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芹
2023-06-11潘欣寒
潘欣寒
1
她是在将莴苣倒进油锅时扔掉手里的铲子的。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走进厨房看了一圈后说了一句,又没有肉吃啊。那么爱吃肉。当张自力将她的双脚放在木盆里开始泡时,她对张自力抱怨道。
张自力听了她的话,什么都没有说。他一直是这样。每逢她对他说起家里的事情,他便会保持沉默。可是她知道那些话全落在他耳朵里了。张自力就是这点好。一个男人,知道该说的时候说,不该说的时候闭嘴。所以只要生了气,她都会跑到张自力这里来。每次张自力会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热了水为她泡脚。张自力将她那双在热水里泡过的脚,从下到上,一寸一寸地搓过,又抱在怀里为她捏。张自力捏脚的手法娴熟,用力得当。她看着那双被张自力抱在怀里慢慢揉搓的脚,一点点泛出红润,人不知不觉地跟着松弛下来。
眼前这个为她捏脚的男人,并不叫张自力,甚至连姓都不是。他叫什么,她并不清楚。她感觉他长得像电影《白日焰火》里的主人公张自力,便这样叫他了。她刚开始在心里叫,后来当着他的面叫,他也不说什么,慢慢地就这样叫了。
也许自己不应该那样生气的,他不过随便说了一句,又没逼她,他说那话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干吗要发火呢?张自力在那里为她捏脚的时候,她一边体会着脚心处的痛点,一边想着刚才在家里发火的事。也许让自己生气的不是他,而是下午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忍不住又想起下午的事。下午,她去新百货拐角处为刚买的皮鞋钉鞋掌,一个身体娇小眼睛大大的女人突然站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她没看到那女人打哪里冒出来的,那女人肆无忌惮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她正在那里满腹狐疑地想着时,女人扬长而去。
张自力将她拿捏舒服了,把水倒了,又将木盆仔细刷过,上了床。张自力看上去形象粗犷,内里却活得精致。跟他在一起,她什么心不用操。张自力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有着发达的胸肌和健硕的臀部。她怀疑张自力遇见她之前,有过不少的女伴。
2
她是在参加一个自助游时,认识张自力的。她不知道自助游是需要带帐篷的,出发前没有人告诉她。那天傍晚,当她看见他们一个个在准备宿营的半山坡上开始搭帐篷时,心里开始惶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在露水和蚊虫的叮咬中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那种惶惑不安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晚饭后,她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张自力和一群人在那里聊天。后来,聊天的人纷纷打起了哈欠,随后一个个钻进了帐篷,只剩下了她和张自力。张自力是有帐篷的。下午他们在那里搭帐篷时,她还留意过,在所有的人中,张自力的地段选得最好,他的帐篷在一个视野开阔而背风的地方。
张自力本来是可以回帐篷去睡的。然而他没回,也没邀请她进去。那晚,两个人在漫天的星斗里,相伴着度过了一夜。
第一回的谋面,张自力给她留下的印象还不错。虽然她疑心张自力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规矩,如果那天她不去,也许会有别的女人钻到他的帐篷里。大约过了一个月,张自力给她打电话,邀请她出去。这次她依旧没有带帐篷。又不是经常出去,何必为了偶尔出去,再去买一顶帐篷?不过这回她没有扭捏。临近黄昏,一群人在一条小溪流经的树林边准备留宿的时候,她主动走到张自力那边。晚上,她自然而然地钻进了张自力的帐篷里。那天夜里,张自力没有动她,只是握了她的手。手还是她主动递过去的。她感觉有点儿冷。张自力将她的手握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里摩挲的时候,告诉她,他已经鳏居好久了。她有些不相信地抬头看了看,看到了张自力的鼻子。张自力的鼻子,有点像鹰钩,看起来很凶。看起来凶,不一定真的凶。
