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链轮”
2023-06-11李宜祥
李宜祥
闻文太想得到一只凤凰牌“链轮”了,哪怕偷,哪怕抢,哪怕骗,最好白捡。当然,偷抢骗都不可能,白捡也不可能,闻文只是企盼花钱能买到。
“链轮”是自行车上的一个部件,这个部件就是挂链条的轮盘,位于车子中间偏低的位置,脚踏通过曲柄连接它。踩转脚踏就可以转动“链轮”带动链条,链条拉动后轮,后轮驱动前轮,两个轮子同时滚动,一部车子就整体向前运动了。如此说来,“链轮”是很重要的一个部件。
闻文有一辆自行车,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这辆车是闻文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这里所说的“攒”不是指攒购车的钱款。当然,自行车作为一般人家梦寐以求的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之一,购车款肯定不是笔小数目,不攒钱,不过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苦日子,甭想买得起。这里说的“攒”,是指这辆车是一个部件一个部件攒起来的,就是说,闻文买的不是整车,而是买零部件组装的。这让闻文有了双重自豪感,一是有了辆车,而且是辆名牌车。那时候,自行车稀罕,和手表、缝纫机一样凭票供应,全县一年也没有几辆自行车指标。要知道凤凰牌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自行车品牌,是拥有者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普通人家可望而不可即。二是自己的脑瓜好使,想出了妙招,通过组装巧妙地解决了购车难的问题。这一条比前一条更重要,站在哲学的高度上来讲,通过这件事可以总结出一个方法论,以指导自己解决今后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困难和问题。
当然,严格地来说,闻文拥有的这辆车到目前还不是百分之百的凤凰牌血统,车身上还缺一个原厂产的“链轮”,就是说现在车身上的“链轮”是其他厂家生产的,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就像人类口腔里的两排牙齿,颗颗都是爹娘给的原装货,偏偏现在里面有一颗假牙,也就是医学名词里所指的义齿,无论功能还是外观都与原装货有差异,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闻文现在就遇到问题了,这个“链轮”与周边的其他部件不协调,不配合,骑行时很费力,很难受——不是啮合得不好发出“嘎嘎”的杂音,就是链条时不时脱落。每当这时候,闻文就會痛苦地想起一个哲学问题,一个关于局部与整体的关系问题,他弄不明白是整体决定局部,还是局部决定整体。闻文一向喜欢思索,喜欢琢磨哲学问题。
闻文梦寐以求一辆自行车,不仅仅是虚荣心使然,他当然知道在大街上骑行能吸引人的目光,特别是异性的目光。他也见过卿卿我我的恋人同骑一辆车的浪漫情景。他想要拥有自行车更是现实生活和工作的需要。闻文家住东阳城,人在湖滨集上班,他是粮站出纳员。湖滨集粮站是东阳城粮食中心站下辖的一个分站,这就需要他经常往返于湖滨集和东阳城两地开会、报账、取款、存款……东阳城是中心集镇,人烟稠密,市井繁华。湖滨集位置偏僻,集镇功能还不完善,平时购物、看电影、去澡堂……都得去东阳城,何况他家还住在东阳城。两地相距虽不算太远,不过这条路是泥巴路,没有硬化,一直不通班车。
闻文家原本有一辆自行车,是辆旧车。这辆车是父亲的专用车,尽管老掉牙,但是平时谁也不能骑,不能碰。闻文是独子,当然是父母亲的心肝宝贝,但是这辆车比他还宝贝,他也不能骑。少年时有一次偷骑了,因为人小腿短骑不上去,闻文就“掏螃蟹”——一只脚踩脚踏,另一只脚从大杠下面伸过去踩,结果骑不多远就摔倒了,摔得鼻青脸肿。一进家门,母亲忙不迭地搂住儿子察看伤势,口中发出“啧啧啧”的惊叹声,忍不住流下了心疼的泪水。父亲却不管儿子的伤势,只顾检查车子,果然不出所料,车子擦去几块漆,龙头扭歪了,父亲毫不心软地抽了闻文两巴掌。
曾有邻居和亲戚来借车,不借!不仅不借,父亲还不给好脸色。借车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母亲怕父亲得罪人,就批评他小气,没有男人的气度。父亲不服气,嘟嘟囔囔地回应一句,这辆车像我老婆一样天天跟着我,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你说,天下哪有借老婆的?本是斯文人,父亲从不说脏话粗话。母亲不由得扑哧一声笑起来,脸色顿时阴转晴天。
