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年纪事》中的瘟疫叙事视角解析
2023-06-11孙伟
孙伟
摘 要:在《瘟疫年纪事》中,笛福交叉采用了第一人称下的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视角。一方面,他通过经验自我视角,以亲历者的身份,向读者实时讲述1665年伦敦大鼠疫下满目疮痍的社会景象,触发读者情感;另一方面,他借助叙述自我视角,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在瘟疫中显露的人性道德和宗教观念做出评述并提供应对经验,引发读者对瘟疫社会的思考。
关键词:《瘟疫年纪事》 丹尼尔·笛福 经验自我视角 叙述自我视角 瘟疫叙事
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作为英国小说之父,一生创作了五百多部作品,其中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宗教等多种领域。1772年,法国马赛发生了鼠疫,笛福为了让更多人了解鼠疫和其危害,写下了《瘟疫年纪事》这部纪实类小说。作为1665年伦敦大瘟疫的亲历者和幸存者,笛福在小说中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所见所闻,以真实的笔触描绘了这场发生在伦敦、夺取十万人生命的大瘟疫。纵观国内外对于《瘟疫年纪事》的研究,其焦点主要集中在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现实性与虚拟性和后现代主义等视角。比如王晓晴在《笛福在〈瘟疫年纪事〉中对主流话语的颠覆与抑制》一文中,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分析了笛福在小说中思想的游离性[1];胡振明在《〈瘟疫年纪事〉中的真实性书写》中探讨了这部小说中虚拟与真实的关系[2];加里·亨兹(Gary Hentzi)在《〈瘟疫年纪事〉中的庄严时刻和社会统治》中从后殖民的视角对小说中的阶级统治进行了解析。[3]里凯蒂(Richetti)在《情景与结构:笛福小说中的叙事》一书中对《瘟疫年纪事》中的叙事技巧进行了研究,分析笛福如何利用叙述手法展现当时真实的历史场景。[4]《瘟疫年纪事》作为一部瘟疫纪实类小说,在文本中充分地展现了笛福娴熟的叙事手法和精湛的叙事技巧,尤其体现在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和叙事视角上。虽已有学者对《瘟疫年纪事》的叙事技巧进行了解析,但鲜有研究聚焦小说的“瘟疫”和“叙事视角”。鉴于此,本文将着眼于《瘟疫年纪事》中的瘟疫叙事视角,分析丹尼尔·笛福如何利用叙事视角讲述瘟疫,试图为《瘟疫年纪事》的叙事技巧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直以来,叙事视角始终是探讨作家创作时不可回避的话题,早在古希腊时期便被当时的学者关注,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论述“摹仿说”时就将视角分为“直接”和“间接”两种。发展至今,叙事视角的研究已颇具系统性,各种理论层出不穷,许多学者通过不同的方法对叙事视角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如诺曼·弗里德曼(Norman Friedman)在《小说的视角》一书中将其划分为编辑型全知叙事、客观性全知叙事、第一人称见证者和第一人称主要人物等八种视角。[5]在弗里德曼的划分基础上,杰拉德·热奈特(Gerard Genette)在《叙事话语》中对视角进行了三种划分: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这也是最受认可的划分方式之一。零聚焦意味着非限定的全知全能视角,即“叙述者所知>故事人物所知”;内聚焦表示叙述者只叙述特定人物所知,即“叙述者所知=故事人物所知”;外聚焦则表示“叙述者所知<故事人物所知”。