他和妻子去新疆,自驾游那种的。张自力说,半个月,从南疆到北疆,差不多整个跑遍了。那是他们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已经返程了,他开着车,路上明晃晃的,就像有一根根的木棍横放在那儿。他知道自己出问题了,急着打方向盘,要躲,没躲得掉。车子先撞了栏杆,再翻到沟里。他被卡在了车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等回头再去救她,已经来不及了。火转眼将她和车一起吞噬了。
张自力的身体像个火炉。她的手在张自力的手里,很快暖和过来。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抱着张自力的胳膊。张自力已经醒了,睁着眼看她。眼里是怜惜还是什么,她说不清楚。自助游回来,一切似乎变得顺理成章了。张自力邀请她吃饭,也没带她去饭店,自己在家炒的。张自力炒了香椿鸡蛋,冰箱里有之前买的熏肉,还有冰镇过的啤酒。他们就着香椿鸡蛋和熏肉,喝着啤酒。之后,上了床。她是去洗手间回来时,看到有人站在桥头堡上的。被灯火包围的桥头堡,一片的璀璨。她忍不住朝桥头堡张望了一眼。堡上的一个人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那人像在跟她招手。她想俯下身趴到窗户上去看,手机像啄木鸟啄食似的,“嘟”的响了一声。她知道该走了。其实不用他找,她不会在张自力这里过夜的。
3
回到家,家里已经收拾妥当。炒得变色的莴苣,已经盛好,放在了桌上。他應该吃了一点儿,但吃得不多。铲子从地上捡起来了,挂在了墙上。碗也洗了。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为她留的。她知道此时他正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边抱着手机,一边听着她的动静。也知道他在等她进去。但她没有进去,径直进了西边的卧室,睡了。
早上,她还在酣睡,身上一阵温热。他进来了。她知道他进来了。如果头天晚上他们不在一起,第二天早晨他多半会过来,跟她温存一会儿。一般情况她会配合。她知道他有了,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抓住他的把柄。
这次她不想配合他,继续睡觉。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趴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回了他的屋。她又眯了一阵,随后起来了。她先将昨天晚上的莴苣倒了。放在以前,她是不会倒的,热热也就吃了。自从她跟张自力好上后,变了。张自力饮食讲究,从来不吃隔夜的菜。她便学了张自力,不吃隔夜菜了。她熬了粥,又拿头天剩下的一绺韭菜炒了鸡蛋。吃饭的时候,他说等会儿要出去,有人要上项目,瞅上了一块地,让他帮着去看看。
她没说话。茫然中,忽然记起是周末。他吃完饭走了。她一边洗着碗,一边想着他会去哪里。一半的可能,是同那个女人约会;另一半的可能,则是跟人去看地。前面的可能更大一些。她没见过那女人,但见过她的头发,在他的车里,不止一次。棕黄色的长发,带着微微的卷儿,应该烫过。他解释过,可那些解释,连他自己也未必相信。她在那里想着这些的时候,脑海里又闪现过桥头堡。她一开始不知道那是桥头堡。有一回,她站在张自力的阳台上,朝外面眺望。远处的桥上,有一座四层别墅式的建筑。她问张自力那是什么。张自力告诉她,那是桥头堡。她又问那东西是干什么的。张自力想了想说,应该没啥用,好看而已。等一会儿,她或许可以到那边看看。她想。
她洗好了碗,又将厨房收拾过,再换上出门的衣服,开始往桥头堡的方向去。从张自力那儿到桥头堡,有一千米的路程,她目测过。从她住的地方,则要远得多。要先向南走上一大段,然后往西,过了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再沿着斑马线往南走,直到走到一个土坡那儿。桥头堡就在那个土坡上。
她走走停停,花了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等气喘吁吁地爬上坡,她有些失望。通往桥头堡的路,被一个栅栏围上了。栅栏有门,门上落了锁。她瞅着门出了一会儿的神。一抬头,看见了张自力。张自力正拿着钓竿,顺着河崖往西走,一个女人在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跟张自力一起的。她想喊,可是张自力在桥头堡的那边,她在桥头堡的这边。喊了,也是白喊,张自力听不见。她转而看着张自力经过的崖头。张自力走过的崖头下面,是水库。水库的水面泛着碎银般的光,浅水区则是一片深绿。那一大片深绿色的,便是野水芹了。她跟张自力去钓鱼时,曾经到那边看过。她盯着那片野水芹看了一会儿,抬头再看张自力时,张自力已经走远了。
