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渠
2023-06-11修瑞
修瑞
经过一整夜的思想斗争,孙志钢最终决定提前启动修渠工程,立刻,刻不容缓。
而此刻才是十二月初,长白山地区早已完成封冻,平均气温低于零下30℃,冻土超过一米深。这种条件下,在旷野间仅凭一锹一镐挖土修渠,用村书记孔仁杰的话说,你当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呢?可不管怎么劝,没用。孙志钢已下定决心。
“这是为啥,非得跟自己较这个劲?”孔仁杰问。
孙志钢长出一口气:“因为一桶水。”
没错,是一桶水。
就在前一天下午,村民胡铁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大棚。当时孙志钢和李锐正领着几个村民在大棚里忙着照看白灵菇菌棒。这是孙志钢所在单位几年前给村里援建的扶贫产业,每年靠冬季种一茬蘑菇,能给村集体净增收十万元。胡铁蛋一进大棚,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孙志钢的袖子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带着哭腔嚷着:“杀人了……”
杀人?谁杀人?杀了谁?孙志钢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正准备细问,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孔仁杰打来的,言简意赅,张成奎用菜刀把胡延东砍伤了,流了不少血,正在送往医院的路上,生死未卜。
胡延东是胡铁蛋的父亲。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加上穿了厚棉袄,只是脖子和左肩胛骨之间被菜刀划破了一层皮,渗出很少的血。孔仁杰所说的流了不少血,是因为胡延东被菜刀砍伤的时候,打翻了大半盆刚买回来准备灌血肠用的猪血,人倒在血泊中,一时间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猪血。
直到晚上七点多,胡延东从县医院回到家,孙志钢、李锐和孔仁杰去他家里看望。一番询问之下,才弄清楚动刀子的原因竟是因为一桶水。两家住前后院,中间隔一条三米宽的沥青路,张成奎回家路过胡延东的家,赶巧看到胡延东把一桶自来水倒进自家的菜园子里。村里缺水问题由来已久,尤其到了冬季,住在后街的农户因为地势高,水压不足,前街人稍微多用一些水,后街人便经常没有水吃。张成奎家就住在后街,此刻家里正缺水。见胡延东把清凉凉的一桶自来水倒进菜园子,张成奎便气不打一处来,趴着胡家的院墙埋怨胡延东浇菜地浪费水。胡延东解释说不小心绊了一跤,不是故意浪费水,末了又补了一句“谁大冬天的浇菜地,有毛病不是”。结果两人话赶话,越说越气,于是发生了菜刀砍人事件。
其实,孙志钢心里清楚,并非只是这一桶水的问题,两家人之间自入夏以来,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争执,矛盾的焦点都是水。孙志钢记得十分清楚,张成奎先后找他告过三次状,找孔仁杰告状次数更多,每次都是反映胡延东用自来水浇菜园,而且一浇就是大半个小时。孙志钢曾专程登门与胡延东说过此事。胡延东算是个通情理的人,表示能够理解孙志钢和张家的难处,可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天旱缺水,眼看着满园子的菜苗都快被太阳烤煳了,不浇水,全家人都得饿肚子。这话不假。话说到这份上,孙志钢也实在不好深说下去,只能建议胡延东尽可能等到大家都睡下以后再用水浇地。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天傍晚,胡延东偷偷放水浇菜园,再次导致张家没水做饭,张成奎终于压制不住怒气,后半夜爬起来,从自家的旱厕里舀出两桶大粪,把胡延东家的围墙泼了个遍。两家人剑拔弩张打了一个星期嘴仗,还差点闹到县法院。最终还是村里的老书记关庆海出面,说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算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因为缺水而引发矛盾的不只张胡两家,整个村子前街和后街各七十几户人家多年来一直为水而冲突。这一点,孙志钢和李锐自驻村的第一周起便深有体会。
孙志钢是组织部选派的乡村振兴工作队驻村第一书记,李锐是队员。东箭村位于中朝边境长白山腹地,建在狭长山谷的一隅,东低西高。东,中朝以鸭绿江为界,一条支流从东箭村前流过,离河最近的一户人家只有不到五十米远。要说这里缺水,估计没人会相信。事实上,自建村一百一十多年来,前八九十年是不缺水的。不仅不缺水,甚至在农业学大寨时还造梯田种了几年水稻。那时村西有一条小溪打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清澈甘甜,水里还有蝲蛄和好几种冷水鱼。村里依托小溪先后挖了七八处山塘,养鱼、蝲蛄和林蛙。
可如今的东箭村缺水的问题相当突出,更棘手的问题是村里党员干部不团结,村干部之间相互拆台,村民对村干部不信任。这是孙志钢和李锐来村里报到之前,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同志私底下提醒的。而实际上,村里的问题远比这位同志说的严重。比如驻村第二天,孙志钢接手的第一项任务——协助村委会收自来水费,就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按镇里要求,自来水费要在一周内收完。就为这事,镇里专门给东箭村打了电话,前后叮嘱三遍。挂断电话,孙志刚一头雾水,每户人家收几十块钱水费的事,至于专门打电话叮嘱吗?
