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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0凌峰

飞天 2023年3期
关键词:丑角团长大宝

凌峰,男,1981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发表于《飞天》《鸭绿江》《青春》《野草》等刊。出版小说集《白云间》。

1

说我穷,

道我穷,

人穷干下了穷营生。

昨晚睡在城隍庙,

西北风吹来浑身冷。

……

“唉……”菱香叹了口气,在楼道口静静地立着。屋子里秦腔丑角戏《拾黄金》的声音从门缝里不断涌出,涨满了整个楼道,也涨满了她的脑壳。她的脑壳像被人抽了一个狠狠的巴掌,“嗡嗡”作响。沉默了好久,她将右手装着大葱和芹菜的塑料袋换到拎着土豆和大肉的左手上,开始拍门。她连着拍了两遍,“啪啪啪——啪啪啪”,力量很足,很响。屋内的唱戏声瞬间停了,继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妈,你回来了?”门开处,一个瘦高个的少年,身穿睡衣,脚踩拖鞋,滴溜着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珠,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菱香没有应声,也没正眼去看少年,一步踏进门内,又一步换上拖鞋,径直朝厨房走去。

厨房内响起了“哗哗”的水声,菱香的双手在菜盆子里不紧不慢地淘洗着,脑中一片茫然。忽然,一双手轻柔地揽住了她的腰,有脑袋在她背上蹭。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迟疑了一下,用胳膊肘向后捅:“你干嘛?妈做饭呢。”

“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说?”

“我想去参加省电视台秦腔大赛?名我都报好了,团长也支持我去。”

“报好了去就行了,这有啥跟我商量的?”

“我去了要演丑角。”

“啥?”菱香猛地用胳膊肘推开儿子,转过身去,用惊愕的眼神盯着儿子看。

“妈,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儿子继续微笑着。

“不行,没得商量。”菱香的声音很大,手中的芹菜不停抖动,一些水珠顺着芹菜叶子往下滴,围裙瞬间湿了一片。

“妈……”

“出去。”

儿子止住了笑容,转身离去。菱香的眼眶湿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隔着泪眼,她看见儿子摇了摇头,用手挠着头发,无精打采地朝卧室走去。望着儿子模糊、摇晃的背影,菱香的心开始一阵阵抽痛……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是因果报应。她一直试图着要改变结果,可事实证明,有因就有果,因果报应,谁也无法改变。眼看着长久的担心即将变成事实,她无力地呻吟着,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内心充满惶恐、不安、绝望……

那是菱香人生中最美的一个春天,也是最坏的一个春天,因为在那个春天,她收获了爱情,同样也葬送了青春。

那时的菱香才刚刚成人,二十岁,嫩白的瓜子脸,乌黑的秀发,傲人的酥胸,滚圆挺直的大长腿,一切都是那么青春,那么活力四射。可唯一让她苦恼的,就是不停疯长的个头。从十八岁的一米六,到十九岁的一米六八,再到二十岁的一米七二,持续增长,没有要停的意思。那段时间她相当郁闷,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可能真就废了,演员是没有具体的身高要求,但凭着几百年的舞台经验,太高或者太低都不是一名合格的演员。剧本里是有“土行孙”,但那也是演员使用了“矮子功”的效果。巨人就更别提了,剧作家就从没考虑过。她还记得当年父親看着两个身高比同龄人矮一头的姐姐骂过母亲的话:“父小小一个,母小小一窝,都怪你,长得不够人,生了一窝矬子。”母亲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我矬咋了?有本事你找个大洋马去,让给你下一窝大的,还不是你的品种不行,怨谁呢?”那时候菱香也不长个,觉得姊妹们个头小,可能真是母亲的原因。可后来,随着菱香的个头不停疯长,父亲的话就显得苍白了。可两个姐姐最终还是没咋长,到结婚生子还是一米五几的身高。父亲当年送她进艺校,让她专门学小旦戏,就是觉得她长不高。可现在,小旦戏她是没法演了,演丫鬟的角色,一出场就明显比小姐高一头,任谁看了都不顺眼。好在菱香也没多少戏,刚进县剧团那年还演过几场丫鬟,到后来,就只能跑龙套了。对于演戏,菱香压根没多大追求,当年进省艺校是父亲的主意。父亲爱了一辈子戏,想让家里出个唱戏的角儿。可她没这么想,上艺校像给父亲完任务,混一步是一步。好在父亲的手腕硬,最终托人把她送进了县剧团。她进县剧团后也跟在省艺校一样,领导安排啥就干啥,演不演角无所谓,只要有一份工作,能挣一份工资就行。她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可能是天生的,多少年都没咋改变过。她不争,不抢,就像羊群中最温顺的一只羔羊,羊群去哪她去哪,没理想也没抱负。可即就是这样,她的人生还是有无尽的烦恼,让她经常裹着被子在深夜里哭泣。后来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的一切烦恼全是漂亮惹的祸。她从小乖巧、秀气,长到十七八,更是出落得水灵灵招人羡慕。就连进县剧团,好多人都说她是占了漂亮的优势,要不然,就她那水平,跑龙套都没资格。对于别人的热嘲冷讽,她从来不在乎,说到身后,装作没听见,说到当面,也就抿嘴一笑,漂亮咋了?漂亮是天生的,你说再多也抢不走。说这些话的大都是剧团的年轻人。年轻人分两种,一种是男青年,一种是女青年。男青年都很虚伪,说这话时嘴里看似带着一种不屑,可眼神早就出卖了自己。他们的眼神像带着勾子,恨不得从菱香的衣缝里勾进去,勾开她的衣领,勾掉她的衣服,把她完全扒光。女青年就更明显了,那就是纯粹的妒忌。她们在菱香身上挑不出缺点,就老拿她的大个头说事。说菱香就是一匹大洋马,看着块大,不实用;菱香虽然漂亮,可由于身高的原因,装扮起来却不怎么灵动,甚至有点傻,有点笨拙。菱香不以为然,傻就傻,大就大,只要团长不开除,照样上班,照样领工资。何况团长对菱香还格外看重,动不动还让菱香跟上他去应酬。菱香知道,团长是看上了她的温顺、勤快,还有酒量。菱香的酒量也是天生的,白酒一斤跟没喝一样,再多了她没试过,因为每次当她喝到一斤时,别人差不多也到位了。当时团里还流传着一种话,说团长是想让菱香给自己当儿媳。团长有个儿子,儿子很平庸,不会唱戏,敲个手锣,算是子承父业,混一份工作。这事情只是别人的猜测,团长没给菱香说过,菱香也从没拿这话当回事。但她清楚,她迟早是要嫁到剧团的,至于嫁给谁,那就看缘分了。戏曲行当跟其它行业不一样,尤其基层演员,常年在一线演出,流动性大,生活习惯也比较特殊,也只有同一个团体的年轻人才有大量的时间接触,成婚后也能在一起工作,彼此有个照应。团里当时有好几个和菱香年纪相仿的男青年,有两个菱香高攀不起,是团里培养的主角,相貌堂堂,确有真才实学;剩下的菱香也看不上,主要是个子都没菱香高,而且相貌也稀松平常。菱香当时对自己的婚姻有过一段时间的憧憬,她没有考虑团长的儿子,也没有考虑剩下的几个歪瓜裂枣,她的心思就在那两个主角接班人身上。她寻思这两个年轻人不管任何一个,只要先主动求她,她都会答应。可她万万没料到,捷足先登的不是那两个主角接班人,不是其他几个歪瓜裂枣,竟然是连歪瓜裂枣都不如的冯大宝,而且还被他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菱香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当时是怎么稀里糊涂就搭上冯大宝这条贼船的。这一切像一场梦,一场闹剧,一场冯大宝专门为她设的局,更像是冯大宝自导自演的一场丑角戏。

冯大宝比菱香大七岁,半搭子光棍,身材不高,窝窝眼,高颧骨,平日里邋里邋遢,满身油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且还满嘴黄话,见女人就骚情。可这个二百五,竟然在一夜间成了名人。

冯大宝当年不是以演员的身份进的县剧团。那年县剧团招考演员,团里只有四个名额,一个小生,一个花脸,一个正旦,一个小旦。冯大宝啥也不是,他之前在业余剧团演丑角,那次是以小生的身份参加的考试。你想想,一个丑角演员要考小生,在最基础的条件上已经输给了别人,何况他长相丑陋,个头矮小,根本没什么机会。可人生就是这样,都是命,只要你运气正,总会有意外发生。剧团当时刚改制,团里新建了排练厅,重新采购了一套先进的灯光音响设备,崭新的LED灯,超大功率的线震音响,多线路多端口的无线胸麦系统,多功能数字调音台。这些新式武器,以前的老电工从未见过,因此也不太会操作。那天招考比赛,演员刚一出场,灯光灭了,没过几分钟,胸麦又开始了啸叫。就在团长为此事气急败坏时,招考演员中走出了冯大宝。冯大宝主动请缨,说他管过电器,对这些设备熟悉,他去调。团长当时还有点质疑,可情急中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让他去试。没想到冯大宝还真有一手,几分钟后,LED灯亮了,无线胸麦响了,清脆立体的音效也出来了。团长一高兴,当场特招了冯大宝,但有一点,冯大宝只能以电工的身份进入编制,要演戏,还得等机会。

