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苏童诗化小说研究
2023-06-10罗乐乐
罗乐乐
内容摘要: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苏童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早期以先锋小说的创作赢得了步入文坛的入场券,并在当时引起了学界广泛的关注。而苏童的大多数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诗意化书写,不管是小说的抒情性描写,还是语言的诗意表达,意象的诗意呈现,色彩的诗意描绘等等,都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与美学魅力。苏童文字中的这种诗意性描写成就了苏童“诗化小说”的创作风格,并且为中国现代“诗化小说”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关键词:苏童 诗化小说 诗意化体现 诗性价值
苏童,原名童忠贵,从1983年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第八个铜像》开始步入了文学创作之路。苏童从早期的先锋小说开始,到后面实验转型时期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与新写实主义小说,其创作可分为三个基本类型,且作品所具有的文学底色是一脉相承的。后评论家将他的小说又分为“香椿树系列”、“枫杨树系列”、“红粉系列”、“宫廷系列”四大类。但无论其小说风格与类型如何变动,苏童创作文本中的诗意化基调是始终贯穿其中的,阅读苏童的小说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诗意氛围。苏童小说浓烈的诗意化倾向成为了“诗化小说”发展道路上的重要一环,接续了从五四时期鲁迅、萧红、废名开始,到“十七年”时期孙犁、茹志鹃等作家的发展脉络。苏童小说开启了“诗化”的另一种风格,开创出一种独属于苏童南方世界的阴郁的诗意,如一幅颓废美学视角下的末日江南诗,其小说诗化的风格是阴郁的、衰败的、血腥的、充满着神秘色彩的。
一.苏童“诗化小说”的创作
“诗化小说”的研究其实是从现代小说的抒情性研究中衍生而来的,最初研究者将这种新文体小说命名为“抒情诗的小说”,并初步指出了其文本重视意境而轻视情节的基本特征。“诗化小说”的最初提出者吴晓东认为“诗化小说”具有“语言的诗化与结构的散文化,小说艺术思维的意念化与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营造等诸多形式特征”[1]对“诗化小说”进行了大致的描述与界定,并指出了其语言、结构与意象的诗意化特征。随着人们对“诗化小说”的不断研究,有学者对“诗化小说”也进行了更为全面的界定:“詩化小说是诗歌向小说渗透融合而形成的新的小说文体,其采取诗性思维方式进行构思,运用意象抒情和意象叙事等手法,淡化情节和人物性格,以营造整体的诗意境界、特定情调或表达象征性哲思为目的,通过诗性精神使主客观世界得以契合与升华。”[2]6这一界定使“诗化小说”的特征更为全面,也使我们对其认识更为清晰。
中国文学的诗学传统源远流长,诗歌作为中国最早的文学形式,影响了其后文学形式的发展,如词赋、散文、小说等文学类型的发展。而小说的诗意化书写,也早在唐传奇时就有所体现,之后的小说文学创作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引入诗歌,使诗歌的意蕴逐渐融于小说。当然,“诗化小说”的曲折发展除了受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还受西方作家文学创作的影响,西方象征主义诗歌创作的目的就是想要把诗歌融入散文及小说中去,西方小说的诗化经历,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明显地影响。所以说,中国现代以来的“诗化小说”是在中国传统的诗学叙事与西方现代小说诗化的双重影响下发展而来。
中国现当代“诗化小说”的发展呈现出一种缓慢而又不规律的特点,到了八十年代苏童的创作,其特征呈现出现代实验性诗化小说风格。如苏童的《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罂粟之家》、《祭奠红马》等小说作品中,作家巧妙的把现代艺术技巧和传统美学意象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创作出梦幻般的诗意境界,使得小说的诗化特征更为明显。小说热情的虚构中所带有的诗性书写,如语言的诗化,情节的淡化,意象的抒情与诗意画面的构建等,都是小说诗意化的具体体现。米盖尔·杜夫海纳说:“在审美知觉中起作用的、使审美感性更加敏感的东西,就是想象。这丝毫不是永远不受知觉抑制的那种令人忘乎所以的和兴奋得发狂的想象,而是那种有支配能力和令人激动的想象。”[3]苏童作品中的热情的虚构就具有这种有支配能力的想象,他极其热衷于对审美知觉的把握,力图构建一个诗性的、完整的文学世界。