“孙书记,你还真别太乐观。”孔仁杰一脸苦笑,“咱走着瞧,一个礼拜能收上来一半就算好的。”
话还真让孔仁杰说中了。催收水费的广播是上午十点播出的,傍晚时候又播了一遍,等到晚上十点,才有五个人来过村部。三个是来质问为什么之前从未收过水费,现在却要收,话里话外是怀疑主意是新来的驻村工作队出的。还有两人,一个反映家里水龙头又不出水了,请驻村工作队帮忙挑水;一个说自家两只大鹅找不到了,想查看村里的监控。
“我说于老三他媳妇,你家没水,于老三不能挑水啊,非得找孙书记帮你干?”孔仁杰说。
“俺家老于干一天活了。我这不是想看看,咱新来的书记能不能放下身段,跟咱老百姓打成一片嘛。”女人说完,嗑了两个瓜子,又说,“要不你给俺家挑两桶水也行。”
孔仁杰白女人一眼,说:“正忙着呢,你自己挑呗。”又说:“你来得正好,把你家今年的自来水费交了。”
“呸,”女人把一口瓜子皮吐在地上,“俺家都停水半个月了,天天挑水吃,家里水龙头干得都快冒烟了。你孔仁杰要是能给俺家吃水的问题解决了,我立马交水费。水都吃不上,还交个屁。”说完,扭头走了。
女人前脚刚走,孙志钢和李锐后脚分别拎了两桶水,給女人家里送了去。忙活一晚上,最后只收上来一户水费,还是孔仁杰交的。
之后的半个月里,孙志钢和李锐跟着孔仁杰把村里各家各户走了个遍,反复做群众思想工作。遇到客气的,当着孙志钢和李锐的面跟孔仁杰抱怨一番缺水问题。遇到不客气的,连大门都不给开,隔着铁门喊话:“敢进门收钱,我就敢杀人。”唾沫星子透过门缝,喷了孙志钢一脸。总之,后街人普遍认为自来水费应该由前街有水的人家交。这话在理。前街人则普遍表示,后街人从前街有水的人家挑水,吃的也是村里的自来水,要收水费,大家一起收才公平。这话也不无道理。于是收水费的事情拖了一个多月,最终也只收上来三分之二。
水费问题没解决完,新问题又来了——旱灾。这次旱灾来势汹汹,从六月下旬到八月中旬,整个雨季滴雨未下,平均气温也比往年高出好几度。尤其从七月中旬开始,县里连续二十多天发布高温红色预警。趁着傍晚太阳落山前,孙志钢让孔仁杰带路,去村西山头上的自来水水源地察看。那是一处山泉水,从几块青石下涌出。周边有三棵两米多高的柳树和一小丛野榛子,这大约是方圆几平方公里内仅有的树木。因为干旱,原本手腕粗的泉眼已经瘦成了大拇指。照这种情况再旱上一周,泉眼就得枯了。
这已经不是缺水的问题,而是即将断水的问题。有几户人家已开始搭伙自救,每天开着三轮车去八里外的山溪里拉水回来。某天早上,孔仁杰去孙志钢和李锐住处研究抗旱的事,脸上粘着一层混合了玉米花粉的汗渍。花粉是前一天下午去玉米地勘察旱情时粘的,为了节省用水,他和媳妇已经三天没洗脸了。孔仁杰说这话时,孙志钢和李锐正准备接水洗漱。两人犹豫了一下,把洗脸盆和牙具收了起来。
胡延东已经很多天没再偷偷用自来水浇菜园子了。旱情初露端倪那几天,他曾在后半夜爬起来,想偷偷浇一次。哪承想刚接好水管,就被张成奎两口子发现了,当即给孔仁杰和孙志钢打电话举报。因为这事,胡延东一家差点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好多天不敢出家门。事后,在群众一致要求下,村里组织了节水巡逻队,以民兵连长郝建华为队长,在村里二十四小时巡逻,严防自来水浇地行为。
