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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延考古话沧桑

2023-06-10裴海霞

飞天 2023年3期
关键词:居延烽燧牧民

裴海霞

1

绿城遗址的滩地上,一只沙蜥蜴悠然地注视着前方,联合考古队的到来,惊得它拖着细长的尾巴,躲到一丛骆驼刺墩里不见了踪影。

联合考古队是来发掘被土尔扈特牧民称之为绿城的遗址内一座西周晚期墓葬的。绿城四周,天高地阔,沙砾坡地连绵起伏,大地还是原初的旷野。已经立秋,太阳依旧灼热,骆驼刺稀稀拉拉地抽出纤弱的绿叶。焦渴似一张天网,将荒原笼罩其中。

绿城是一座复合型城址,椭圆形的城圜突兀地存在于这片戈壁之上,落寞而神秘。牧民家的羊群散得很开,寻找着似有似无的小草,那样子很像舔着地上的石子。绿城深处,成百上千处残垣像分散的麦草垛,慵懒地晒着太阳。静卧的残垣与大地融为一色,人走进去,倏忽不见了影踪。纤尘不染的蓝天,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寂寥的边塞大地。也许是一种幻觉,我的眼前突然人潮涌动,他们都是远去的古人,魔幻地叠加在一起,无形胜有形。

历时一个月的发掘,出土了代表五个个体的人骨和扳手鬲。

这几件出土的实物,后来堆放在文物站的库房里,蒙上了一层黯哑的灰尘。我们这次考古发掘所获,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它们提供的信息孤零零的,显得有些尴尬。不确定的事物是模糊的,因此需要一个艰难而科学的鉴别过程。库房是一个相对闭塞的空间,空气里溢满了真实与想象。我站在它们面前,穿越时空似的,一只脚在现实的人间,另一只脚伸进过往的历史里。出土的人骨,经由吉林大学人类学考古专家测算,与河西地区三千多年前的四坝文化是同一时期的。我在电脑里见过四坝人的模拟画像,他们皮肤黝黑、头发浓密、骨骼高凸、眼睛细长。那时的他们,过着半游牧半农耕的生活。

墓葬的发掘,没有惊天动地。暮秋的额济纳,河谷里的胡杨已经落尽它金黄的叶子,庄稼地里的棉花已经摘完。我每日早出晚归,挤进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里往来于发掘现场,苦和旱都得忍受。苦来自体内,旱来自环境。我那时参加工作已经多年,是一名文博助理馆员。我在联合考古队的主要工作是协助技工杨子制图。杨子,五十岁左右,穿着红袜子,腰带上缠着红布绳,略懂风水,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些妖气。杨子一年四季跑考古工地,拉线布方、刮面找遗迹、写发掘记录、整理资料,这些都是他后来教会我的。杨子说他住过村里废弃的危房、牧民的羊圈,甚至就地宿营在荒郊野岭。

我们发掘的这座西周时期的墓葬,早年间已经被盗扰,葬具等均不见保留。考古队里只有我一个女职工,除了绘制线图,我还跟着干一些探方里清理泥沙的活。午饭就在工地上幕天席地解决。正午时分,离墓葬不远的地方,炊烟袅袅,管后勤的老师支起一个简易炉灶,一口铁锅烧一锅半生不熟的粥饭。支锅的砖就是从附近魏晋墓里出土的,干我们这行的也不避讳。绿城内外,从青铜时代一直到西夏、元代都有遗存,砖瓦随处可见,见怪不怪。

我们借宿的牧民卫东家离工地有二十多公里。他家的草场就在绿城遗址东南,除过稀稀拉拉的衰草,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那里是古居延泽台地沙化后的荒野,二十公里的路途,流沙聚积,北京吉普车要冲突颠簸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发掘现场。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省油,我们中午都不回去。吉普车虽然在被黄沙湮灭的居延大泽湖底行进,却让人无法感受到一丁点水泽的余韵。无从想象,这片承载过森林与水泽的大地,经历了怎样的痉挛和阵痛,才寥落出了今日衰败的模样。所谓沧海桑田,莫过如此。

