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游戏，激起学前教育大浪潮

丁睿

孩子们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机关幼儿园积木区做游戏

欣欣在幼儿园的状态，可以说是“疯玩”。

充足的游戏时间、无固定游戏规则、不指定游戏伙伴，游戏结束后老师还让孩子们通过绘画、记录、语言等方式反思游戏经历，分享游戏感受，甚至根据孩子们在游戏中的差异化表现设计课程内容，游戏活动取代了课程知识，成为幼儿园教育的基础活动。

实际上，这种名为“安吉游戏”的学前教育模式，已经成为国内外教育改革的一种新风向。2021年起，教育部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31个省（区、市）、61个实验区、177个实验园推广安吉游戏。与此同时，全球有138个国家关注安吉游戏，逾50个国家的学者和官员前来安吉考察学习，并已设立15个海外实践园。扎根于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的这场学前教育改革，正在为全球共享儿童友好教育生态贡献中国方案。

明明是“小游戏”，为何激起学前教育“大浪潮”？

杨一村提到了幼教队伍中一个为人熟知的笑话：老师筋疲力尽地带领着孩子结束了游戏环节，孩子们却纷纷跑过来问：“老师，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让孩子玩起来

安吉县位于浙江省北部，拥有46万常住人口32所中心幼儿园（下辖34所分园、64个教学点）。2014年起，安吉县政府每年安排200万元专项经费，用于安吉游戏实践研究，提出“让游戏点亮孩子的生命”教育理念，突出幼儿游戏“投入、反思、冒险、喜悦与爱”的特质。

实际上，安吉游戏的探索开始于本世纪初。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教育局安吉游戏研究中心主任戴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安吉游戏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无游戏阶段、假游戏阶段和真游戏阶段。

在无游戏阶段探索中，安吉游戏研究团队发现，幼儿园教育长期存在对小学教育的“前移与复制”。尽管当时团队开发了丰富多样的游戏材料，却没有得到真正利用、成了摆设。大部分幼儿园仍然处于“无游戏”状态，孩子与游戏的联结，只存在于固定的、单独设置的游戏时间。

“事实上，游戏是幼儿的天性，这是当前国内外研究的共识。”戴艺表示，“对幼儿园儿童来说，游戏是其独特的学习方式，安吉的教师突破传统意义上的‘你教我学，将课程目标隐含在游戏与生活环境中，支持儿童自发地‘学。教师在观察、倾听中与儿童对话，引导儿童从‘做到‘思，在反思中诞生精彩观点。”

心理学家发现，游戏可以帮助儿童达到必要的智力上的平衡和情感上的满足。美国匹兹堡大学儿童早期教育硕士、长期关注中美学前教育的明慧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如果幼儿还处在一个探索游戏的阶段，我们去教他读写，并对读写的数量、质量有要求，这个肯定是不符合幼儿成长规律的。”

“避免小学化不是指幼儿园不能出现小学学习的内容，实际上我们要纠正和避免的是小学化的教学方式——也就是以知识为导向进行重复的训练。”北京师范大学广州实验学校附属幼儿园副园长杨一村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在幼儿园阶段，“一日生活皆课程”。

“很多家长担心，孩子在幼儿园只玩游戏会在学习上落后于同龄人，产生各种焦虑情绪，其实大可不必。”戴艺说。

安吉游戏研究团队在探索中发现，在自由、自主的游戏活动中，儿童会呈现出最放松、最自然、最真实的状态，从传统被动接受知识的学习转变为主动积极的深度学习，主动去解决问題、实践反思、合作分享。

因此，安吉幼儿园的老师们开始关注“让孩子玩起来”。

“这是一个放手和退后的过程，老师放手了、退后了，把成长的空间让给孩子自己。”戴艺说。

从“假游戏”到“真游戏”

2001年《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试行）》颁布，安吉县作为试点地区开始探索“去小学化、开展区域活动、实行多样化教学”，当地幼儿园教师竭尽所能，为幼儿设计游戏材料和玩法。

然而，表面化的“假游戏”成为教育进一步改革的阻碍。

所谓假游戏，即幼儿的自主性和兴趣受到很大限制，以游戏为本而非儿童为本，老师“深度指导”孩子如何玩。呕心沥血设计的游戏，演变为剥夺孩子游戏自主权的“假玩”。

杨一村提到了幼教队伍中一个为人熟知的笑话：老师筋疲力尽地带领着孩子结束了游戏环节，孩子们却纷纷跑过来问：“老师，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这一阶段我们发现，老师惯性包办和指挥幼儿游戏，孩子们并没有真的投入。”戴艺说，安吉游戏研究团队开始思考“如何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儿童”。

