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婶的尖叫
2023-06-11沧海笑
沧海笑
西婶家闹耗子,瘸子杨真是捕鼠能手,但西婶就是不用他。西婶怕老鼠怕得要命,这些灰不溜秋、毛茸茸、小眼睛贼亮的家伙谁见不起鸡皮疙瘩呢?世上这么多动物口碑最差的就是它了。
许多人都怕老鼠,但怕到像西婶这样的,恐怕并不多见。她是那种筛糠式的,两腿酸软、不会动弹的怕,她的反应先是歇斯底里,身边有什么家什,比如,笤帚、木棍、鞋子、水杯……总之不管什么,随手能操起来就行,但又不敢打过去,而是高高扬起,伴随着她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使劲往地上摔打,可怜的无辜的地皮一声不吭,任凭她发泄。
老鼠们倒也习惯了,并不怎么怕她,经常是大摇大摆不情愿地告辞了。
西婶要发泄一阵,接下来就是骂大街,骂该死的老鼠八辈祖宗,骂跟她一样又老又破的房子,骂进城打工的两个儿子不回来管她,最后骂到两眼一闭不搂她也不捶她的曹大个子。她骂大个子骂得最狠,骂他去那边享清福了,没良心,扔下她让耗子欺负,是不管她也不问她的老王八蛋,在看她笑话呢……
可怜的西婶,最后骂到没啥骂的了,心里才痛快些,然后呆看着满地的狼藉,坐在空荡荡的老屋地上,开始沉默不语,一动不动,木桩子一样只剩一呼一吸……
西婶所在的村子叫花村,名字挺浪漫,但除了东大甸子叫不上名的野花,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真再没有什么花了。没有花的花村倒是有三多:玉米多、老头老太太多、耗子多。
玉米多那是因为花村所处位置正是松嫩平原的腹地,大片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像黄豆、高粱啥的作物产量低,而最适合玉米生长,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像碧波浩荡的大海,玉米棒子小孩子们比赛一样,长得那真是一个茁壮。
产粮多的地方老鼠就喜欢,这些让人讨厌的家伙最愿意死皮赖脸地与人亲密。花村的老鼠曾多到啥程度?瘸了腿的杨真小时候听他爹讲过,除四害时死老鼠都用花筐装,就是农村用柳条编的专门端玉米棒子、牛马饲料的大箩筐,一筐又一筐端到东大甸子上,浇上汽油,用火点了,烧得吱吱直冒黑烟,发出一股焦煳的烤肉味,烧完后再用土埋上。
这些年花村起了不少坡屋顶的大砖房,房顶是彩钢瓦的,也有铁皮瓦的,五颜六色,衬着辽阔的玉米地背景,赏心悦目地好看。以前那些低矮的土房越来越少了,但这些土房人家也并不是修不起,有的是房主人不想修了,房主人的心早不在这了,只剩下老人留守,像西婶这样的。
有的土房干脆空置了,没一年房子就不成样子了,屋面被雨水泡出大窟窿,泥草顶长出灰菜、败草、小榆树、小杨树,墙皮也被北风剥掉了,墙根和门窗全是洞,成了老鼠的天堂。
不只废弃的老房子,许多新房子也没人住了,房子修得倒讲究,漂亮的屋顶,外墙还贴了能照见人影的瓷砖,但房主人却沿着曲曲弯弯的出村小路,被勾进城去了,慢慢地,新房子也朽烂了。越来越少的人口,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显得多起来,到处的臭水沟也没人清理,老鼠们自然卷土重来。