“孙书记,老孔,我觉得咱现在没必要巡逻了。”郝建华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军绿色半袖紧紧贴着前胸后背。“我刚才转悠了一圈,挨家挨户,园子里没有一根绿苗。”说完,接过李锐递过来的旧蒲扇,右手掀开衣服,左手使劲摇扇,“今年的秋菜算是别指望了。”
孔仁杰仰靠着一把转椅,一边叹气一边拔着手上的倒戗刺。“秋菜绝收那都是小事,要人命的是粮食要绝收。我昨晚上和今早去地里看了看,豆花全落了,苞米干得快能点着火了。”
“我有个萨满亲戚会求雨,听说还挺灵。要不把他请来试试?”郝建华看看孔仁杰,又看看孙志钢。
孔仁杰瞄一眼孙志钢,冲郝建华白了一眼,说:“你都是十几年的老党员了,咋还能迷信那些东西。”
两天后的上午,郝建华真把他那个萨满亲戚请来了村里,孔仁杰开着自己的银灰色面包车去三十六公里外的梨树沟村接的人。这事是背着孙志钢和李锐做的。这天上午,镇里召开抗旱救灾会议,要求各村书记参会,孔仁杰谎称吃坏了肚子,让孙志钢替他去。前一天下午,李锐跟着县乡村振兴局一行去外地考察,要五天后才能回来。
萨满让村里杀一头牛一只羊一头猪,取头颅祭祀。孔仁杰和几个村干部商量,牛和羊太贵,最后杀了一头猪,另外杀了两只老母鸡。趁孙志钢回村之前做完求雨法事。孔仁杰又开车往返七十二公里,把人送回了梨树沟村。当然,村里藏不住事,孙志钢前脚刚进村,关嘉明后脚就偷偷跑来告密。关嘉明是老书记关庆海的孙子,这一届村委换届时,他竞选村书记落选,比孔仁杰少了六票。
“多荒唐!也没开村民代表会,他孔仁杰自己就搞一言堂了。这要是让镇里知道他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还不把他给撸了。”关嘉明说。
又过了三天,天空仍然响晴。大地彻底被晒冒了烟,偶尔起风,扬起漫天尘土。关于请萨满的事,孙志钢没问,倒是孔仁杰自己说了出来。
“这事要是事先跟你商量,也不至于白白搭进去一头猪和两只老母鸡,还有一去一回两趟油钱,那可都是我自己掏的。”说完,孔仁杰拍了一把大腿,“真是急糊涂了。”
“猪和鸡都是哪来的?”孙志钢问。
孔仁杰又拍了一把大腿。“正要说这事呢。猪是从胡延西家赊的,鸡是从高老二家抓的。本来说好的,等下了雨,买猪买鸡的钱大家伙均摊。现在庄稼都旱死了,雨也没下来。今早碰见刘会计,他说连一片云也没求来,让他出钱,做梦。”
孙志钢思忖片刻,说:“既然是村里决定,能不能从村里账上出?”
孔仁杰摇头。“在咱东箭村,想动村里哪怕一分钱,比上天还难。”
求雨后的第十天,受台风影响,东箭村终于下雨了。可惜,雨来迟了,庄稼绝收已成定局。大雨整整下了七天。大地饱和以后,很快在地表形成径流。除了多年前干涸的河床淌满了水,雨水沿着西山坡自上而下肆意切割。孔仁杰岳父曾庆儒家的砖瓦仓房被冲倒了,砸伤了曾庆儒的左脚。大片田地的地表黑土被雨水卷走,几千米的机耕路被冲蚀殆尽,留下大块砾石和大大小小无数的沟壑。高老二蹲在自家玉米地头,任凭雨点在身上乱砸乱拍。好半天,仰头指着头顶的天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天爷不开眼啊!”
