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声声
2023-06-11宋向阳
宋向阳
1
在七步楼附近的小巷里,锔匠何成摆了个摊子。
头几日,何成一件活儿也没招揽到。他不急不躁,拿出一把二胡,满脸沉醉地拉出动听的曲子。渐渐有人围拢过来,在他旁边兜成圈子。曲罢,何成冲大伙一鞠躬,笑道:诸位,谁家里要是有瓷器啥的不小心碰了,可以找我来锔。有人哈哈一笑,说:没问题,再拉个曲子吧。又有看客过来,以为何成是卖艺的,往他的摊子上扔了几个零钱。何成见了,拉胡弦的手猛地一颤。何成捡来几个瓷瓶,拿到了摊子上,用锤子把其中一个砸碎,然后开始找碴、对缝、钻眼,上锔子。一人凑过来,看他入神地干活,向四下招呼道:嘿,这个拉二胡的还会锔东西。何成怀里是一个蓝花瓶,朵朵碎花在他的手里逐渐变得完整,有枝有叶,充满了生机。末了,何成用鸡蛋清和着瓷粉,在上面涂了涂。此时,所有的锔子随着裂纹的走势,在花丛两侧形成架构,合为一体。周围的人连连点头,夸何成还真有一套。
于是,何成逐渐有了锔活儿。闲暇时,他依然给大伙拉二胡。大家乐呵,他也跟着乐呵。回家时,何成便掏出些钱给媳妇香草,香草脸上露出喜色,嘱咐他好好干,何成使劲点头,说:知道,知道。
这天,何成正在摊上锔一个咸菜罐,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怀里抱着布包,站在他的面前说:费了老劲,可找到你了。何成抬头看了看他,继续干自己的。他弯下腰,说:兄弟,我是下店村的赵喜奎呀。何成说:认识,你那把茶壶还在用不?赵喜奎垂下头,说:用呢,可结实呢。何成看周围没有外人,轻声说:那天你忘了给工钱,是你当干部的儿子给的。赵喜奎羞得满脸通红,说:这回我先给钱,你再干活。说罢,腾出手来掏出十元钱,放在摊上。
你的活不好干啊,按常理我不能再接。何成锔好了咸菜罐,望着赵喜奎说。赵喜奎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只瓷烟灰缸,他深深地给何成鞠了一躬。
兄弟,当初我让猪油蒙了心,你差点白忙活一场,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这活儿接了吧,赵喜奎说。你家有钱,还是再买一只烟灰缸吧,何成说。
兄弟有所不知,这个烟灰缸是我祖上留下的,我爹想把这玩意儿修好,不然就不做八十大寿。赵喜奎说完,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听了这话,何成的心一下子被泡软了。他拿起瓷烟灰缸,把一块掉渣拼上,仔细瞅了瞅,然后凝神聚气地钻眼、打锔子。一番操作,烟灰缸完整地呈现出来。那几个细小的锔子,倒像几根突现的藤蔓,让上面几朵蓝花多了一分诗意。
赵喜奎见了,朝何成深深鞠了躬,从口袋里又抓出几张纸币,一同塞给何成。何成淡淡一笑,比以往的价钱还是少留了一些。
待了一阵儿,赵喜奎乐滋滋地走了。何成又拉起了二胡,音律绵柔舒畅,赵喜奎听了,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2
活儿闲时,何成便抄起二胡,有模有样地拉曲子。声音婉转,让小巷中多了几分艺术气息。
徐老太太喜欢何成拉二胡,总抱着一个小板凳过来,端坐在几米外。何成干锔活时,她便默默地望着巷子里的行人。何成的二胡声一起,她立即扭过头一脸痴醉。何成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丈夫前年去世,家里只剩下她一人。这天,徐老太太拿来一个装咸盐的坛子,放在何成的摊子上。何成干完手里的活,捧起她的坛子,发现上面横竖裂了好几道纹,如漁网状。