菱香进剧团时冯大宝已经是双重身份了。他主要的职责是管电器,偶尔加演一折他最拿手的《拾黄金》或者演个配角小丑之类。不过说实话,冯大宝的丑角戏演得就是好,比当时剧团的丑角老王好多了,毕竟他年轻,也能跟上潮流。可他演戏的机会不多,第一,他主要是电工身份;第二,老王在劇团演了一辈子丑角,只要他不退休,就没人敢去替换他的角色。好在冯大宝会来事,进剧团没多久便拜了老王为师,其实他的那些戏,那些做工、嘴皮功都是他从小在江湖班练成的,跟老王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拜师有拜师的好处,就是在师傅疲乏的时候可以替师傅演,这也是冯大宝最需要的。

刚开始老王给冯大宝的戏是《忠保国》。《忠保国》又名《赵飞搬兵》,赵飞是丑角,也是这本戏里面的主角,全本十场戏,赵飞要上九场。赵飞是个武丑,搬兵途中要“上山”,要“过河”,要展示好多秦腔武生的功夫,整场戏下来非常吃力。老王上了年纪,演武丑太辛苦,就让冯大宝替他演。冯大宝体力好,功底扎实,嗓音也清脆,没演多久,就在观众心中烙下了印象。可不管冯大宝演得多好,团里人还是不拿他当演员看,当面背后一个名——冯电工。

菱香进剧团的第三年,也就是菱香人生中最美的那个春天,冯大宝的机会终于来了。

春节过后不久,省里发通知要举办一场全省戏曲汇演,要求每个市县剧团出经典折子戏参加。市里的领导商量,给了县剧团两个节目,一折生角戏,一折丑角戏。演生角的演员多,大家争来斗去,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团长定了当红小生石小勇演他最拿手的小生戏《白逼宫》;丑角当时只有老王一人,老王给自己报了一折《教学》。《教学》是老王的代表作,水平当然不容置疑,可在老王报名的第三天,他的身体却出现了状况,急性阑尾炎。

2

冯大宝是临危受命的,因为在当时,除了冯大宝,再没人能拿下《教学》这出丑戏。可冯大宝的态度却让团长有点意外。冯大宝告诉团长,让他演丑角戏可以,但他不演《教学》,要演《拾黄金》。团长理解冯大宝的想法,冯大宝的戏团长都看过,相比之下,《拾黄金》确实要更高一筹。可那时参演的名录已经报到了省里,能不能变,咋变?团长心里没底。后来还是冯大宝给团长出的主意,提前去一趟省城,找关系通融通融。就这样,团长听取了冯大宝的意见,提前带着冯大宝和菱香进省城通融,其他演员晚一天动身。

这些都是冯大宝后来告诉菱香的。冯大宝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在人生的几处转折点上抓住了机遇。比如之前进县剧团,他主动抢着调试电器;进剧团又主动拜丑角老王为师;这次去省城跑关系,也是他主动点名让团长带的菱香。他当时对团长说,他在省城唱过秦腔茶社,跟省城的业余戏班跑过几年江湖,这次汇演评委名单上的几个名演、戏曲艺术家他都见过,也认识,只要团长舍得花钱,不要说换一折戏,就是让两折戏都获奖也是小事情。他让团长带菱香一起去省城,明着说饭局上必须有女人陪酒,菱香年轻,漂亮,酒量好,是最佳人选;暗着,他其实早就盯上了菱香,想找机会追她。

省城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前后请了三次客,花了好几千。请了省戏曲剧院的几位领导和有话语权的几位名家,还通过名家又请了几位担任此次演出的评委。最重要的,是冯大宝在饭局上认识了当代西北名丑丁永宁老师。丁永宁是冯大宝从小的偶像,他的好多戏是看着丁老的光碟学会的。

那晚在饭桌上冯大宝开始一句话都没说,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他清楚,这次活动的主帅是团长,场面要团长来撑。可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就主动起身敬了一圈酒,而且还特意在丁老面前多喝了几杯。给丁老敬完酒,冯大宝用最快的语速,最干练的语言向丁老介绍了自己,并表达了多年来对丁老的崇拜,希望有机会能得到丁老的指导。冯大宝当时很激动,遇到仰慕已久的老师,真想当场趴倒叩头,求老师收他为徒。可桌面上人多,团长又在,只能留下丁老的电话,以后再找机会。那晚冯大宝发挥到了极致,主动敬酒,卑躬屈膝,但亮眼的人不是他,而是菱香。

团长刚开始喝了一会儿,后来想让菱香给他代酒,在场的几位名家不答应。说你堂堂一个团长,怎能让一个女娃代酒,咱又不是非要你喝醉,随量饮,喝多少算多少。团长明白几位名家的意思,人家要看他的诚意,只能硬着头皮喝。那晚八个人喝了六瓶,除了菱香,其他人都已经差不多了。丁老走时专门夸赞了菱香,说菱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酒量最好的女娃娃。

团长那晚是彻底多了,酒桌上还勉强硬撑着,一到宾馆就开始吐。吐完了,人也醉了,最后是冯大宝和菱香两个人把他抬到床上的。冯大宝那晚也喝了不少,有点微醉,但还能行动。俩人将团长抬上床,团长嚷嚷着要喝水,菱香找来烧水壶,等水开时,团长已经鼾声雷动了。团长的鼾声不得了,粗一阵,细一阵,有时像夜晚的闷雷,“呼噜噜”接连不断,有时则像断了线的喇叭,“呼”一声没气了。冯大宝实在受不了团长的鼾声,就去敲菱香的门,说团长打呼噜太吵,他想到菱香的房间里睡。菱香当时有些为难,但犹豫再三后还是开了房门。菱香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晚她到底得了什么魔怔?后来她仔细想过此事,也许当时年轻、单纯,觉得冯大宝看着粗鲁,但人不坏;再者大家都是一起出来办事,团长鼾声大,不要说冯大宝,换了谁也受不了;还有,登记的房子是标准间,两张床,各睡各的,凑合一晚也没啥。演过戏的人都知道,下乡演戏,有时候条件差,舞台离村庄远,演员们就只能在舞台上睡。几十号男女打地铺,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和衣而眠,和行军的士兵一样。演员们也都清楚这点,出门在外,没办法拘泥小节。可菱香这次错了,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念之差,稀里糊涂,竟然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晚是菱香成年后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住一室,也是她第一次和冯大宝正儿八经单独聊天。冯大宝刚开始给菱香讲他小时候的不幸——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在继父的打骂中成长,十六七岁爬火车进省城学戏;后来又讲他跟江湖班学戏的艰辛——人长得丑,没有基本功,没人愿意收他为徒,只好边跑龙套边偷着自学。讲到心酸处,冯大宝哽咽,菱香也跟着抹眼泪。冯大宝讲完自己的历史又开始跟菱香谈这次的演出。冯大宝说,《拾黄金》是他的看家戏,是一位老艺人看他有天赋,特意传给他的,跟任何版本都不一样,只要给他舞台,一定会引人注目,一定会得奖。冯大宝对此事信心十足,讲着讲着还给菱香小声表演了一段。丑角的戏词很滑稽,逗得菱香时不时偷笑几声。

菱香那晚是在冯大宝念经般的丑角板歌声中入睡的。睡到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白花花的麦田地里行走,明月当空,麦穗饱满,月光下能看清麦穗头银针般的麦芒。白花花的麦田悄无声息,麦田的尽头是绵延的大山。她在麦田中行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踏坏即将收割的麦子。忽然,脚下“扑腾”一声,飞起两只白色的鸟儿。她吓了一跳。鸟儿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向着皎洁的月亮飞去。她不知道身在何地,鸟儿的起飞让她心跳加速,她听到脑后传来一种细微的、连续的“呜咽”声。这种声音很小,很远,但听着很恐怖,就像恐怖片中的背景音乐。这种声音一响起,她全身紧绷,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她被一种巨大的恐怖包裹着,不敢回头,唯一的想法就是往前跑,尽快离开,而且越快越好。就在她想好了要跑时,突然感觉全身僵硬了,想跑,抬不起脚,想叫,发不出声。忽然,她感觉有一只手从她的腋窝间伸了过来,在她的腰间、胸前游走。她恐惧万分,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拼命挣扎,激灵一动,醒了,睁开眼,房间里黑乎乎的,可那只手真实存在,而且还在她身上继续游走……她还是不敢动,但随着意识的逐渐恢复,她已经猜出了身边的人。那只手继续隔着衣服在她小腹、胸脯上轻轻抚摸……那只手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手到之處,她的身子会不由自主地颤栗,随即有一股奇妙的电流向全身扩散……就在那只手掀开她的衣服,碰触到她的肌肤时,她一把抓住那只手,狠狠摔到一边。那人迟疑了一会儿,轻轻掀开被子,下床了,然后又悄悄爬上对面的床铺。菱香那会儿再也睡不着了,她咋都没想到,冯大宝竟然会对自己下手,这个挨千刀的,真不值得同情。