父亲爱惜自行车,认为自行车稀罕、金贵,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是每天离不开的交通工具,当然不可以借出去。借出去要是损坏了怎么办?丢失了怎么办?那时候镇上自行车太少,用脚趾都能数过来一共有几辆。因为车少,街上没有修车铺,连打气筒都借不到,车胎轧坏了,气门芯烂了,丢了一两个螺丝,传动部位注润滑油……都是父亲自己动手修理和保养。
说起闻文的这份工作,还是父亲让给他的。
闻文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不仅他没考上,全班同学都没考上,他们的学业荒废了,当时就那个不爱学习爱胡闹的氛围。闻文学习成绩算好的,平时没少下功夫,但还是离录取分数线差了一截。
父亲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是国有粮食系统的正式职工,工作地点就在湖滨集粮站,原先也是出纳员,后来升为主办会计。父亲和母亲当初恋爱时是父亲追求母亲,听说追得蛮累,蛮苦,蛮伤心的,其中的情节曲折动人。闻文没想到父亲平时性格懦弱,蔫蔫乎乎的,但在婚恋问题上不含糊。婚后夫妻两地分居可把父亲难坏了。母亲在街道办的酱醋厂上班,当然调不去湖滨集,父亲也调不回来,那就只能是父亲来回跑。要说父亲也有毅力,为了不让母亲独守空房,无论天气冷暖,天晴天阴,风雪雨雾,父亲都早出晚归,没有一天不回家。长大后闻文听母亲说过,那时候物资特别匮乏,衣服鞋子总是穿了补,补了穿,再破再旧不舍得扔。别人的鞋子都是破在鞋面鞋帮上,父亲的鞋子总是破在鞋底,因为每天都在跑路,过些日子鞋底就磨穿了。有一次回到家洗脚,父亲才发现连袜子都磨破了,脚底磨出了血泡。
闻文问过父亲,您天天来回跑不觉得苦吗?不怨吗?父亲揺揺头,平平静静地说,没觉得苦,也没觉得累。怨谁呀?为什么要怨?感恩还来不及。父亲告诉他,步行几里十几里二十来里路程去工作的不止我一个人,乡村教师、医生,水利站、公路道班的职工……不少人家庭单位不在一处,都是来回跑。那时候人人珍惜工作岗位,有一份正式工作不容易,多少人羡慕?父亲还说,我们小时候可没你们现在条件好,有时候饿着肚子上学,也没鞋穿。有一次,你奶奶为我做了双布鞋,我哪舍得穿?总是揣在怀里,光脚走到学校门口才穿上。
为闻文的就业,父母亲没少动脑筋想办法。可那个年代能有什么办法呢?待业的那两年,闻文打过各种短工——给泥瓦匠做下手,和烂泥,搬砖块,运石块;去母亲的酱醋厂清洗酱醋瓶,翻晒大酱。后来去父亲所在的粮站“待业”。他扛不动粮包,只能缝补粮袋。父母亲也和他商量过,让他学门手艺,或者做一门小生意。闻文很纠结,放不下面子。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思也很纠结。正束手无策时,上面出台了一项“顶替”政策,就是父母亲提前退休,让儿女“一顶一”上岗。就这样,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就让闻文顶了岗。
本来上班后,闻文并没有迫切地感受到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年轻力壮,一口气步行十几里轻轻松松。闻文一度还对自行车“不感冒”,不待见,事情源于上班报到那天所吃的苦。那一天,冰封大地,闻文骑上父亲的“老坦克”(父亲对爱车的昵称)去站里报到,一路上行人稀少,田野里一片萧条,树叶落光了,鸟也飞走了,只有积雪一片片残存在低洼的背风处,让人看了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当时闻文不仅没有伤感,反而情绪亢奋,激动得就想吟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词来,或者高唱一首激昂的革命歌曲。他觉得无论天气多么寒冷今天都是个好日子,都是他人生的新起点。去时好好的,返回时积雪融化了,路面泥泞不堪,骑着骑着就骑不动了,烂泥巴满车盖板,扒拉下来不一会儿又巴上去。这时候不要说骑车,连推都推不动,无奈之下闻文一咬牙,只有挽起裤腿弯腰背起“老坦克”……
经过这件事情后闻文不仅不喜欢自行车,甚至见了厌烦。后来促使闻文下决心购置一辆自行车的缘由,不是像父亲那样两头跑的辛苦。闻文那时候没谈恋爱,心中也没有暗恋的姑娘,上班后并没有来回跑。父亲也叮嘱他扎根湖滨集,一心工作。缘由是一次交通事故。那一天,闻文搭上顺路的拖拉机去东阳城中心粮站报账,行至一个路口时,拖拉机与一辆畜力车相遇,紧急避让中侧翻进路边的水沟里。幸运的是闻文伤势不重。闻文在医院包扎伤口时才想起账册和票据丢失了。找到账册和票据后,聞文越想越怕,他常常去东阳城提款存款,如果哪天携带了公款,丢失了怎么得了?