这次降雨量虽然不小,但因为水源地周边地表植被稀少,大部分降水都流走了。天放晴一周后,后街人又开始出现缺水问题。
这天,孙志钢和李锐到董春梁家拜访,带了几包当年的明前毛尖。董春梁烧水沏茶,三人在东屋炕上从晚饭后一直聊到了后半夜。
“缺水是从发大水那年开始的。”董春梁抽一口旱烟,吐着烟圈说。他是村里的老户,三十多年前当过村书记。他所说的发大水那年,指的是1998年。事实上,在那年之前,村里缺水问题已经开始有了征兆。据他讲,为了挣快钱,从20世纪80年代末那几年,村里人把周边大大小小十几座山的树木几乎砍光了。大山涵养水源的能力嚴重丧失,很快村西的溪水消失了,养鱼和蝲蛄、林蛙的山塘也相继干涸。
“为什么不把鸭绿江作为村里的饮用、灌溉水源?”李锐问。
董春梁吹了吹浮在茶杯上的热气,呷一口茶:“用过一些年,但是现在不能用了。对岸在上游建了一座铜矿,洗矿水直接排到江里,污染太严重,重金属超标。”
“听说咱们村的自来水是您当年带领大家修的?”孙志钢问。
“是我爸领着大家干的。”没等董春梁说话,儿子董德顺先抢了话茬,“那时候挨家挨户都出工,一家挖三米长一米半深的沟,从山顶的泉眼一直挖到现在山脚的蓄水池。都是出义务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是村里的书记。我就想,城里没有河,可城里人都能喝上自来水,咱这农村有山有水的,凭啥只能挑水喝?我就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说了,大家都可积极了。那时候人都简单,不像现在……孙书记和李领导,你俩可能不知道,咱们村是整个地区第一个吃上自来水的村子,这事当时还上報纸了。”说着,回身打开炕柜,从柜子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色印有“什锦饼干”字样的铁盒,从盒里摸出一张老报纸。那是一张1985年出版的市报,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村子修通自来水的信息。离开董春梁家时,董春梁送给孙志钢一盏马灯,据说当年村里修自来水时,它曾给董春梁照过亮。马灯一前一后摇晃,钢丝提手发出的沉重吱呀声里,村道忽隐忽现。董春梁说,提一盏马灯走夜路,心里踏实。此刻,孙志钢的心里确实踏实了许多。三十六年前能挖渠引水,三十六年后的今天也一定行得通。
其实在去董春梁家拜访之前,孙志钢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设想——修渠引水。一场旱灾一场水灾,让孙志钢清晰地意识到,治水是东箭村的头等大事,而且迫在眉睫。乡村振兴,仅仅依靠种植一茬蘑菇挣的十万块钱,显然远远不够。村子要想获得更大发展,还得依靠绿水青山来留住乡愁。孙志钢和李锐花了三个月时间在村子周边踏查,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发展乡村旅游。首先,村里发现有数量可观的陨石,很多村民都捡到过,大大小小能有一百多颗。其次,市里最近几年发展旅游业,打造了一条沿鸭绿江旅游观光带,建了不少观光休闲驿站,其中一个驿站就建在东箭村域内。凭栏远眺,一江碧水逶迤旖旎,异国风光尽收眼底。再有,村西山顶有一片将近十公顷的天然草场,其间零星分布有大小不一的火山石,恍惚间,竟让人觉得有了一丝北欧风韵。另外,村里有早年修建的梯田和挖掘的山塘,梯田用来睹物怀旧,山塘养鱼供人闲钓。这些元素都是发展乡村旅游难得的资源。但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有一个共同前提,那就是水。没有水,就留不住人。留不住人,自然就挣不到钱。
关于治水,孙志钢的想法是,一要解决村民生活生产用水难问题,二要解决水土流失问题。后一个问题解决办法很明确,就是退耕还林,修复生态。当务之急是解决前一个问题。经过多天考察,孙志钢发现村东四公里处有一条五米多宽的山溪,溪水清澈,水量充足。据孔仁杰说之前缺水时,村里人就在这条山溪里取水。孙志钢眼前一亮,一个大胆的设想跃入脑海——修渠引水。如果能把这条山溪分出一部分,引流到村里,村里生活生产用水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个想法好。”村民代表大会上,孙志钢提出修渠引水的想法,坐在前排的关嘉明第一个赞成,“要是真能把水引到村里,那可就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胡延东也说:“要是真能成,我一天浇两遍菜地,看谁还来管我。”
“省里派来的领导就是不一样。孙书记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于老三媳妇高凤霞说,一边说一边竖起右手拇指。但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道:“修水渠,得花不少钱吧?”