那晚冯大宝是在天亮前离开的。冯大宝走时没开灯,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冯大宝走后菱香很矛盾,有种被人侵犯的羞耻感,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她脱光衣服在花洒下冲洗了很久,脑中茫然一片,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了,再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就像心中的欲念,一旦滋生,很难消除……

3

省里的戏曲汇演总共五天十场戏,除了省戏曲剧院新编的秦腔现代戏《敦煌遗梦》,剩下的全是省内各市县级剧团的折子戏。折子戏短,每场五折,但都是各大剧团的经典,要在这么多经典中获奖,确实很难。演出顺序是由组委会按照生旦净丑的行当合理搭配的。领导说了,本次演出既是检验全省秦腔水平的一次比赛,也是各大剧团面向全省人民的一次汇报演出。因此,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希望各剧团参演演员发挥自己的最高水平,给全省人民一份满意的答卷。领导的话是这么讲的,可下面各剧团的领导包括演员不这么想。他们既想演出水平,还想夺得奖项,因为通知单上写得很明确:一等奖五千元,二等奖三千元,三等奖一千元,优秀奖五百元。这么高的奖金,在当时演员每月只有四五百元工资的年代,谁愿意错过。

汇演第一天,团长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了一次小会。团长说:“我们这次参演的两折戏都排在后面,《白逼宫》排在第四天下午,《拾黄金》排在第五天下午。我们是县剧团,跟人家省、市级剧团没法比,所以大家不要有任何压力,好好演,正常发挥,不要出错就好。我们这样的县剧团,能参加这次演出,能在省剧院的舞台上露露脸,已经很荣幸了,至于能不能获奖,听天由命,大家只要用心就好。”

前三天不演戏,可大家都没闲着,除了上午在酒店院子里练戏,下午、晚上都去剧院看戏。这么大的盛会,这么多的剧团,这么多的名家荟萃,对于常年工作在基层一线的演员来说,是一次最好的学习机会。

自从那夜后,菱香再没搭理过冯大宝,她觉得和这种人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菱香在剧团里虽然没多大本领,但有一点,安分、踏实,这是她做人的原则。冯大宝那几天像得了魔怔,有事没事就往菱香跟前凑。菱香从冯大宝眼中看出了一些想法。冯大宝给菱香买早餐,菱香不要;冯大宝约菱香一起看戏,菱香不跟他走;冯大宝趁没人的机会找菱香说话,菱香一见他就跑。后来两天冯大宝不见了,他既不去剧院看戏,也不在酒店休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团长看不见冯大宝,便给他打电话。团长说:“大宝,你这两天去哪了?这么紧张的活动,你可不敢乱跑,好好看看人家的演出,想想自己上台了该咋演。你可要记住,你是临时替补,要不是老王生病,这么大的场合能轮得上你?”

汇演第四天,下午第三折石小勇的戏——《白逼宫》。石小勇一出场就有些不对劲,调起高了,嗓音有点冒弦,动作幅度也有点大,尤其中场的捎子功,太用力,转身甩发时捎子缠到了头上;后场那个最经典的僵尸倒也不太干净,算是勉强完成。回酒店的路上团长一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回到酒店,一进房间门,团长便开骂了:“平时不是演得好好的吗?咋了?到底咋回事?”石小勇抠着指甲不吭声,迟疑了片刻,弱弱地回了一句:“团长,我错了,我今天从一出场就状态不好,我紧张了。”

“紧张,有啥紧张的,不就是演戏吗?又没让你拿奖,我只要求你发挥正常水平,你……”团长骂完石小勇,转身又开始数落大家:“看看,看看,这就是水平,成天在核桃大的县城里充大师,到省城就怂了。这就是我们的人,格局,格局太小……”团长数落了一会儿,突然问:“冯大宝人呢?”大家集体摇头。团长又开始骂:“啥玩意儿?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替补演员,一天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整天不见踪影,我倒要看看,他明天能给我变出个啥幺蛾子来?演不好就滚蛋,咱剧团不缺电工。”

团长骂出这话,菱香的心猛然一紧,忽然替冯大宝担心起来。团长走后菱香到外面转了一圈,她想找冯大宝说说,让他认真对待此事,尽自己最大的本事演,争取能拿到一个好成绩,给大家一份安慰。菱香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她觉得团长为这次演出确实费心了,花钱请人不说,每天盯着排练,寸步不离,如果再不演出点成绩,真没脸回去了。第一折已经演砸了,剩下的希望全在冯大宝身上。冯大宝的《拾黄金》是独角戏,他一个人演,好歹要看他个人发挥,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对于丑角戏,菱香从来不咋看好。她觉得丑角戏像下饭菜,可有可无,戏耍一下,博人一笑,没多大意思,和那些正儿八经的经典剧目没法比。之前王老师报的《教学》,虽说也是丑角戏,还有点教育意义,这出《拾黄金》,就演个叫花子,论穿戴没穿戴,一身破衣服。论唱腔没唱腔,满嘴胡说。她记得当年王老师演这出戏时,动不动还说一些下流的黄话。在这么大的场合演这种戏,菱香觉得团长是上了冯大宝的当,在犯低级错误。

那天晚饭后团长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招呼大家去剧院看戏。团长说:“咱演得好不好无所谓,别家的戏还是要看的,去了大家要认真看,就当来省城学习几天。”团长带着大伙下楼,菱香没去,她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沉沉的,有点喘不过气。她要等冯大宝,要给他当面说话,要让他意识到明天演出的重要性。

菱香在房间里躺着。天黑的时候,她听到隔壁的房门响了一下,然后没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隔壁房间里传来咕咕囔囔的说话声,仔细一听,是冯大宝。菱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想都没想就往隔壁走。到隔壁门口,房间里传出冯大宝的唱念声,全是《拾黄金》的戏词。菱香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冯大宝一双滴溜溜的三角眼诧异地望着菱香。

“咿!你没去看戏啊?”

“没”。

“那快进屋。”冯大宝嬉皮笑脸,连忙伸手作邀请状。冯大宝喜笑颜开,看着很高兴,可菱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菱香问冯大宝:“你一天都干啥去了,不见人影?”

“我……我这两天有重要事情。”冯大宝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石小勇今天下午的戏演砸了。”菱香的语气有点难过。

“啊!他不是咱團的当红小生吗?咋搞的?”

“谁知道呢,反正没演好。团长气得骂了大家,也骂了你,说你一天不见人影……”菱香苦着脸跟冯大宝说话,冯大宝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菱香胸前打转。菱香低头一看,衬衣的两颗纽扣开了,白花花的胸肉呼之欲出。菱香的脸颊红了,停住话语,连忙系纽扣。冯大宝接过话茬:“哦,没事,让他骂去,今晚他回来还得收拾我,不过不要紧,等明天演完戏,他就不骂了。”

冯大宝的话让菱香有点摸不着北,这家伙是咋了?谁给他的自信?莫不是真跟团里人以前说的,他就是个二百五,掂不来自己的轻重?冯大宝信誓旦旦地对菱香说:“菱香,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可不要跟任何人说。我这几天可没闲着,我在一个朋友的秦腔茶社排戏,你知道给我导戏的人是谁吗?”

“谁?”

冯大宝迟疑了一下:“省剧团著名的丑角演员霍耀宗老师。”

霍耀宗菱香知道,省秦有名的丑角演员,他的师傅就是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西北名丑丁永宁。菱香听完冯大宝的话,心里一热,但随即又凉了下来。常言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别说是霍耀宗,就是丁老亲自指导,两三天能起多大作用,何况就一折《拾黄金》,再咋排,也是个叫花子要饭的戏。菱香不屑一顾地说:“谁排都一样,关键是能不能得奖?”

“能,绝对能得。”冯大宝扮了个鬼脸:“一等奖咱就不说了,有人家省戏曲剧院的《敦煌遗梦》,但二等奖绝对没问题,不信我敢跟你打赌!”冯大宝诡异地笑着,伸出了右手。

“你就吹吧,团长可是撂下话了,明天的戏要是演不好,你连电工都没得当了。”菱香一不留神说出了这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可真不能说,毕竟人都是有尊严的,这明显是揭冯大宝的短,抠他的伤疤。她想着冯大宝听完这话肯定会不高兴,可没想到,冯大宝还是一脸嬉笑。冯大宝说:“没事,如果真演不好,我主动辞职,不需要他开除。不过我要是得了二等奖,你赌啥?”