徐老太太说:要是有别的活儿,就把我的随时放下,不急。
何成为难地说:婶子,这个坛子得十几个锔子呢。
徐老太太却说:能锔就锔上吧,东西还是旧的好。说完,突然抹了抹眼角。
何成不再说什么,将坛子放在膝盖上,用布把表面擦拭得一尘不染,认真地研究了一番。旁边一个看客说:这个坛子不值钱,随便锔上就行了。何成呵呵一笑,说:客户的东西到了我这里,都是有价值的。说罢,拿起锔钻,小心翼翼地钻眼、下锔子。坛子锔完,徐老太太格外欢喜,眼角荡起了鱼尾纹。她伸手在口袋里抓了几下,小声地说:我得回去一趟。说完,迈着一双小脚往家的方向走去。何成望了一眼她佝偻的背影,心里突然酸酸的。
过了好一阵儿,徐老太太站在了何成的身前。何成半眯着眼睛,正在拉二胡。徐老太太却没有了过往的神情,脸上肌肉不安地抽搐着。何成拉完二胡,有个客户递过来一只瓷瓶。徐老太太的手垂在口袋里,有点抖。何成继续锔那个瓷瓶,神情专注。等那个客户走了,徐老太太才掏出一毛钱,吞吞吐吐地说:这点先给你,剩下的以后再还。
何成笑道:婶子,你天天给我捧人场,这个活儿就不收钱了。
徐老太太说:那怎么行?你靠这个吃饭。
何成说:婶子,就当我帮个小忙。
徐老太太弯下腰,捧着坛子慢腾腾地走了。晌午,徐老太太给何成端来半坛子小米饭和几箸子白菜熬粉条。何成说啥不收,徐老太太急得直跺脚。何成只好收下了,吃得喷香。当徐老太太转身的时候,何成又偷偷往她的口袋里塞了点钱。
这天,一个满头的银发老头抱着个玉石笔筒来了。他到过这里几次,很少说话。何成感觉他的眼神发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老头把笔筒放在何成面前,小声地说:坏了,锔上。何成拿起笔筒,吃了一惊。笔筒的胎面光滑细腻,如婴儿的皮肤;不薄不厚,呈半透明状,上面刻着山水景色,相映成趣。遗憾的是:它的下部出现一道裂纹,影响了整体的美感。太可惜了。何成双手转动着笔筒,摇头叹息。
快补上它,家里有钱。老头目光依旧发痴,反复叨咕。这可是个细活,别着急。何成点点头。
老头不说话,傻乎乎地笑。何成拿出一块细布,把笔筒里外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端详了老半晌。何成用细绳把笔筒系紧,轻轻拉动金刚钻。到了一定深度,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钻头,唯恐稍稍一用力,把它钻透。他选好几个锔子,用小锤子把它们一个个敲了进去。
何成干完这桩活计,老头却不见了。此刻,夕阳将落,晚霞的余晖照在笔筒上,笔筒越发显得剔透,温和。那几个锔子顺着裂纹的走势,像一个长长的竹排,漂浮在水面上。它的加入,使笔筒的整个刻图瞬间有了动感,浑然天成一般。何成举起笔筒,仔细地打量着。笔筒底座下刻着:大明宣德。看着看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笔筒。
天黑时,何成没有等来那个老头,他把小车推到七步楼前避风处,一直等着。夜里,他把笔筒用布包好,放进贴着胸脯的地方,靠着墙角睡着了。早晨,他吃了点干粮,又摆上了摊子。这样,何成足足等了五天!一个小伙子心急火燎地来到这里,找到了何成。原来,那个老头回家后突然得急病去世了。办完丧事,他的儿子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先人留下的笔筒。他和邻居打听到,父亲曾经抱着笔筒去了七步楼边的巷子。何成经人证实,确认小伙子就是那个老头的儿子,他一直在外地工作。小伙子给足了工钱,还不住地感谢何成。