村里常闹耗子,捕鼠能手杨真又有了用武之地。原来能在东大甸子追兔子的杨真,现在却有了一条不中用的右腿。那个漆黑的惊心动魄的夜晚杨真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只怪一顿燃烧的烈酒,只怪酒瓶里装满对死去的老婆四眼娘娘的想念。摇摇晃晃的杨真酒后驾摩托车在乡道上狂奔,不想一辆卡车险些要他性命,万幸的是只轧断他一条腿,装上钢板后还能骑摩托。
杨真捕鼠的本事也算遗传,他爹当年给他讲了许多捕鼠的故事,也没特意教他,但他记住了一些。虽然现在流行用耗子药,但他不用,他说那不科学,用耗子药药死的老鼠最后不知死在哪里,钻进哪里,比如,棚顶、仓房里、柜子里和箱子空隙里,只要死不见尸就很麻烦,一堆肉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腐烂,开始散发着臭味,想想就恶心。即使死在明处,被猫呀狗呀猪呀吃了,后果也十分严重。
杨真说,什么三步倒,五步倒,我让它一步就倒,这才是捕鼠的最高境界。他用自制的老鼠夾子,就是那种用铁丝和铁板合成的。他的捕鼠秘诀不是靠老鼠夹子,而是靠让老鼠上当的诱饵,再狡猾的老鼠也抵挡不了他以假乱真充满诱惑力的诱饵,乖乖上当。颇有点地雷战的味道。
杨真捕鼠厉害,西婶家老鼠闹得凶,又怕得要死,西婶却不愿用他,主要原因他俩都心知肚明。不愿求他的西婶决定自己动手灭鼠,她只会用耗子药,有的时候药不好使,老鼠照样在顶棚上翻江倒海或集体开运动会,屋地上的老鼠也越来越不怕她了,她的大哭大闹大骂大叫这一套早被识破,老鼠们都麻木了。
有两回耗子药好使了,一进屋差点踩上死老鼠,吓得她心都快跳出来,再找找,墙角老式缝纫机脚踏板下还有一只。西婶看着黑乎乎的死老鼠,眼晕得恶心想吐,不敢收尸。后来去外面找一把铁锹,扭着脸,探雷一样,伸出铁锹去一点点搓,肉囔囔的感觉顺着铁锹柄都传到心里了,试了几下也收不上来,还是过来瞎溜达的孙傻孩给她解了围。
孙傻孩兴奋地拎起三条耗子尾巴,如获至宝地出去了,可是第二天就把孙傻孩家的一头老母猪药死了,孙傻孩妈妈哭天抢地让西婶赔,不依不饶,最后动了说和人,赔五百元了事。西婶心疼得上了半个月火,从此,再不敢随便下耗子药了。西婶家的耗子依然猖狂。
西婶为啥不请杨真灭鼠呢?其中的原因她不能向外人道,杨真心里也明镜似的。其实,就是西婶觉得杨真对她有意思。西婶守寡五年,杨真丧妻一年,两人从小到大一个村长大,还同庚,今年都刚过完六十二岁生日,按理说,杨真有点心思也很正常,但一辈子好脸儿的西婶却想得很复杂。黑漆漆的夜晚,头蒙大被一个人陪一帮老鼠睡觉时,她也多次想过这问题,一想到这问题眼前就出现几张脸。
有花村里那几个爱嚼舌根的,死去的丈夫曹大个子的,儿子大强和二强的,还有他们媳妇的,孙子的……这些脸总在脑子里闪来闪去,哪一个说点什么她都受不了。大个子咽气前趁还清醒时,曾断断续续问她:“你……还找吗?”她停顿了一下,反问他:“你,想让我找吗?”大个子没吱声,到死时眼角流出一滴泪,也没开这个口。她知道他太爱她了,虽然脾气上来也捶过她,但他这一辈子没和别的女人扯过闲话,只和她好了一辈子,要不是可恶的癌症……他还会和她好下去。还有大强和二强。
大强早说了,等他在城里买下楼房她的幸福日子就来了,快了。她也进城去住过他们大强家,待一个月就硬跑回来了,瘦了八斤。全家人挤成一团不说,最受不了的是还要跑出半里地上厕所,有一次她还把尿憋在了裤裆里,真是丢人。