“我……”菱香一时被冯大宝问得哑口无言,还真不知道说啥好。

“你说吧!”菱香喃喃道。

“来,先击掌。”冯大宝说着一把拉起菱香的一只手,对着手掌就是一巴掌。击完掌冯大宝贼眉鼠眼地盯着菱香,小声说:“我要是得了二等奖,你就嫁给我。”

“你……”菱香一听这话,脸刷一下红了,她一把推开冯大宝,嘴里说了声“你流氓”。便跑出了房间。

菱香那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听到团长他们看戏回来的声音,听到团长和冯大宝争吵的声音,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没了,她还是无法入睡。冯大宝的那句话一直在她心里萦绕着,像一只烦人的蚊子,咋赶都赶不走。说心里话,菱香一心想让冯大宝得奖,只有冯大宝得奖了,团长之前的付出才没白费,这趟省城才算没白来。她这辈子已经注定是秦腔人了,通过这两年剧团下乡演出,她亲身经历了基层演员的不易。一群从小县城剧团工作的演员,要走进更高的舞台,进入更高的艺术殿堂,简直比登天还难。可一想到冯大宝跟她打赌的那句话,内心又不安起来,如果冯大宝真拿了奖,难道她真要嫁给他?

那晚菱香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冯大宝真获奖了,还梦见冯大宝穿着一身大红的戏装,扮着丑角的样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迎娶她。一对对衣着喜庆的鼓乐手吹奏着迎亲的乐曲,她在一顶大红花轿里坐着,风吹过轿帘,她看到路两边的人对着她哄笑:“看,鲜花插到牛粪上喽……鲜花插到牛粪上喽……”

4

第五天,也是汇演的最后一天。中午吃完饭,团长招呼大家提前往剧院走。出门时团长又叮嘱大家:“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咱的最后一折戏,大家提前进剧场,选靠前的位置坐,要集中坐到一起,该鼓掌的时候必须鼓掌,带头鼓掌,要造出气氛。”团长的话大家理解,从这几天的演出情况看,省城观众的掌声是很吝啬的,轻易不会鼓掌,因此,引导鼓掌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大家心里更清楚,引导鼓掌,是在演员精彩表演的基础上,如果演员自身不强,演不出彩,你就是把手掌拍烂,也只能让人笑话。团长说完话冯大宝笑了,他先是小声笑,笑着笑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冯大宝的笑让大家莫名其妙。团长转身瞪了冯大宝一眼:“你有病啊?”冯大宝笑着说:“团长,不是我说你,昨晚我已经跟你交底了,咱这次是奔着大奖来的,咱有这个实力,你放心,绝不给你老人家丢脸。”团长越发生气了:“你就是个二百五,你今天要是演砸了,就别回去了。”团长这话说得有点狠,有点不留情面,可冯大宝不以为然。他继续笑着,一手拉着他那个破行头箱子,一手夹着一根烟,烟在他的指间转着花儿,他谁也不看,摇头晃脑,大摇大摆地前边走了。团长指着他的背影继续骂:“你看看,啥玩意?啥玩意嘛!”后面的人都哄笑起来,可菱香没笑,她的脸色阴沉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天下午参演的第一折戏是《探窑》,第二折是《拷寇》,第三折是冯大宝的《拾黄金》,后面还有两折戏,《武松杀嫂》和《临潼山》。开演之后,主持人先报幕,其他几位都是有头衔的演员,主持人在名字前说了一大串,什么国家一级演员、二级演员,什么红梅奖、青年奖获得者等。只有冯大宝,主持人在介绍时只说了某某县剧团优秀青年丑角演员。菱香当时坐在观众席上,当主持人说到冯大宝时,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感觉这场面就像一个穷小伙跟一群富家子弟考试,先不说成绩好坏,光这一介绍,就已经寒碜到极点了。

前两折戏菱香没怎么用心看,毕竟人家都是大腕,又都是拿手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只关心冯大宝的第三折,她真希望冯大宝能像他在宾馆里说的,力挽狂澜,一举成名。第二折戏结束时,她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冯大宝今天真能改变局面,获得大奖,她就嫁给他。

第二折戏结束后,鼓乐稍作停歇。

“啊——啊——”二幕内传来冯大宝清脆的吆喝声,随即板鼓清脆的敲了起来。“阿嚏——阿嚏——”两声清脆的喷嚏声,冯大宝扮演的叫花子胡来胳膊肘夹着一根讨饭棍,头戴一顶破毡帽,上身穿一件黑布偏襟小衣,下身穿一条青布破裤,裤子的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裤腿的一边还露着小腿,腰间系一条白大布罗裙,十足就是一个衣衫凌乱的乞丐。再看他的脸,白油彩从眼睛以下、嘴巴以上涂抹了一大团白,再用黑油彩画了两个“逗号”形的黑眼窝,就这么简单的化妆,可一出场、一瞪眼、一咧嘴,由不得人想笑。菱香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一见冯大宝这个装扮,不由得捂起了嘴,在场的观众也哈哈大笑起来,剧场里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说我穷,

道我穷,

人穷干下了穷营生。

昨晚睡在城隍庙,

西北风吹来浑身冷。

前些年,

我运气正,

挣下的钱儿拿不动,

买下个毛驴往回送,

爹也是喜,

娘也是喜,

媳妇一见“哟、哟”就胡骚情。

……

冯大宝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说着板歌,他神情自若,动作滑稽,时不时还随着戏词的内容努努嘴、瞪瞪眼、扭扭腿……等他这一段由弱变强、又慢变快的板歌说完时,台下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菱香这时环视了一下周围的观众,她发现观众的眼睛全被冯大宝滑稽的演出吸引了,看不到一个交头接耳的人。

秦腔《拾黄金》又名《花子拾金》,演述花子胡来乞讨途中拾得一块纸包,以为是块黄金,欣喜万分,赶奔城隍庙给神唱戏还愿,结果是一块砖头,空欢喜一场的故事。这出戏的主要亮点在于戏中有戏,诙谐幽默,劝化世人天上不会掉黄金,不要做白日梦,踏踏实实生活的哲理。这出戏菱香进县剧团后看王老师演过几次,就一叫花子讨饭的故事,她感觉没多大意思,也不怎么爱看。后来冯大宝接过了这出戏,她立马觉得不对劲。冯大宝的戏路和王老师完全不同,他年轻,嗓音好,有激情,唱念做打样样娴熟,演出来别有一种味道。

冯大宝说完板歌又夹杂了一段快板绕口令:

鼓打一更一点半,冻得我,啪啦啦啦啪啦啦啦啪啦啦啦颤;鼓打二更二点半,冻得我,清鼻流成长丝线;鼓打三更三点半,冻得我,好像孙猴子吃辣蒜;鼓打四更四点半,冻得我,滚成一个圆蛋蛋;鼓打五更天明了,拉个棍子可又走,东走走,西走走,要到何日才能了,才能了,才能了,你说何日才能了,才能了,才能了,一定是个不得了。

这段快板绕口令冯大宝是节奏明快,字正腔圆,如数家珍,没有一丝纰漏,没有一点瑕疵。后来冯大宝告诉菱香,他就是靠着这段精彩的嘴皮功赢得了西北丑角大师丁永宁老师的青睐。

说完快板,冯大宝又给大家表演了一段丑角絕活“矮子功”。矮子功看过丑角戏的人都知道,可像冯大宝这样挺直了腰板,身子呈两个90度快速奔跑的还是头一次,后来冯大宝也告诉过菱香,他这种步伐是自创的,是他在扎马步的时候想出来的,身子扎成马步往前跑,只要奔跑的速度够快,就不会向后跌倒。

中场的戏中戏,王老师的唱词不多,一段十八拉扯。可冯大宝的不同,他不仅演唱了秦腔,还夹杂了眉户腔、黄梅戏,生旦净丑各个唱腔都有。秦腔部分也比王老师的要多,尤其冯大宝反串唱旦角的声音,那真是绝了,高音处清脆明亮,低音处婉转细腻,丝毫不亚于反串旦角的名家。冯大宝在台上边做边唱,一段戏中戏,台下连着响起了六次热烈的掌声,唱到最后反串到《斩秦英》的两句旦角戏,台下已经有人站起身子鼓掌了,好多人还发出了尖叫声。