4
张自力在一家淀粉厂上班。他是淀粉厂的电工,还会电气焊。张自力用气焊枪焊过的接缝,一般人用肉眼根本看不出。张自力很聪明,他是作为人才被特招过去的。别人要天天上班,张自力不用。厂里有事,会打电话给他。没事时,他不是去钓鱼,就是去参加自助游。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张自力打。她问张自力在哪里。张自力说,他要去钓花鲢,熬汤喝。水库里有花鲢。花鲢不好钓,一般人钓不到。张自力却总能隔三岔五地钓回一条来。张自力钓花鲢的那片水域,在一片悬崖峭壁下面。悬崖很陡,她曾经跟张自力去过。人站在上面,腿一个劲地打哆嗦。可张自力不怕。他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紧紧地吸附在那些悬崖峭壁上。她目送着张自力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转而又沮丧地打量着面前的桥头堡。要是没有栅栏就好了,她可以到桥头堡的堡顶上去,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张自力了。栅栏有些地方生锈了,她拿手试了试,没有晃动。栏杆应该是被固定在了水泥地上。她转身往回走。想想,回家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不在家。她决定到街上逛一会儿。之前,她曾有过女伴的。自从有了张自力,不知不觉地,她跟那些女伴便不怎么来往了。
她先去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转了一圈,又转到蓝波湾广场看了看。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没能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心里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张自力,想起张自力像身上长了吸盘似的紧紧吸附在那些悬崖峭壁上的样子。她有些后悔,刚才没叫住张自力。她在外面溜达到很晚才回家。回家时,他已经回家了,正在沙发上坐着。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若是出去,通常会回来得很晚。他身上没有酒味,这证实了他早上的话是假,他没有跟人去看地。倘若跟人去看地,成或不成,酒都是免不了的。他一定跟那女人去约会了。他早早地回来,两个人应该有什么没谈拢。究竟有什么没谈拢呢?她纳闷地想。直到想得脑壳有些疼了,也没有想出个究竟来。
5
接下来的周日,他回了老家。除了开会或有事,他每周回一趟老家,陪父母说说话,然后留下来吃一顿午饭。这已经成了惯例。她看见他开车走了,给张自力打电话。张自力没接。又等了一会儿,张自力依然没回。这看上去有些不寻常。以前她只要给张自力打电话,张自力都会在第一时间接。倘若有事,等忙完了,张自力都会给她回复。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她跟张自力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但感觉并不完全了解他。有时候她感觉张自力很爽快,对她有求必应。有时候又感觉他像模糊的一团。她想抓住他,或者想真切地审视他时,他却像泥鳅一样,倏地一下,躲到什么后面去了。
隔了几天,她接到张自力的电话,让她过去。等再见到张自力,张自力没提上次的事,她也没再问。张自力这次做了精心的准备,厨房里放着不少的青菜。她想去厨房帮张自力。张自力不让,让她只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个人去厨房忙。张自力炒了春笋,拌了木耳,烧了茄子,又做了一个菠萝咕咾肉。全是她爱吃的。开吃前,张自力还开了一瓶红酒。
两个人边吃边喝。张自力的菜做得很入味,不知不觉中,她喝多了,有些头晕目眩,便去了张自力的床上,躺下了。张自力随后进了屋,站在床前,俯视着她。她闻到了张自力嘴里口香糖的气味。别的男人没事的时候会抽烟。张自力不喜欢抽烟,偶尔抽两支。他喜欢嚼口香糖,一块口香糖放在嘴里,慢慢悠悠地,从容不迫地,反反复复地嚼,如同一头反刍的老牛。张自力嚼口香糖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便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跳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想伸手,摸摸张自力的下巴。刚才坐在那里一起喝酒的时候,她看见了张自力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她喜欢张自力将下巴刮得露出青色来,也喜欢张自力用刮成青色的下巴,摩擦她的脸颊。那让她有一种扎实的安稳感。可当她睁开眼,伸手要摸张自力时,看到了张自力脸上不明所以的笑。她不知道张自力为什么那样笑。于是她放弃了。