“是啊,修这么长一条水渠,咋也得花几十万。上哪弄这么多钱?”村委委员邹桂琴问。
会计刘贵看一眼孙志钢,半开玩笑地说:“孙书记肯定有办法。人家省里那么大的衙门,几百上千万都有,还能差乎这几十万了?”
“等水渠修成了,咱给孙书记记头功。”有村民起哄。
“到时候,水渠就叫志钢渠。”又一个村民起哄说。
“还是我说吧。”孔仁杰清了清嗓子说,“这两天我和孙书记还有李锐商量了一个办法。修水渠,这不也是为了解决咱们村上用水问题嘛。既然是给村上办事,而且大家也都同意,咱村上不是还有四十来万嘛,要不……”
“你孔仁杰真不是啥好东西,胳膊肘咋往外拐!”有人在下面喊。
“书记还没当上几天,就开始惦记大家伙儿的钱了。这要是让你再干个三年五年,还不把大家伙儿都给卖了。”有人说风凉话。
“我说孙忠福他媳妇,你说话咋恁难听呢。村上这些钱不也都是孙书记他们单位这几年扶贫给攒下来的嘛。”孔仁杰红着脖子,两条眉毛拧成了麻花,“人家扶贫以前,咱村账上有一毛钱吗?一毛也没有,还欠人家工程队一万八呢。”
“那也是前面扶贫干部给攒的,跟他孙志钢有啥关系?”孙忠福媳妇撇着嘴说,“一分钱没给村里挣呢,倒先想花钱了。花钱谁不会。”
“算了,说那些都没用。人家就是来镀金的,在这待两年,回去提拔当大官。你还真指望着能给咱办啥实事儿呢?”
“还志钢渠呢,狗屁。”
董春梁举起他的花梨木拐棍狠狠敲了两下桌子,沉着脸:“于老二,这话过分了。”
会议不欢而散。散会后,三十六岁的朱凡志去而复返,专门找到孙志钢,谈了自己的想法。他父亲叫朱顺昌,是村里第一个读过大学的人。当年提出在西山挖山塘养鱼养蝲蛄的人就是他。后来山溪干涸,山塘也没了水,朱顺昌赶着马车,载媳妇去县里联系钻井队,准备在山塘边钻一口深井,提水入塘养鱼。结果马车在返程的半路翻下山坡,媳妇摔死了,他自己也摔折了左腿,肋骨断了五根。因为这次事故,朱顺昌瘸了二十多年,还得了“朱老拐”的外号。打那以后,他再没养过鱼,甚至连鱼和蝲蛄都没再吃过。朱凡志深知母亲的死是父亲内心真正过不去的坎。五年前,朱凡志提出去北洼村养鱼的想法,朱顺昌抽了一夜旱烟,没再阻拦。父子俩都清楚,靠天吃饭在东箭村种几亩旱田,连最起码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因为日子穷苦,朱凡志到三十一岁还没处过对象。去北洼村养了几年鱼,就在孙志钢组织召开这次村民代表大会前一周,朱顺昌终于当上了爷爷。朱顺昌高兴,跑去看孙子,结果抄近路时不小心摔下了六米多高的悬崖,左腿再次摔断,又断了三根肋骨。
“因为水的事,我妈没了,我爸两次折了腿。”说到这里,朱凡志的眼眶一片湿红,“我妈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是我爸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现在他老了,天气一阴一冷,他那条折过的腿就疼。我想回来照顾他,可他不同意,说是替他把鱼养好了就是最大的孝顺。”
所以,关于修水渠的事情,朱凡志成了唯一表态支持的村民。严格来说,支持这件事的应该还有他媳妇冯一彤和他爸朱顺昌。临别时,朱凡志给孙志钢留下一句承诺,如果修渠工程启动,他愿意代表他父亲无偿资助一万元工程款。
朱凡志的话给了孙志钢信心。很显然,关于修渠这件事情,大家是欢迎的。之所以不支持,是担心动用村集体的钱。但其实不动用这笔钱也能修渠,因为孙志钢找到了一个能出钱的人。大约是五年前,村里自来水紧缺的问题曾引起县里重视,县水利局出资进行自来水管网改造。施工队是当时的村书记联系的,据说和施工队负责人袁立國是远房亲戚。那次自来水管网改造花费一百多万元,但实际上是失败的,后街人仍然经常性吃不上水。