[6]里蒙·凯南(Rimmon Kenan)对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双重聚焦进行了区分,分为“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7]。我国叙事学家申丹提出了四分法:无限制型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8]其中“无限制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与热奈特的“零聚焦”与“外聚焦”相同;内视角中包括“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的‘我在经历事件后的视角”, 与凯南的叙述自我视角相同;第一人称外视角中包括第一人称叙述中的“我”在经历事件时的视角,与凯南的经验自我视角相同。
在《瘟疫年纪事》中,笛福化身为一位名叫亨利·福(Henry Foe)的鞍具商,以这位小说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他在伦敦大瘟疫中的所见所闻。笛福在整篇小说中交叉采用了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视角,时而通过经验自我视角给读者实时讲述瘟疫的经过,引起读者共情;时而通过叙述自我视角对瘟疫中的种种事件做出评价并提供应对瘟疫的经验,引发读者深思。
一、经验自我视角下的瘟疫叙事——动之以“情”
作为一部纪实类小说,《瘟疫年纪事》中主要采用了经验自我视角叙述。借助这种视角,亨利·福在小说中生动地呈现了一幅瘟疫下的社会景象。他成为一名能打破时空界限的向导,带领读者穿梭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经历非同寻常的事件,让读者切身感受瘟疫下市民的悲惨处境和城市的千疮百孔,触发读者与人物的情感联系。
(一)瘟疫中的市民
作为瘟疫的亲历者,在经验自我视角下,亨利·福带领读者见识了瘟疫下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当瘟疫刚爆发时,他在大街上看见富人们纷纷逃出市中心,而普通市民的窘境在疫情中被无限放大。福有一次在河岸旁与一名无家可归的船夫聊天,发现船夫由于家人感染了瘟疫而被迫离家,同时为了家人的生存他又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工作。由于不能与家人见面,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妻儿是否还活着。他说:“我是一个孤独可怜的人,托上帝的福我还没有传染上,可我的家人传染上了,我的一个孩子死了,我可怜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那儿活着,要是他们可以称得上是活着的话,可我不能去看望他们,我尽自己的努力为他们干活。”[9]
除了带领读者走入瘟疫下穷人的生活,福还带领读者目睹瘟疫下愚昧与迷信的人。当他走到大街时,他看见一群人全部仰起头盯着空中,在看一个女人告诉他们的她所能清清楚楚看见的东西,“她说那是一个身披白衣的天使,手持一柄喷火的剑,在那儿摇晃着,或是在她的头顶上空挥着……而这些可怜的人是那样热切地赞成,还一样的欢喜快慰。”[10]当福声称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时,却遭到其他人的嘲笑,一个女人尤甚:“她从我这儿转过身去,把我称作不敬神的家伙,而且是个嘲笑宗教的人;告诉我说,这是上帝发怒的时辰,种种可怕的判罚正在临近;而那些轻慢骄矜之徒,像我这一类人,要惊奇,要灭亡。”[11]类似的事件在福穿越一条狭窄通道时再次发生,他看到一个人在通道中间异常地跟其他人说话,时而指着一个地方,时而指着另一个地方,称他看见一个幽灵走近一块墓石,他把幽灵的模样、姿势还有动作描绘得那么准确以至于其他人都堅信幽灵的确存在。而当福认认真真观望四周时,却一无所获。“这些可怜的人是那样确信,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向人们大吹特吹。”[12]在福的引领下,读者在对此类荒唐行为感到可笑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人们在面对瘟疫时内心的极度恐惧。
