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
2023-06-10万雁
1
手里的红富士快啃成世界地图了,还是不见赛冰冰的身影。艾紫若透过大巴车硕大的前窗朝外搜寻,广场上人影稀疏,大多数学员已上车。
这小妮子,该不会睡过头了吧?照说不会啊,平时都能早起,关键时刻又怎会掉链子?这显然不符合逻辑。不过也难说,凡事都有变数,难不成坐她男友的车直接去了考场?照说也不会啊,昨晚明明已在微信上约好,谁先到就给对方占座,就算临时变卦,也应知会一声啊,总不能闷声不响地放人鸽子吧?不急,还有五分钟发车,有些人就爱掐着时间到,从某种角度而言,也许这是心理素质好的表现。
在清晨六点的飞虎驾校停车场,艾紫若将“早上的苹果是金苹果”这条养生理念落实在行动上的同时,充分调用大脑细胞,不断地猜想各种可能性,又不断地作出否定。
毕竟有过约定,总不能坐视不理。艾紫若站起身,将苹果核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桶,从MK斜挎包中翻出湿纸巾,擦了擦黏糊糊的双手,点开微信车友群,艾特赛冰冰,按住说话:“亲,座已占好,车快开啦,你在哪?”说完,手一松,语音信息“咻”地一声飞了出去。
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应该很快就能收到回复。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来的却是如黑夜一样的沉默,一个巨大的问号随即像佛塔金钟罩住整个身心,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是路上……呸呸呸,乌鸦嘴!艾紫若不敢往里深想,决定打电话问问,点开手机通讯录,发现未存她的号,只怪微信功能太强大,已在不知不觉中取代传统的手机通话。
这时,大巴车司机抬腕看了下手表,然后扭头朝后望了望,随即发动引擎整个车身瞬间抖动起来。艾紫若挪了挪身子,感觉自己的每根神经都跟着震颤起来。真急人!这小妮子到底干吗去了呢?错过这场考试,想再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是你亲妹还是你堂妹表妹?至于吗?如果此时远在上海开会的单一杭会千里读心术,准会这么揶揄她。
眼看着车子就要开了,一个端着热干面的微胖女孩气喘吁吁地猛跑过来,见艾紫若旁边留着白,一张被她跑红的胖脸凑过来问:“美女姐姐,请问这里有人坐吗?如果没有,我能像俄罗斯方块那样做个填充吗?”
艾紫若迟疑数秒,见女孩说话客气又自带幽默,便拿走搁在上面的斜挎包,微笑着说:“你坐吧。”
女孩坐定后,哗啦啦地打开塑料袋,芝麻酱和蒜汁这对黄金搭档就像憋得缺氧,逮着机会便冲了出来,整个车厢就成了它们的天下。
“说了不要在车上吃东西,说得我涎泡子流,你们就是不听!一股怪味,快把人熏死了!”大巴车司機铁着脸,在怒斥声中放下手刹。女孩调皮地吐了下舌,自觉理亏,费劲地拉开车窗,然后小心翼翼地吃起来,就像面里撒满了麻嘴的花椒。艾紫若下意识地侧过脸,偌大的停车广场,此刻已空无一人,唯有墙角的泡桐花凋落成冢。如果身边这个女孩是赛冰冰就好,有人作伴总比一个人独自面对强。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多大年纪都喜欢结伴而行,上个厕所也要手拉手。此次科目二的考试,白教练本来向驾校上报了四个学员,结果只有艾紫若和赛冰冰在网上抢到了号,落下的车友小田心里特憋屈,见到白教练就撒气,说他是个偏心鬼,眼里只有美女。白教练可不是情绪垃圾桶,用一句话道明事实真相:这跟我有个毛关系?我反正是报了,能否抢到号看各人运气,赖不到我头上!说完便不予理睬。说起来,这次能和赛冰冰一起考科目二,艾紫若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毕竟一起学车的人那么多。
艾紫若微调坐姿,撤回视线,翻找放在包里的耳机。
大巴车已驶离广场,可微信上仍无动静,就像进入冬眠,尽管现在已是春暖花开。艾紫若将老是往下滑的耳机朝耳里塞了塞,点开百度音乐,一首老歌顿时流泻而出: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听歌不是目的。人生中的许多时候,常需借助某种外力来筑建一道防外界干扰的屏障。此刻的艾紫若不想和陌生人说话,也不想陌生人和她说话,尽管身边坐着的女孩可能还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冷漠信号的释放,不仅仅是因为芝麻酱和蒜汁联合打造的难闻之味,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段安静的时光来梳理此刻纷繁芜杂的心绪。
如果上天不让意外降临,今天的考试应该能顺利通过,毕竟平时练得扎实,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何况考前还托关系去考场预考了一次。白教练老早就说了,只要科目二一过,驾照就算拿了一大半。言外之意,科目二最难搞定,搞定了它,就算是搞定了驾照。照这个理论推算,在夏季来临之前,驾照就能落入囊中,法意瑞七城两周游就可成行。这是一个多月前,当她决定学车又心怀怯意时,单一杭对她的承诺。正是这承诺,给她带来无穷的驱动力,毕竟她太想一家人出国旅游了。
若是搁在以前,艾紫若才懒得操这份心,反正有单一杭这个老司机将方向盘握着,哪需她亲自与四个轮胎较劲,可自从他被公司派往县里任分公司老总后,就给她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生活质量因此而急剧下滑,零基础的她,只好硬着头皮挑战自我。
说起来,艾紫若和单一杭两家还是世交,他们的父辈曾在河南某野战部队共事,一个任团长,一个当政委,关系铁得就跟《亮剑》中的李云龙和赵刚似的。上一代人的情谊常会对下一代人产生良好影响,由于接触较多,尚在青春期的两个人便互生爱慕之情,不知偷偷递了多少纸条,暗送的秋波更是无可计数。他们的父辈转业后,起初并不在一个单位,后来造化使然,某领导因严重违纪在办公室服药自尽,就这样空出一领导职位,单一杭的父亲经组织考察,从外单位调任于此,两个老战友因此再续前缘,所谓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大抵如此,更何况男有情女有意,后面的事自然顺理成章,尘世的舞台上从此又多了一段强强联姻的佳话。
有时,艾紫若会忍不住想,像单一杭这样家底厚实、工作稳定的青年才俊,恐怕也是赛冰冰一直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吧。尽管她俩年龄相仿,相差不过一岁,可艾紫若早已将自己过成了幸福安定的模样,就像客厅里摆放的娇艳水仙,而赛冰冰却把自己熬成了大龄未婚女青年,就像山谷里飘摇的兰花草,总期盼有那么一个重情重义、懂她疼她的男人,能够嗅到她的幽香,不畏艰险,勇敢采撷。
昨天夜里,艾紫若和赛冰冰在群里约定好同坐驾校安排的大巴车去考场并互道晚安后,又接着熬夜去了。艾紫若在追一部美剧前,先用牙线洁了牙,纯净水洗了脸,酸奶洗了头,敷了张心清堂补水保湿面膜,然后舒服地躺在贵妃榻上保养身心。等待的间隙,她开始思考幸福的真谛。幸福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艾紫若则认为,幸福就是源于内心的满足感,使人心情舒畅的境遇和生活。就目前的现状而言,她毫无疑问是满足的,当然也是幸福的。为什么不呢?丈夫事业有成,且顾家念家,视她和女儿为手心里的两个宝。女儿活泼可爱又聪明伶俐,学校的老师都喜欢她。自己有一份稳定且还算轻松的工作。双方父母各有工资和退休金,身体还算硬朗,小病小痛自然难免,可毕竟没啥大毛病。
尤其是艾紫若的母亲,从一所大专院校财会教师岗位上提前退休后,成立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由于人脉资源丰富,钞票是哗哗地往口袋里流。横竖也就艾紫若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挣的钱难不成还能带到棺材里去?之所以退休不退岗,充分发挥余热,还不是为了积累财富造福下一代。因此,但凡女儿家里有啥大事小情,老太太厚实的人民币就及时赶来救场了。其实,就艾紫若家里的经济状况而言,所有的救场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就拿普通老百姓最为关注的医疗问题来说,艾紫若所在的这家行政单位,本身有医疗保险,单位还成立了大病医疗基金会。有了这双重保险,照说就足够保险了。可是,艾紫若的母亲觉得还不够保险,又给女儿全家每个人各买了一份商业保险,说啥有病保病,无病养老。