闻文头上包扎着白纱布,像个伤兵似的坐在一边聆听父亲的教诲。闻文的心情有些不平静,不是为了账册和单据的事,而是见父亲为了他而放弃了粮站主办会计这个人们羡慕的岗位,现在闲不下来,依仗自己多年来修车和保养车子的经验,放下身段在家门口开修车摊。闻文这时候发现大街上的自行车似乎多了一些,一些以前没见过的品牌也出现了,但是像“凤凰”这样的名牌车还是不多见。
父亲用当时流行的名词和口吻对他说,头可断,血可流,单据和账册不可丢。父亲又补充道,出纳员手中的单据和账册就好比战士手中的钢枪。闻文听得频频点头,他知道父亲从事财务工作几十年没错过一分钱的账,也没丢失过一张票据。
父亲正在修理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停下手中的活,思索一会儿后郑重其事地说,一名会计,一名出纳员,不出差错才能问心无愧。他口吻一转又说道,当然,任何工作都要具备必要的条件。这时候父亲就说起了他这辆自行车的来历。原来父亲和闻文一样,工作后感受到了往来报账的不便。那时候这一片乡镇都不通班车,乡与乡之间,乡与村之间,往来都是步行,很耗费时间,影响办事。有一次,他就向站长说起了心中的苦恼,没想到时隔不久站长就买来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作为财务人员父亲当然知道当时的财务制度,乡镇粮站不配置自行车,这笔账没法报销,只能挂在账上。这辆车子越骑越旧,几年后,父亲想想这辆车主要是自己骑行,工作生活中离不开,就主动出钱买下。这时候家中的经济条件也好转了。
闻文这才认识到自行车的重要性,让他苦恼的是,“老坦克”已被大卸八块,其中的一些部件被父亲用于修理别的车辆了,复原已不可能。父亲对他解释道,和人一样,车辆也有寿命,这辆车早已完成使命。望着父亲有些驼背的身影,闻文想,我得独立地完成这个任务,攒钱,买车。
闻文去镇供销社五金门市部询问能否购买到自行车。营业员告诉他,任何一个品牌的自行车都有价无货,价钱当然也不便宜,一辆车都在一百大几十元。闻文不死心,问道,你这个门市部一年也不卖出一辆吗?我现在预订明年的行不行?营业员用手一划拉,让他睁大眼睛四面看,这个门市部拾掇得倒很干净,货物摆放得也很整齐,但有一半的货架和柜台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五金方面的零配件和一些五金工具,确实没有自行车,也没有缝纫机,只有收音机一台。营业员见他的目光盯住收音机,就告诉他,这是坏的,修也没法修。当他的脚迈出门槛时,营业员叽咕道,有车还轮上你买?连我也买不到。原来这位营业员觉得委屈,在这里站了几年柜台,还没见过一辆自行车。哪一年老天爷开眼,果真分辆车来,这位营业员心想,怕是车也进不了店,半道就会被人弄走。
闻文默默计算了一下,他现在月工资三十六元,自己不抽烟不喝酒,除去每月支出的饭菜票、理发、洗澡钱,买牙膏、香皂、洗衣粉钱,以及其他日用开支,每月可以节省下来十元钱。他现在手头有五十元钱,是他临去粮站上班时母亲给的,一直没舍得花。如此算下来,他只要一年工资的节余钱就可以买上车。算清了账,他有些小激动,如此看来,钱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我这么年轻,等一两年当然不是问题。问题就一个,怎样才能买到车?