小说创作其本身就是具有诗性的,而苏童也并没有刻意去诗化,只是这种诗意一直根植在作家的心里。当然,苏童“诗化小说”的创作在受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审美影响之外,还受外国小说的诗意化的熏染,苏童不止一次的表达过自己对福楼拜的热爱。还有就是作家自我的诗意追求,苏童极力构建的小说世界并不是那种美好和谐的文明世界,相反,他所刻画的“香椿树街”及“枫杨树故乡”里充满了人性的黑暗面。小说里的人物不像沈从文笔下是人性至善至美的化身,苏童笔下的人是欲望与邪恶的化身,是生存困境之下的人性之恶,他着力刻画人物的复杂与矛盾。苏童的小说世界是一种末日图景的描摹,表现出一种颓废的审美意义,他用其独特的文风极力消解这种颓败给人带来的失意与哀伤,达到一种诗意的审美。同时苏童的“诗化小说”是一种实验性的创作,它不同于传统的“诗化小说”去刻画现实中的存在场景,苏童采用象征、非逻辑、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来构造人物、结构故事。小说中呈现出的场景是不清晰的,画面是模糊的,而小说的诗意构建也便呈现在这如梦似幻般的场景之中。诸此种种,我们就可判断苏童小说的“诗化”倾向,并将其归类于“诗化小说”的创作范围之中。
二.苏童小说的诗意化体现
钱理群先生认为现代文学作品中“艺术水准最高的作品往往是(当然不是‘全部是)带有抒情性的,或者说是具有某种诗性特质的‘现代抒情小说谱系的作品。”[4]充分地说明了小说抒情性的文学价值,以及其与诗性之间的内在关系。诗歌一般是抒情性大于说理性的,而苏童的《罂粟之家》、《飞跃我的枫杨树故乡》等这些具有先锋特征的小说同样是抒情性极强的文学创作,它往往不会告诉我们故事的开始与结束,而是在一种朦胧的意境中结构故事。苏童运用诗性的语言进行细部的描写,主要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这种情绪有时候甚至没有缘由,只是一种诗意化的挥洒。《妻妾成群》绝对算得上是一首凄美的抒情性挽歌,陈晓明先生说《妻妾成群》的发表“已经预示了话语与故事调和的倾向,那种抒情性风格从历史颓败的深处绵延而至,它是历史的自在呈现,也是叙事恰到好处的本真状态”[5]。可见苏童小说的抒情性语言所具有的诗意审美。如《我的帝王生涯》中描写“觉空离宫的那个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栏上暗自神伤,宫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败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潮湿的事物在静静腐烂”[6]。小说文本中用离宫夜雨、凭栏伤怀、枯枝败叶等场景来刻画隐晦的离愁别绪,用古典的语言,纤细的情感来进行抒情,营造出一种悲凉凄美的画面,而这种画面无疑是具有诗意的。
小说的诗化离不开语言的诗化,苏童在《黑脸家林》中描写:“他看见了雨后清澈明朗的月亮,那飞鸟似的姿态仿佛要腾入月亮。在世界屏息凝视了两秒钟以后,我哥哥黑脸家林轻捷地从阳台上跳出栏杆,化为一只白鸟飞入空中的月亮。”[7]这样的场景描写,先不管结局,首先它是极具诗情画意的。小说用像鸟一样“优雅的飞翔”消解了人们认知中死亡的残酷,用“轻捷的”消解掉死亡带给人的沉重感觉。在雨后清澈明朗的月夜里发生的死亡,是在视觉与知觉的双重解构中给读者呈现出诗意的死亡场面。在《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里,老人在活埋自己的过程中对孙子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对死亡进行了诗意的抒情性描写,力图消解死亡带给人的恐怖印象,呈现出一种诗意的明快。吴雪丽说苏童的小说“对古典的诗性语言的发展,使苏童在先锋群体中成为独特的‘这一个。即使是死亡、罪恶也因诗意的语言消解了恐怖、阴暗的面貌而多了一份凄美”[8]。苏童用古典又抒情的语言,所描写的死亡往往不是苦难与挣扎,而是以一种平静、轻松的姿态来呈现诗意的优雅。
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便是意象的创造,所以说意象是作品诗性的象征。意象的选取与营造也是苏童对生活进行诗化描写的过程,他的作品大都是在“香椿树街”与“枫杨树故乡”这两个整体意象下进行的,他所构建的充满魅力的“南方世界”就是一个庞大的文化象征。张学昕对苏童作品中大量的意象描写进行了深入分析,他认为意象使叙述向诗性转化,使作品具有更深邃的表意作用,他明确地表达了苏童小说中意象构建的诗意化特征。而苏童小说中出现最频繁的便是“河流”与“街道”这两个贯穿始末的意象,苏童营造的街道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流是浮着垃圾,飘着腥臭味的污水,这样的环境使故事的整体构建更呈现出一种阴郁颓败的氛围。这种画面虽不是诗情画意的,却有助于突破传统的诗化限制,是对传统乡土诗情的解构,更是一种直面生命本能的诗意叙事。