冯大宝那天的演出算是以超乎大家想象的效果收场了。演出结束后,大家无暇再看剩下的戏,兴高采烈地拥着冯大宝回了酒店。团长当时的心情特别特别好,和中午出门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团长在酒店餐厅特意订了一桌酒席,招呼大家庆贺。团长说:“如果不出意外,大宝这次的《拾黄金》一定能获奖,至少一个优秀奖有。”冯大宝那天在酒桌上摇头晃脑地说:“优秀奖算啥,咱就是冲着二等奖去的。”冯大宝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菱香一眼,菱香脸一热,避过了冯大宝的眼神,她心里清楚,冯大宝是彻底盯上她了。冯大宝那天显得特别客气,也特别爷们,给团长敬酒,给在座的大家都敬了酒。冯大宝端起酒杯满怀激动地说:“首先我要感谢团长,感谢团长给我这次演出的机会;其次我要感谢在座的各位兄弟姐妹,没有大家的加油鼓劲就没有我今天的超常发挥。我们是从小县城来的基层演员,能上这么大的舞台确实不容易,希望我们继续努力,继续为团里做贡献。”

也许是天赋,也许是运势,也许还有冯大宝不为人知的手段,总之,冯大宝的丑角戏《拾黄金》是获奖了,而且还得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折子戏一等奖。颁奖典礼上西北名丑丁永宁大师亲自给冯大宝的《拾黄金》做了点评。丁永宁说:“冯大宝这个演员不得了啊!他不但基本功扎实,动作表情诙谐幽默,最大的亮点就是嗓子好,他的嗓子生旦净丑不挡,可以说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好丑角。今天,组委会能给他颁发折子戏一等奖,我觉得是名至实归的,也是我们秦腔界对丑角行业的肯定。希望他再接再厉,不负众望,把秦腔丑角行业发扬光大。”

获奖后的冯大宝激动坏了,不单是一等奖的至高荣誉,还有高达五千元的奖金,这可是他在县剧团当一年电工都挣不到的。回县城的第一天晚上,冯大宝就窜到了菱香宿舍,趁着宿舍没人给菱香表白,还是那句老话,要菱香嫁给他。菱香当时很为难,毕竟这是终身大事,她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家里父母同意。菱香也知道,就冯大宝的相貌、年龄、家境,她父母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菱香又不好拒绝冯大宝,毕竟自己打赌输了,虽说是一句戏言,可总得有个说法。面对冯大宝的步步紧逼,菱香当时真有点束手无策。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借口。菱香对冯大宝说:“打赌时你说得了二等奖就算你赢,可现在你得的不是二等奖,是一等奖,所以不算。”冯大宝被菱香的回答搞得哭笑不得,临走时冯大宝说:“我不管,反正你输了,你要兑现承诺。即便你现在不同意,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同意,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人了,跑不掉。”冯大宝的语气很坚定,有种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意思。菱香在心里暗暗发怵,通过这段时间对冯大宝的了解,以他的性格,这事情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看他找什么机会,用什么手段了。那些天菱香忐忑不安,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冯大宝的攻势。自从冯大宝获奖后,菱香对冯大宝的感觉变了,她觉得他没有之前那么坏,甚至还有几分可爱。他和剧团别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有一股韧劲,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拼搏精神。

冯大宝获奖的消息一经公布就上了省市各大媒体的头条。这一下可不得了,冯大宝一夜之间成了秦腔界的名人,成了家喻户晓的丑角明星。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有记者来找冯大宝采访。团里人对冯大宝的态度也变了。有人私底下说他是王八走了鳖运,可在当面,都向他伸出了友谊的小手。见面再也没人喊他冯电工、大宝了,都客客气气地尊称他为冯老师,就连团长,只要一说起冯大宝,就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好像得奖的人不是冯大宝,而是他自己。

冯大宝一出名,县剧团也跟着沾光。后半年县剧团的订单出奇的多,比往年要多一倍。在这期间,还有别的剧团特邀冯大宝演出。团长也变聪明了,冯大宝去别的剧团演出可以,但演出的费用一半归个人,一半归剧团。就这样,据不完全统计,冯大宝那年光在外面跑场,就给剧团带来了高达十余万元的收入。同样,冯大宝自己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他的出场费从一开始的二百涨到了最后的三千,甚至还有一位老板个人掏钱请他,一场戏给到了五千块。

第二年春天,秦州市剧团向冯大宝抛来橄榄枝,特聘他为市剧团的丑角演员,条件是给他报职称、解决正式编制,还给了他一个副团长的职位。这么好的条件,冯大宝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县剧团也没有任何继续挽留的办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道理。冯大宝当时给市剧团也提了条件,他过去可以,但要答应他两个条件:一是他去了要有绝对的自由,在保证剧团正常演出的基础外,不能阻止他在外演出;二是他去时要带一个人,还要解决这个人的正式编制。而这个人就是菱香。直到那时,大家才明白了冯大宝的企图——他一心要娶菱香为妻。

冯大宝走之前去了一趟菱香家,他是和团长瞒着菱香专门去的。等菱香知道此事后,她父母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菱香的母亲对菱香说:“娃呀,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好。冯大宝是比你大些,但人不错,何况他现在的前程不可限量,你要不嫁他,就得在县剧团混一辈子,是没出息的。”菱香当时心里很乱,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现在回过头来想,人生没有什么计划可言,都是命,命不可违。

5

菱香和冯大宝进市剧团不久便举行了婚礼。那场婚礼真可谓空前绝后,前来道贺的人坐满了新世纪酒店一到三层大厅,还有一些省里来的、外省来的贵宾被安排到了四楼的包厢。具体有多少人?菱香不清楚,她只记得光敬酒就敬了三个多小时。那时候他们在市里还没有住房,结婚的新房是剧团给他们临时租的,离剧团不远,一个新建的小区,新楼房,三室两厅,装修过的,家具摆设一应俱新。那天婚礼现场剧团组织了秦腔清唱,上台的全是秦腔界的名家大腕。婚后好多年,大家还经常说起那场盛宴,说那次演唱的规格之高,在秦州城是史无前例的,那么多的大咖云集,都是沾了冯大宝的名气。

新婚当晚,冯大宝一身酒气爬上新床,抱住菱香发誓,说他这辈子绝对不会亏待菱香,一定要让她过上别的女人没有的生活,如果违背誓言,甘愿做牛做马,不得好过。冯大宝刚结婚那几年确实对菱香好,疼小孩一样疼她。冯大宝从小家贫,肯吃苦,不怕累,尤其会做一手可口的饭菜。冯大宝不仅大菜做得好,还会做各种各样的农家饭,洋芋丸子、馓饭、荞面疙瘩、杂粮搅团等等,特别地道。别人请冯大宝吃饭是去酒店,可冯大宝请客却恰恰相反,在家里。冯大宝有时请自己的好友,有时请团里的领导,全在家里招待。朋友到家,冯大宝先上几样凉菜,让菱香陪着客人喝,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忙个不亦乐乎,等他出来的时候,可口的家常饭也跟着上桌了。团里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冯大宝的饭,菱香的酒,吃不好喝不好不让走。”菱香也曾问过冯大宝,问他为啥不嫌麻烦,要在家里招待客人?冯大宝说:“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人啊,天天吃馆子,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地道的农家饭,咱有这个手艺,耐点麻烦的事,這样既省钱又能让大家吃好,干嘛不用?”冯大宝告诉菱香,他之所以这样节约,是要攒钱买房子,他要在孩子出生前给菱香和孩子在秦州城买一套大房子,让她过上正儿八经的城市生活。冯大宝的话让菱香十分感动,那段时间菱香只要一想起这话,心中像升起了一轮太阳,暖暖的,亮亮的,要多暖有多暖,要多亮堂有多亮堂。婚后的冯大宝样样都好,在剧团是副团长,领导;在外演出是明星,身价高,挣钱多;在家是模范丈夫,会操持家务,疼老婆。可有一点菱香受不了,那就是冯大宝精力特别旺盛,只要逮着空闲,不管白天黑夜,就想和菱香那个。在这方面,菱香和冯大宝截然相反,她觉得夫妻生活是必须有,但那只是被窝里的事,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而且这事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没必要天天有,何况她的身体也确实吃不消。菱香也曾委婉地劝过冯大宝,说这事儿又不能当饭吃,让他忍着点,可冯大宝就是不听,两个人为此还发生过好多次口角。这事情一直持续到菱香怀孕。

那天菱香拿到医院的孕检报告,真像拿到了一张特赦令,感觉全身都放松了。回家后她将报告单没好气地往茶几上一扔,也没说话。冯大宝先是一惊,拿起报告单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刷”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抱起菱香一顿乱亲。冯大宝嘴里呼喊着:“我当爹了……我当爹了。”放下菱香后冯大宝郑重地说:“香,从现在起你不用上班,啥也不用干了,一门心思在家养身子,剩下的事情全交给我。”冯大宝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从剧团领回来一张休假单。菱香当时还埋怨过冯大宝,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怀孕,也都是快生的时候才请假,你这么早就让我休假,我一个人能待住吗?冯大宝说:“剧团可不像别的单位,去了就要演戏,演戏多危险,动了胎气不得了!”菱香说:“你天天要演戏,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啊。”菱香话是这么说的,可她巴不得和冯大宝分开一段时间,说心里话,她真的有点怕他了。