事后,有人对何成说:这笔筒够你干半辈子锔匠的。何成淡淡一笑,坐在那里拉起了二胡。声音柔和舒缓,像小河流水。
3
上庄的黄菊花和女儿杜青四下打听,终于在七步楼附近找到了何成。黄菊花兴奋地说:几年没见,原来把摊子又搬到了这儿。何成笑呵呵地说:有段时间活儿少,就换了地方。黄菊花说:树挪死,人挪活,只要你好过就行啊。
找我有锔活儿吗?何成说。有,这活儿就得你干。黄菊花说。我儿子从柜里把它翻出来,不小心摔成这样。杜青掏出一个碎成两半的玉石鼻烟壶,递给何成。因为是老辈人的东西,我的亲家一上火得了大病!黄菊花又说。明白了。何成点了点头。他用丝线把鼻烟壶绑紧,挑了个小号的钻头。他打完眼,用镊子下了几根头发一般细的锔子。好一阵操作,鼻烟壶完整愈合了。老弟的手艺越来越精了。黄菊花欢喜得落了泪,叫杜青付钱。何成只留了一半,让她们母女省下一趟班车费。
后来,黄菊花又来了这里。黄菊花告诉何成,她的亲家看到完整的鼻烟壶,病一下子就好了。何成听了,一阵唏嘘。回到家中,何成和媳妇香草提到此事,感慨地说:没承想,这手艺关键时候还能救人。香草轻叹一声,攥住男人的手,眼圈红了。
这天,一个富态的老头来找何成,说有桩大活儿,让他到家里先看看。何成想了想,便随着去了。
老头家园子中间洼地摆着一个圆形花坛,高两米多,直径三米有余;水面上托起一团团荷叶,碧绿碧绿。外壁却出现了两条细微的裂纹,如蚯蚓一般蜿蜒。老人指著花坛说:这里面还没有裂透,你瞅瞅能不能从外面锔上。何成走到花坛跟前,瞪大眼睛又研究一番。花坛确实没裂透,不然里面的水早流出来了。
何成皱着眉说:这么大的物件,我还没锔过呢。
老头说:只要把它锔好,工钱至少能顶你平时出一个月摊。
何成说:万一失了手,怕是赔不起呀。
老头说:听说这手艺传到你手里已经三代,不至于吧?
何成说:容我想想,再给你回话。
不久,何成在老头家里住了下来。他在花坛周围立下木桩,用铁丝恰到好处地固定上。老人找来几个高低不同的凳子,供他使用。他坐在上面,将花坛裂纹周围用布擦得干干净净。仔细打量、琢磨,并不急于下手。老头也不催他,任由他慢慢研究。到了饭点,便有人把上好的菜品端过来。何成用大碗随便装满,回到花坛边吃。后来,他升起小火炉,专门打出数十个长短不一的锔子,按照画好的图纸,把锔子一个个排列到了空地上。做好了准备,何成开始围着花坛钻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坛的弧度,小心翼翼地转动着锔钻。花坛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草丛中的虫鸣。何成凝神屏气,让金刚钻稳稳地下潜着。裂纹两侧打下第一排锔眼,何成安上锔子,用锤子力气均匀地往里敲着,表情专注。户主站在不远处,心里捏了把汗。
数日后,花坛被修复好了,里面的水没有漏出一滴。那些锔子巧妙地绕过原有的云山图案,又钉在了关键处。它们在裂纹两侧形成了“人”字形,就像数只大雁在其间翱翔,彼此和谐共生,仿佛融为了一体。
媳妇香草看到何成拿回那么多工钱,欢喜极了。有一分出路,老辈人传下的手艺也不能丢。何成眼含着热泪说。我去炒两盘菜,再陪你喝点。香草转身去了厨房。
何成稳稳地靠着山墙,又拉起了二胡。那曲子如山泉流淌,音色分外纯净。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