6
她从张自力那里回来时,他还没有回家。这几天他在家里,都会抱着手機,表面上看,一副从容安稳的模样。
他是一个行事稳健的人。当初之所以选择他,看上的也正是这点。虽然姐姐和妈妈在见过他后,觉得他城府有些深,担心她拿不住他,建议她找一个外向一点儿的,遇到什么容易沟通。但她还是力排众议,嫁给了他。开始没有什么不好。他做事很有耐心,也沉得住气。工作上的事,偶尔回家跟她说说。倒不是向她讨教什么。她的心智,不足以应对那些复杂的人和事。得益于心思缜密而行事稳健,他在仕途上算是顺风顺水。从科员到科长,再到成为单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地位变了,同外面的联系多了,改变跟着一点点发生了。先是回家晚了,尔后话说得少了,再到后来,打电话开始避着她。男人能躲的,无非那点儿事。不是金钱,就是女人。前者应该不敢,他不会拿仕途当儿戏,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有些迷茫。原以为是她坚不可摧的大山,转而变成摇摇欲坠随时会化掉的冰雕。曾经拿离婚试探过,依然那副岁月静好波澜不惊的样子,为什么要离啊?过得好好的。一句反诘的话,瞬间将情势翻了个儿。倒好像犯错的是她。明白逃不出他的手心了,离婚的事自此绝口不提。她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的“咔嗒”声。他回来了。十一点多一点。心情似乎不错。进了门,换上鞋,开始往卧室走时,他吹了一声口哨。看上去,他和那女人的危机暂时解除了。她的判断没错,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心情看起来都很好,除了回家比平时晚一些。他主动跟她解释过,加班的缘故。其实无须解释。他不在家,她可以去找张自力。张自力刚刚淘了一辆二手的马自达。他打算将车重新改造,带她去参加自助游。张自力现在的座驾是一辆越野摩托。那次的新疆自助游后,张自力对车有了阴影,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摸方向盘。之前出去,别人都是驾车,张自力骑的则是他那辆越野摩托车。
7
她想让张自力带她到桥头堡看看。一天晚上,她又在张自力的阳台上,看到堡顶上有人拿着纱巾在向她挥舞。那人认识她吗?她是怎么知道她在张自力这里的?想想,又似乎觉得不可能。这一带楼群密布,楼上有很多的住户。一个人的视力再好,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房间中看到她,还又是大晚上的。
又有一回,她看见一个人站在堡上大呼小叫的。喊的什么,却听不清楚。跟桥头堡相对的一面是水库,另一面是路。桥头堡和正对的路之间,还隔着一条沟,晚上黑灯瞎火的,沟里不可能有人。那人在朝谁大呼小叫呢?她将自己看到的那些,告诉了张自力。张自力听说后,跟着趴到窗户那边去看,上面除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她揉揉眼睛,再朝那边张望。果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倘若不是中了邪,就是产生幻觉了。她想。虽然知道那些多半是自己的幻觉,它们压根不存在。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却又撕撕扯扯的,就像有猫在挠着似的。
那扯扯拉拉的感觉一直折磨着她。那天,她忍不住独自跑到桥头堡。她围着栅栏先看了看,确认栅栏上挂着锁。之后,她又观察了一下,除了那个栅栏里面的路,她确信没有别的路可以通往桥头堡的堡顶。她再抬头看看堡顶。堡上有一个灯塔,塔上是一盏巨大的莲花型的灯。在灯盏的外面,有一圈较小的灯环绕。堡顶的下方也有一圈圈的灯带。待夜晚降临,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堡顶和周围一片富丽堂皇。从远方驶来的车,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堡顶的灯。
她在那边张望的时候,几只水鸟打远处飞来,有两只干脆落在那个像碗盏一样的巨型灯座上休憩。
仅此而已。除了管理桥头堡的人,也许只有鸟儿会飞到上面去了吧!
