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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井庙记(外一题)

2023-06-10杨小凡

飞天 2023年3期
关键词:庙会生产队院子

杨小凡

王井和王井庙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第一次见到气势恢弘的砖木建筑群,肯定是王井庙;第一次见到延续五六天、人山人海的庙会就是每年三月初七的王井庙会;第一次见到繁华的商业交易、各种吃食、各式玩具、众多杂耍,也是在这个庙会上。

每年的三月初三开始,以庙和井为中心方圆两公里或者更大的范围之外,便是会场了。外围是一片片用绳子连起来的木桩林,上面拴着等待交易的牛、马、驴、骡;猪和羊是不需要拴在木桩上的,它们被人牵扯着在牛马交易的内圈。再向里,便是木杈、木锨、抓钩、三股钗、犁耧锄耙、扫帚等应有尽有,麦子拔节,收成的日子不远了,农人们必须预备着;农具行之内,便是家用物件交易的场地了,锅碗瓢盆、桌凳几橱、擀杖、刀斧、箩筐席篓分类成片;这些还都算外围,穿过这些向里就分不太清了,卖细杆甘蔗、豌豆馅、卖糖人、卖凉粉等各种各样的摊子和卖花棒槌、大刀、风筝、木手枪、响竹的玩具摊子交错在一起;再继续向里挤,在中心的庙台口便是三个戏台和戏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真是商贾云集、人流汇聚,与清明上河图上的热闹有一比。

庙和井是这个庙会的中心。我一直认为,庙会之所以如此热闹,与庙前这条古老的官道有关。

亳州至开封的官道,从宋初便已人流如织了。那时,开封是国都,亳州是十望州府之一,这条官道应该是发生了许多故事的。从国都开封来的官人,比如受贬到亳的范仲淹、晏殊、曾巩、黄庭坚、陈师道、晁补之等等,应该都从此走过。王井庙在官道北二十米,那口“王井”就在与庙相对,官道南沿十米之内。庙里的众僧、沙弥、善男信女都饮这井里的水,那么,从都城开封而来的官商走卒引浆者流,应该也都在此庙作过短暂休憩,甚至一定喝过庙前这口古井里的水。

1972年秋天,我来这个被改成“王井小学”的庙里读一年级时,庙里是没有神像的。

庙前有个山门,门东旁两间平房是个卫生所,里面有姓白姓郭姓芮的三位医生,门西旁两间平房是代销点;进山门迎面是三间大殿和三间东厢房,大殿的屋脊上又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庙上庙”。从大殿西端的拱门过去,又是一个独院,依然是三间大殿,东西各三间厢房。那时,我仔细数过,整整有十八间高檐、粗柱、厚门、砖墙、石阶、琉璃瓦、飞檐斗拱的歇山式大屋。西院的正殿是办公室,其余都是教室。后来,教我语文课的孙克修老先生指着那一座座房子告诉我,这是大殿、这是偏殿、这是厢房、那是僧房。

这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真切的西院西边那座厢房。那是冬天的早晨,孙老师拎着斧头和木橛子进来,一句话没说,把木橛子向地面的砖缝里揳,我们都屏住呼吸,他突然阴着脸说,以后谁上课再不听话,我就让他坐这橛子上。所以,我对这座西厢房记得最清。

由于我的村子距此只有千米之近,关于王井和王庙的传说,可以说从小便知。

口述史最草根、最接地气,其可信性也一直受史家所推崇。因为,它是原生态的,与官方的文字编撰的不同,是靠一代代口耳相传流变下来的,被刻意修正扭曲不会太大,即使一时被官家修正,但原来的版本依然会流传下来。

这是一段传奇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汉开国皇帝刘秀有关。刘秀在亳州留下来的传說真是很多,比如城南的龙德寺、城北的饮马坑、城西北迷王店等等,多达二十几处。可见,刘秀当年起兵初创时曾在亳州大地上纵横拚杀过。正史《后汉书》也有记载。而关于王井和王井庙的传说,便是口述史了。

传说是有序可信的,先有井后有庙。

西汉末年,刘秀被王莽官军追杀,逃至此处,饥渴难耐,昏倒在路旁。被一村姑下田送饭路中相救,施以饭菜,并以瓦罐取井水让其饮。后刘秀战胜王莽,建东汉,登基之后,派人来寻访姑娘未见,只寻到路边那口水井。遂赐名“王井”,并立碑造亭,彰表姑娘。