闻文陷入了沉思中,想起上初中时班上还有三位同学家里有自行车。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乡长,自行车由公家配置。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乡邮员,车辆也由公家配置。还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有一辆加重型自行车,他这辆车子类似于城市的出租车,为人送货,也载送客人进城下乡。闻文想不出他的这辆车子是通过什么渠道购买的。闻文把初高中几十名同学的父母亲像看电影一样从头脑里过一遍,他们有当干部的,当教师的,当营业员的,当工人的,当农民的……还有戴大盖帽从事警务、税务、农机监理等项工作的,总之七十二行,干什么的都有,但是没排出一个与自行车生产销售有关联的。在亲戚邻居里面排了一遍也没排出线索。闻文一时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一天,闻文赶集市,他赶集市不买不卖就为看热闹。和往常一样集市上人山人海,买的卖的看热闹的,唱小曲的,说评话的,耍猴的,耍武把式的,拔牙的,挑眼虫的,摆残棋的……以及路过的行人把集市挤得水泄不通。闻文边走边看,正看得出神,突然看见前面小广场上搭了个台子,台上摆了几张条桌,桌上放着闹钟、热水瓶、脸盆,以及毛巾、香皂、牙膏等物品,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前面架了两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扎着红绸带,显得十分喜庆。有两三名工作人员各捧着一个木箱子走进人群,让人把手伸进箱子里摸。台下围满了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声,原来是摸奖,桌上的物品和桌前的自行车是奖品。闻文看见自行车顿时心动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暗自庆幸有了一次获得自行车的机遇,不由得心脏怦怦乱跳,脸庞涨红了。
在确认这次摸奖活动不是骗局,而是某政府机关组织的一次慈善活动后,闻文买了几张彩票,运气还算不错,中了两个小奖,得了几条毛巾和一个热水瓶。回头一算账,收支基本持平。可让闻文眼红的是,那两辆自行车一直稳稳地架在台上,没人中到这个大奖。
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直摇头,直叹气。他语重心长地对闻文说,对一般人而言,只要不超出承受能力,花小钱买几张彩票不算事,甚至可以说有公益心。但是财务人员不可以干这样的事,毕竟摸奖属于博彩。从事财务工作一定要严于律己,要心如止水甘于清贫,不能贪身外之财。说话时,父亲取下他那副戴了几十年的近视眼镜,不停地擦镜片,看得出父亲很伤感,对闻文的行为感到不安。
闻文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又抵制不住中大奖得自行车的诱惑。他想,我就摸这一次奖,以后永不再摸。
这次摸奖活动是巡回的,闻文又偷偷地摸了两次,中的还是毛巾香皂之类的小奖品。有一场,他亲眼看见一位彩民中了大奖,喜气洋洋地从台上推下一辆自行车并当场卖掉了,卖的价格略低于商店售价,这让闻文眼红,叹息自己既没有中奖的运气,也掏不出买车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被人飞一般地骑走。
晚上闻文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母亲看出闻文的心事,就背着丈夫悄悄地对儿子说出了一条买车的途径。她告诉闻文,你有一位表舅是县五交化公司的领导,他一定能为你买到车子。母亲边说边掏钞票。闻文接钞票时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不觉心里酸酸的,暖暖的,他凝视着母亲的双手,那双常年浸泡在凉水和大酱里粗糙的布满裂纹的手。母亲怕儿子认错人,又悄悄地找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与电影演员王心刚有几分相似。转脸看母亲时,母亲竟有些羞涩。闻文随即意识到母亲今天可能泄露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本不该让自己知晓的。闻文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敢看母亲的脸了。
闻文去湖滨集粮站上班后,与原先的同学和朋友交往就少了,但在湖滨集也结交了新的朋友。有一天打篮球时结识了大顾。大顾又高又胖,大头大脸的,一副憨厚相。两人有共同的爱好,都爱打球,又爱钓鱼爱读书,相处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闻文去大顾的工作单位玩过,大顾是乡供销社五金门市部的营业员。刚知道大顾的工作岗位时,闻文心头一震,就想起了梦寐以求的自行车,但是看到顾家没车,心思也就冷了下来。
时隔不久,闻文去仓库找大顾,见到大顾正在清仓盘点。供销社过一段时日都会盘点库存。闻文看见大顾理出不同种类的五金件,其中有不少自行车零配件。有大件,如龙头、车架、轮胎。也有小件,如钢丝、坐垫、铃铛……原来在乡镇供销社买不到整车,但可以买到零配件,零配件不受指标限制。闻文兴趣上来了,仔细一看,这些配件各种品牌都有,保存得很好,仓库通风透气,货物都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闻文忽然想到了什么,盯住这些零配件出神。
见闻文发痴,大顾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刚要问他,就见闻文回过神来猛然说道:“组装。”
以后闻文得意了很久,我怎么这么聪明?当时头脑里火花一闪,一条“曲线救国”购买自行车的途径就找到了。大顾反应过来,他一直喜欢做手工活,顿时激动得摩拳擦掌,显得迫不及待。大顾兴致勃勃地说,我和你一起组装一辆车。人往高处走,鸟向天上飞。咱既然组装,就组装名牌车,组装一辆“凤凰”怎么样?