苏童小说多表现出的是一种情节的逻辑中断,人物在时空中来回跳转,其叙事空间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学者陈平原指出:“当作家只是诉说一段思绪、一个印象、一串画面或几缕情丝时,读者的关注点自然转移到小说中那‘清新的诗趣”[9]。所以小说中那些非情节性的描写,体现的是作家的诗性书写。还有小说对色彩的描绘,给人一种极致的视觉冲击,营造出诗意的叙事场景,如《罂粟之家》中“猩红的”罂粟花开遍了偏僻的枫杨树故乡;《舒家兄弟》中描写女人和死亡都是“发蓝的”;《城北地带》中的河流在冬天是“蓝绿色”的,春夏又是“发黑发黄”的。苏童对诸多色彩的描绘,为小说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综上,苏童小说的抒情性描写,语言的诗意表达,意象的诗意营造,情节的随意切换,色彩的诗意描绘等诸多特征,体现出其小说的诗化。
三.苏童小说的诗性价值
八十年代是一个“诗性普遍失落”的时代,不管是诗人还是作家,他们的文学创作都是内敛的、含蓄的,其作品大多是克制地表达着诗性价值。苏童作为八十年代初创作的作家,其作品中的诗性当然是隐忍的,他的作品不像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一样具有田园诗般的灵性与诗意。他更多是像鲁迅一样描写乡土世界向废墟的沦落,是一种“残酷的诗意”。张清华评价苏童:“从作品的美感风格的角度而言,苏童的历史小说所表现的明显是接近了一个‘旧式文人的情调:怀旧的,唯美的,颓废的和感伤主义的,春花秋月,红颜离愁,人面桃花,豪门落英,它们在神韵上同南朝作家以及江南文人常有的纤巧、精致、行情和华美气质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宛如杜牧的诗、李煜的词,充满着哀歌一样的感人魅力”[10]。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苏童的“诗性小说”创作为八十年代文坛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方式,使“诗化小说”的審美范围得以扩大。
苏童小说更多的是表达出对人性欲望的书写,欲望作为人的本性特征,也是具有诗性意义的。现代抒情小说中的欲望书写的诗性价值有一种完善人性的重构意义,有学者认为“郁达夫小说‘诗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中的欲望提升、沈从文小说欲望的‘生命力与美色彩也都可以在诗性精神层面予以阐释,意味着欲望与文学人生之间的诗意调适”[11],表明了作品的欲望描绘是一种诗意的调适,而苏童小说中的欲望叙事也就具有了文学诗性的现实意义。苏童小说描写了各种人性的欲望,如《米》中五龙对米的精神追求,《刺青时代》中小拐对刺青所代表的权利的追逐等。苏童在这些人性欲望之下构建故事,其笔调是阴郁的、衰败的、血腥的、充满神秘色彩的,作品呈现出的是一幅颓废美学视角下的末日江南诗,这种“残酷的诗意”,也就使小说创作具有了独特的诗性审美。
苏童坚持着自己的审美追求,其小说的诗性价值也是他对乡土的诗意回眸,呈现出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文化底蕴。有学者认为“诗化小说的抒情性和诗意大多来自于创作者的乡土情结,因此,抒情、诗意与乡土情结密不可分。抒情和诗意都是长期以来农耕文明的产物。”[2]61而苏童构建的“枫杨树故乡”是他对乡土文明的缅怀与凭吊,“枫杨树故乡”是苏童热情虚构下的精神故乡。枫杨树故乡是“美丽飞扬的诗情,是阴郁鬼魅的世界,是晦暗感伤的传奇,是精致倦怠的乡愁”[12]。苏童的“枫杨树故乡”是一个阴郁又飞扬的诗意的故乡,是一首唱给历史的挽歌,而所有的族人不过是故乡的游荡者,他们在离乡与返乡之间宿命般的来回奔走,形成了一种对命运诗学的建构。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现当代“诗化小说”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美学转型,具有较强的现代实验性。苏童作为先锋实验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在创作实践中一方面进行艺术上的创新性实验,另一方面又着力于构建古典美学的诗性意境。苏童非常注重文本带给读者的诗性感受,创作四十多年来,他的作品一直坚守着“诗性”的底色,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审美原则,其文本呈现出一种沉郁又饱含诗意的情调。他着力构建的小说世界,企图达到一种“诗与画”完美契合的境界,诗性是与人物的情绪流动相一致的,是与文本的整体格调一脉相承的。苏童与同时期先锋作家一起,将“诗化小说”发扬到了极致,其创作张扬着一种崇尚自由与反叛传统的精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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