老太太不仅保险意识强,消费观念亦超前。有次,母女俩一起逛中商百货,艾紫若看中一件轻奢品牌欧迪鸟的沙滩裙,标价六千多,想穿到泰国,或是马来西亚去度假,可试来试去,就是下不了手。艾紫若的母亲见此,掏出银联卡就在pos机上刷了,一旁的女服务员惊羡不已,心想这老太太不一般,比年轻人出手还阔,做她的女儿真爽!买下后,艾紫若有点心疼老妈的钱。老太太却说,你现在年轻不穿,难道要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穿?有钱难买你喜欢。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要?你也别心疼这点钱,老妈审几个账就出来了,多大的事儿!富养女儿穷养儿,我的闺女我就要像公主一样去养,你再看看,还需要点啥?老妈今天全程买单。
艾紫若连说够了够了,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艳羡到不禁感叹起命运。
2
一个多月前,艾紫若第一次去驾校练车场学科目二时,为方便舒适,特意穿了套bylure和一双Nike。她发现,宽阔的练车场被白石灰线划分为几个區域,由不同的教练占区为王。有趣的是,大多数教练要么将急躁挂在脸上,要么将恶语喷出嘴外,将学员们吼得跟孙子似的。当然,性情温和、耐性好的教练也有,但不多。艾紫若穿过一条条地划线,找到她所在的区域。其时,只见一群女人以一个男教练为圆心围成一个扇形,教练姓白,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脸黑似炭,眼小如豆,腹部赘肉像轮胎。白教练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竹鞭,扯着嗓子朝正在不远处倒库的女学员喊:“快,左边打死,打死!唉,又打慢了!停停停,开出去,重新倒。慢点,慢点,差不多了,回一圈,倒,倒,继续倒!停!停!快停!教你找的点呢?到底记住了没有?库都倒穿了!你还倒?幸好后面没有墙,不然我的车屁股算是花了。我说你,倒了这么久,都快一个月了吧,还倒得稀巴烂,我真是不想说你什么了!我都快气得吐血了,幸好我没有胡子,不然胡子都要气掉了!你真是连猪都……算了,你先出来,看别人是怎么倒的,好好地观察一下,再好好地想一想。”
白教练训斥完毕,仰头看天,长叹一口气:“我看啊,你们这批女学员,数空雨心接受能力最强,我只教了她一次,才几天工夫,库就倒得像模像样,如果你们都像她那样,我该有多省心。”
“咱们教练最喜欢空雨心了,张口闭口都是她。”一个满脸黄褐斑的女人打趣道。
“当然,空雨心不仅库倒得好,颜值也高,还年轻,我们哪里比得上。说句实话,她要是化下妆,可能比影视圈里的两个冰冰还要美。”一个戴着茶色太阳镜的女人酸不溜秋地说道。
“那是,听我一闺蜜说她以前在南方当过平面模特,人家那是什么脸,360度无死角啊,我们怎么比?就算美颜也拯救不了!唉,真是没有对比没有伤害。不过呢,空雨心这名太那个什么了,不好记。干脆,咱来个实的,就叫她赛冰冰呗!”一个叫小田的短发女孩附和着,眼里尽是羡慕的神色。
“别说,空雨心还真算得上是我们这车上的车花,你们也别羡慕嫉妒恨,瞧她那颜值,就算放在大城市也毫不逊色,叫她赛冰冰一点儿也不为过!”白教练边说边把玩着手里的教鞭,然后又像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凡是学得快,库倒得好的,我都喜欢!”
车花赛冰冰的美名就这样传开了,至于她的本名空雨心,反倒没几个人能叫出,能叫出的,也不再叫了。
比范李两冰还美?那该美成啥样?嗬,你们瞅着吹牛不缴税就猛着吹是吧?初来乍到、浑身上下冒着优越感的艾紫若听见大家的溢美之词,不禁嗤之以鼻。在她看来,这年头的美女,尤其是从男人嘴里喊出来的美女,不过是区分性别的称呼,大多名不副实,充其量是现代化妆术的神奇功效,经不起细看,透着诸多疑点。
艾紫若尽管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存有几分好奇,毕竟夸她的人太多了。见到传说中的车花赛冰冰,是在第二次去驾校练车场学科目二的时候。
当时,艾紫若因单位临时有急事需处理,想练一把就走人,可前面还有好几个人排着队,这样等下去肯定会误事,如此走掉又不甘心,毕竟这么远,来一次也不容易,就漾着笑意试着和排在前面的佘大姐商量,能否互换下位置,让她先练一把,练完就走,绝不赖着练第二把,说话算数。
谁知,佘大姐可不是好说话的主,目光如刀,直戳过来,声音像碎裂的土沙罐:“来这里练车的,你说谁会没事?我的店到现在还关着门,做生意的最忌讳关门,门面租金贵得要命,我练完后还要赶回去做生意,肯定不能和你换!”
艾紫若心想,真是热脸遇到冷屁股,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都低声下气了,你居然这个态度,硬得像块生铁。刚冒起的希望之泡,瞬间就破灭了,她只得压住不快,礼貌性地回一句:没事,打扰了。
却不想,像是拧开了佘大姐嘴上的阀门,她噼里啪啦,越说越上劲:“干什么都讲究个先来后到,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局长的夫人,市长的妹妹,书记的千金,也不能坏了规矩,到了这里都是一样的,你说来这里练车的谁会没事?谁会没事!都不是从牙齿缝里抠时间,谁的时间是浪打来的?你还是安心排着吧,实在不行,下次再来呗,学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急什么呢?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我去!不通情理的灭绝老师太!蹬鼻子上脸了你还!艾紫若心里噌地烧起一团火,准备趁势理论几句,你说你这人,不换就不换呗,废这么多话干嘛,你算哪家佛?轮到你来训?正在这时,排在最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过头说:“我和你换,我最近反正没啥事,可以在这里守着练一天。”
这一句无疑是火线救援,女孩话音落地,艾紫若烧在心里的火瞬间熄灭,罢了罢了,不和这老妖婆一般见识,来这里是学车拿驾照的,可不是吵架斗气的。
赛冰冰,想当活雷锋啊?那就请自觉排到后面去!佘大姐见赛冰冰拆了自己的台,狠瞪一眼,厉声说道。
排就排,我有的是时间。赛冰冰边说边往后面走去。
你们这帮娘们儿就是麻烦!像一窝麻雀,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让人不得清静!白教练拿着教鞭坐在小板凳上晃来晃去地说。
艾紫若将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赛冰冰,刚才忙着和佘大姐对阵,无暇细看,待仔细一看,顿时惊呆!原来,大家所言非虚,赛冰冰的确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儿,她有着精致的五官,完美的身形,在人群中很是醒目。尽管艾紫若长得也还算不错,可是不得不承认,她那点颜值,在赛冰冰面前,实在不算什么,甚至有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可是,从赛冰冰那一身阿玛施的仿品上,离开没有多远的优越感又重新回到艾紫若的心里。
不久之后,听小田无意中说起才知,赛冰冰因为学车请假,老板心里不悦,处处摆脸色,使绊子,赛冰冰不堪其境,只得辞去美容院的工作,打算一门心思拿到驾照再途他径。
因为练车,连工作都丢了,成为货真价实的无业游民。隐隐中,艾紫若有些同情赛冰冰,也许是因为有自己这样一个参照体,怎么说呢,她早已习惯通过比较来确认自己的幸福感。
艾紫若在单位负责督察内审方面的工作,忙的时候极少,一年也就那么点事,多数时间都很清闲,平日里,喝几杯养生美颜茶,看看股票基金支付宝,逛逛天猫美团唯品会,一天也就晃晃悠悠、舒舒服服地过去了。她的上司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中年男人,可以说将人性化管理发挥到了极致,不过也要因人而异。譬如说,艾紫若的女儿幼儿园搞活动需要家长参与互动,他会说,孩子的事是大事,孩子可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做父母的当然要支持配合,工作的事情嘛,不必太挂虑,只要将手头的事交接好就行。艾紫若考驾照,自然少不了请假,他同样也给予充分理解与支持,说现在谁不会开车?这驾照咱当然得拿,必须的!只要单位里没啥急事要事,你尽管放心请假,好好地学车,拿到驾照,我请你吃饭,算是祝贺。
哇塞,拿个驾照,还请吃饭?还是私人掏钱。不过,有些事真是心照不宣,艾紫若心里其实跟漓江的水似的,若不是她娘家及夫家有权有势,且有直系亲属还是上级部门主要领导,他会如此关照?就说同科室一个没啥根基的九零后男同事吧,有次感冒发高烧在医院打点滴,上司硬是坚持让他打完针后立即赶到单位处理紧急事务,其实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也没那么急,就是打几个电话发几个传真到县市区局上报参会人员名单,顺便给局长办公室的君子兰浇浇水。这等提不上筷子的小事,谁不能代劳一下呢?