过了两天,冯大宝忽然给家里领回来一个农村妇女。冯大宝说这是他专门托老乡找的保姆,说他最近要去陕西参加秦腔艺术节,回来后还有好几场演出,让保姆来照顾菱香的生活。冯大宝临走时还告诉菱香一件好事,说他们租住房子的主人要在外地买房,不回来了,这套房子要转卖,他已经给人家打去了一半的钱,剩下的等他这次演出回来,想办法凑一凑,房子就归他们了。冯大宝当时到底有多少钱,菱香不清楚,她只掌管着俩人的工资,其余的冯大宝不交,她也不問。冯大宝的钱大部分是在外演出挣的,一场几千块,隔三差五,接连不断。冯大宝给菱香说过,外面的演出费一部分要上交剧团,剩下的他存着,将来买房子。可不,这么快他就把房子给买到了。

冯大宝给菱香的惊喜源源不断,半年后,当菱香大腹便便时,冯大宝又给自己买了一辆小轿车,那可是剧团唯一的小轿车,在当时的秦州城都属于稀罕。

那段时间冯大宝特别忙,经常不回家,不是说去陕西演出,就是去省城办事。有一天冯大宝从省城回来,神神秘秘地对菱香说,他可能要离开市剧团,去省秦腔剧院工作。菱香当时有点生气,她劝冯大宝不要瞎折腾,刚在市里买了房子,孩子也快出生了,何必呢?冯大宝不听,还是那句老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冯大宝还说,他父亲以前请风水大师看过祖坟,说他这辈上要出大官。后来他不好好上学,学唱戏,父亲临死前都没原谅他,骂他破坏了风水,把官做到了戏台上。现在看来,风水大师的话没错,他现在是市剧团的副团长,将来到了省城还要当团长,团长是啥?不就是官吗?冯大宝是唱丑角的,耍嘴皮子无人能及,菱香苦口婆心,终究不是他的对手。菱香没辙,最后给冯大宝亮出底线,想去省城可以,自己去,她就喜欢秦州,就愿意在秦州剧团工作。

这是菱香的心里话,完全没有要挟冯大宝的意思。冯大宝想法多,胆子大,欲望强烈,这些都是他个人的事情,菱香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是她始料未及的,也难以置信,但也不得不接受。

预产期的前两周冯大宝陪菱香去了一趟医院,医生产检后说胎儿一切正常,让他们操点心,一有情况就送医院。那几天冯大宝推掉了所有演出,一门心思在家守菱香。

一天夜里菱香被尿憋醒,起床后不见冯大宝,心里有些纳闷,以为他有啥急事出门了,便一个人去了厕所。上完厕所往回走,隔壁房间里传出一些动静。菱香听着声音有些怪异,就悄摸着脚步到门口听了一下。这不听不要紧,一听出大事。菱香一动不动地在房门口站着,她人虽然是静止的,但心却无法平静,愤怒伴随着阵阵恶心如同积压在火山口的岩浆,翻江倒海地向上喷涌。那会儿她脑子一片空白,一把推开房门,打开房灯,床上的景象一目了然——冯大宝和保姆赤身裸体,一脸惊恐。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菱香张了张嘴,她原本想骂人,可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旁边没有冯大宝也没有保姆,只有自己的母亲和剧团的正旦李老师。李老师看见菱香苏醒过来,连忙呼喊:“醒了,菱香醒了。”母亲眼含热泪,焦急巴巴地问:“香,你感觉咋样?没事吧?”她那时候脑子一团糟,根本不明白母亲在问什么。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孩子,孩子呢?她用一只没输液的手摁了一下肚子,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子空了,有一种微弱的痛感从小腹深处徐徐传来。

“妈,娃呢?我的娃娃呢?”她大声尖叫。

“娃娃在,娃娃在。”母亲焦急地拉住她的手。李老师连忙说:“菱香,你别着急,孩子在医生那里,是儿子,你生了个儿子。”菱香略微平静了一下情绪,喃喃道:“我躺多久了?”

“你昏过去快一天了,昨天晚上大宝他们送你到的医院,医生给你做了剖腹产,你可差点吓死妈了。”母亲怯怯地说。

冯大宝……冯大宝……菱香在脑子里一点点回想着昏厥之前的事情,忽然,她的眼睛定了,冷冷地问了一句:“冯大宝人呢?”

“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冯大宝是在菱香和孩子见完面、大夫将孩子抱走后回来的。那时候菱香刚吃完止痛药,肚子上的痛感正在一点点消退,可冯大宝却出现了。冯大宝的出现让菱香原本正在消退的痛感似乎又加重了,她怒视着冯大宝,冯大宝弱弱地喊了一声“香”,菱香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冯大宝又叫了一声“香”,菱香将头歪向了一边,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向枕头滚去。菱香那天和冯大宝没说一句话,后来她连李老师和母亲的问话也没回答,就那样静静地躺着。这样的状况,这样的结果,她还能说啥?

6

菱香的月子是在母亲的照料下度过的。那段时间冯大宝很少回家,期间来过两次,都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菱香明白,冯大宝是做贼心虚,有意躲着她。母亲有时会说起冯大宝,说他这几天又去哪演出了,又去哪开会了。母亲只要一提冯大宝,菱香就会怼母亲一句:“别提他。”母亲也问过菱香几次,到底咋了?不就是生孩子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现在不是大人小孩都没事吗?你咋就对他那么大意见呢?菱香不回答,也不对母亲说明原因,这些事情她没办法跟母亲说,也不想说。那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孩子出月就和冯大宝离婚,坚决不能跟这种人过了。

孩子满月那天冯大宝回来了。冯大宝回来时带着团里的一大群人,说要给孩子庆贺一下。那天人多,菱香啥也没说,只是尽可能地招呼客人。冯大宝那天当着大家的面,说他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冯志远,志向远大的意思。在座的人都说冯老师有水平,名字好。可菱香说话了。菱香说:“我儿子的名字我已经起好了,不要姓,就叫晨晨,因为是早晨生的。”菱香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平和的,但她随后看到了大家异样的眼神。菱香觉得无所谓,事情已经这样了,迟早会揭穿,没啥顾忌的。那天她忽然心里有了底牌,冯大宝现在不是名人吗,名人都顾自己的名誉,那件事情她要不说,谁也不知道,如果说出去,他的名誉就毁了。在那一刻,菱香决定不和冯大宝离婚了,她要私底下和冯大宝达成一项协议。

客人走后,菱香以买一些妇女用品为由支走了母亲,她要在短时间内和冯大宝达成协议。母亲一出门,冯大宝的脸色变了,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菱香的意图。菱香没有发火,她这辈子也确实不太会发火,菱香平静地对冯大宝说:“你说,该咋办?”菱香本想着冯大宝会和自己据理力争,或者用强势镇压自己,可冯大宝的行为却让她再次刮目。冯大宝等菱香说出这话,“扑通”一声就给菱香跪倒了。冯大宝跪在菱香面前泪流满面:“香,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知道的,那晚上我喝了好多酒,没控制住自己,你就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了,保姆我已经赶走了,你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她了。你说不让我去省城,我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天天陪着你和孩子……”菱香微微笑了一下:“冯大宝啊冯大宝,你真是一个戏子,啥戏都能演出来,你今天跟我说这些还有用吗?我原本是想和你離婚的,可考虑再三,怕离婚影响了你大名人的名气。从现在起,你爱干嘛干嘛去,爱跟谁睡都行,总之不能在这个家里睡。这个家现在是我和孩子的,你每月给我们娘俩生活费就行了。还有,房产证过户到我的名下,要不然我就去找报社,找记者,把你的畜生行为全公布出去。”

“你……”冯大宝站起身子,两把擦干眼泪:“你这女人咋这么恶毒,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这一切都是我挣回来的,房子你别妄想,婚我也不会离,如果你敢找记者破坏我的名声,我就弄死你们全家。”冯大宝睁着狰狞的贼眼,菱香那一刻忽然觉得,他真像戏台上的小丑,奸丑,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丑。

菱香又笑了笑:“那我问你,儿子你要不要,管不管,不管我送人。”

“儿子我要,那是我老冯家的根,你要敢在我儿子身上打主意,我饶不了你……”冯大宝还想说什么,门口传来了母亲的敲门声。

从那天起,冯大宝大部分时间都不回家,偶尔回家也是单独住一间房子,母亲在的时候有母亲做饭,母亲后来回去了,冯大宝做的饭她也不吃,她吃饭时也不招呼冯大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孩子两岁。有一天冯大宝回家说他要去省城工作,问她去不去?去就安排调动。菱香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不去。”后来她又说:“你去可以,记得每月给孩子生活费。还有,我现在也要回团里上班,孩子让我妈照顾,你要每月给我妈工资。”冯大宝没吭声,收拾了两箱东西离开了。冯大宝走后菱香叫来了母亲,让母亲在家带孩子,她去剧团上班。菱香其实早就想回剧团上班了,只是她不想和冯大宝同台演出。现在好了,冯大宝是彻底离开了。