首先是对游戏环境的重新创设，其中重点是对材料的探索。咨询建筑行业的专业人士后，安吉游戏研究团队按照标准砖块的尺寸，用木头制作了原创的户外炭烧积木，还设计制作了大量长短大小不一的木块、木板，找来了大小不等的水桶、各种尺寸的水管。这些材料特点是取材于当地、成本较低，但又可以进行复杂建构、充满可能性。

其次是研究团队调整了幼儿园一日生活时间的安排，要求保障每天1个小时以上的自主游戏时间，让幼儿能够与游戏探索活动进行深度互动。

游戏归真的历程中，孩子需要成为游戏的主体。研究团队发现，除了游戏环境、游戏时间，更为重要的是，老师的角色也要在教育中“返璞”。因此，研究团队提出，老师要从游戏的主导者“分三步走”转型。

2022年6月21日，作为“全国安吉游戏试点园”，合肥市安庆路幼儿园教育集团桃蹊分园，小朋友在玩“水枪大战”游戏

第一步是放手游戏，发现儿童，改变儿童观。让老师成为“观察者”，学会在游戏中“闭上嘴，管住手”。老师不去干预干扰孩子的游戏，通过观察发现游戏过程中孩子的学习与发展，发现儿童的了不起，进而转变儿童观。

2020年开始，广东省东莞市海德双语幼儿园便引入了“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学前教育模式。教师许敏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儿童对于游戏玩法的创造性是惊人的，会有儿童跑过来告诉我，老师我昨天看了那部动画片，假如我拥有这个角色的超能力，就可以把这个砖头材料变成什么样。更有意思的是，孩子们对小伙伴创造的游戏规则非常认同，还可以组建起小队伍进行天马行空的比赛。”因此，幼儿不需要遵循教师规定好的游戏规则与步骤操作，而是自我探索。

第二步是看懂游戏，理解儿童，改变教育观。安吉游戏强调把老师在前的“教”变成观察、倾听孩子，与孩子对话，逐步建立“儿童在前，教师在后，教师与儿童共同成长”的新型师幼关系。

“儿童在游戏过程中经常遇到困难，也会和小伙伴产生冲突。我们退出主导，把空间让出来，用倾听与对话代替直接介入和包办，后来发现，他们会自我探索解决大部分的难题，无法解决的就会求助同伴。我们之前去培养儿童协商与合作、专注与坚忍、冒险等品质，花了大力气。但在这种模式下，他们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品质。”许敏介绍。

在游戏中，幼儿自然习得很多经验和知识。老师们发现，为了达到某些预设教育目标而辛苦备课的教育方法，已不适合孩子的发展，因此开始主动反思传统集体教学的有效性，这也自然引发了第三步行动：回应游戏，追随儿童，改变课程观。

教育观的转变和全新师幼关系的建立，让教师开始真正明白，游戏和生活中的点滴都是宝贵的课程资源，教学的起点不再是教材和课程，而在于儿童自身。戴艺介紹：“我们不需要统一的教材，因为从游戏到生活再到教学，每个孩子的学习和发展速度各不相同，因此，我们强调去标准化，课程来源于老师在游戏过程中对孩子的观察、记录和反思。”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冯晓霞认为，积极主动、解决问题、实践反思、创造思维、合作分享等深度学习的基本特点，也正是安吉游戏的基本特征。

从“假游戏”到“真游戏”，杨一村认为：“安吉游戏最有价值的是对教育观念的改变，这种从‘假到‘真的转变，对于学生来说是真正有价值的。”

家长要成为同盟军

幼儿在幼儿园期间都在玩，上了小学怎么办？这是家长群体的普遍忧虑。

“在学前教育机构工作的时候，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家长们接孩子的时候通常问的问题是，今天学到了什么或者老师今天教了什么，而不是今天开不开心。”明慧说。

长久以来，以“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为代表的教育理念，促使家长更为重视幼儿园教育在知识层面的提升，比如拼音发音、写字笔顺、算术运算等。如果转向以游戏为基本活动、在玩中学习，是否会影响孩子小学乃至之后阶段的学习成绩？