每日清理探方里泥沙的同时,闻着旁边锅灶水煮食物散发的香味是一种煎熬,让我格外饥肠辘辘。正午的秋阳还是热的。十二点准时收工,我捧着一碗粥饭,像其他男同事一样蹲在地上咀嚼,汗从额头淌了下来。在荒漠的墓地上劳作,口干舌燥之时能有一碗粥饭滋润肠胃,感觉很惬意。饭后的我,时常靠在一个长着红柳的土墩上,闭眼小憩,眼皮被正午的阳光照着,就只剩下一片大雾般的粉红了。

有好几次,我放弃一个半小时的午休,走进绿城周边的旷野,在骆驼刺墩里寻找锁阳。锁阳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寄生在骆驼刺根上。干旱无雨,大地萎靡,锁阳稀少难寻。半个月里,我基本上空手而归。偶有小小的收获,便可惊喜半日。我感叹自然界万物的兴衰存亡,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2

牧民卫东家屋前是一道道延伸而去的沙梁,沙梁上长着骆驼刺。

这些日子,卫东每日都要去挖锁阳。锁阳在春秋两季破土顶缝儿钻出沙地,与我的胳膊粗细相当。牧民的房屋大都没有院墙,卫东就把挖来的锁阳摊晾在土房里。锁阳内里的水分日渐消逝,满屋子散发着一股酸甜的气息。锁阳嚼起来苦涩的后味里带着清甜。此时锁阳内里火大,男人吃多了要流鼻血。鰥居的卫东还是要嚼一些锁阳的,这是上天赐予牧民的零食。

西北风呼啸了千百年,把绿城西南原有的一大片广袤地层塑造成了残破的城圜,有坍塌的院址,有废弃的寺院。我在这自然塑造的城圜中穿行。风景寂寥的地方,人的想象也是奇特的。我担心千年鬼怪从这些奇形怪状的废墟里悄然而至,将我吞噬。有时我融入灿烂的阳光里,遁着弱水的古河床,让它把我引向居延泽。说是居延泽,其实并无水,那番大水汤汤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

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我的投影垂直地浓缩在脚下,像吊着一块沉重的生铁。广袤的戈壁上,沙梁起伏着,连绵着,成了望不到边的浑黄和苍茫。这种地势和干烈得擦根火柴就能燃烧的空气相遇,一股凛凛的苍茫便在这天穹之下奔涌而现。

当居延泽边驻民在土窑里烧制扳手鬲的时候,西北之外的世界,人不同貌,言不同腔,周公制礼作乐,以完备的礼乐法度,巩固了周朝的统治。特别是在周穆王时期,周穆王经常御驾亲征西戎,扩张了周的疆土,使周朝走向了鼎盛。

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在位期间,驾八骏西巡天下,长驱万里,于天池会见西王母。西北的牧民自古称呼居延泽为匈奴民族的天池,想来两三千年前定是一个草木繁茂、野花灿烂之地。只是天造地化中,世间所有的东西都随时在改变。只过了三千年的光景,巴丹吉林沙漠逐渐西移,沙进水退,居延古泽缺水或无水。当最后一批树林和大片的灌木丛消失,泽地绝迹。普天之下,山川不同,这样的世间,最苍茫,最阙然,风和鸟儿带来的草籽,大都没有经受住恶劣的环境而胎死腹中,只有胡杨、红柳、梭梭这样耐旱耐盐碱的植物经受住了考验,同西部荒原相依相偎,生生不息……

正午两点半,继续开工。

铁锹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伸向居延泽古老的过去。一锹一锹的土从探方里铲了出来,整齐地堆积一旁。之后,它们要用来回填墓坑。下午的时间,我总是感觉很难熬。在发掘现场百米开外,一只硕大的乌鸦落在一座汉代烽火台上,默默地陪伴我们。有几次,杨子扔土块把乌鸦赶走,嫌乌鸦不祥,没过多久,乌鸦又固执地落在烽火台上。驱赶若干次后,杨子彻底妥协,不再与这只乌鸦计较。终于收工了,我们赶路回到暂居点去。太阳也在赶路,想尽早落幕西天,以便周而复始地从东方升起。想必人类社会也是这样的,有多少人物和事件乘着夜色消失,又有多少人物和事件伴随着朝阳出现。他们有的以文字的方式写进书籍,有的以墓葬的形制埋进坟墓,绝大多数的人物和事件却被历史的尘埃一层层遮盖和埋没,最终化作泥土。

