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习惯的力量》中戏剧场景“马戏团”的内涵
2023-06-12吕亮
吕亮
摘 要:《习惯的力量》是二战后德语文学界极富争议性的剧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代表作,该剧的戏剧场景“马戏团”内涵颇丰。通过马戏团的意象作者创造出富有冲突和对抗的戏剧空间。马戏团的残酷与古典乐的浪漫形成鲜明对比,戏谑地表现目标和手段之间永无止境的悖论。同时马戏团也暗指驯服与被驯服的关系,隐喻作品中人被迫的动物化。另外马戏团更是现实世界阴暗面的重影,团内上层的压制力量与非对称的下层反抗力量几乎成为既定事实,象征着作者所处时代严酷的社会现状。在这部充满反讽意味的悲剧中,伯恩哈德孜孜不倦地探求生活的真相,奋力号召民众看清社会现实,强烈呼吁人性回归。
关键词:托马斯·伯恩哈德 ;《习惯的力量》;戏剧场景;马戏团
奥地利戏剧家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1931—1989)是二战后德语文学界极富个性与争议性的作家。他一生多产,作品涉及诗歌、小说、戏剧等几乎所有文学领域,他的戏剧至今在全世界各大剧场被反复上演。他的作品往往聚焦社会和生活中极端的阴暗面,在夸张变形、富于音乐性的语言中书写着病态的精神焦虑、无力的消极反抗以及绝望的自杀与死亡等主题。
伯恩哈德创作于1974年的戏剧《习惯的力量》是其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剧中马戏团老板加里波第二十年如一日地持续强迫着团里的其他成员杂耍、小丑、加里波第的侄子驯兽师以及他的外孙女和他一同演奏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五个人在马戏团里日复一日地痛苦排练着,全剧讲述了他们去奥格斯堡演出前一天发生的故事。伯恩哈德在剧本开篇标明该剧发生的地点在加里波第马戏团的活动房内,该剧选择“马戏团”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充满深意。
法国戏剧家阿尔托在《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中曾提出戏剧应是一种空间的语言,应“创造某种能与字词形象相等同的物质形象的空间诗意”[1]。伯恩哈德利用马戏团的意象,为该剧创造出了具有强烈冲突与对抗性的戏剧空间。戏剧中的特定环境属于戏剧情境的范畴,而戏剧情境作为重要的戏剧元素之一是促成戏剧冲突爆发的契机,《习惯的力量》选择马戏团这一非日常的环境,使角色的异化变得合乎逻辑,在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团长加里波第和成员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马戏团的场景高度概括了蛮横专权和消极反抗两种力量之间富于冲突性的对抗。
马戏团是残酷和驯化的象征,与浪漫典雅的古典音樂形成鲜明对比,增添了故事的残酷与扭曲之感;同时马戏团也暗指作品中四位成员在长期高压的精神控制和驯服下变得动物化,场景巧妙地同文本中的台词相呼应;另外在伯恩哈德笔下,马戏团仿佛是现实世界阴暗面的重影,马戏团内上层的压制力量与非对称的下层反抗力量几乎已成为既定事实,这也象征着作者所处时代残忍且无奈的社会现实。将马戏团设计为这一故事发生的场景表现出伯恩哈德对社会真相的深邃洞察,他用逻辑之内的夸张变形来层层推进他对现代社会的犀利讽刺,用看似异想天开的怪诞荒谬表达他对真理的追求、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一、残酷与浪漫的悖论
《习惯的力量》中的马戏团老板加里波第为治疗自身的精神疾病,以艺术追求为借口,逼迫马戏团的其他四位成员日复一日地在马戏团的活动板房里练习《鳟鱼五重奏》。“马戏团”是训练动物表演杂耍以娱乐观众的场所,并不适合排练古典音乐,在充满驯化和残酷的马戏团里是不可能创造出优美华丽的高雅艺术的。“马戏团”和《鳟鱼五重奏》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意象,伯恩哈德利用马戏团的戏剧场景将全剧笼罩在残酷的氛围之下,通过残酷和浪漫的戏谑对比以表现当代社会人的目标和手段之间永无止境的悖论。