在花村住快一辈子了,还是觉得花村好,自家的老房子好,干啥都随便。虽然有点孤单,但习惯了,虽然闹耗子,但是可以求人帮忙,比如,求杨真,他可以有本事让可恶的耗子一个不剩……但就是张不开口。
转眼冬天将至,西北风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刮得落叶满院子打滚儿跑。那天,杨真帮她干泥瓦活儿,老房子的山墙木柁处都裂口子了,深的地方能伸进巴掌,不堵上怎么行,这个冬天可要遭罪了。杨真不只是心眼灵,捕鼠能手,还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木匠,谁家修房子都少不了他,他也乐意帮忙。
杨真老伴儿四眼娘娘活着时,晚上常来和她做伴儿,大个子死后那些难熬的漫漫长夜多亏了四眼娘娘陪伴和开导。四眼娘娘深度近视,戴600度的近视镜,晚上就像瞎子一样。但四眼娘娘识文断字,肚子里有墨水,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没少给她讲道理,说话可中听了。白天,只要她家有干不了的重活计,四眼娘娘就叫杨真过来帮忙,杨真也总是随叫随到,这两口子真是好人。可惜,四眼娘娘也着急走了……
那天,杨真把活儿干得很仔细,先用破棉絮把墙上和拐角处所有的裂缝都塞满了,再用木棍一下一下捅实,墙根的耗子洞也用石块堵上了,然后在整个墙面抹上黄泥,原来遍体鳞伤的墙面不见了,老房子外墙面变得光滑如新。
杨真的一条瘸腿不灵便,上上下下的,笨了不少,西婶看着挺担心,总提醒他,慢一点,慢一点。杨真却不在乎,说就这点活兒,不算个事。抹完墙,杨真还说,等有时间他再过来一趟,保证把她家作妖的老鼠都处理干净,一只也不剩,让她安安稳稳睡觉,一觉到天亮。
西婶听了很高兴,脸上的笑像一朵花似的。晚饭做了几个菜,蘑菇炖小鸡,辣椒炒肉,清蒸鸡蛋和白菜猪肉馅水饺。吃饭时,还给杨真拿出一瓶好酒,酒是在城里当物业经理的儿子大强拿回来的,酒有的是,装有一个柜子呢,也不知他从哪搞的,自己又不喝,都倒腾回来了。
杨真也很高兴,喝了不少酒,但喝着喝着,突然就哭了。先是眼泪涌满了眼眶,慢慢地就啪嗒啪嗒滴碗里了,后来就哭出声来,老牛哞哞叫一样,憋着声儿。他说我不能喝酒了,一喝就想起四眼娘娘,这都过了一年多了,我咋还这样呢?
杨真的哭让西婶心里也不好受,也吃不下饭了,好言劝他,一句一句地劝,没劝好杨真,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她找来手巾一下下擦眼睛,又递给杨真一条手巾,杨真不接,她想给他擦擦脸,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成老头了,咋还小孩子一样哭,像什么话,快擦擦吧……”
杨真的左手突然就抓住她的手,右手又抱住她的腰,继续哭,她一下紧张地向窗外面瞄,想推开他,推不开……
杨真忽然抬起头,开口道:“西嫂,西嫂,咱俩一起搭伙过吧,行吗?一个人的日子,太苦了……”
“你说啥呢,杨真你喝多了吧?我可不能……是你老婆。”西婶彻底慌了,脸发烧了,面皮滚烫,心想这杨真咋这么想呢,啥话都敢说。
她又说:“杨真,你吃完快回去吧,来人看见了成啥事了?”杨真却不松手,西婶又推不开他。喝了酒的杨真力气真大,西婶被拽得都快坐他怀里了。“西嫂,西嫂,今晚……今晚……我不走了行吗?”