尽管艾紫若是权势沐浴下的受益者,可她习惯于站在弱势的一方释放自己的同情,从而寻求心灵的安宁与救赎,她猜测自己的前世也许是一个很苦命的人。如若不然,为什么总是梦见自己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她惧怕被一棍子打回前世,让恶梦变成现实,如果同情可以免遭此劫,她愿意日行一次。
3
艾紫若第三次去驾校练车场学科目二时,听见佘大姐在给白教练提建议:“教练,你为了教我们学车,以前那么白的皮肤,现在都晒黑了。”白教练紧绷的脸瞬间松驰下来,笑着回应道:“男人晒黑了怕什么!”佘大姐将白教练的胳膊一拽,转移话题:“我观察了下,我们的教练是这练车场最帅的教练了,人又好。教练,你看最近又增加了几个新学员,又都是女学员,女人学车不容易,学车是一个辛苦事,让大家站着等就更辛苦了,你看她们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你就不心疼吗?要不,咱再买几个小板凳呗?”
白教练缓缓抬起颌,环视四周,见确实有几个新来的女學员站着,脑袋一偏,黑脸一低,停顿了几秒,说:“那就麻烦佘大姐再买几个,这次别买多了,五个就行。多了,后备箱装不下。”
“行,你说多少就多少,我明早练车时就带过来。”见所提建议被采纳,佘大姐欢快地应承道。
艾紫若不禁暗忖,看来人是有多面性的,还真不能一棒子将人打死,没想到之前刻薄小气的佘大姐也有热心快肠的一面。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自责,正欲将上次差点就喷出口的溢恶之言在心里像橡皮擦一样悄悄抹去。
谁知,在康复医院当护士的小田压着嗓音在艾紫若耳畔咕哝道:“切,伪热心!”
艾紫若不明就理,却也不便细问。
“那新来的学员每个人收三十元钱咋样?”佘大姐趁热打铁地问白教练。
白教练略微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原来还要收钱啊?”艾紫若跟身边的小田耳语了一句。
“我的姐,你以为呢?”小田显然很吃惊,没想到艾姐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艾紫若将三十元钱主动递给了佘大姐。小田尽管满肚子意见,可是当佘大姐走过来收钱时,还是爽快地给了。艾紫若发现,新来的学员皆掏了份子钱,唯独赛冰冰像泰山一样稳稳地立在那里,就像这事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佘大姐捏着已收的板凳钱走到赛冰冰跟前,问:“赛美女,你的呢?”
赛冰冰的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不坐板凳的。”
佘大姐像雕塑僵在那里,除了鼻子,脸上也是灰。
“我喜欢站,站着说话不腰疼。”赛冰冰随即又说了一句。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佘大姐显然没有料到赛冰冰会来这么一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便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昂然而去。走了几步,细想,又觉不爽,脸上堆满鄙夷之色,抛出一句:“我看你不坐的!”
艾紫若很想替赛冰冰将这三十元钱交了,也算是还了上次让位欠下的一个人情。然而,当她的手刚接触到鳄鱼皮钱包时,却被小田意外地拦住了,并用那双饱含深意的小眼睛瞪了她一下。艾紫若心领神会,不再轻举妄动。小田尽管比她小几岁,可毕竟早到几天,对这里的情况也要知道得多一些。
那天因为人多,排了一上午,也就练了两把倒车入库。艾紫若本可以像往常那样练完就走,可为了等小田,故意放慢了回家的脚步。
科目二练车场比较偏远,距回城的公交车站台,有一段坑坑洼洼的碎石子路,路两旁长着茂盛的灌木,像粉团蔷薇、火棘等。艾紫若见四野无人,亲热地挽着小田的胳膊,边走边问:“说说,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小田狡黠地回应道。
“别卖关子了,聪明如你,还不知我问啥?”
“好吧,实话跟你说,佘大姐这人就是伪热心,她的热心其实就是一个屁!”小田夸张地翻了翻眼皮,接着说,“她家是卖家俱的好不好。这佘大姐呀,瘦得像杆,精得像猴,听以前的老学员说,她总是撺掇白教练让学员掏钱买她家的东西,什么桌子啊、遮阳伞啊,都是在她家买的,只要来了新人,就跟教练说买板凳啊啥的,教练车的后备箱都快成杂货铺了,你就等着瞧吧,说不准哪天她还会有新花样冒出来的。”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替赛冰冰交钱呢?”艾紫若很是不解。
“你想啊。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赛冰冰交钱,她是不是会觉得很没面子?人是有尊严的好吗。而且,就算你替她交了钱,赛冰冰也是不会坐的,更不会领你的情。再说,你这种行为,是变相助长了佘大姐的歪风邪气。”小田说完,抬起脚,将地下的一颗石子踢得连翻好几个跟头,最后不情不愿地滚进路旁的臭水沟。
艾紫若点了点头,发现小田虽然年纪比自己小,看问题却比自己敏锐。
还真是被小田说中了。佘大姐买来的小板凳尚未坐热,在这辆以女学员居多的C2驾训车上,又发生了一件事。
白教练有一个习惯,就算天气再热,也喜欢喝开水冲泡的绿茶,而且总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就像每天吃了很多咸鱼和咸鸭蛋。当然,喜欢这样喝热茶的女学员也多,毕竟大多都是三十四十好几的女人,知道喝热茶养胃更有利于身体健康。可是,开水室距离训练点较远,来回走一次需要花不少时间,之前买的保温壶不仅小而且把手也快断裂了。
这些都逃不过佘大姐的眼睛,她趁着教练心情不错,满脸堆着笑,适时建言:“教练,咱买个保温壶呗,现在的壶太小了,装不了多少水,开水室又远,而且把手也快断了,用起来提心吊胆的,如果烫到哪个学员的手和脚,大小可是一起事故啊。”
教练看了眼桌上的水壶,说:“就将就着用一下吧,等下一批学员来了再买。”
“现在买了,下一批学员就不用买了嘛,就当是为他们做件好事呗。再说,买了新壶,大家泡茶就方便多了。”佘大姐继续做着思想工作,心想还下一批,等下一批来了,我早就走人了。
白教练正准备开口说话。一个喜欢喝热茶又总和佘大姐混在一起的女人插话道:“现在的保温壶确实太小了,倒不了几杯水就完了,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总去那么远的开水室打开水,确实挺麻烦的。”
“那好吧,那就买一个。需要收多少钱,你和大伙儿说一声就行了。”白教练说完,站起身走到正在倒库的学员身边大声地表扬,“这次倒得不错!左右两边差不多宽,有进步!”