菱香已经两年多没到剧团上班,去了才渐渐知道,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冯大宝在剧团可算是真火了。冯大宝的故事堪称一部大片,不是他想去省剧院,是他已经没办法在团里待下去了,只能走。

这些都是菱香在团里的几个好姐妹后来讲的……

菱香怀孕请假后没多久,冯大宝在一次特邀演出时认识了一位女老板。女老板年龄比冯大宝大,是秦州当地人,在北京有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专门搞一些明星演唱会等等。女人有钱,关系也硬,关键是在秦州城有关系,听说她有个兄弟是市里的领导。女人看了冯大宝的戏后特别喜欢他,说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打造成国际丑星。那段时间冯大宝天天带着女人和团长在外面应酬,说要筹划一个重大项目。过了些时日,事情还真成了。女人通过关系给团里要来了一笔资金,又从北京城请来了一位导演,从西京城请来了一位编剧,说要专门给冯大宝量身定制一本丑角戏,把冯大宝打造成秦州城的一张文化名片,推向全国。经过一番商讨,最后定下方案,重排秦腔传统《卷席筒》,冯大宝饰演主角仓娃。为了扩大影响力,达到预期效果,导演提出了老戏新排的方案。说是新排,其实就是在老剧本的基础上删减一些不必要的过场戏,增加一些大型交响乐而已。还花了好多钱订制了服装、道具,更换了舞美、音效等设备。排戏时剧团的几位老艺人提出反对意见,说这哪是传统秦腔,简直是一台歌剧。可团长不听,说戏曲都已经发展到现在了,还能用传统的眼光去审视,必须革新。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这样,新编《卷席筒》在剧团小剧场红红火火地开排了。三个月后,新编秦腔剧《卷席筒》赴京演出,并且在北京城一炮走红。《卷席筒》在北京城连着演了一个礼拜,冯大宝的名气在北京城炸开了,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团里的几位老人还叹息过,看来真是时代变了,咱的思想跟不上时代了。可不管咋说,冯大宝的丑角演得就是好,就是与众不同,这点不得不承认。要说《卷席筒》在京城走红,多一半是冯大宝的功劳,他虽然在台下其貌不扬,但一上台绝对入戏,绝对能打动观众。北京城回来没多久,冯大宝就拿到了国家一级演员的资质,这在秦腔界是绝无仅有的。

红透顶的冯大宝从北京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全身上下穿起了名牌,金链子、金戒指、金手表,身边经常还跟着几个包工程的老板。那些老板捧着他唱戏,一折戏给他好多钱,反过来,他也通过自己的名气和关系给老板们跑工程,这样互惠互利地运作着。

此后的一年多冯大宝很少到团里来,除了有特别重要的演出,平时基本看不见他的影。有人说他在外面搞工程,有人说他被富婆包养了。不管咋说,他时不时会给团里办几件大事。比如给团里定几场高价演出,给团里拉一些广告赞助,当然,还有每年一场的老戏新编项目。因此,在团长的心目中冯大宝是团里的财神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从来不去管制。正当大家觉得冯大宝在剧团神一样存在的时候,团长却发火了。团长有一天从局里开会回来,进排练厅就破口大骂,说你看这狗儿冯大宝,明着喊我是团长,背地里却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他竟然还想动用上头的关系,替换我这个团长。要不是今天有领导找我去谈话,我下台了都不知道是他使的手脚。团长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那以后,团长对冯大宝的看法变了,连着找冯大宝谈了几次话,还在一次全体大会上公开批评了冯大宝。说冯大宝你现在不管有多大名气,你还是秦剧团的演员,是演员就得遵守团里的规章制度,就得按时按点上班。团长那天还就冯大宝外边演出的事情专门做了批示:冯大宝可以在外演出,但前提是在剧团没有演出的情况下,而且演出的费用一半要上交剧团财务。冯大宝那天一句也没顶撞团长,他只是微微地笑,散会后冯大宝谁也没理睬就离开了。

冯大宝走后大家在一起议论此事,有人说,团长可能是误会冯大宝了,他这几年给剧团的贡献有目共睹;有人说,你再有贡献,也不能功高盖主,去抢团长的职位;有人说,冯大宝那就是狼子野心,他只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过河拆桥的货;也有人说,冯大宝心机很重,今天团长这么一顿,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你不看他刚才的贼样子,那分明是在嘲笑,是在蔑视团长。

從那以后冯大宝再没来过剧团,等大家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在省剧院入职了。冯大宝走后,团里人私底下又开始了议论,有人说,都怨团长爱听闲话,逼走了冯大宝;有人说,这是政治斗争,里面的内幕深了去了,谁也说不清楚;也有人说,冯大宝早想去省剧团了,只是不好辞职,现在好了他既达到了目的,还不落骂名。

冯大宝走后,秦州城的百姓对市剧团怨声载道,甚至有几位文化界的名人还找到了团长办公室,说冯大宝是秦州城这么多年出过的最大的名角,这么好的人才咋能让他离开?对于大家的指责,团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后来市里的领导还专门就此事约谈了团长,可不管咋说,人已经走了,没办法再挽回了。

7

菱香回剧团后团长对他是格外关照,菱香心里也清楚,舆论的压力大,团长要是对她再有啥意见,可能还真会出问题。再者说,菱香是个老实人,每天按时上下班,派什么角色扮什么角色,平时也不多说话,本本分分上班,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菱香和冯大宝的关系大家隐约能感觉到,但没人敢说闲话,一则冯大宝的名气大,不好惹,二则菱香跟谁也不深交,别人在她当面也不敢乱说,直到孩子五岁那年,冯大宝在省城再次公开结婚,大家才知道了他俩的情况。

在那之前,冯大宝每月回来一次,给菱香给生活费,带孩子玩一两天。回来也不在家里住,住酒店。他俩的生活其实就差一张离婚证,和离婚没啥区别。菱香和孩子住的那套房子,冯大宝一直没有过户到菱香名下。冯大宝和菱香正式提出离婚是在他第二次结婚的一个多月前。那天冯大宝回家后让菱香请一天假,说要带她去过户房子。菱香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但她啥话也没问,日子已经过成这样了,还有啥好说的,房子她是绝对不让,没了房子她娘俩住哪?过户完房子冯大宝连家都没回,在马路上和菱香谈的离婚。谈判也很简单,冯大宝问菱香离婚需要啥条件?菱香还是那话,孩子归我,你掏抚养费。冯大宝二话没说,带菱香到银行一次性给她转了二十万,说这是留给孩子的上学钱,生活费每月会打给她。然后俩人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的事情菱香给谁都没说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想影响孩子的成长。她想着冯大宝也不会给别人说,一则他是名人,要顾及颜面,二则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要为孩子考虑。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挨千刀的货离完婚才两个月就结婚了,而且还大张旗鼓,大宴宾客。这分明是早预谋好的,早已找好下家了。冯大宝再次结婚菱香没意见,可对于他这种目无孩子,大张旗鼓的行为她是愤恨的,甚至恨之入骨,说明这个畜生心里头根本没有孩子。冯大宝结婚的那天菱香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刚开始几个没接,后来电话一通,菱香对着电话就是一通乱骂,她那天确实是气极了,把自己从小到大凡是听到的所有骂人的话都用到了。骂完挂断电话后又是一顿嚎啕大哭,她足足哭了大半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太被人欺负了,冯大宝这个畜生纯粹戏耍了她一场,白白耗费了她的青春,活活将她从一个黄花大姑娘变成了一个寡妇。