一年多以后,村里人才发现工程失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施工队偷工减料,把原本设计使用的三寸管道偷偷换成了一寸半和一寸。但那个时候袁立国早已联系不上了。这件事情,孙志钢多次托朋友帮忙留意。大约十天前,袁立国被找到了。经过沟通,袁立国承认当年偷工减料的事实,并立下字据,承诺修水渠使用的一应建材都由他来免费提供。这件事情孙志钢在会上没说。他相信如果说了,大家一定会同意立即启动修渠工程。他没说是因为他有更长远的考虑。乡村振兴,这是一个大而全面的工程,并不是只要解决一个用水问题,或者解决一个脱贫问题,就算大功告成的。修成一条渠容易,难的是怎样才能把人心聚起来,把群众的精气神激发出来,这才是实现乡村振兴的关键。所以,既然把修渠作为解决东箭村振兴问题的突破口,索性就打一场凝聚人心的硬仗。还是那句话,既然三十多年前能够因为人心齐而让村里吃上自来水,那么三十多年后也一定能重新聚齐人心,让水到渠成。
关于修渠的事情,孙志钢和县水利局的领导以及镇里的相关领导都做了汇报,得到了一致认可。县水利局专门派人随孙志钢到现场进行了测绘。入冬之前,水渠的施工线路设计和工程预算出来了,施工全长四点八六公里,除去其他费用不计,仅人工费用预计二十二万。
“反正冬天不能施工,你先别急,近期我找机会向主管副县长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由县里出两三台钩机,费用都由县财政承担。”县水利局局长吴尚德说。
“钩机的事要不您先别跟副县长提,我另有打算。”孙志钢于是把自己关于在东箭村聚集民心、激发斗志的想法说给了吴尚德。“现在全县不是都在搞以工代赈嘛。让村里人出工自己修,正好也能让大家增加一些收入。再说,毕竟不能一直输血,得让村子能够自主造血,这样村子才真正有希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能由村里人自己解决修水渠的事情。”
转眼进入十二月。村里缺水的问题比预想的要严重。后街人家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自来水吃了。起初还能到前街人家挑水,可到了后期,前街人用水也不充裕。久了,前后街的冲突又起。祸不单行。根据当地几十年水文监测记录,每年十月中旬前后即开始下雪。可今年已经超过一个半月,一场雪也没下。
“这可不是啥好兆头啊!”董春梁连续抽了两锅烟,叹气说。
董春梁叹完气的第二天,就发生了张成奎砍伤胡延东的事情。
“不能再等了,明天动工修渠。”孙志钢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志钢和李锐进城买了两把尖镐、两把铁锹、一根铁钎、一卷皮尺、两个暖水壶、两个保温饭盒。
“要不还是再考虑考虑?”孔仁杰来找孙志钢商量大棚蘑菇的事情,刚好碰见两人在卸工具,他随手捡起那根铁钎在地上戳了两下,戳出两道浅痕。“好歹也得等到开春大地开化以后,正好容我点时间,再做做大家工作。”孔仁杰说。
孙志钢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心就更难聚齐了。”
“可就算开工,就靠这个?”孔仁杰举起铁钎说。
“修红旗渠不也是靠这个吗?”李锐推了推眼镜说,“一千五百公里的红旗渠都能修成,咱东箭村不到五公里的水渠没道理修不成。”
“那不一样。修红旗渠那是多少人?十万人。”孔仁杰摇着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妥。万一出个啥意外,我咋跟县里镇里交代?再说,这是给村里修渠,就你俩外人干活,村里人反倒在一边看着?”