“这回人多,不论新老学员,每个人收二十元钱就行了。多了退给你们,少了我贴一下。”佘大姐对大家说。
不就是二十元钱吗?哪里用不上呢。学车这么多钱都交了。再说,换个大的保温壶也没啥坏处。就算有人心里不舒服,认为不需要这么多钱,可出于面子,还是将钱交给了佘大姐。到赛冰冰这里了,未及佘大姐开口收,她抢先说道:“我不渴,不喝也不喜欢喝热茶。”
鉴于上次的失败经验,佘大姐似乎知道赛冰冰这钱是收不上来了,也不耗时纠缠,反正收的钱够多,调转身,再一次昂然而去。当然,她的嘴是不会轻易饶人的,在赛冰冰的听觉范围之外,咬牙狠狠地吐出几个字:钉子户!小气鬼!
令艾紫若感到無比诧异的是,自从佘大姐买了新的保温壶以后,赛冰冰还真的没从里面倒过一滴开水,甚至她都没有去开水室倒过水,更没有像一些年轻人那样去小卖部买饮料和雪糕。而且,到了吃饭时间,赛冰冰经常连饭也不吃。每当有人问及,她总说不饿,没胃口,不想吃。有时,趁大家去外面的餐馆吃饭时,她会匆匆地啃几块自带的甜薄脆饼干或者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后来大家就理解了,也不再细问,女孩子嘛,估计是为了保持身材,节食呢。难怪,近一米七的个子,才九十多斤,原来魔鬼身材是这么炼就的。
可是,有次科目二考试通过的男学员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喜滋滋地跑过来请大家吃烧烤,赛冰冰又表现得很能吃,就连一般女孩不敢问津的减肥天敌烤鱿鱼,她一个人就吃了十来串,网上疯传一口鱿鱼等于四十口肥肉。照这么计算,结果真是惊心动魄。如此看来,她又不像一个节食女孩应有的作派。
总之,在艾紫若眼里,赛冰冰是一个异乎常人的存在,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像谜,难猜。比如,有时,她话特多,拉着她或者小田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没了,完全不顾忌对方的反应。有时,又沉默得像一只羔羊,半天不发一言,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某物,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觉。有时,她表现得和大家很亲近,形同姐妹。有时,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俨然路人。
4
学车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而聊天就是消磨时间的绝佳利器。女人们在一起,无非是你说我,我说你,真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无非是受关注度多寡不同而已。毫无疑问,赛冰冰是这群女人里最具话题性的一个,当然这和她的颜值不无关系。在某次等待中,艾紫若依稀听小田说起过,赛冰冰是家里的独生女,夫妻俩三十多岁时才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此前总怀不上,去医院检查,怎么也查不出原因。后来,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对夫妻俩说,想生孩子也不难,只要照我说的方法去做,保准很快就能怀上,不过……说到这里,算命先生戛然而止。夫妻俩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达成了默契,赛冰冰的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算命先生接过钱,在手里捏了捏,继续说道,一个月之内,你们想办法去抱养一个女婴,不出半年,就会怀上。夫妻俩求孕心切,照算命先生说的做了。这事说起来还挺邪乎,时近半年,果真就怀上了,更邪乎的是,赛冰冰出生没几天,抱养的女婴突发急症夭折。有传言说,这亲生的女娃可真是命硬,一出生就将人克死了,这是一种不祥之兆啊。
夫妻俩完全沉浸在得女的欣喜之中,哪管什么祥不祥的,再说那夭折的女婴只是在城郊康复医院附近的菜棚边捡来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八成是哪个疯女人被游荡在外的猥琐男强奸后生下的野种,当时一心想着能生下自己的孩子,且时间又紧迫,便顾不了那么许多,再说充当的也只是引窝蛋的角色,即便心里有细小的悲伤,也很快被巨大的喜悦所冲淡。但凡见过他们亲生女儿的人都说,这女婴生得如同白瓷一样精致,眉目竟如瓷花般夺目清晰,日后定会出落成百里挑一的美人儿。然而,这些人背转身,却又是另一番言论:这女娃的确是一个美人坯人,只可惜投错了娘胎哟。
赛冰冰的父母原本在乡下务农,为了生计,很早就从乡里进城做小本生意,因为买不起房,一直租住在老城区光明村。赛冰冰的母亲在南门桥修了十几年鞋,父亲在中山街烤了十几年猪油饼。夫妻俩每天起早摸黑的,虽说存了一点儿积蓄,可抗风险能力不强,平时尚可勉强维持,遇到大风大浪便摇摇晃晃。
母亲为了多挣点钱,天气好时出摊很早,以此弥补天气不好时不能出摊的损失。中午一般不回家,活干完了,就随便买点馒头花卷什么的充饥,以致生活上毫无规律可言,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父亲呢,就更好打发了,不是在卖烧饼吗?饿了,就啃一个。渴了,就喝一口自带的白开水。
为了尽可能多存点钱,他们平时有个小病小痛,也没在意,能忍则忍。在他们眼中,医院就是一个变了形的大魔鬼,医院就是一个巨大的吞钱机,更别说自费体检这回事了,像什么防乳腺癌的钼钯检查,防卵巢囊肿的核磁共振检查,防胃癌的无痛胃镜检查……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遥远很陌生的名词,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东西。别说做,想都不敢想。
可艾紫若的公婆和父母则完全不需要想,单位每年都会雷打不动地安排干部职工去体检。就说艾紫若的婆婆吧,本身就在医院上班,是妇科的主治医生,单位每年会安排两次体检,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当然,因为有这个便利条件,她完全可以将体检当成回娘家,啥时候想了,就去亲近一次。再说艾紫若的公公,曾在党组会上当着众成员说,我们单位的体检标准实在太高了,全身上下也就这么些零部件,卡里的钱总用不完,拿不出来,也不能给别人用,这纯粹是浪费嘛。主要领导发话了,后来,体检标准就真的降低了。
赛冰冰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东飘西荡,曾在武汉发过宣传单,在广州学过美容美发,在深圳电子厂当过工人,在杭州做过平面模特,种种因素,都干不久长,一直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却希望找到一个有稳定工作吃财政饭的男友。可是,事与愿违,在外面打工时,先后谈了两个男友,一个在米兰西餅店做糕点,一个在iphone店修手机,工种不同,结局一致,皆是不欢而散。
女儿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总像这样在外飘着,得在本地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家嫁了。夫妻俩之所以如此节俭,是因为有一个宏大的愿望,那就是在老城区买一套九十平米左右的商品房。他们倒是无所谓,在哪里都可以窝一辈子,但不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得为她考虑考虑,免得到时候谈了男朋友,往家里一带,知道是租的房子,笑家里寒酸,而轻看了她。
5
大巴车在国道上开了近一个小时,吃热干面的女孩早已吃完了,艾紫若一口气回忆了这么多,加上昨晚熬了夜,今天又起得早,终于感到累了,她将耳机取下,关掉音乐,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大约十来分钟后,满载驾考学员的大巴车喘着粗气抵达考点。凹凸不平、荒草萋萋的大门前,已停了好几辆不同驾校的车辆,挡风玻璃处皆放了标牌,采用红底白字区别着各自的身份,名气大点的驾校自带霸气光环,名不见经传的驾校则一副寒酸拘谨的模样。艾紫若从知名度颇高的驾校车里走出来,感觉通过考试的胜算都要大些。举目四望,随处都能见到前来考试的学员,却没一个是艾紫若认识的,尽管她的视线已像拉面般抻长、面饼一样铺开,依然没有看见一路牵挂着的赛冰冰。也就是说,她男友开车送她来考场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在外了。
艾紫若进了大厅,领了考号牌,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候考,而其他学员则和同伴谈笑风生,有说有笑,就像不是来考试的,而是来开联欢会的。
“你们都安静点!后面考场有人在考试,不要影响别人!谁再说话,今天上午休想考试!”一个穿着警服的漂亮女警走了过来,大声地训斥道。看上去威风凛凛,像霸气女王。
这训斥,果然奏效。整个大厅,刚才还像自由市场,此刻却如大雄宝殿。
反正自己是一个人,无需开口说话。艾紫若从女警的训斥声中,突然获得一种平衡与安慰,当然还有一丝沾沾自喜。
半小时后,艾紫若看见那个坐在大巴车上吃热干面的女孩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心想情况不妙。不用问,肯定是挂了。过和没过,从面部表情基本上就可作出判断,通过的神采飞扬,没过的垂头丧气。她的脑袋都垂成那样了,不是挂了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假装?不可能!