在福的经验自我视角下的人物中,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饱受心理和生理折磨的人们。例如当福路过教堂墓地时,他看到一个人在坑边走来走去,时而叹气呻吟,像心都是要碎了,经常要求下葬人将他埋葬。但随后福了解到这个男人既没有被传染,也不是疯子。“他是一个被可怕深重的悲哀压垮的人,有妻子和好几个孩子,全部在那辆运尸车里,就是刚刚和他一起进来的那辆车,而他跟着往前走,带着痛苦和极度的忧伤。”[13]在目睹自己的家人被一一下葬后,他控制不住大声叫嚷,然后晕倒在地。更让读者心酸的是,在福去照看兄长的路上,他目睹了许多悲惨的景象,许多人在街上倒毙,而女人痛不欲生时会把她们卧室窗子打开,以一种惨淡而吃惊的样子大喊大叫。随着福往前走,一扇铁窗猛地打开,有个女人发出了三声吓人的号啕。“她是一种难以效仿的腔调哭喊道,哦!死亡,死亡,死亡!而这让我猝然惊恐起来,连我的血液都冷了。”[14]当他走到街道的尽头时,他看见女人和孩子像是发了疯,在屋子里尖叫着跑来跑去。有些人破门而出跑到街上,径直冲到河里。
(二)瘟疫下的城市
作为瘟疫的亲历者,福不仅带领读者接触瘟疫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同时也带领读者深入大街小巷,到访不同的地方。福在小说中从始至终都行走在路上,在他的叙述中提到了大约175个不同的场所,例如街道、胡同、房屋、教堂、酒馆、村庄、地方行政区、乡镇等。正如文学评论家辛西娅·沃尔(Cynthia Wall)所说:“H. F. 的叙述某种程度上是有关街道空间的一部编年史。读者跟随着福经过街道胡同,进入死亡之屋,去到坟坑的边沿,在时间中进退。”[15]通过这种视角,瘟疫下伦敦的每个角落和疫情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冲击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例如当瘟疫在伦敦肆虐时,福不顾生命危险依旧穿梭在街道,他描述此时的伦敦:“伦敦的面貌眼下确实是奇怪地改变了,我是指整个大片的建筑、城市、市外管轄地、郊区以及所有的地方。让人最吃惊的一件事,便是看到那些街道,通常是那样熙熙攘攘,眼下变得荒芜凄凉,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16]当福走在霍尔伯恩大街上时,他看见所有的人都走在路的中间,不敢沿着路边走。因为人们不想和从房屋里出来的人混杂在一起,也不想接触到从屋里传出的气味。当他继续往前走时,他看见成排的房屋和商店都门窗紧闭,只留下一两个看守人。福随后带领读者去到他所居住的大街,它是伦敦所有街道中最宽广的一条:“现在与其说是一条铺石的街道,还不如说更像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而人们往常是与马匹和车辆走在路上的。”[17]除了福所居住的大街,伦敦城内如莱登厅街、毕晓普斯盖特街、康西尔甚至交易所都杂草丛生,在瘟疫的冲击下,曾经热闹繁华的地方现已变成无人踏足的荒地,其威力可见一斑。
除了带领读者游走在街道,从而感受瘟疫对伦敦的冲击,福也领着读者走入教堂墓地,进一步感受瘟疫的威力。埃尔德盖特教区教堂墓地挖了一个大坑,“那是一个可怕的坑,约摸40英尺长,15或16英尺宽,20英尺深,因为这个坑是九月四号挖完的……这才只有两个星期,他们已经在里面扔进了1114具尸体,这个时候他们不得已要将它填满。”[18]此类触目惊心的场景向读者展现了瘟疫的恐怖。而就在读者心情难以平复之时,他又领着读者走入了下一处——死亡之屋。“这些屋子都要标上一英尺长的红十字,标在门户的中间,清楚醒目然后用普通印刷字体加上这些话,即上帝怜悯我们。”[19]设置这些房屋虽是阻止瘟疫传播的一种手段,但屋中的住户不论健康与否都要被关在里面,犹如在一座监狱中日夜由看守人看管,而许多人就在这些悲惨的禁闭中灭亡。因此在瘟疫中,被关进这些房子就意味着死亡,而当福穿过这一座座房屋时,周围绝望的气息也始终笼罩着他。“那些家庭的悲惨是难以言表的,而通常正是从这类屋子里,我们才听到最为悲惨的悲鸣和号叫。”[20]福领着读者游荡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正如《神曲》中维吉尔领着但丁游走在地狱之中。此时的伦敦与地狱别无二致,所到之处无不哀鸿遍野,令人神伤。