村里的老者所言,那姑娘乃神仙所化,专门来搭救刘秀,此井更为神秘。四方八里纷纷来此处祭拜。久之,王井名声远播,当地人视为“圣井”,时常修复疏通。后石碑在文革中俱毁,井却历经两千余年而不衰。

王井庙最早的记载应该是起于唐代。康熙年间《重修王井庙记》碑刻记载:唐天宝元年,当地人以井兴道,建王井庙,供奉东华帝君,后又供奉太上老君,清时改为佛教,自此庙中烟火极盛。后又经历代修建,成为方圆几百里的名刹。东华帝君应该是先秦以前人们信奉的古老神灵。为什么在唐代首先供的祂,后为又改为太上老君,清时又改为佛教了,这个碑上记得也许清楚些。

但这石碑已经在文革初期被砸毁了,碑文的大概内容是我本家叔叔杨子让后来告诉我的。他是读过亳县初师的,1974年在这个庙里的小学当校长,那年我上四年级。正是他调到这里当校长的那个暑假,他指挥着扒庙的。

那年暑假只扒了东院的大殿和东厢房,用扒下的砖瓦盖了九间砖瓦教室。第二天暑假,又把西院扒了,又盖了三座教室和三间办公室。两年之内,这个巍巍然的古庙院就无影无踪了。想想真是令人叹息。去年,我还问过我这个九十岁的叔叔,当初为什么要扒这座庙呢。他却叹着气说,可惜了,几百年的建筑了!可那时都是这样,扒庙建学校,哪能抗得过去呢。

现在想来,我心里也是惭愧的,那两年我也参与了扒庙的行列。暑假了,我们这些孩子也被叫过来,搬瓦或抬砖,干一晌,给一根黄瓜或一个冰棍。记得那时我们都干得欢着呢,没想到却成了破坏古物的帮凶。

庙会的兴起,据说是从唐朝建庙时就开始了。自此兴盛千年,传承至今,客商上通晋陕,下达苏扬。鼎盛时,会期十天,规模之大,交易之多,为皖北庙会之冠。

在我记事的七十年代中后期,庙会虽然没有了十天之久,仍然有四五天之长。记得那时还没到农历三月,我们这些学生们便开始在庙前的路上“扒谷堆”,占地盘。那时,庙四周两里路之内春天是没有庄稼的,逢会的时候每块地里的摊位是每个生产队收钱的。我们只能在庙前的路上,用土封成如盆大小的“土谷堆”,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也有用纸写着自己名字埋进去的。等逢会时,一些买卖人来的时候,就能要到一毛或两毛钱。

那真是一年一度的额外收入啊。所以,我们每年都争先恐后,乐此不疲。

这些年,一般从初四就开始搭台唱戏了,初七正会那天,依然有两三千人。但远没有七十年代的盛景,更不要说更早时期的热闹了。让人越来越担心这庙会还会坚持多久。

庙没有了,古井还在。三年前,王井村委会发起,村民自发捐款,在古井上新建一座石亭。亭是六根雕龙石柱的翘角六角亭,琉璃瓦配饰,古朴、幽雅,不失大气。亭下古井用圆石桌覆口,四周置六个圆石坐凳,桌面刻有传承千年的“六步棋”盘。晴朗天气里,亭下总是坐着三两个老人,或下棋,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旧事。任云滚风吹,鸟翠虫鸣,静好如画。

行军记

静心独坐时,童年的记忆总是汹涌而来。

时间过去了四十六年,我带着村里的小伙伴们“行军”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让我难以忘怀。

1976年,我九岁,上小学四年级。现在回忆起来,这一年真是大事不断。刚入腊月,广播里就播送周总理逝世的消息,生产队组织全村男女老少在麦场里开会,队长念报纸,全村妇女和男人哭声一片。那时候,生产队的院子里有一个大喇叭,每家堂屋的正墙上也都挂着一个小广播,人们叫它“话匣子”。每天按时响起,大多数时候播的是新闻、歌曲,也常常听到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在里面训话。我知道周总理去世的消息,就是从家里的话匣子听到的。