马戏团起源于血腥的古罗马斗兽场,在这一圆形露天竞技场中,无论是人或动物都被迫相互决斗,以你死我活的残忍结局来娱乐观众。直至今日,在一定程度上马戏团依旧是驯化和残酷的代名词,然而马戏团表面上的残忍血腥并不完全等同于戏剧的残酷,根据阿尔托的戏剧理论,戏剧中的残酷并不仅指肉体上的流血和暴力,而应是表现潜藏在生活中的“一种严格的向导,对必然性的顺从”[2]。该剧将戏剧场景设定在马戏团中是在文本层面对阿尔托提出的戏剧理论进行实践。全剧笼罩在极其压抑的氛围之下,马戏团的成员们在团长加里波第严苛的控制下永无止境地排练《鳟鱼五重奏》,对成员们而言,排练五重奏是无法逃离、无法反抗的必然性的结果。
然而对他们提出排练要求的加里波第同样也无法逃脱生活强压于他的必然性,他患有类似于强迫症的心理疾病,医生告诉他练习大提琴可以治疗这一疾病,因而为了治病他对音乐有着接近病态的要求。可加里波第并不爱大提琴,“真实的情况是,我并不爱大提琴,拉大提琴让我感到痛苦,但又必须演奏。我们不喜欢这生活,但这生活必须得过。我们都憎恨鳟鱼五重奏,但必须去演奏它”[3]。他知道马戏团的所有人都生活在痛苦中,但他无法摆脱心理疾病从潜意识层面对他的控制,因而他悲观且固执地将自己囚禁在生活强加于他的牢笼之中,永远也无法从这一必然性中逃脱,生活对加里波第而言也是残酷的。剧中所有的角色都扭曲病态地生活在缺失人性的马戏团中,剧本利用马戏团的意象放大了无止境且低效率排练背后隐含的残酷性,使整个故事的空间笼罩在“绝对的、不可改变的意志”[4]之中。
和弥漫在空间中的残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剧中成员们苦练的高雅音乐《鳟鱼五重奏》,舒伯特的代表作《鳟鱼五重奏》是一曲旋律优美的室内乐,充满欢快明朗的光泽,洋溢着灵动鲜活的生命力,如同在河里自由舒展、轻松游弋的鱼群。室内乐起源于欧洲贵族的家庭演出,是社会上流人士风雅志趣的象征,排练五重奏本应在设备齐全的专业排练厅而非寒碜的马戏团活动板房。在伯恩哈德的剧中,马戏团成员们已苦练多年,然而他们的演奏依旧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很难让人联想到舒伯特细腻浪漫的乐章。在曼妙典雅的艺术和暴力血腥的马戏团环境对比之下,该剧的残酷和扭曲之感在怪诞和荒谬中被无限放大,马戏团成员们的目标和手段如同两个朝着相反方向旋转的齿轮,永远也等不到重合的那一天,他们五个人仿佛是一群小丑,穿着来不及撕去吊牌的西装却渴望能参加上流阶层的宴会。
伯恩哈德戏谑地将高雅艺术的浪漫与马戏团的残酷进行对比,以略带变形和夸张的手法精准地勾勒了在快节奏的社会里迷失于追名逐利中的伪君子,他们焦躁不安地用无效甚至看起来有些可笑的手段来追求崇高的目标,方法和目的之间的桥梁不断被撕裂,产生出永无止境的悖论。
二、人的动物化
马戏团的背景设定除了加强了作品的残酷意蕴外,还暗指驯服与被驯服。剧中加里波第对其成员们的驯化正如同马戏团中人对动物的规训,杂耍、小丑、驯兽师和加里波第的外孙女在长期高压的精神控制和驯服下变得如同动物一般,作为人的本性逐渐丧失,马戏团的环境与文本中的大量台词巧妙地呼应,在戏剧空间中构成复调式的结构。
加里波第不断要求马戏团的其他成员排练五重奏,强迫他人做不喜欢的事情,这一行为正如马戏团中驯兽员对动物的驯化,在加里波第长年累月的压迫之下,处于被压迫地位的人逐渐丧失了人的主体性。加里波第把马戏团里的其他人都当成了满足自己目标的工具,所有人都由他任意摆布,早已失去了人的尊严。
第一幕中加里波第让杂耍为自己捡回掉落到地上的松香,杂耍在地上爬来爬去一次次给加里波第捡回松香,杂耍对加里波第抱怨道:“您强迫您的外孙女拉中音提琴,强迫小丑拉低音提琴,强迫您的侄子驯兽师弹钢琴。强迫!强迫!……您的牺牲品鱼贯而进,您的工具,不是人,是工具。”[5]在长时间、高强度的刻板训练中,人变成了物化的工具。