总而言之,亨利·福作为瘟疫的亲历者,他在小说中运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真实地展现了瘟疫下的社会场景,化身一名打破时空界限的向导领着读者游走在伦敦。他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感受瘟疫中人们的愚昧、悲惨、恐惧与绝望,同时到访各式各样的地方,体会瘟疫下城市的凋零与残败,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瘟疫对城市,对市民的巨大冲击,从而深刻体会瘟疫的恐怖。
二、叙述自我视角下的瘟疫叙事——晓之以“理”
在《瘟疫年纪事》中,亨利·福不仅是瘟疫的亲历者,他也时常跳出经验自我视角,转而在叙述自我视角中化身为瘟疫的旁观者,做出事后评论和提供建议。这种在经验自我视角中嵌入叙述自我视角的叙事手法,能让读者暂时走出福在小说中创设的平行时空,回到现实世界听取他对一些事件的看法和应对瘟疫的建议,同时也能时时提醒读者注意到他们的旁观者身份,从而触发读者自身对瘟疫社会的思考。
(一)人性道德评述
作为瘟疫的旁观者,福通过叙述自我视角评论最多的便是人性道德。每当在讲述一段事件后,他总会从道德方面对其中的行为予以评价。宫廷皇室在瘟疫发生时就立刻逃离城区,随后他们在城市的另一头却幸灾乐祸。在讲述完这件事后,福便毫不掩饰他的愤怒,评价道:“他们的昭彰罪行,背离乐善好施,可以说是已经变本加厉,把那种可怕的判罚带给这整个国家!”[21]当看到禁闭人们的房屋后,福认为此举非常残忍、不符合基督精神;当人们沉溺于预言、星相学、咒文、占梦等此类荒谬迷信活动时,福则批评这是粗蛮恶劣和缺乏思想的表现,被恐惧带向了荒唐无稽的极端。当看到那些为了攫取钱财而不择手段的江湖郎中和骗子时,福更是怒斥这些人是在谋财害命:“这不光是在骗穷人的钱,而且还毒害他们身体,用那些可恶而致命的配置品。”[22]在小说中福也讲述了瘟疫期间诸多偷盗、抢劫甚至谋杀事件的发生,对此他说道:“我根本不相信这儿的人败坏到了这种程度,某些人身上贪欲的力量是那样强。”[23]总之,福在小说中展现了人性自私、贪婪和冷血的一面,揭露了人性的丑恶,并且通过叙述自我视角予以谴责。
尽管福在小说中揭示了人性的黑暗,但也同时展现了人性的光辉,并通过叙述自我视角赞扬那些在瘟疫中无私、博爱和互助的人们。每当看到人们的善意和无私行为时,福都会不吝笔墨赞誉并提倡这种行为。例如在小说中间部分,福在讲述三个男人在瘟疫期间互帮互助的故事时,便称赞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故事的每一个部分都包含着道德寓意,他们的整个行为,还有他们与之结交的某些人的行为,都堪为楷模,值得所有穷人,或者同样还有女人学习。”[24]
在与船夫交谈并了解他的境遇后,福对他发出赞叹,“我偶然遇见的这个人不是伪君子,而是一个严肃、虔诚的好人……我找不到言词可以表达这个穷人的那种感恩之情。”[25]在得知城区的行政长官留下来维持秩序和救助穷人时,福不禁歌颂他们的博爱精神:“我只能将它留作记录,那些公务员,诸如警察、下级警官、市长大人和治安官的属下,他们的工作是管理穷人,大抵是怀着和任何人一样的勇气,而且说不定是怀着更多的勇气履行其职责。”[26]同时福也颂赞了其他行业的人们在瘟疫中做出的贡献:“我认为应该把这记录下来向那些人表示敬意,有牧师也有内科医生、外科医生、药剂师而且还有各种发挥作用的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履行其职责,有些人不仅冒了生命危险,而且还在那个可悲的时刻失去了生命。”[27]正是这些平凡的英雄最终使伦敦摆脱瘟疫的阴霾,迎来了光明。