西婶这下彻底慌神了,生气地对杨真说:“你说啥呢,把我当啥人了,快回家去吧……啊?”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力气了,身体软软的,从杨真怀里快挣脱不出来了,她害怕,不停地瞥着窗户外面……
后来,杨真有点醒酒了,止住了哭声,放开她,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他饭也不吃了,帽子也没戴,推门走了出去,一瘸一拐的背影很快被冰凉的秋夜淹没了。
西婶家的耗子依然猖狂。
入夜,突然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又一声,又一声……花村的夜都受不了了,差点被这锐利的尖叫声撕破了,但却没有人听见。几场清雪过后,被雪粒子猛烈抽打的花村如此宁静,每家每户封堵得厚厚的房子把屋子里的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尖叫声是西婶发出来的。
西婶今天睡得比太阳还早。花村人晚上没事,看看电视,或有牌局凑过去扒个眼儿,巴巴地看着谁输谁赢,顺便再唠唠闲嗑,若没有这点热闹就都早早睡了。
西婶的早睡习惯坚持了多年,天一黑就困,头沾枕头就能睡着,孤单一个人,这些年还多亏了这优质的睡眠。
西婶正在做梦,就觉得被窝里钻进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挺痒,不舒服,翻了两回身,那东西还在被窝里乱窜,一会儿窜到脚底,一会儿又爬上大腿,爬到了胸前,窸窸窣窣的,说不出的感觉,跟正做怪梦一样难受,西婶便狠狠翻了一个身,突然左乳下就压出一声尖细的惨叫,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她乳房处不知是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抓了一下,又顺着大腿一路狂抓到脚背,然后从脚空当处逃掉了。睡意蒙蒙的西婶一下子醒了,彻底惊醒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完全明白了:自己让老鼠给咬了!
惊恐的她都忘了开灯,在土坑上跳起来,一边跳,一边尖叫,一边尖叫一边又开始习惯地摔东西,被子、褥子、枕头、扫坑刷子、手机、手电筒,凡是能抓到的东西都摔,连喊带叫,半天才想起开灯。
白炽灯一亮,顿时通明,西婶抹着模糊的泪眼,她想看看自己受的伤。终于看清了,大腿上、脚背上都有明显的抓痕,抓深的地方都快破皮了,低垂的左边乳房也火烧火燎地疼,她把乳房向旁边撩起,看见一个紫红色的印痕,挺深,像是咬的,又像是抓的,渗出细微的血丝。
西婶彻底蒙圈了,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不管她怎样惊叫,漆黑的夜晚都像无底洞一样,没有回音。深深的恐惧和无助感让她崩溃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坐在炕上哭,哭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求助,她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她颤抖着爬下地,找到手机,她觉得此时能帮助她的只有他了,她慌乱地在手机通信录里一阵翻找,找那个人的名字……终于找到了,她犹豫了一下,就果断按下去……
窗外的摩托车突突声一停,她觉得有救了。杨真来得真快。她赶紧奔向外屋给他开门,她都忘了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门一打开,她就扑进了杨真怀里,惊魂未定,道:“你怎么才来?”
“西嫂你怎么样,怎么样?快让我看看?”她的样子把杨真吓坏了。此时,这个要强的老女人在他怀里抽泣得像个小女孩。
杨真一边安慰她,一边扶她坐到灯下。白亮的灯光把伤口立刻照见出来。杨真一边验看,一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抓好几道呢,你一定是把这个耗子压狠了。都怪我让你被它们欺负,看我咋收拾它们。”又让西婶撩起背心,心情渐渐平缓的西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捡起一件外衣披上了,懵懂地问他:“杨真,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的?”杨真被逗笑了,西婶也醒过神儿,笑了,脸上几分绯红,心还怦怦跳。她用手护住前胸,不松开。
杨真乐了,说:“松开吧,我给你看看伤,给你上药,消毒的碘酒我都带来了。都这岁数了,还这么害羞?”