第二幕中驯兽师和小丑怨声载道,加里波第就像对待动物一样对待一个人,他们都像狗一样,总是在分秒不差地排练《鳟鱼五重奏》。驯兽师:“我们就是动物。钢琴、中音提琴、低音提琴、小提琴。动物,都是动物。”[6]他宁愿让野兽咬掉自己的脑袋也不愿再继续遭受加里波第非人的对待。同样的受害者还有加里波第的外孙女,在他长期冷酷无情且苛刻的训练之下,外孙女变成了一台毫无情感的机器,她只会一板一眼地模仿加里波第说过的话,根据加里波第的口号“一二,一二,一二”机械地重复做着高举胳膊、抬腿的动作,少女应有的灵气和神韵在她身上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现实生活中,马戏团的驯兽师训练动物表演杂技是为了达成娱乐观众的目标。《习惯的力量》中加里波第对成员的操控亦是如此,所有成员都仿佛变成了任由他摆布的动物,他们是加里波第高压强权下的牺牲品,加里波第就是马戏团的驯兽师,他把手下人都变成了没有人性的动物。
伯恩哈德將戏剧场景设定为马戏团的活动房,正是隐喻剧中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在长年累月的规训下被迫的动物化,而这种对人肉体的驯化和精神的控制又通过马戏团的意象弥漫在整个戏剧空间中,让观众不寒而栗。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这样的观点,“在一个被规训的社会中,权力通过无处不在的、匿名的监视而实施”[7]。在伯恩哈德笔下的加里波第如同驯服动物般残酷地对待四位成员,无时无刻不在监视和斥责他们,从而达到了规训和控制的目的,在这一过程中成员的主体性丧失被迫成为动物一般的存在。
三、消极的反抗
在现实生活中,马戏团的驯兽师训练并监视着动物的一举一动,这与《习惯的力量》中团长加里波第的做法如出一辙,加里波第以艺术追求为借口不断逼迫并压榨他的成员,长此以往他们终于再也无力反抗加里波第的专横独裁,充满压迫感的马戏团场景正暗示着处于下层地位的成员反抗的无效。戏剧中的特定环境属于戏剧情境的范畴,而戏剧情境又是促使戏剧冲突爆发的契机,将马戏团作为戏剧场景高度概括了蛮横专权和消极反抗之间富于冲突性的对抗。
伯恩哈德生活在二战后千疮百孔的欧洲,他是一个女佣的私生子,从小又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在外祖父严格的要求下,他开始学习音乐和艺术,极度压抑的生存环境让伯恩哈德总是不自觉地把目光聚焦于社会中的阴暗面,并将扭曲的社会关系以夸张的形式反应在戏剧中。《习惯的力量》中伯恩哈德将马戏团作为戏剧场景也暗含着他对于社会现状所持有的悲观态度,在马戏团内已几乎成为日常的上层压制与非对称的下层反抗力量之间的斗争也象征着作者所处时代残忍且无奈的社会现实,对于不合理的蛮横专权,普通人毫无反抗之力,正如剧中的杂耍、驯兽师、小丑和加里波第的外孙女,因此马戏团也是现实世界的阴暗面在万花筒中的怪诞重影。
成员们的反抗之所以消极无用,其原因有二:一方面加里波第不断地在精神上对他们进行攻击和贬低,日复一日的绝对否定彻底打消了他们反抗的意识;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内心的懦弱和胆怯,在长期的精神折磨面前,他们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的主动性,他们的反抗如同以卵击石般无力,最终就像驯兽师长鞭下的动物般趋向于顺从。
杂耍有反抗的意识,但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内心的摇摆不定让他顶多只敢骗加里波第有别的马戏团要录用他,希望加里波第可以给他涨点工资,结果一次次被加里波第无情地拆穿,“我不吃这一套,您那封萨拉萨尼马戏团的信,不过是您在我这儿,十年或者十一年里,伪造的数百封信函之一,您拿它们来要挟我,您把这信拿来给我看看。”[8]相比杂耍而言,其他成员的反抗更是消极且无效。驯兽师用斧子砍砸钢琴,心理诅咒恨不得让马戏团里的动物早点咬死他。小丑和加里波第的外孙女更是几乎失去了反抗的意识,苦不堪言地忍受着加里波第对他们的折磨。加里波第对他们的批评和嘲弄是极为蛮横且粗鲁的,早已达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他指责杂耍是见利忘义的混蛋,斥责驯兽师是愚蠢和残暴的化身,辱骂小丑是荒唐的弱智,在外孙女身上看见了她母亲的卑劣。他把艺术当作权力的借口,对处于弱势地位的下层成员展开持续的咒骂和激烈的精神攻击,成员们在马戏团的每一天都仿佛是绝望的困兽之斗。