春三月的一天下午,大人从地里收工回来后,都没进家,而是直接又到院子里开会。我喜欢听大人说事,当时我就站在大人堆里。好像听队长念到,北京天安门出了反革命之类。对于我这个只上四年级的小孩子来说,这些事显然是弄不明白的,但那种气氛让我觉得可能出大事了,心里也紧张起来。后来几天,见大人们也没啥动静,依然早上工、晚收工,该干啥还在干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暑假几天前的一个早上,学生们上完早操后,被集合在操场上。那时,我所在的王井小学只有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五个班,五个班的学生站在一起,不大的操场却显得很空旷。那天,学校七位老师都站在学生面前,一个个脸色沉重。大家安静后,杨校长声音很悲痛地宣布,朱德总司令逝世了!我看过一部在井冈山打仗的电影,课本里也有一篇《朱德的扁擔》。听到这个消息,操场上不少同学竟都莫名其妙地哭了。我想,同学们可能都与我一样,对又一位国家领导人的去世,很难过,很吃惊。这次宣布后,学校里似乎比以前安静了几天。没几天,学校放暑假了。

我上小学时,寒暑假都没有假期作业。孩子们最多放放羊,或者去割草,大人们忙着在生产队干活,也没时间问。一到暑假,我基本是从早上在外面玩到天黑,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常常不回,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回家,找个窝窝头或者母亲留在锅里的面条填填肚子。这样的快活日子大概过了二十多天吧,突然间被一种不祥的紧张气氛笼罩了。

有天早上刚醒,见父亲在院子里用玉米秆和高粱秆在搭窝棚。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听到,唐山地震,房子全塌了,砸死了很多人。生产队里的大喇叭和家里的话匣子,整天在说防震的事。那时,我弄不清地震是咋回事,只是听村里的大人说是天塌地陷。想想就很害怕。从这天起,各家都把床抬在院子里,大人小孩子夜里全睡在外面。下雨的时候,把床塞进两个窝棚,全家人挤在两个窝棚里。夏秋睡外面、冬春睡窝棚的日子有两年多,这期间邻村还发生过窝棚着火烧死人的事。

反正,从开始防震后,我老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了?大人物接连去世,现在又发生地震!我想不通这些事,但心里总有一种不祥和担忧,总怕再发生啥事。

秋季开学没几天,中秋节就到了。吃过晚饭,母亲把小桌子收拾干净,从堂屋里拿出两块月饼和几个大石榴来。月饼是前些天亲戚来时留下的,石榴是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结的,被母亲摘下来藏了起来。母亲把月饼切成十几块,把石榴一一掰开,放到饭桌上。那时,我家有九口人,都围着桌子等母亲分月饼。每年如此,母亲总是在分月饼之前先说说话,内容大概是今年还不错,一家人无病无灾,也没饿着肚子之类。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照亮了院子。母亲抬头看着月亮开始每年必讲的故事,先问我们看到玉兔在捣药吗?我是想快点吃到月饼,抬头看一眼月亮,就说看到了看到了,小兔子头一磕一磕的。母亲并不理我,又说,你们看吴刚在那树下面吗,嫦娥一会儿也该出来了。嫦娥出来,咱就吃月饼。

正在这时,一片黑云突然间把月亮罩住,天空立即暗了下来。父亲抬头望着天空说,这咋回事?不会又出啥大事吧!母亲听父亲这样说,厉声骂道,就你乌鸦嘴!小心别人听到了,明天批斗你!父亲一向是怕母亲的,被这样一骂,竟没敢再吱声。一家人都不再作声,院子里寂静得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喘气声。不一会儿,云散了,月亮又明亮亮地出来了。这时,母亲开始分月饼。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又过了很长时间,生产队上工的铃声一直没有敲。我看到父亲母亲和大哥都悄悄地坐在院子里,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就走过去问,今儿不下地干活了?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玩去吧!我更加感觉不对劲了,心里猜疑着走出家门。我刚出院门,正想着找谁去玩呢,这时生产队的铃敲响了。接着,父亲母亲和大哥急急地走出院子,向队里牛屋的那个院子走去。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一会,村里的大人全进了院子,或蹲或围坐在一起,都望着院子里那个高高的大喇叭。没有人说话,都一脸的迷惑和紧张。我当时心想,肯定又出大事了,感觉胸口像什么箍着,气变得越来越粗了。一会儿,大喇叭响了,声音很慢地说要发布重大通知。说了几遍,又停了下来,喇叭里只有吱吱的声音。坐在下面的人似乎更加紧张,谁都不说话,全都盯着大喇叭。

我们村子小,当时只有十几户人家六七十口人,小孩子也不多。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也都来了,站在大人外圈,并没有人打闹,都傻傻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过了很长时间,大喇叭突然响了,播出的声音慢慢地沉沉地像哭腔一样。音乐停了,一个男人在大喇叭里,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开始说话。我记得当说到毛主席逝世时,村里的大人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一下子懵了,毛主席死了!毛主席咋能死呢!