通过福的叙述自我视角,读者在小说中倾听着他对道德的评述,跟着福“惩恶扬善”,在恐怖与黑暗的瘟疫社会中寻找人性的光辉,也坚信光芒终能驱散黑暗,唯有人们互助互爱才能共渡难关。
(二)宗教观念评述
在福的叙述自我叙事中,对人们的宗教观念的评述也屡见不鲜。福在小说中展现了瘟疫期间人们摇摆且脆弱的宗教观念,并予以讽刺与批评。瘟疫开始时,教会的牧师和神父纷纷逃走,福便谴责这些所谓的教职人员:“他们跑掉了,丢掉了自己的职责,将人们遗弃在险境之中,而那个时候人们是最需要安慰的。”[28]而当教堂的教职人员逃离后,非教会人员便进入教堂布道,此時的人们却蜂拥而至,不问他们的身份和主张。福随后便讽刺道:“当疫情结束后,他们这种博爱精神消退了,每一座教堂又提供自己的牧师,事情又回到老路上去了。”[29]而对于那些非教会人员,福也评论道:“他们眼下心甘情愿到他们的教区教堂里来,遵从他们并不赞成的礼拜仪式;但是随着传染病的恐怖消退下来,那些事情又回到它们从前所在的轨道上去了。”[30]
此外,酒馆的一群人不怕亵渎上帝,用无神论的口气说话,并揶揄和嘲笑福的虔诚。他对此无比愤怒,痛斥道:“我对此感到非常悲哀和压抑,什么样的人居然如此歹毒,铁石心肠,这样臭名昭著地邪恶,竟要侮辱上帝和他的仆人,还有他的礼拜。”[31]当看到许多人在瘟疫期间寻求咒文、占卜、星相等魔鬼的神谕,在宗教仪式上公开侮辱和讥笑教徒后,福不禁为那些人的极为可鄙的行为感到恼怒,并坚信这些人会成为上帝正义的可怕例证。“上帝会在这个时刻,出于他的不悦,以不同于另一个时候的一种更为特别和惊人的方式,将那些适当的人挑选出来。”[32]
除了讽刺与批评人们一触即溃和反复无常的宗教观,福也通过叙述自我视角多次重申自己虔诚的宗教观,与前者形成鲜明对比。如在瘟疫爆发初期,在决定是否要留在城区时,福便展现了自己对上帝的态度,“我几乎没有必要告诉读者,从那一刻起我做出决定要留在城里,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全能造物主的仁慈和保护,丝毫不寻求其他任何庇护。”[33]随后在疫情肆虐期间,福再次表明了他的态度:“那些有益的反思会让人们怀着最大的幸福感跪下,忏悔其罪孽,仰求其仁慈的救世主宽恕,在这样一个危难不幸的时期,恳请他施予怜悯。”[34]而当瘟疫结束时,在反复重申瘟疫的消失是出自“那只神秘的无形的手”并感谢上帝的恩惠后,他利用叙述自我视角进一步解释了这一做法:“让我们所有人都表示感谢,那么说不定就有人觉得,在对这件事情的认识结束之后,这是有关宗教事务的一种装腔作势的空话,是在宣讲布道而非书写历史,是在把我自己变成牧师而非提供我对事物的观察……如果有十个人,只有一个回来表示感谢,那么我渴望成为那一个人,而且是为我自己表示感谢。”[35]
通过福的叙述自我叙事,对比他人与他自身的宗教观念,读者得以窥见在瘟疫期间占据主要地位的宗教观,同时也间接反映了17世纪启蒙主义时期宗教神权的式微。瘟疫期间上帝的缺位,则加速了这一进程。
(三)瘟疫应对建议
笛福写作《瘟疫年纪事》主要旨在增进伦敦民众对鼠疫的了解,其叙述自我视角也自然用于提供应对瘟疫的建议。在小说开头,福便运用了叙述自我视角直言写这篇回忆录的目的:“我把这些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我只知道,它对于比我后来的那些人也许是重要的,如果他们快要陷入同样的苦难,要去做同一种选择,所以我很想让他们随便看一看这篇记录,作为他们自己要遵循的指南,而不是我行为的历史。”[36]例如在瘟疫爆发初期,作为瘟疫的旁观者,福便发表了几点自己的见解和建议,他首先指出大量乡下人口涌入城市导致伦敦人口暴涨,而瘟疫便是如此进入伦敦。随后他便进一步说明伦敦只有一家传染病隔离医院是大错特错:“应该及时建立隔离医院,每家能容纳1000人,家里一旦有人生病立即送往临近隔离医院。”[37]随后他又从医学的角度分析了此次瘟疫的传播途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毋庸置疑,这场灾难是通过传染性病毒蔓延的,也就是说,是通过某种水汽,或气体,而内科医生称它为恶臭,经由呼吸或汗水传给健康人。”