生活在荒野的牧民家里,还没有用上风光互补的发电机。太阳落山后便陷入无边的黑暗。晚上,我在蜡烛下写完工作日志,总要与卫东的父母玩几把扑克牌。两个老人也就六十多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扑克牌玩罢,缸里缺水,我也不洗漱,便和卫东的母亲睡在一张窄小的木床上。也许是匪夷所思,我曾经有过这样的臆想,梦里与古人相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听听他们怎样说话。瘦瘦小小的我,竟然每晚都能够安然入睡,没有做过一次梦,令我失望。荒野里的气候,正午炎热,早晚却寒气逼人。牧民们醒得早,天还没怎么亮,卫东的母亲就窸窸窣窣地起来,开始熬茶了。喝罢早茶,告别卫东的父母,我们又去延续昨天的考古工作。

破旧的吉普车载着我们,向着几十公里外的发掘现场而去。车后扬起的沙尘,狼烟似的久久不散。

3

吉普车在荒野里纵横驰骋,既要穿过一望无际的戈壁,也要经过东西横亘、蜿蜒起伏的北山。周围的景象依旧荒凉粗粝。大雁南飞的啾鸣划破湛蓝的天空,朔风轻拂着衰草黄沙,苍凉就像河流在绵延。苍凉流向北边的那一半,是蒙古高原居延大泽的纵深处;流向南边的那一半,是逶迤的北山山脉。这个广阔地带自古都是蒙汉民族交集的边界,襟连着内蒙古、新疆、甘肃、青海,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融合在一起。

戈壁阔大无声,砾石闪闪发光。汉代的烽燧排列有序、建筑有方,首尾迂回几千里,穿越茫茫瀚海,向北延伸的一线缓缓过渡到蒙古国境内,继而进入内蒙古;向南延伸的一线铺排到甘肃、新疆境内。烽燧便是边塞上的点号,四季与戈壁守望相伴。毕竟时过境迁,历史的烽烟终于散尽之后,烽燧也湮没得与尘泥一般,只能觅得一星半点踪迹。作为后人的我们,却要锲而不舍地追随它们的踪迹,回溯历史,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真相。意义何在?这显然是一个很弱智的问题,有时候,我却会悄然自问。

围绕烽燧的近处,没有牧民的房屋。牧民总是把自己的房屋建在距离烽燧较远的地方,也许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忌讳。因为发掘现场的转移,我们联合考古队便把简易帐篷扎在烽燧旁。这里是茫茫戈壁,没有水源,吃水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拉运;没有通讯设备,晚上点蜡烛。寂寥的环境,简约的生活,让我们备尝艰辛和煎熬。有趣的是,每天都有附近的牧民骑着摩托车或者骆驼或者毛驴,前来“拜访”我们,慢慢吞吞地看我们怎样工作,眼里有好奇也有不解。他们的到来,让我们有一种从离群索居回归人间烟火的感觉。

通过发掘遗址,我们首先弄清了单体烽燧是由烽台和居室两部分组成的,然后开始了烽燧的整体揭露和清理。刮面、判断、拍照、测绘、提取文物、书写记录……这些都是田野考古每天的工作内容。烽燧结构相对简单,内含文物较少,但堆积的沙土很厚。我们使用铁锹扬起的浮土,如一股股冲天的孤烟。从烽燧中清理出的沙土,我们还要用筛子筛出遗落其中的文物,哪怕它微小得如一粒纽扣,都不能放过。虽然难度不大,但异常费力费时。每处烽燧需要奋战十天左右,清理出了原貌,获取到完整资料,再回填沙土,才算是结束全部现场发掘工作。