“过了吗?”吃热干面女孩的朋友迎上前,关切地问。
“挂了。”吃热干面的女孩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挂在哪了?”朋友接着问。
“安全带锁扣插在副驾上了。”吃热干面的女孩皱着眉头答道。
“不是还有第二次机会吗?”朋友追问道。
“用了。第一次忘了系安全带,第二次将安全带锁扣插在副驾上了。”吃热干面的女孩难过得快哭了。
“你呀你,平时不是练得很好吗?怎么关键时刻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而且还都是安全带问题。”吃热干面女孩的朋友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没事,等我考完了,陪你去交补考费。”
此话一说,吃热干面的女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众人皆将目光转向她。
听女孩这么一哭,就像是给自己垫了底,艾紫若反倒一点儿也不紧张了,不就是补考吗?又不是上刑场,有啥大不了的。
如是一想,艾紫若轻松地步入了考场。
二十分钟后,艾紫若以胜利者的姿态从考场走了出来,感觉就像走在戛纳国际电影节的红毯上,四周全是捧着鲜花、举着相机朝她欢呼的粉丝。她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连忙掏出手机,给出差在外的单一杭打报喜电话。然后,又给每一个关心这场考试的亲朋好友打了报喜电话。最后,她在车友群里发了一条微信:各位亲,科考二,我过了!紧接着,又发了一个两百元的红包。这早已是不成文的群规。只是,金额随意,全凭心意。
起初,就像针入大海。红包一发,群里顿时炸开了锅!鲜花、掌声,以及翘大拇指的图标纷纷涌来,叮叮声不绝于耳,都快响爆了。以前艾紫若总嫌群里声音太吵,可此刻却是如此喜欢。她想和群里每个人分享自己的喜悦,熟悉的陌生的,喜欢的不喜欢的。
这种喜悦,一路绵延,直至入夜,艾紫若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戴上浴帽,用纯净水洗了脸,热水冲了凉,涂了免洗面膜,准备将赛冰冰的微信加上,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是,令她感到惊诧不已的是,微信通讯录群聊里怎么也找不到车友群。
群呢?群呢?艾紫若不住地问自己。其实,隐约中,她已猜到,肯定是教练将她清除出群了,只是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当然,也并非不能理解,她已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留在群里已无意义,也不便于教练管理。因为科目三的学习,将会有新的教练来教她,她将去往新的地方,遇见新的车友,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
教练的做法无可非议。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教练下手竟然如此快,快到她毫无准备,红包刚发,真是人走茶凉啊。此刻,她有些后悔,怎么没早点加上想加的车友呢?比如小田,比如赛冰冰。也许是固有的优越感和轻微的傲骄感在联合作祟,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她并不认为在这个各色人等皆有的车友群里,可以和某个人发展成朋友,进而走进彼此的生活圈,与未来有所交集。在人生的漫长旅程上,原本就会和许多人擦肩而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相处,实在是太短暂太轻微了。
约定好一起去考科目二,为什么没有出现?且又没有一句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出了车祸,本地论坛“小城大事”栏目应该有新闻传出了,可是没有。尽管艾紫若已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可这种巨大的喜悦依然没有冲掉赛冰冰爽约所带来的困扰,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那么,此心理状态,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对赛冰冰的关心?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她放不下,或许时间和空间可以。
回忆,也许只有通过回忆,才能找到某种线索,抑或蛛丝马迹。艾紫若在寂静的夜里,任回忆穿透夜的黑。外面的灯光已渐次隐去,夜模糊成一片,回忆愈来愈清晰,失眠像枯藤,像恶魔,紧紧地缠住艾紫若不放,无以挣脱。
6
不要想了,我不要想了。再想,黑眼圈,眼袋,暗沉肌……就會统统爬上来,我要赶紧睡个美容觉,明天还要早起会见科目三路考的新教练呢,艾紫若想用此意念来逼退回忆大军的入侵。可是,回忆的闸门一旦洞开,不是单方面想关,就能关闭的。
依然是在驾校练车场。二十一个人,一辆车。等待,成了科目二学倒车入库的常态。
在等待的间隙,等待的人喜欢用聊天这种最寻常的方式来解决等待的无聊。
那是三八节过后的第一天,一群女人正在用手机互晒昨天收到的礼物。
一束玫瑰花、一瓶眼霜、一个手提包、一管口红、一场电影……
这些礼物,早已被收到礼物的女人发送在各自的朋友圈。
有人问:“艾紫若,你收到的礼物是什么?”
艾紫若微微笑了笑,说:“几套护肤品而已。”
“啥牌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呗!”小田的兴趣被腾地调动起来了。
“哦,我老公恰好在韩国考察学习,回国时顺便在机场免税店给我买了Whoo后、雪花秀、兰芝三套护肤品。”
“哇塞,一买就是三套,真是大气!这可是我一直想买的品牌呀!”小田的眼睛都亮了,“艾姐,我真的好羡慕你哦,你太幸福了!人和人,真是没法比,一比气死人,我昨天就收到一个三十八元的红包,而且还是在我的提醒下发的,真他妈没劲!”
“那也不错啊,一分也是爱嘛!”一直静默不语的赛冰冰突然冒出一句话。
“赛美女,你男票送你什么啦?”佘大姐特意用了“男票”这个词,而非男友,听起来总有那么几丝嘲讽的意味。
“没送什么。”赛冰冰沉了脸,声音明显矮了下去。
“那肯定发了一个大红包给你!”
“也没有。”
“怎么可能呢?你长得这么漂亮,你男票不可能没有任何表示吧?他是不是真的在乎你,微信红包自带检验属性哦。”
“当然有表示啊,不过和你想得不一样,他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三朵玫瑰花图标,说这代表永不凋谢的爱。”
赛冰冰话音落地,佘大姐带了个头,大家顿时笑喷了。
没有人相信赛冰冰说的话,就连艾紫若也不信,以为只是一句用来忽悠大家的玩笑。然而,她说的却是事实。
直到某一天,赛冰冰向艾紫若求教一个情感方面的问题,她才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那天下午,赛冰冰和艾紫若练完车,一起走在回城的路上,快走到公交站台时,赛冰冰突然停下脚步,拽住艾紫若的胳膊,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艾姐,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艾紫若心里微微一颤,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但很快又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如果一个男人迟迟不愿娶你,却又想和你保持那种关系。另外,不管是什么节日,情人节也好,5月20日也罢,还有昨天的三八妇女节,甚至是你的生日,他都没有送你任何实质性的礼物,偶尔会用微信上的图标表示一下,算是应应景,那么这个男人爱你吗?”