西婶还是不松手,说:“你给我打水去,我自己洗。”
杨真打来了水,轻轻帮她洗腿上和脚上的伤口,洗了好几遍,洗干净,晾干,再细细地涂消毒水。胸前的伤西婶坚持要自己上药,杨真逗她说帮忙,她说不用。上药时,西婶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撩开衣服。
“我偷看了!”杨真吓唬她。她赶紧躲。
“我真要看了?”杨真又吓唬她。她又躲。
杨真被逗得哈哈大笑,她也开心地笑了,嘴上嗔骂:“老不正经的。”心里却说:自己脸皮咋变这么厚了呢?
西婶昨晚被耗子咬了这件事,而且還咬了重要部位,在花村,这绝对是头号新闻,但却被西婶和杨真捂得严严实实。这事怎么能外传呢?而且还关系到杨真,说不出口啊……但,没办法,还是让一个人知道了,是屯长石柱子。
消息是杨真告诉他的,当然只说耗子咬了西婶脚趾头。他想让石柱子把这件事告诉大强二强,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婶虽然一再对杨真说,谁也不能告诉,不准说,这事太丢人了,但昨晚杨真提出明天要领她去打狂犬疫苗时,西婶却死活说不去,死要面子,说勤上几回药就行,不碍事。
西婶的固执把杨真吓坏了,也逼急了,杨真说:“那怎么行,不打狂犬疫苗怎么行?你太不当回事了,如果感染了,可是会死人的。”
“哪有那么严重,不就是被耗子抓几下吗?”西婶偏不信邪。杨真就给她举例,说以前邻村有一个男的也是被耗子咬了,出血了,那时乡里打不了狂犬疫苗,他也没当回事,后来感染了,人的嘴都歪了,眼也斜了,几个月后,上气不接下气,狗一样叫唤,没过多长时间就死掉了。
他还说:“我总跟耗子打交道,这点事我还不明白?狂犬疫苗24小时内打最有效,打晚了,一旦发病,病死率几乎100%。”但西婶还是不听他的,杨真急坏了,很害怕,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却又说服不了她,所以硬着头皮来找石柱子,想让石柱子告诉大强二强,让他哥俩赶紧回来带他妈去打针,可耽误不得。
石柱子听完有些半信半疑,问道:“杨瘸子你说的是真的?西婶的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杨真知道石柱子会怀疑,但实在没办法,不给她儿子报信又不行,就含混地说:“是大强他妈给我打电话……让我告诉你。”
“啊,这样啊。”石柱子瞧他的眼神有点怪。
大强二强哥俩赶回花村已是第二天傍晚了。一进门大强就急切地喊道:“妈,石柱说咱家出事了,你让耗子咬了?咋整的啊?”西婶很惊讶,不明白他哥俩咋这么快就知道这事了,但也立刻明白了,是杨真怕她出事。心说,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你还是说出去了。
两儿子突然都回来了,西婶很高兴,早不把被耗子咬的事当回事了,她赶紧张罗要做饭。
大强二强坚持要看她的伤,西婶说只是脚上受点伤,啥事没有,又要去做饭。二强一把将西婶捺在炕边,坐好,扒去鞋子验看,果然一只脚的脚背上和一个大脚趾涂满了紫药水,于是反复去研究那几道已经不明显了的抓痕,没觉得什么。
西婶又要去做饭,大强又拽起她裤腿,二强先看见的:呀,腿上有抓痕!这儿的抓痕挺清楚,于是仔细察看,边看边骂耗子,“死耗子,妈,这回我给你扔二百块钱,全买耗子药,屋里屋外,犄角旮旯,凡是能下药的地方全给下上,我不信药不了它们断子绝孙!”
大强也说:“妈,你再忍忍吧,大儿子家能在屋里上厕所的楼房就要买了,首付都攒够了。”
西婶说:“我才不愿意去住呢,那么小的房子,老屋子住着多宽绰啊。”
大强说:“宽绰顶啥,还不是招耗子,你不怕再挨咬啊?”
西婶反驳:“有耗子怕啥,有你们杨叔在我还用怕?”忽然觉得说漏了嘴,就又赶紧张罗做饭。
哥俩在屋里商量了一会儿,二强说:“我明天想出摊儿呢,现在市场上冻货卖得可好了。妈的伤……不打针也没事吧?”