傍晚收工以后,被我们戏称为小小穹庐的帐篷里,铜茶壶在铁皮炉上嗡嗡作响。我喝着砖茶,与红日西沉下的戈壁默默对视,广袤的地域充斥着令人心悸的荒寂,看久了便使人意兴索然。这空旷的原野,从漠南到漠北,一路并不平坦,中间有东西大约四千里、南北宽数百里的大沙漠。沙漠荒凉,缺乏水草,漠北的匈奴只有沿着居延大泽,才能越过茫茫大漠,到达河西走廊的酒泉和张掖。那时的居延大泽有湛蓝的海子,有逶迤的沼泽,有高大的胡杨,有蓬勃的绿草,有褐色的双峰驼群和白色的羊群。

从汉武帝中期到此后的两百多年间,背井离乡的戍卒们前赴后继,奔赴遥远的西北与居延大泽结缘。渐渐地,尽守望之责的他们,也揉入了它的风景,留下生命的绝唱。后来,北匈奴人西遷,远走欧洲。从汉晋之际的鼎盛时期开始,连接盐泽(罗布泊)、敦煌、酒泉、居延泽、狼山、阴山的烽燧,它们像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戍卒,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形成一道规模阔大的烽燧线,给两千年后荒芜的大地留下了遒劲的印记。两千年的时光,足以令点号里戍卒们的痕迹消失殆尽、尸骨不存。直到1930年西北科学考察团发现了居延汉简,当年戍卒们的生活才点点滴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被我们后人无尽地怀想、追念和感慨。

经过发掘,我们打开了烽燧已经关闭了两千多年的门栓,看到了刷着白灰的矮墙、铺着苇席的暖墙、布满烟垢的灶坑、胡杨木做的门臼。出土物有汉五铢、陶罐、双耳杯、弩、转射、虎落、麻衣、粟,最珍贵的是被称作汉简的一种写了字的木条。这种写字的木条最早是贝格曼在离此处六十公里外的烽燧里发现的,学者将其命名为居延汉简。居延地区干旱多风,木简埋于地下,两千年不腐。就是这个贝格曼,之前还发现了新疆罗布泊沙漠中的小河墓地。

居延烽燧里出土的汉简,百分之九十的材质是胡杨木的。汉简时见天日,那些戍边的古代人好像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与我们狭路相逢在同一个时空。边塞的生活被刀笔吏成篇裁剪,塞进了木简。木简上保留着匈奴人、都尉、侯官、燧长、啬夫、戍卒们一生中的一段时光;那些商贸、狼烟、格斗、逃亡,也定格在木简上,成了文字做的棺椁。汉简上的他们繁盛而细微,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日炊暮宿、点卯领薪、闻过不喜、荣辱不惊。他们在烽燧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用三足鬲熬煮,把黄昏关在门外。他们中也有人把家安到了百里外的居延县城里,和现代军人一样,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每到夜幕降临,想家的冲动就会油然而生,这与我们现在这个世间的情景是多么相似。

近日的一次文物巡查中,我的一位同事在一处烽燧的灰坑中采集到了一枚类似身份凭证的过所汉简。简文几处漫漶不清,但书写的每一个句子几乎都有千锤百炼之功,所写的时间、人物和事件原委都可以辨识。居延地区是我国出土汉简最大宗的地方。这些出土的汉简,看似支离破碎的言语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潮,一旦缀合,便与《史记》《汉书》的记录精准叠合,融为一体。或许居延的先民们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我们忙碌无为;又或者正期待着我们替他们解除封印。

从我们发掘的这一线的烽燧出发,东行数公里可抵达额济纳河孕育的新绿洲。这片绿洲,自有令人喜爱之处。如今草原上的居所,已经不再是游牧民族的蒙古包,而是固定的房屋。只是蒙古包的遺迹依旧清晰可辨,像一轮月环,老牧民称毡子坐落过的旧址为大地的烙印。秋季,三十万亩胡杨金光灿烂,一派宛如仙境的异域风光。穿过新绿洲再东北行约十余公里的荒漠,可抵达管辖这条烽燧线的居延城。