艾紫若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是吧,应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因为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不送礼物,不代表不爱,可能是不喜欢这种表达方式,或者说不够爱。迟迟不愿娶你,可能是某些条件不具备,时机还不成熟,或者有难言之隐吧。”
赛冰冰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当艾紫若停下来时,她生怕冷场,立刻接住话尾:“艾姐,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完全认同。你说不能一概而论,应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那么在你面前我也不想隐藏什么,干脆将具体情况全都告诉你,你就帮我分析一下吧。”
“行啊,你既然如此信任,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解析,不一定对哦,仅供参考,还需你自己去体会。”作为已婚人士,艾紫若很乐意充当一次情感导师,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向她敞开心扉,坦露心迹。
“艾姐,不瞒你说,我和他是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的,那时我刚从杭州回来,无意中在微信上摇到一个男的,也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他在政府某部门工作,老婆几年前在高速公路上车祸身亡。见面后,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好,没过多久就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我们好了将近大半年的时候,遇到我生日,QQ上不是有好友生日提醒吗?那天,我收到很多朋友的生日祝福,唯独没有他的。当时,我很期待,只要手机和QQ一响,我就激动不已,以为是他的,可总不是,甚至还出现了幻觉,老觉得手机在响,是他发的信息或者打来的电话。可是,一直等到转钟也没有收到一句他的生日祝福,当时我心里特失落。转念一想,也许是他没看见。过了几天,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我无意中谈到生日这个话题,说我收到了很多祝福,很开心,但最开心的还是能和爱的人一起度过,就算没有礼物,哪怕一句祝福也好……”
说到这里,赛冰冰突然停顿下来,以为艾紫若不想再听下去。
艾紫若催促道:“接着说啊,我在听呢!”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超强烈,说不管是生日也好,还是其它节日,都应该安安静静地过,不应该去打扰别人的清静。再说,爱是纯粹的,是精神层面的,是形而上的,物质和金钱会破坏这种美感,难道你不觉得送礼物这件事情很庸俗吗?我觉得两个人相爱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不重要。如果你过生日真的很期待礼物,我可以送给你,这个没问题。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今年送了,明年忘了,你肯定会失望,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送……听他这么说,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下去,我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了。”说完这些,赛冰冰神色黯然。
“怎么说呢,可能是他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吧。”艾紫若不想让赛冰冰过于难受,只好如此回应。
“还有,那个时候,公款旅游还很普遍,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时常外出开会、培训、考察,然后顺带旅游。别人从外面回来都会给女朋友或家人带点小礼物,可他一次也没给我带过。说心里话,我真的挺难受的。后来,他对我说,在旅游景点购物的人不是傻逼,就是白痴。出门,就要让自己轻松一点,为什么要给自己增加负担呢?再说,旅游景点,又有什么东西值得买呢?”
赛冰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承认,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后来,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出差回来,破天荒地邀我到他家里去,以前都是在外面的小旅馆开几个小时的钟点房。那天,刚一进门,他就说想要我,急不可待,连澡都没顾得上洗,就将我推倒在床。其实那天我肚子疼,本不想做,可因为在乎他,不想让他生气和失望嘛,还是顺从了。做完以后,他兴奋异常,情绪高昂,拉着我的手在他家里四处参观。走到饭厅,说,你看,这是我从景德镇买回来的瓷器花瓶。走到客厅,说,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鸡血石。走到厨房,说,这是我从西藏买回来的青稞酒。走到卫生间,说,这是我在宁夏买的手工马桶垫。最后,他又将我拉回卧室,一把掀开上面沾有他毛发的床单,用手指着白色床垫,很是神气地说,喏,看见这床垫了吗?这可不是一般的床垫哟,是我在泰国买的纯乳胶床垫,不仅透气防菌,还能调节睡姿,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刚才我们在啪啪的时候,完全没有响动是不是?根本不用担心隔壁有没人听见!哈哈哈,这东西真是好啊……也许是生理需求得到了满足和释放,他一不小心就打开了某道心理防线的大门。不知为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带我来他家,当然也是第一次向我展示他的藏品。可是艾姐,你知道吗?他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听了都如同刀绞。原来,他也是喜欢在旅游景点购物的。原来,他也是不嫌麻烦的,毕竟连那么麻烦的花瓶、鸡血石、乳胶床垫都买了。只是,他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喜好,而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和情感需求。艾姐,我真的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也不是一个物质女,更不是一个捞女。如果是,不是我吹,就我这容貌和身段,有很多机会接受男人的礼物,可我一概拒绝了,我知道那些人只是玩玩而已,新鲜感过后,也就结束了,哪有什么真心真意,我不想因为这点恩惠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我只想找个爱人把自己嫁掉,然后好好地过日子,可是……哦,对了,有件事,我本不想说的,说出来真的很丢人,你知道那次我为什么不愿掏板凳钱、水壶钱吗?另外,你也注意到了,我平时很节俭是吧?也许,你们认为我很抠门。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杭州当平面模特时,我花钱还是很大方的,像什么Burberry、Dior、Lancome,也是买过的。那段时间,不是失业了吗?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我必须紧着点花呀!另外,我想攒钱在网上给他买一个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因为他的胡子长得飞快,几乎每天都要刮,需要一个好的剃须刀。后来,我将剃须刀买好送给他,他一看牌子,喜形于色,立马就将原来用的扔进垃圾筒。跟你说,这把剃须刀我花了将近五千元钱,至少可以买五瓶雅诗兰黛眼霜是吧?呵呵,如果让我老妈和老爸知道了,估计会气得吐血。可是,他除了开心,啥都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投入地和我又做了一次,算是对我的至高褒奖。我以为,他会在床上跟我说,亲爱的,爱是纯粹的,是精神层面的,是形而上的,物质和金钱会破坏这种美感,难道你不觉得送礼物这件事情很庸俗吗?下不为例哦。以后,千萬别送我礼物了。再送,我会生气的。可是,一做完,他就喊累,然后翻转身,打着呼噜沉沉地睡了过去……”
说到这里,赛冰冰几欲哽咽,眼里噙着泪花,艾紫若假装没看见,她不想进一步触碰她的伤口,只是将她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艾姐,你知道吗?哪怕一折纸扇,一面镜子,或者一把梳子,都足以让我感到满足和快乐。可是,即便是如此细小的愿望,也无法得到实现。艾姐,我在乎的真的不是什么礼物,也不是金钱,而是一颗在乎我的心以及花钱的态度。如果他主动说给我买什么,我一定会说不,并且坚决不要。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说过,我真的很想听他这么说一次,哪怕一次……我以前在杭州当平面模特时,遇到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老板,他的老婆得了一种叫克罗恩的怪病,俗称‘饿死的癌症。他们早已没有感情,却又不能离婚,他很痛苦,诉说自己的各种不如意,还说很喜欢我,表示愿意养着我,每个月给我一万元零花钱,并且在市区租一套公寓。说实话,这一万元钱,对我的诱惑还是很大的,如果说完全没有动心那是假的。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而是选择回到了家乡。当然,除了要摆脱这个老板的纠缠,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希望我能在本地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男人嫁了,好好地过日子。可是,他却如此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爱他,想嫁给他……其实,就我的家庭环境而言,根本不适合学车,学了也买不起车,你们可能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就算丢了工作也要学车,其实,我……我全是为了他,为了他呀,他驾照的分总是不够扣,而且还喜欢酒后开车……如果我拿到了驾照,就可以借分给他,还可以在他酒后帮他开车呀!我想,只要我真心实意对他好,他会感觉到的,然后就会对我好,并且向我求婚,可是……”赛冰冰说到这里,朝天空看了看,强行收住满眼的泪水。
如若不是這番倾诉,艾紫若绝不会想到美若天仙的车花赛冰冰会陷入如此窘境,原以为她的个人生活会是鲜衣怒马、蜜语相绕的怡人之境,却原来……艾紫若不知如何去安慰赛冰冰,便从包里抽出一片纸巾递给她说:“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兴许会舒服、好受些。”
赛冰冰到底没有哭出声,只是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也许她不想将自己的不堪完全暴露在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星期的车友身上,尽管她很信任她。
艾紫若见赛冰冰渐渐平静下来,便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仔细分析了下,可能你们两个人对于爱情的感受是不同的,也许你们之间存在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需求。不然,他不会如此对你,这种行为实在太反常了,不合乎逻辑,他所说的那些,可能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自私。”
“艾姐,不是这样的,他有时也对我挺好的。有次我感冒发烧,全身无力,他请假过来照顾我,一会儿给我量体温,一会儿又给我进行物理降温,照顾了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第二天早晨,又给我熬粥,并亲手喂给我吃。艾姐,你说,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会这样照顾我?他如果不爱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为什么又那么快乐?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彼此都需要结婚这个仪式来结束单身,我是真心实意爱着他,可为什么他迟迟不开口说要娶我呢?”
