭绕,看见从前的清澈,难以说是因为回忆的修饰而变得清澈,还是确实曾经清澈。然而时代变迁滚滚而来,泥沙俱下,不管清澈与否,参与和经历,左右流之,在水之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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