“我敢打赌,很快就会有人加入我们。”孙志钢说。
隔日一早,两人便带着装备,去到规划中的渠首,刨下第一镐。
村里藏不住事。动工修渠的事仅用一个早上的时间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荒唐,有人说作秀,还有人等着看热闹,说用不上三天准停工。高凤霞让于老三开着三轮车,两人裹着棉袄棉被专门跑去四公里外,就为了看一眼孙志钢和李锐是不是真在挖土作业。凑到近前,还真是在挖渠。两米宽,三米多长,已经挖了半米深。
“孙书记,你们还真自己干上了?要不还是算了。这种挖法,等到把渠挖好,村里一大半人都老死了。”高凤霞站在一旁看两人刨土,撇着嘴说风凉话,“再说,这大冷天的,万一把书记给冻病了,回头别的村该咋想俺们东箭村人。”
“没那么娇气。”孙志钢停下手里的活,揩一把额头的汗,说,“我算过了,我俩一起挖,冬天一天挖两米,夏天四米,差不多一千六百二十天左右能把渠挖好,不到四年零五个月。”
高凤霞一时间不知该怎样接话,杵在原地看两人继续刨土,看了足有五分钟,这才回到三轮车上,裹上棉被回了村。
挖渠,比孙志钢和李锐预想的要难。东箭村域内多是石头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深达四五米。一镐刨下去,十次有九次半会刨在石头上,震得两臂发麻。即便没有午休,甚至太阳落山以后支起董春梁送的马灯继续刨半小时,也仅仅完成一米多一点的工程量。动工挖渠的第九天,事情出现转机。这天早晨,孙志钢和李锐照例吃过早饭便去上工。到了工地,发现原本挖好的七米多长沟渠被人为回填了。若仅仅是回填也就罢了,还往回填的土石上浇了水。李锐用铁锹在土石上戳了两下,竟有了敲击金属般的回响,感觉比石头还硬。水是从几十米外的那条山溪取来的,以一辆农用三轮车运输,三个轮子往返的车辙清晰可见。从冻结程度判断,这事应该是半夜干的。
修渠的事,有戏。孙志钢心里话说。
先不管被回填的沟渠,两个人继续往前挖,又是一整天的忙碌,只是这天的忙碌与之前八天稍有不同。之前总有三五个村民碰巧路过,然后远远地望几眼。而这天不仅没见人影,连一只飞鸟也没露面。或者,刮了半个月的大风也歇了。
风连续歇了三天,修渠的工地也连续三天被人为回填。直到第四天傍晚,孙志钢和李锐回到住处开始生火做饭,孔仁杰突然来了。
“孙书记,要不你俩换个房子住吧。”孔仁杰被满屋子的柴烟呛得咳了几声,“这房子透风,而且多少年没人住过了,炕不好烧。”
“不换了。你们能住,我俩也能住,谁也不比谁特殊。”孙志钢蹲在灶坑前眯着眼,右手攥着一把旧蒲扇,使劲朝灶坑里扇风。
这晚,李锐炒了一盘土豆丝、一盘青椒干豆腐丝、一盘西红柿炒蛋,孙志钢从门外的泡沫箱里取回半袋冻豆角,连同孔仁杰带来的大半斤猪五花肉一起炖了。三人摆上炕桌,孔仁杰坐炕里,李锐坐炕头,孙志钢坐炕梢,一人一碗六十度高粱小烧。酒是张成奎的弟弟张成发自己酿的,用料是自家种的六亩半笨高粱。张成发把酒拉到县城,摆地摊卖二十五块钱一斤。因为张成奎砍伤胡延东的事情,孙志钢说服胡家没起诉,为表感谢,张成发送给孙志钢五斤小烧。酒收下了,不过最终还是把酒钱硬塞给了张成发。
“孙书记,李老弟,你俩是真让我服了。”孔仁杰喝干第一碗酒,抱起酒桶给三个空碗里分别倒了大半碗,“我打听过了,咱周边几个村也有省里、市里来的驻村工作队,有的在县城租两室一厅的楼房,有的在镇里租带地暖带室内卫生间而且家电齐全的大房子,像你俩这种租村里最破的房子住,还得自己买柴烧炕做饭的,还真是独一份。”说完,夹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囫囵嚼了几口。“说实话,你俩刚来的时候,大伙儿都不看好,包括我也觉着你俩是来镀金的。我是真没想到,咱村用水的事几十年都没解决,你俩能这么上心。当初你俩去挖渠,我寻思最多不超过五天就得停工,没承想……你俩让我刮目相看。”说完,端起酒碗敬孙志钢和李锐,喝了一大口。