我们不需要统一的教材，因为从游戏到生活再到教学，每个孩子的学习和发展速度各不相同，因此，我们强调去标准化，课程来源于老师在游戏过程中对孩子的观察、记录和反思。

安吉游戏研究团队则认为，幼儿园向小学教育“握手”的过程中，家长们更需要关注能力的准备。《幼儿园入学准备教育指导要点》提出，幼儿园是为后续教育完成身心准备、生活准备、学习准备的阶段。杨一村认为：“幼儿园要为上小学完成学习准备，但这不只是指知识的衔接，而应是学习能力——比如专注力等能力的准备。”

明慧认为，处在早期教育阶段，幼儿的情绪发展能力、生活自理能力、语言表达能力、肢体运动能力、社会交往能力等能力素养，更为关键。

“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模式下，老师在转变自身角色，家长也参与到这个改革中来。”许敏介绍，面对家长的质疑，非常有效的策略是联动家长成为教育生态的关键角色。

“在海德，我们设置了家长体验日，通过让家长亲身参与幼儿自主游戏，理解这种创新型方法的价值。比如，家长可以作为‘大朋友一起活动，也可以在分享环节倾听小朋友的体验。此外，家长也可以及时反馈家庭生活中孩子的动态表现，成为孩子个性化课程设计的伙伴。”许敏说。

戴艺认为，家长是安吉游戏的同盟军。家长可参与幼儿园的课程建设和管理，并把他们的认识和理解带到社区、带进社会，形成良好的教育生态。

因地制宜做游戏

世界经济论坛《未来学校：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定义新的教育模式》报告提到，幼儿的自我学习能力、创造性才是教育的根本指向。值得关注的是，安吉游戏这一学前教育模式被收录于该报告，并在16个“能够为未来做准备”的教育创新模式中排名第一。

20多年的实践探索，“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安吉游戏已经成长为中国学前教育改革的一个品牌。

近年来，以安吉游戏研究中心为依托，国内外学前教育专家汇集安吉，让这场有关“真游戏”的探索在全国各地生根。2020年，由教育部主办的安吉游戏全国推广计划启动会在安吉举行。其后，教育部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省市—实验区—实验园的框架下推广安吉游戏，目前31个省（区、市）已经搭建起177个实验园的头部队伍。

戴艺介绍，很多省份还自主设置了安吉游戏实践园，香港澳门地区也已建立安吉游戏学习圈。

2021年1月，广东省申报设立2个安吉游戏推广国家级实验区，每个实验区设立3所试点园。同年4月，辽宁省出台《辽宁省安吉游戏推广实施方案》。全国多个省市地区纷纷开启安吉游戏的本地化探索。

“任何一个教育模式落地到其他地方，都需要因地制宜，安吉游戏进入到全国其他地区，需要关注各地区的实际情况。”戴艺说。

目前，广州推广行动强调安吉游戏理念与本土资源的融合，并且瞄准岭南文化背景下如何提升游戏质量的关键问题，推进安吉游戏的羊城实践。作为安吉游戏推广国家级实验区，广州白云区要求幼儿园实行“一园一案”，充分发挥各自园区的独特优势。

北方迥异于安吉的地理环境与文化资源，也为幼儿户外游戏提供了全新的可能。辽宁等地充分利用冬季冰雪资源，通过收集、改造等方式拓展了安吉游戏的活动环境。陕西省榆林市定边县则在深度理解安吉游戏精神理念的前提下，结合当地的气候环境特点和本地资源禀赋，创意性营造了独特的游戏空间，陕北窑洞、土迷宫、蚂蚁山等富有野趣的环境，编织出安吉游戏的“定边故事”。

在国际教育界，安吉游戏被称为Anji Play，这种让幼儿脚踩泥土、尽情游戏的学前教育模式，在海外影响力不断扩张。

早在2013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课程与教学博士Dr. Chelsea Bailey牵头起草了《“安吉游戏”国际推广计划》。目前，美国多地幼儿园已开始试点安吉游戏课程。

“下一步，我们将不断完善和优化现有的课程架构、加强师资队伍建设，提高老师的课程敏感度和执行力，继续在全球推广安吉游戏的教育模式，让安吉游戏成为中国学前教育靓丽的名片，为全球学前教育的改革提供中国方案。”戴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