[38]由于瘟疫的传播非常迅速且狡猾,许多人可能会不知不觉染上随后暴毙,福因此建议人们保持社交距离和进行居家隔离,同时应及时补充生活必需品。不仅如此,福也称赞了政府在疫情期间实施的一些举措,如颁发通行证和健康证明防止人员流动、每日发布《死亡统计表》让公众了解疫情形势、严禁无故集会和关闭娱乐场所等,这些措施都可以为后世所借鉴。福在小说中也总结了鼠疫的症状,指出瘟疫症状在不同体格是以不同方式运作的:“第一种症状是有些人立刻被它压倒,然后出现剧烈高烧、呕吐、头痛欲裂、背痛……其他那些人是在脖子或腋窝,出现肿块和肿瘤,那些肿块和肿瘤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第二种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是悄无声息地受到传染,热病不知不觉地损耗着他们的元气,而他们几乎一点都不知道,直到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然后毫无疼痛地死去为止。”[39]根据福的说明,出现第一种症状的病人是可以治愈的,而出现第二种症状将无可救药。通过以上福的叙述自我视角,读者在加深对鼠疫了解的同时也能掌握一些应对瘟疫的方法。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评论瘟疫文学时说道:“被书写的瘟疫早已从现实的肉身中完成抽离,瘟疫的书写传达给读者的不仅仅是大规模传染病的表象,还必然夹杂了创作者对于这一表象的态度、倾向、思考,或是对某种类似于瘟疫的事物的看法和判断。”[40]福通过经验自我视角给读者展示瘟疫本身,而叙述自我则穿透瘟疫的表象,向读者展示对道德的思考和宗教的认识,同时让他们从中汲取应对瘟疫的经验。将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相嵌,无异于在感性中穿插理性、在肉体中注入灵魂。
三、结语
罗伯特·汉斯(Robert Hans)曾指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方面需要为读者提供一种他者的生活状态,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真实地体验一种迥异于日常的新奇經验;另一方面这种新奇经验必须与读者所处的社会语境有所联系,而不是完全的空中楼阁。”[41]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便完美契合以上的标准,其伟大之处很大程度上在于笛福在小说中对叙事视角的巧妙运用。一方面,笛福通过经验自我视角创设生动的瘟疫场景并邀请读者进入,真实展现瘟疫下市民的水深火热和城市的凋零残败;另一方面,他通过叙述自我视角时而将读者拉回现实世界,倾听他对人性道德、宗教信仰的评述,同时学习应对瘟疫的经验。前者以瘟疫的亲历者身份讲述瘟疫触发读者情感,动之以“情”;后者则以旁观者的身份对瘟疫中的事件做出理性的思考并为读者提供建议,晓之以“理”。无论是在文本层面还是现实层面,这种经验自我视角和叙述自我视角的相互交织让作品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不至于落入煽情和说教的两个极端,可谓相得益彰;经验自我视角下的许多故事细节也值得如今的读者深思和借鉴,这无不凸显了《瘟疫年纪事》作为一部经典文学作品的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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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安徽理工大学青年基金项目类一般项目(QNYB 2021-11) ,教育部产学研合作育人项目“人机共译技术在ESP教学中的应用研究(220900063011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