城外东南一里,鱼鳞般的沙梁遍布,流沙中有大片的建筑物遗迹,面积上万平方米,为汉代屯田和民居遗址。每年春季,风卷沙移,荒滩上不断有陶罐、陶纺轮、青砖,以及料珠、玛瑙珠露出地面,当地捡宝者戏称古董滩。收藏盛行的时候,本地一些闲散人员三三两两走进荒漠捡拾地表文物。那些年间,竟有上百人从事此业。

4

考古从来不是为了探宝,而是透物见史。

如今,依旧有很多宝贵的东西被岁月掩埋在茫茫黄沙里,最终化为荒野中的尘土,不能为人所知。从上世纪起,许多国内外的学者频频光顾蒙古高原考察。斯坦因、科兹洛夫、斯文赫定、徐旭生、黄文弼等人,都到过内蒙古西部漠野。天阔路远的荒漠戈壁,人类活动干扰较少,众多的城踪像一座座风干的城池标本得以留存,成为时光长河中的另外一种绿野仙踪。

2008年10月底,中国人民大学考古系教授魏坚,从数字地图中获得了一座新的汉代古城遗址的卫星影像。这座被魏教授命名为“BJ2008”的古城濒临居延城,中间由无数的沙丘、荒滩所阻隔。那日,我们的越野车在居延城外的流沙中来回实地探勘寻找无果,不觉间已到太阳偏西。天气不好,车外朔风如箭矢漫射,呼呼凛冽。“东北虎、西北狼,内蒙古的绵羊顶死狼”,说的就是喝酒,考古人一准儿能拔头筹。魏教授是我在考古界结识的第一位考古学家,颇有酒量。魏教授常年在野外工作,脸膛黝黑,体格健壮,在发掘现场休息的时候,和我们只喝高度数的白酒,且能从晚饭喝到凌晨,讲究的是持久战,第二天还不耽误工作。就在联合考古队决定离开之时,魏教授居高临下地观察一番后,断言眼前这些断断续续的土台曾经是一垛垛的城墙。想必考古学家的目光是可以穿越时光和地层的,魏教授的这一眼,堪称穿越千年啊。后经踏勘,这些土台的确是两千年前夯土垒筑的城墙。

这样一座已被朔风扫平的苍凉废墟,那些曾经高耸的城墙此时反倒需要掘地三尺去探寻时,伴随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我能感受到历史的深远辽阔,时间的浩渺无边。感受到所有从前的岁月都没有丢失,它呈现给我们的苍凉废墟,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极端存在,一切都完好地贮存在时间深处。此刻,我作为一个居延文博人,每每踏入这片厚重的土地后,深知自己学识浅薄,只能浅尝辄止。

从地理地形上说,居延城坐落在弱水尾闾湖居延海东岸、古居延大泽东北台地上。弱水迂回一千七百里,穿越茫茫祁连山脉和细长的河西走廊,从纵深走向辽阔,注入巴丹吉林沙漠西麓的居延大泽,其间支流纵横,分合不定。弱水流过的地方,人类繁衍生息,草木繁盛枯荣。秋风过处,芦花铺天盖地地飘摇,像是纷纷扬扬落下的一场雪,苍茫了天地。

粗粝的莽原与汤汤弱水的博弈,像远古时代这片土地上的战争。在湮灭了居延大泽湖际线的流沙里,出土过大量的夹砂红陶网坠。枣核状的夹砂红陶网坠,是生活在这里的古代人在游牧、种植之外,进行渔猎生活的遗物。

细密交织的湖际线,暗藏着荒漠大泽的命运。从居延城继续东行荒野,便可去观看居延大泽的湖际线。一圈一圈的湖际线,能够帮助我们判断出逐渐萎缩的居延泽的过往。通过卫星遥感图像,大泽的气势在谷歌地图上一下子便凸显出来。呈现扇形的古居延泽,面积曾经竟达两千多平方公里。