我大声哭着往家跑。为什么要往家跑,我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哭着跑回家,从堂屋找到写大字的毛笔和墨汁,在堂屋的两边门框上写了两行同样的字:毛主席死了!一直到二十多年后,还能清晰地辩认出那两行字来。当时,为什么要写这两行字?是被吓住了,还是就是要表达心情,现在全说不清了。

当天下午,我再从家里出门到生产队牛屋那个院子时,见大人们都在边抹泪边忙碌着。大哥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在院子里的方桌上,在白纸上写着字。天快黑下来的时候,灵棚搭好了。毛主席像在灵棚中央,两边是黑布做的花,棚两边贴着十几条白纸黑字的条幅。

当时的队长是毛叔。他仔细地把灵棚看了好几遍,才对院子里的人说,现在,咱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磕头!话音刚落,大人们都涌到灵棚前,跪在地上。我和站在外面的几个小孩子,也跪了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磕头。磕完头,大人们齐声大哭起来。毛婶和几个妇女哭着哭着趴倒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每一家都没有开火做饭,在灵棚前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大人们又开始在灵棚前磕头,磕头后依然是哭声震天。大人们三天都没有下地干活,回家吃点东西就聚在灵棚前,听喇叭里讲话,念报纸,向灵棚的毛主席像磕头。

那几天,我心里老是想可能要打仗了。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曾經看过的电影里红军行军打仗的情形。那几天我们学校也放假了,我就想组织村里的几个小孩去行军打仗。我当时九岁,村里年纪相仿的男孩不多,有大兵、公路、文革、捣蛋、三友、磙子、麦囤、建设。由于我上学早,跟孙老师学会了讲故事,这些小伙伴都听我的。于是,我把他们叫到家里开会,大意是说毛主席死了,要打仗了,我们开始在村子外行军,防止坏人来破坏。

大家一听都很兴奋。我就照着电影里看到的样子说,每个人回家制一把枪,用家里的空瓶子装上水,把水和馍放在书包里背着,明天下午出发!那时,我喜欢玩枪,学着电影《小兵张嘎》里的样子,自己制的木头盒子枪,还有一支用桐木板刻的步枪。我给他们开会后,还用铅笔在本子上画行军地图,设想在村子南边龙湾岸伏击敌人。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我依然记得许多细节,比如把母亲扎腿的带子偷出来,准备谁受伤了包扎,甚至还想到把家里的马灯提着,以便夜里好照明。还扎了一个火把,蘸上煤油。

第二天一早,他们八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到我们家。有的是用木棍刻的红缨枪,有的是盒子枪,三友和建设不会刻枪,竟把家的大擀面杖偷了出来。大家都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一瓶水和窝窝头。我在夜里把自己的红领巾,绑在一个细棍上做成一面旗子,在上面用毛笔写上“保卫毛主席”五个字。大家到齐后,我让他们站成一排,像模像样地讲一番话,然后说,同志们,出发!

从我家里出发后,一直向村东头走。当时,棉花正白花花地开着,玉米刚收过、秆还没砍,有点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场景。于是,我们专门从棉花地和玉米地里走,边走还边小心地看着四周,好像敌人真的要来一样。走一会儿,我就让大家原地休息,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派人去前面查看,听到报告后再命令前行。那天,我们围绕在村子四周走走停停,整整行军一上午,到了南边的龙湾河北岸,都累得趴在地上。这时,我们准备吃饭,刚要从书包里拿出馍吃时,文革提议应该先唱歌。于是,大家起立整队,一起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后来,这种行军的游戏,我带小伙伴们断断续续坚持了两年多。

现在回想来,童年的记忆就是一个人面向人生的起点。每个人的人格形成和人生态度,无不打上童年经历的烙印。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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