8
张自力要改装的汽车,已经有了些模样。虽然张自力说还早,她却开始在心里期待了。张自力做得很耐心,他说榫和卯之间的焊接,必须万无一失。她跟着补充说,榫和卯之间,不是铁和铁之间的简单衔接,是灵魂和灵魂碰撞后的相守。不知道那话是不是触动了张自力,张自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在那里发起呆来。
兴许因为长时间地待在车库,让张自力有些心生厌倦。活,干得断断续续。有时候烦了,张自力索性将手里的活扔下,一言不发地独自抱着根钓竿出门,再回来时却两手空空,也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了。有时候则哪里也不去,每天吃了饭,就在家里待着。看上去懒懒的,又像有些魂不守舍的。
张自力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她失望。她已经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象过跟张自力出去游玩的情景了:车篷开着,她站在车里,让来自山岗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卷起她的裙裾。她挥舞着手里的红丝巾,對着远处的山岗和来自旷野的风,大声地欢呼着,就像电影里见到的吉卜赛人。
等黄昏来临,他们可以将车停在山脚下,找一块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的地方,搭起帐篷,再生一堆的篝火。没人打扰他们,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树上鸟儿的呢喃。她曾经在跟张自力温存时,将自己想象的情景,对张自力说了。张自力听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那天,她又到车库去找张自力。张自力坐在汽车后边的架子上,嘴里老牛反刍似的嚼着一块口香糖。她进去,他也没看她,低着头,像在沉思。她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开始慢慢悠悠地嚼,后来,他嚼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脸上的五官都快要变形了。额头的青筋,根根毕露,看上去有些狰狞。但他似乎察觉不到。他全部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嘴里要嚼的口香糖上。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也不确定他下一步将会干什么。她只感觉他像一个慢慢充满气随时会爆掉的气球。她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地想着,突然“啪”的一声,张自力已经将嘴里嚼成一团的口香糖啐到了地上,然后像下定了决心,转而又开始修起车来。
此后,张自力加快了速度,除了吃饭,睡觉,他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要改造的车上。为了让张自力心无旁骛,她主动替他将所有的活揽下了。
那天,她到超市为张自力买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闻到了野水芹馥郁的气息。她被野水芹馥郁的气息牵着,缓缓地转过身。她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像一头惊慌而敏捷的小兽,迅速地跑掉了。
9
她凝视着远处的桥头堡,桥头堡那儿的灯火依然闪烁,只是很久没有动静了。
她决定去看看。她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面土坡,到了栅栏前面。门上的锁依旧。她失望地伸出手,晃晃锁头,突然发现,锁是空挂在那儿的。她失神地盯着锁瞅了一会儿。推开栅栏,一直走,走到桥头堡那边。打开一扇栗色的木门,走进去。里面有一架窄窄的水泥楼梯,通到堡顶。她顺着一级级的楼梯,走上去。不知道是否经常有人来打扫的缘故,楼梯上并没有多少的灰尘。堡顶的地上,有一只破碎的灯盏,嗑过的瓜子皮,咬了两口便扔掉的苹果,口香糖的糖纸,被灯盏缠住的纱巾。
她是傍晚去的张自力家。她到那里的时候,张自力已经从车库上来了,正在厨房,准备做晚饭。她是在张自力为她倒酒的时候开口的。她到堡上去了。她风轻云淡地说。张自力正在倒酒的手,抖了一下。堡上一片风光旖旎,她继续说。她似乎看到了风在吹,堡上的灯盏嘎啦嘎啦地响,水翻腾着奔涌着冲向岸边……她像被什么鼓动着,毅然决然又毫不迟疑地说下去:她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那里幽会。说完了,她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喝了多少,她不知道了。晕晕乎乎,又妙不可言的,如同随风摇曳的野水芹……
迷迷糊糊中,张自力开始为她泡脚了。
张自力这晚的泡脚特别用心,先将她的脚上上下下地洗了,然后抱在怀里捏。足底、前掌、后掌、掌心,趾骨、跖骨、跗骨,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皮肤……张自力仔细地揉捏,直到将她揉捏得舒服了,停下了手。她听见张自力端着盆去倒水,又听见了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她在那里惊心动魄地听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想起在桥头堡上看见的一幕,想起自己将那一幕告诉张自力时,张自力那张哑然无表情的脸。她在那里等着。她要等待张自力开口说点儿什么。终于,她闻到了口香糖淡淡的气息。之后是大段的沉寂。张自力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知道张自力在看她,虽然闭着眼。她在那里惶惑不安地等待时,张自力忽然俯下身,开始吻她。尔后,张自力将嘴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温柔地,如同鸟儿地呢喃:怕不怕火?
张自力没有来得及刮的胡须扎着她的脸,她感到一阵痒,奇痒无比,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声里,她看见了张自力起火的车、被火一点点吞噬的女人。她想让自己停下来。她的笑声很怪异,怪异得像号叫。可她就是止不住地要笑,笑声越来越响亮。
最后,她笑出了眼泪。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她快要忘记了一切。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她迷迷瞪瞪地,不知不觉地又走到桥头堡那边。她站在那儿,仰头打量着堡顶。堡顶上是湛蓝的天空,风猎猎地吹过,随风而来的,还有野水芹迷人而魅惑的气息。她顺着河崖走下去。尔后,她在汪洋似的水泽里,又看到了那大片的随风摇曳的野水芹。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