从西周晚期到秦汉时期,千余年时光翻过山头。千年的时光,河流频频改道,这片区域古迹纵横,铺开来是一张远古居民生存的大网,唯有发掘与记录能让我们再现当初的辉煌。这片深沉的大地,它的表面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遗留在汉简上的当年戍卒们生活的残影、流沙里的陶网坠,都在讲述别样的前世。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或许就是我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却还坚定地进行考古发掘的真正意义吧。

风住了,风又起。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河道里的弱水盈了枯,枯了盈。

黑河开河了,弱水再次丰盈起来。蛰伏了一冬的牧草,将在春水的到来里苏醒。在时光中坚守的牧民卫东,也迎来了春季接羔的季节。对一个牧民来说,一年的忙碌和艰辛才刚刚开始。

5

我们住在风很大的红庙旁,已经快一个月了。

偶尔也有目光炯炯、毛色漆黑的狼路过这里。有时候是一只狐狸,有时候是几只黄羊,但它们都不会停下来歇脚,匆匆忙忙地与我们擦肩而过。红庙仿佛是天空扔下的一枚石子,杵在大漠的孤寂里。红庙的东面是一座沙梁,沙梁下是三间僧舍。僧舍早已经坍塌,仅剩基址。僧舍中出土过一只黄羊角,通体玲珑精致,从根部至顶端由粗变细,渐次环绕着螺旋状的凸纹,原物原貌,适人心怀。

西夏的大佛倾倒在一堆泥沙里,一丝难言的心绪从我的胸中飘浮出来。遗址的白天与黑夜一样安静,一个人独坐,如僧悟道。即使在没有一丝风的日子,人来到这个地方,总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有莫名的抑郁,有荒凉的心境。

遗迹时见天日,这样的小庙用现代人的眼光打量极其古朴低矮,面积不过十余平方米,出土的椽子未着过油漆,透出木头的本色。基础发掘结束后,在堆积如山的尘土中,拨云见日似地发现了残垣上的壁画。壁画上的西夏菩萨端庄,柔顺的眼神像一粒埋在土地里的种子,等到了春天的到来。

黎明的漠野铺排在红黄的天地里,红的是泣血般的朝霞,黄的是金色的红庙。这漫漶于天地的红黄,似雄浑的江水浩瀚千里,与这个曾经的西夏之地融融相合。一千年前的巴丹吉林沙漠南麓,西夏的统治轰轰烈烈。这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国度,境内从莫高窟、榆林窟到大大小小的佛塔寺院星罗棋布。农业时代,祈求灾消年丰,这是人们普遍的愿景。于是这个小小的庙宇,浓浓地吸纳了佛陀的神秘安详,祈祷幸福,希冀和平,并且空灵地站在了大漠的深处。

红庙方圆一公里范围,还分散着一些民居遗址。这些民居遗址虽说在一个区域内,彼此却很分散,几百座泥屋在不到千年的时光里活成了一堆堆黄土,星星点点地散落在一片开阔地上。再往西南方向远去,河槽沟渠交错,流沙聚积,这里是寥廓的屯田遗迹。越过屯田区再往西南去,又是一片墓葬群区域。我在绵延不尽的遗址群中前行,天气也配合着我的心情。时间已到了初夏,几株稀疏的骆驼刺披了一层很真实的新绿。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两三只麻雀歇落在一丛巨大的红柳墩上,叽叽喳喳地聒噪着。我的耳畔,却回荡着王维那流传千古的边塞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我心里驻足,在我脑海里千万遍地升起落下。这么多年,历史遗迹引领我远行,或者归来。一个个远古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曾经都是浮世的血肉之躯,流淌着与今人共同的血液。历史是一条长河,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在同一条河流中泅渡,期望到达彼岸。尽管这些模糊的身影会被朔风吹散,但我的双足行走过,我的双手记录过。

记录,是为了永存。

人的一辈子很短,也许只能够做一件事。我心系居延考古,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初心不改,我还得在这条漫漫长路上走下去,直到自己也变得沧桑……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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