要说大顾也真够朋友,为组装这辆车出了大力。自家的仓库不用说,翻箱倒柜把存货全倒腾出来,就差把老鼠洞倒腾一番。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存货还不少,七拼八凑拼齐了半辆车。大顾人粗心细,为了不引起人们的关注,他悄悄地分批次帮闻文拼凑,欠缺的零配件主动通过进货渠道补充。他还利用库存与周边乡镇的五金门市部调剂。历时大半年,从开春到初冬总算把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基本组装成功,唯有三个零配件找不到,一个是本文开头说的“链轮”,一个是链条,一个是链条上的盖板。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配件怎么找也找不到,连县供销社的仓库里都没有。据县供销社计划科的同志回忆,几年了,一批批的零配件调拨下来,但就是没有这三种配件。
走出县供销社仓库,大顾恨恨地骂了句“你们是猪啊”。他骂上面负责计划供应的负责人没脑子。望着大顾着急上火的样子,闻文很感动。通过组装这辆车子,闻文感受到大顾对自己的真情实意。闻文有时候被他感动到犯傻,觉得两个人如果是异性关系,指不定自己能爱上他。
闻文陷进去了,着魔似的时刻惦记这三个配件,走路念叨,吃饭念叨,有时在梦里都念叨。一旦有了去县城或其他乡镇的机会,总要去那里的五金门市部看一看,问一问,他不信买不着,但每次都失望而归。有一次为此误了班车,只有步行抄近路朝回赶。走在乡间小道上闻文又渴又饿,当走到一座土地庙前时,想起母亲敬神时的虔诚模样,闻文忘记了自己是无神论者,不由得合起双掌祈求土地爷显灵,让自己尽快买到配件。
“链轮”和那两个部件一直找寻不到,聞文悲哀地意识到这辆车没有这三个传动装置上的部件,就像一个人的双腿里缺少了肌肉、骨骼和神经,整个人就瘫痪了,情绪一下跌入谷底。
闻文有一天回东阳城,走的是大桥架设后的新路线,先步行到河对岸邻省的一个集镇,再乘上去东阳城的班车。乘车时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来,本县找不到这三件配件,外县找不着吗?外省也找不着吗?他拍了一下脑袋,骂自己笨。
闻文在这个集镇发现了链条和盖板,当他抚摸着包装盒上的“鳳凰”标识时,他激动得热血沸腾,这使他认识到事在人为,贵在坚持。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理解了困扰他已久的“相对”和“绝对”这两个哲学概念之间的辩证关系,就是说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有些事物是“绝对”的,但在更广阔的时空内,这些事物则是“相对”的。任何事物都既是“绝对”又是“相对”的。
没想到付款时闻文发现身上带的钱不够。闻文以前没来过这里,不认识人,当然没法借钱。如果返回去取钱,又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到哪弄钱呢?总不能乞讨吧?看看自己的模样也不像乞讨者。闻文无路可走,只有去卫生院有偿献血。
待第二天返回这个集镇时,闻文百感交集,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自行车上的一两个部件会沦落到卖血的地步,母亲要是晓得还不心疼坏了,早知道这样宁可不买车,宁可像父亲那样天天步行。转念一想,没有付出哪有所得?愚公能移山,我为什么不能组装?再努力一把,以后一有时间就过来看看,没准就能买到“链轮”。就这么左想一气右想一气车子就到站了。下车时才发现盖板丢了,不知丢哪了,闻文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从组装这辆车开始,闻文一直是开心的,快乐的,每买到一个部件,每组装一个部件,他都有成就感,就像万里长征又前进了一大步。这一次他实在心酸,忍不住偷偷哭了鼻子。后来还是在这个集镇配到了盖板,但是原厂产的“链轮”一直没有配到。
闻文彻底失望,不再期望能寻找到原厂产的“链轮”。他宽慰自己,连义齿、义肢都能安装在人体上,一辆自行车上有一两个部件不是原装货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闻文放弃了寻找原厂产的“链轮”时,这一天,大顾喜滋滋地一路小跑来到了粮站。原来上级供销部门组织部分生产厂家和供货商召开了一场物资供应展销会,大顾参会了,并带回来一只闻文梦寐以求的凤凰牌“链轮”。当闻文看见“链轮”摆在眼前时,不仅没有现出喜悦的神情,反而重重地叹口气,双手捂住脑袋蹲了下来,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大顾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也跟着叹口气,沮丧地蹲在闻文的对面。
自行车被盗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