艾紫若不忍心对赛冰冰说,如果一个男人清楚你想要什么却毫无行动,知道你一心想嫁他而不说我想娶你,那他一定不爱你,至少不够爱你。你不是他理想的结婚对象,他之所以愿意与你在一起,表现出对你的关心,那是因为你能满足他的生理需求,他暂时还不想抛弃你,因为你毕竟是一个美女,还比较年轻,且不用投入多少成本,说句不该说的糙话,他在外面嫖不仅脏还要付费呢,而你干净还是免费的,他之所以偶尔表现出对你的关心,其实是想稳住你。有人说,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你挖空心思地取悦他,在他面前怎么样都无法激起一丝波澜。并非他不温柔,只是他温柔的一面不会给你,或者他认为某些东西,比你更重要。怎么说呢,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可强求的东西,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洒脱放手,不要让一个不够爱你又不想娶你的人,决定你的下半生。
真话总是太残忍,艾紫若实在不想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因无法判断她的承受力,只好用另一番话安慰她说:“那说明他还是在乎你的,不然你们也不可能好这么久,他之所以百般拖延,可能是因为心理上还没准备好,目前时机还不够成熟吧。”
“谢谢你,艾姐。”赛冰冰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眼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雾气,待雾气散尽,她轻轻地挽起艾紫若的胳膊说,“车来了,我们走吧!”
7
自从认识赛冰冰以后,更确切一点说,得知她个人以及家里的境况后,艾紫若的内心就像被风吹皱的池塘,当她接受生活的各种馈赠时,不再像以前那么心安理得,而是有种似有若无的心虚之感,并且常常会冒出一些问题,凭什么呢?为什么呢?进而,心海深处就会被某种暗物质紧紧咬住不放:我皮肤没有她白,眼晴没有她大,个子不如她高,胸不如她挺,腰不如她细,臀不如她翘……用时下的话来说,她简直可以甩我好几条街,可为什么我可以嫁得这么好,活得这么滋润,几乎每天都是蜜里调油的好日子,而她却只能在美容院给一帮富婆做脸、开背,护阴、提臀、刮痧、去角质……眼下,为了拿驾照,连这样一个工作都给弄丢了,以后不知在哪才能重新找到饭碗,未来的一切都是摇晃不定的。停不下来,也不至于倒,总是悬乎乎的。
更悲催的是,她还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压根就不愿娶她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搞了她几年,别说生日礼物,就连一个旅游纪念品都不曾带给她,抠得连公鸡都有意见了,都不愿出来打鸣。而他,却还谎称这是纯粹的爱,是形而上。我去,这渣男他妈的纯粹就是黄瓜、核桃、螺丝,欠拍、欠砸、欠拧。
不想了不想了,头疼欲裂。事不关己,本就可以高高挂起,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当赛冰冰是你亲妹表妹还是堂妹?单一杭说得对。还是将时间和精力用在考驾照上,科目二虽然考过了,还有科目三、科目四呢,法意瑞之行正在远处招手呼唤呢。艾紫若打了个呵欠,翻了下身,闭上眼睛,慢慢地进入梦乡。
由于心有所盼,艾紫若学得格外认真和用心,遥想当年高考也不过如此。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就通过了科目三的路考和科目四的理论考试,顺利将驾照拿下。
暑假来临,艾紫若的老公单一杭克服工作繁忙,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一家三口穿着亲子装快乐地飞向了遥远的法意瑞。在卢浮宫,艾紫若看见了微笑的蒙娜丽莎、断臂的维纳斯、带翅的胜利女神。在瑞士,他们登上黄金列车,沿途尽揽美如油画的湖光山色。在意大利,坐着贡多拉在威尼斯小巷间穿行,听着船夫哼着意大利小调,欣赏着两岸色彩斑斓的风格小屋……
在童话世界里游走,心情就像在云端飞翔,驾校、教练、小田、赛冰冰,像雾、像天涯、像蚂蚁,国内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和轻微,唯有眼前的风景最清晰最贴近最迷人,却无法带走丝毫,能带走的是法国的香水、意大利的皮包,以及瑞士的手表。
生活,不管你的生活过得像新鲜诱人的水蜜桃,还是像蔫瘪不堪的老苦瓜。时间,从来都是最公平的使者,不会多给你一分,不会少给她一秒,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每个人都生活在或美好或残酷的现实中,即便有些人有些事曾与你有过某种交集,也终会在时间的作用下慢慢归于疏淡,甚至陌生,却不至了无痕迹。可是,你不知道哪一天,会陡然出现一阵飓风,帮你拂去经年积尘,露出你曾好奇却无以得见的面貌。
五年之后,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油菜花快在田里开疯了,一朵赛一朵。艾紫若开车陪母亲去城郊的康复医院看望发病的远亲。在医院大门口,停好车,艾紫若正准备挽着母亲的胳膊往里走,突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半蹲着身子,神情恍惚地看着一丛花,嘴里不知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时而摇着一头乱发嘿嘿傻笑。由于这个女人身材还不错,艾紫若不禁多看了几眼,初看没什么,越看越像某个故人。突然,这个女人猛然抬起头,愣愣地望向这边,恰好与艾紫若的目光相接,艾紫若心里不觉惊诧,背后竟冒起丝丝寒意,难道是她?怎么可能呢?这时,艾紫若感觉有飞虫闯入眼睛,难受至极,下意识地用手揉起来。当她睁开眼睛,再次望向女人时,女人已收回了视线,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继续看花,歪着头,傻傻地笑,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就像说梦话,一句也听不清……
由于和那个远亲并无什么感情牵扯,艾紫若没有跟随母亲进去探望,而是独自徘徊于医院长长的回廊上,回廊上爬缠着枝叶繁茂的紫藤,离开花还有些时日。
“咦,艾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晕哦,这里也能遇见熟人?幸好没干啥坏事。艾紫若不禁暗想,满脸疑惑地抬起头。
“艾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田,小田呀!我们一起学过车啊,在飞虎驾校,白教练那里。”不等艾紫若开口,小田急切地提示道。
“哇,原来是你呀!我当然认识你了小田,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是不是,你的驾照早就拿到手了吧?车买了吗?”艾紫若笑了笑,攥住小田的手,热情地寒暄起来。
驾照倒是拿了,车嘛,嘿嘿,还没看好,以后再说呗。艾姐,你是开车过来的吧?买的啥车?车技一定杠杠的吧?小田见艾紫若认出了自己,脸上的笑容比先前更加灿烂了,连珠带炮地问了好几个问题,生怕一次不问完下面就没机会了。
艾紫若一一作了回答。
可是,两个过去的车友,几年未通音讯,当再见面时的热闹寒暄过后,接下来又能再聊些什么呢?不过是以前一起学车的人和事。
“艾姐,你还记得赛冰冰吗?”艾紫若正准备问及,没想到小田首先就提到了她。
“当然记得,而且印象深刻,她是我们的车花嘛。”艾紫若一边回答,一边等待着小田的下文。
“她疯了——”小田注视着艾紫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啊,她怎么会疯呢?”艾紫若问道,并很自然地联想起大门口那个不住傻笑的女人。
“艾姐,你真不知道吗?她都疯了好几年了。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多少明星都比不上的美。如果她是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该是何等风光。艾姐,你说一个人如果能够选择出身,都会怎么选择呢?”