大强面色迟疑,半晌才说:“我明天物业也有事呢,现在,单位可忙了……妈就是打针,乡卫生院也不一定有疫苗……”
正谈论着,屯长石柱子来了。石柱子问了问老太太的情况,哥俩说没啥大事,石柱子就拽二强去他家喝酒。二强瞅了瞅大强,大强没言语,二强就跟着石柱子去了。
“现在找你喝顿酒还真不容易呢。”石柱子说。
“我主要是,生意上……太忙了。”二强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强二强就急火火地准备回城。西婶赶紧生火做饭,贴玉米饼子,土豆炖大鹅,一大锅,都是他们爱吃的。临出发前,哥俩又看了看她的伤,认为没事。
然后就忙乎开始装车,小米、土豆、大碴子……都装上二强的小货车,忙完,大强突然对西婶说:“妈,你过来,我想和你说个事。”
西婶不知道要说啥,看他俩眼神有点不自然,就说:“我就是让耗子抓几下,没事儿,你们放心走吧。”
大强说不是这个事,欲言又止,又对二强说:“还是你说吧。”
二强是个愣头青,说话比较愣,就直说了:“妈你没啥事吧?”西婶以为还是说被耗子咬的事,就说我能有啥事。
二强提高声音,说:“不是耗子的事,是……是你和杨瘸子,有没有啥事?”西婶脑袋嗡地一下。
二强又说:“昨晚喝酒时石柱子都和我说了,谁也不知道你被耗子咬了的事,他杨瘸子……咋知道的?”
“我……我……”西婶不知说啥好,局促不安起来。
大强也开口了:“妈,您别往心里去,我俩就是随便问问,给你提个醒,杨叔他有啥呀,瘸条腿不说,还没啥钱,等我把楼买了,您的好日子就来了……”
二强这时很生气,又说:“哼,这个杨瘸子,瘸不拉叽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还啥心都有?妈,我让石柱子给他捎话了,他再敢登咱家门,小心他那条……好腿!”
听他们哥俩说话,西婶脑子里一直嗡嗡叫,直到哥俩的车启动了,她才反应过来咋回事,两腿有点不听使唤,刚挪到门口,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大强二强的车一前一后已经开远了。
他俩的车刚走一会儿,昨晚一夜没睡踏实的杨真就骑着摩托急火火来了。他惦记了一宿。看见大强二强的车开走了,就着急地问西婶:“嗯?他们的车怎么走了?不带你去打疫苗啦?这都啥时候了,你不要命啦?”
西婶看着杨真,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扭过头去,不说话。杨真不知道大强二强刚才说了啥,就对西婶说:“你哭啥嘛,他们不带你去,我带你去,现在就走,我就是来接你的……”
“我哭……不是这事……你不知道。”西婶说。她瞧着杨真的眼睛。
“我有啥不知道的!刚才来的路上,我碰见石柱子了。他的话……都捎到了。”杨真轻描淡写地说。
一向温和的杨真突然又冲她发起火来:“可啥事有你的命重要呢!别磨叽了,现在就跟我走,我都打听好了,乡卫生院狂犬疫苗和出血热疫苗都能打,你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西婶瞧杨真的一条瘸腿已经费力地跨上了摩托车,然后,冲她直按喇叭,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我……不去,行吗?”她还在犹豫。
“不行,马上走!”她听到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
西婶止住了眼泪,咬咬牙,不再犹豫什么了。她回身锁好房门,回来说:“好吧,杨真,我也没啥怕的了,我听你的!”说完,扶住杨真厚实的肩膀,跨上了摩托车后座。她紧紧搂住杨真的腰,心里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缓缓升起。刚一坐稳,杨真的摩托车就像野马一样狂奔进雪花里了……
入冬后的花村,還没下过一场真正的大雪呢,此时灰暗的天空上,一朵朵雪云正酝酿着,迫不及待的雪粒子已经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