看似荒诞的马戏团实则映射出现实世界扭曲、阴暗、怪诞的一面,现实生活处处可见权力不对等的现象,存在着类似于加里波第的蛮横独断,而被其控制的人也如同马戏团的困兽一般束手无策。伯恩哈德对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进行反思,他同情被压迫的普罗大众,对他们微弱消极的反抗感到悲哀,他渴望用戏剧的力量呼唤人性的回归。通过对社会真相的深邃洞察,伯恩哈德巧妙地将马戏团设计为戏剧场景,他用逻辑之内的夸张变形来层层抒发对现代社会中人性丧失的不满,在看似异想天开的怪诞背后是他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对社会现状的深刻反思。
在《习惯的力量》中,伯恩哈德巧妙地将马戏团设定为作品的戏剧场景,将现实生活中的马戏团夸张变形地运用到戏剧中,极大增强了该剧的戏剧性,也提醒后世的编剧在戏剧创作时应当精心构思戏剧的场景。马戏团的意象增添了作品的残酷性,在残酷与浪漫的悖论背后,作者戏谑且犀利地讽刺现实生活中的伪君子,他们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此外,马戏团的意象也暗指在长年累月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规训下人被迫的动物化,使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通过马戏团的意象弥漫在整个戏剧空间中,使空间也成为了能够表达含义的语言。在马戏团内,上层的压制与非对称的下层反抗力量几乎已成为既定的事实,马戏团正是现实世界阴暗面的重影,象征着作者所处时代残忍且无奈的社会现状。
伯恩哈德通过戏剧场景的设定使得该剧的空间具有很强的冲突与对抗性,和文本内容进行呼应,创造出了能与字词形象相等同的物质空间。他深刻地洞察社会,精准地捕捉到了西欧70年代社会矛盾的底层逻辑,即资本主义上层社会将权力进行包装,用道貌岸然的借口对底层民众进行压制,对此民众的反抗毫无胜算的可能性。他用戏剧的形式表现此矛盾两极力量的对抗,在看似夸张和扭曲的批判背后是他对社会人性缺失的愤怒,通过充满反讽意味的悲剧,伯恩哈德孜孜不倦地探索生活的真实面貌,他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奋力号召民众看清社会真相,强烈呼吁人性的回归。
注释:
[1]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商务印刷出版社, 2015年,第36~37页
[2]同1:第108页
[3]托马斯·伯恩哈德著,马文韬译:《英雄广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1~42页
[4]同1:第108页
[5]同3:第26页
[6]同3:第71页
[7]约翰娜·奥克萨拉著,王佳鹏译:《如何阅读福柯》,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第84页
[8]同3:第54~55页
参考文献:
1.安托南·阿尔托著,桂裕芳译:《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北京:商务印刷出版社, 2015年
2.托馬斯·伯恩哈德著,马文韬译:《英雄广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3.约翰娜·奥克萨拉著,王佳鹏译:《如何阅读福柯》,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
4.谭霈生:《论戏剧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
5.陈刚:《论托马斯·伯恩哈德长篇小说〈寒冻〉的极端艺术风格》,《长春大学学报》,2018年第7期,第59~62页
6.文静:《精神乌托邦的悖论:托马斯·伯恩哈德小说〈修正〉中的空间象征》,《德语人文研究》,2018年第1期,第20~24页
(作者单位:上海戏剧学院)
责任编辑 岳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