“什么?”艾紫若的神思已飘向远方,竟不知小田刚才说了什么。
小田也没追问,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唉,这赛冰冰啊,真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看见她现在这样,真是……以后,我不再羡慕什么人了。想当初,我们一起学车时,我是多么羡慕她的美貌,以及艾姐你的家世背景啊,感觉自己哪里都不好,长相一般,家庭一般,工作又累又辛苦,老是值夜班,值夜班也没啥,反正已习惯,竟连微信都不让玩,被护士长逮到还得挨训。现在想想,这美貌啊,财富啊,不过是春花冬雪、夏露秋霜。人啊,生而在世,平安就好,健康就好,不要去比,知足常乐……”
“赛冰冰是怎么疯的?”艾紫若及时切断了小田的话,她可不想听小田如潮水般的感慨,尽管这感慨充满了人生哲学的现代意味。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一无所知,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挺不错呀,看见她总在你面前倾诉衷肠。”话还没说完,就被硬生生切断,小田心里自然有些不悦,却又不好明说,便酸溜溜地抛出这么一句,算是对自己心灵的安抚。
艾紫若不知说什么好,以叹气作答。
小田见无实质性回应,只好继续:“说起来,这小妮子也真是命苦火背,那个清晨像被恶魔诅咒了一样,各种坏事赶着趟降临在她身上。在她去考科目二的路上,得知母亲确诊得了胃癌,急需化疗。在医院照顾的父亲,也感觉身体不舒服,经查,竟是肝腹水,急需住院治疗。糟糕的是,父母皆没有工作单位,自然没有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他们又舍不得去交每年需交的一百五十元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费。你说如果交了,多少还能报销一点。你猜他们是咋想的?賣烧饼的父亲说,这一百五十元块钱多也不算多,可是,我要烤七十五个烧饼才能赚回。修鞋的母亲说,这一百五十元块钱确实不算多,可是,我要粘一百五十只鞋。而赛冰冰当时正在失业中,也无多少积蓄,当时不仅需要解决两位老人的昂贵住院费,还需要一个人两边照顾,房子是不可能再买了,就算如此,以前的那点积蓄又能维持多久?那个睡了她几年连礼物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的男朋友,听说她家里出了这档子事,我去,跑得简直比博尔特还快。我算是活明白了,难怪这渣男只喜欢上床不愿意结婚,原来早就洞悉一切,实在是英明啊!呵呵,英雄救美的故事早就过时啦,如今的时代可是强者与强者的结合,资本与资本的联姻……”
“这就是那天早晨,赛冰冰没去考科目二的原因吗?”艾紫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
“我昨晚上夜班,一宿未睡。”小田打了个呵欠,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又把头上的白色燕尾护士帽正了正,缓了口气,说:“这些都是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就在赛冰冰陷入痛苦的深渊,感觉极端无助时,一辆宝马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呼啸而过,神经衰弱的她当场就吓晕过去……醒来时,就什么人也不认识了,不过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再后来就疯了……你说,摊上这些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不疯吗?换作我,可能也会疯掉。如果不是我闺蜜告诉我,我哪知道这些。噢,忘了告诉你,我闺蜜是赛冰冰的一个亲戚,以前学车时好像跟你说过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这不重要是吧。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特吃惊,赛冰冰以前谈的那男朋友,后来娶了一个在编办工作的女人为妻,那女人有轻微腿残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颠一跛,晃晃悠悠,难看死了,不过据说家庭背景深厚、黑白两道通吃……”
听了这些,艾紫若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沉吟半晌,喃喃地说:“我刚才在大门口看见一个女人长得很像,像赛冰冰……”
“不是很像,就是她。”
“那她怎么会在大门外呢?”
“我的个姐呀,不在大门外,难道还能进来住?住康复医院可是要花钱的呀,好好的家庭负担起来都够呛,何况她家里还是这么一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父亲的肝腹水估计已转化为肝癌,哪还有钱让她住康复医院?谁还有能力送她住康复医院?她只能是自生自灭了。有次,我下班路上,看见她撅着屁股在垃圾箱旁边捡馒头吃,就把她带到我上班的地方来了,食堂如果有剩下的饭菜就给她端一点,我们医院附近有一个菜农废弃不用的棚子,她平时就住在里面。作为过去的车友,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艾紫若抿了抿嘴唇,沉默着。
“紫若,你在干什么?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母亲站在门口招手唤道。
“好的,我马上来。”听见母亲的呼唤,艾紫若从沉默中醒来,突然感觉很轻松,她整了整滑落到肩下的Gucci皮包,微笑着辞别小田,然后转身离去。
再次经过医院大门口,艾紫若特意放慢车速,降下侧窗。可是,当她将视线投向窗外时,发现此前的存在已化为虚无,唯有金黄的油菜花拼命地怒放着。她去了哪里?哪里才是她的家?
“你在找什么?”坐在副驾上的母亲问道。
“噢,没找什么。看路边,那无人看管的油菜花,开得好灿烂!”
“油菜花开,疯子多啊!可苦了你表姨妈,冬天还好好地。这花一开,疯病又复发了,光着身子满屋乱跑,连丈夫、儿子都不认识了,好在你表姨妈家有钱,可以相对体面地活下去……”
艾紫若注视着前方,小心地开着车。
“就说刚才在门口看见的那个女孩吧,只能像流浪动物一样在这座城市生存,说不准啥时就……听说她原本并不疯,因为家里出了重大变故,神经受到强烈刺激才……”
艾紫若猛地踩了一脚急刹车,侧过脸,惊异地望着母亲,问:“妈,你咋知道这些的?”
“当然是听说的。我的会计师事务所不是新招进来一个叫小凤的女孩吗,有次在大街上指给我看,说疯了的女孩是她邻居,叫啥来着?对了,空雨心,还给我看了她以前的相片,确实长得挺漂亮的,可惜……”艾紫若的母亲说到这里,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猛然惊醒似的说,“人老了,不中用喽,瞧我这记性,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小凤在我微信朋友圈看见你相片,兴奋得不得了,说认识你,考科目二时,就坐在你旁边,当时还吃着热干面,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想请你去吃巴厘岛龙虾……”
艾紫若的耳朵和脑袋嗡地一响,踩刹车的脚不由一松,不禁惊呼一声,前面廢弃不用的菜棚边,歪立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靠近还是离开?艾紫若将脚重新放回刹车板,陷入到一场选择障碍中。
责任编辑 瓦 松
万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在《长江文艺》《芳草》《小说月刊》《滇池》《延河》《湘江文艺》《朔方》等刊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散文集《水蓝风清》、中短篇小说集《两地分居》。曾获湖北省第十届屈原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