关于沟渠被回填的事情,孔仁杰道出了实情。确切地说,是董春梁让他向两人传的话。原来这事是董春梁的大儿子董德福干的。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董德福思想一时间没转过来弯。周边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当年是董春梁带头给村里修的自来水。虽然最近几十年有过多次维修和改造,但原来的水源和管渠始终还在发挥作用。这是董春梁在村里拥有话语权的资本。而现在突然冒出两个外人准备新修一条水渠,而且摆开了渠不修成绝不收工的架势,这在董德福看来是对董春梁拥有东箭村话语权的威胁。好在这事只干了三天就被董春梁发现了。董春梁觉得没脸见孙志钢,就请孔仁杰代为道歉。
这天之后,沟渠再没被回填。不仅如此,朱凡志也加入了修渠队伍,还带来了小煤气罐、铁锅以及一条七斤多的胖头鱼。用他的话说,这大冬天干体力活,好歹得吃上一口热乎的。
挖渠第二十一天的下午不到五点,孔仁杰给正在挖渠的孙志钢打来电话,说董春梁在自家门前摔倒,不省人事。村里仅有的三辆面包车,一辆在县城卖货,一辆开去了外地,还有一辆就是孔仁杰的,几天前送去县里维修了。
“现在人在哪儿?”孙志钢问。
“德福找于老三开三轮车往县医院赶呢。”孔仁杰回答说。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大约十五分钟后,孙志钢开车追上了于老三。董春梁平躺在车厢里,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这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气温达到零下38℃。董春梁尽管周身裹着棉被,但露在外面的一张脸还是被冻得发青。孙志钢赶忙和董德福、于老三一起把董春梁抬到车里,一脚油门直奔县医院。
董春梁是突发脑出血,县里医疗条件有限,治疗经验丰富的朴大夫不巧去了北京。孙志钢只能开车把人连夜送去省城第一医院。路上他托朋友联系上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详细介绍了董春梁的情况。人是半夜十二点左右送进的医院。早上太阳升起前,手术结束。因为送医还算及时,加上医院提前准备,董春梁的手术很顺利。扑通一声,董德福跪在了孙志钢面前。
董春梁這次就医成为修渠的一个关键转折。两天后,孙志钢帮董德福打点好医院的事情,便返回东箭村。这两天,村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达到半米深。去到工地,除了李锐和朱凡志,又有十来个人加入进来,其中就有胡延东、关嘉明和张成奎。
不多久,于老三和高凤霞也来了工地,开车带来三个大铝盆:一盆爆炒蝲蛄、一盆猪肉炖酸菜、一盆热气腾腾的米饭。
“我说于老三他媳妇,这挖渠费体力,你就不能给大家伙整点好的?”张成奎开玩笑说。
高凤霞白了一眼,说:“这不是有蝲蛄嘛,酸菜里也有肉。”
“蝲蛄那是人家凡志拿来的。你看看这猪肉炖酸菜,猪肉在哪儿呢?是不是得拿放大镜找?”
“行,待会儿给你单独加个菜。我去那边拉泡屎,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说完,高凤霞哈哈笑起来。
一个多月后,董春梁康复回到东箭村。回村第二天上午,由他提议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会议达成两项决议:一是同意动用村集体资金修渠,二是决定开春以后启动退耕还林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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