此后的几年里陆续有人给菱香说媒,要她再找个人嫁了,母亲也经常在耳边催促,说为了孩子,趁着还年轻,再找个人,去了还能给人家生个孩子。母亲只要一说这话,菱香就给母亲发火:“这是为了孩子吗?戏里面天天演着,有几个后爹能像对待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前夫的孩子?”菱香是这么对母亲发火的,可当她一个人冷静下来之后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迈过这一步,因为她心里全是儿子,儿子已经装满了她的心。后来她也完全想通了,就这样一个人过着,一个人养儿子长大。《三娘教子》的戏里不是演着吗,三娘终身未改嫁,就是为了养儿子,而且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最起码比三娘幸福。菱香那时唯一的希望是儿子,她要将所有的心血花在儿子身上,只要儿子争气,好好上学,将来考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成家立业,她这辈子就算成功了。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菱香从儿子上小学起就找人给他报市里最好的学校,给他报各种辅导班,甚至还专门花重金请了家教。可事与愿违,儿子从小就是个调皮鬼,不爱学习。你说他笨吧,不笨,做手工、玩游戏、跳跳唱唱一学就会,尤其嘴巴特别灵活,一说一大串,还都是讨人喜欢的话,可就是不爱学习,成绩经常排在后面。儿子小学毕业时成绩很差,菱香又是托关系又是花钱,硬是将儿子送进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可后来她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儿子成绩本来不好,送进最好的中学,直接垫底了。儿子的成绩不好,菱香的压力大,儿子的压力更大,儿子勉强撑到初中毕业,死活不去上高中。为这事从没动过儿子的菱香狠狠地打了儿子一顿,打完又后悔了。儿子那天边哭边对菱香说:“妈,我真不是上学的料,你把我打死,我也学不进去啊!”菱香最后央求儿子:“儿子,你去上吧,算妈求你了,好歹把高中混出来,出来了咱再想办法。”菱香当时对儿子上学已经没啥希望了,只想着让他再长几年身体,毕业了就是去当兵,也够年龄了。可没想到儿子竟然给她回了一句,他想进剧团学唱戏。菱香彻底蒙了,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菱香虽然是个唱戏的,可她真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尤其不想让儿子走冯大宝的路。不管儿子将来干什么行业,也不能跟冯大宝有一丝牵连。菱香那天警告儿子,学必须去上,混也得混到高中毕业,唱戏的事情想都别想,除非她死了。菱香为了说通儿子上高中,无奈之下拨通了冯大宝的电话,让冯大宝给儿子说好话。也真是奇了怪了,儿子那天对菱香的打骂软硬不吃,可听完冯大宝的一番话,竟然同意上高中了。菱香当时很伤心,觉得自己太失败了,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自己的话不听,人家几句话就搞定了。她真想不通其中的奥秘。

8

冯大宝自从跟菱香离婚后很少回来看儿子,他给儿子的生活费刚开始一年一次,后来有一次他回秦州城演戏,一次性给到了十八岁,这档子事也算结了。再后来的日子,冯大宝偶尔路过秦州城,或者到秦州地界来演戏,顺道打电话给菱香,让菱香带孩子出去见见。冯大宝和孩子见面待的时间也不长,给孩子买点东西,陪孩子说说话,然后就走了。再后来,儿子渐渐大了,菱香觉着儿子经常和冯大寶见面不好,打电话给冯大宝说:“你以后别来看儿子了,你现在有你的家庭,有老婆孩子,好好过你的日子吧。”那时候冯大宝和小老婆生的儿子已经三四岁了。此后冯大宝再没回来过,只是偶尔给儿子打个电话。

儿子上高二那年秋天,冯大宝忽然连着给菱香打电话,说他想儿子了,要回来看看。菱香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毕竟他是儿子的父亲,他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冯大宝回来的那天是周末,菱香和儿子刚吃完中饭,冯大宝开门进来了。菱香当时一愣,因为冯大宝是拿着钥匙自己开门进来的。菱香这才想起,离婚这么多年,房门上的锁她一直没换,她早忘记冯大宝身上还有一把家里的钥匙。菱香当时有点不高兴,但儿子在,她啥话也没说,躲进了卧室。冯大宝那天带着儿子转了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给儿子买了好多东西。临走时冯大宝让儿子先去卧室,他要和菱香谈点事情。儿子进屋后冯大宝一脸忧郁,怯巴巴地对菱香说:“我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菱香看了一眼冯大宝,脸上没任何表情。冯大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最近有点困难,你能不能先把我给你的钱借我十万,我后面再还给你。”菱香一听这话,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冯大宝看。菱香真没想到冯大宝会给她说这话,这不应该啊,冯大宝这么大的明星,还差钱?再说了,他再困难,也不至于困难到回来跟她借钱啊!冯大宝被菱香的眼神压得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的,真有事情,要不然我咋好意思跟你张口。”菱香又看了冯大宝一会儿,淡淡地说:“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冯大宝走后菱香百思不得其解,但她隐约感觉到,冯大宝是真有事情。冯大宝走后第二天菱香就请人换了门锁,她觉得亡羊补牢,为时还不晚。

时隔不久,秦腔界内部突然传出了一个消息,说冯大宝吸毒了,被抓进了戒毒所。当时这消息只是私底下的声音,好多人不相信,说这消息肯定不是真的,估计是有人想抹黑冯大宝,故意造谣。但菱香心里清楚,八成是真的,因为她回忆起冯大宝上次回来的样子,一脸蜡黄,眼神有点迷离,人也比以前憔悴多了。再后来,冯大宝彻底在秦腔界消失了,也听不到他演戏,听不到他参加任何活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也问过菱香冯大宝的消息,菱香说她不知道,也从没联系过。菱香也试着给冯大宝拨过一次电话,可电话已经成空号了。冯大宝凭空消失后儿子问过菱香几次,问他爸到底咋了?电话空号,也不主动联系他。菱香没办法给省剧院的一个领导打去了电话,领导的回答肯定了这事,冯大宝吸毒了,进了戒毒所。菱香不好给儿子说这事,但又不能不说,因为儿子大了,瞒是瞒不住的,于是就告诉了儿子实情。儿子听完后沉默了,此后再没问过这事。

儿子高三毕业后无所事事,菱香要他去参军,他不去,要他上技校,他还是不去,那时候儿子的个头已经比菱香高了,打又打不过,骂也不起作用。菱香最后放弃了,爱干嘛干嘛,儿大不由娘,由他去吧。儿子刚开始在一家KTV当服务生,干了半年又进了一家酒吧,再后来在全市各大娱乐场所乱跑,这家干几个月,那家干几个月,挣不到一分钱,还经常跟菱香要钱。

一天周末菱香在卧室睡觉,惊醒后忽然听到客厅电视机里有唱戏的声音。一听,是冯大宝的《拾黄金》。起来一看,儿子仰躺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菱香看着儿子的脸忽然难过了,儿子的嘴巴上已经有了一圈淡淡的胡须,那脸型、那眼睛、那神态,太像冯大宝了,活脱脱就是冯大宝年轻时的翻版。菱香问儿子:“晨娃,你是真想唱戏吗?”儿子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她又问了一句,儿子没好气地说:“想唱你又不要我唱,我还能干啥。”菱香坐到了儿子身边,轻轻靠到儿子身上,说:“你要是真想唱戏,妈想办法,让你进剧团。”

“真的?”儿子一听这话,来精神了,抱住菱香一顿亲昵。菱香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进剧团可以,但要答应妈一个要求?”

“你说?”

“不许学唱丑角,唱生角。”

“好,我答应你。”

儿子那天激动不已,晚上专门请菱香吃了一顿火锅。那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请她吃饭。吃完饭菱香去吧台结账,服务员笑着对她说,阿姨,你家帅哥已经结过了。菱香转身问儿子,你哪来的钱?儿子笑着说,妈,我在酒吧挣的。菱香听完这话,眼眶湿了,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那晚菱香失眠了,她也许真错了,早知道儿子不爱上学,爱唱戏,应该从小培养他,这么多年下来,他肯定早成角了,也不至于流落到娱乐场所。

第二天菱香去求团长。那时老团长已经退休了,新任团长是以前剧团的编导,既会演戏,还会写剧本,会导演,人也很和善,是位德才兼备的戏曲艺术家。菱香给团长说了儿子的情况,团长也很同情菱香,同意她带儿子来剧团,但刚进来只能是学员,要转正可不容易,得慢慢熬,等机会。这样,转了近二十年的一个大圈,菱香的儿子又步入了父辈的老路,走进了古老的大秦腔。

9

晨晨进剧团后,菱香专门找了一位演小生的老师给儿子教。原打算要行拜师礼的,可老师不同意,说这事情过几年再说。菱香知道老师的心思。戏曲行当里把演员分两种:一种是从小进剧团或上正规艺校学戏的,有童子功,唱念做打相对规范,文武不挡,叫科班生;一种是半路出家学戏的,或嗓音好,或有一定的天赋,但没童子功,只能演一些做功少、不太动弹的文戏,叫跟班生。晨晨属于跟班生,而且是目前跟班生里年龄最大的,翻过年都二十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全身骨架都定型了,要练出来确实很难。这也是老师不想正式收他为徒的原因。也有人给菱香建议,不行就让晨晨学丑,他爸冯大宝不就是半路出家吗,不也成了秦腔界有名的丑角,孩子有他爸的遗传,说不准还真是块演丑角的料。菱香一听这话就火了,说我儿子演啥就是不演丑角,练几年看,实在不行,我让他学乐器。菱香一说这话,没人敢再吱声了,大家全明白菱香的心病,她是不会把儿子变成冯大宝的。

菱香虽然不要儿子学丑角,可她又不能天天陪在儿子身边。她不在的时候,晨晨还就动不动来一段快板,来几句丑角唱腔。晨晨长得像他爸冯大宝,声音也跟冯大宝一模一样,尤其扮个丑角鬼脸,神了,跟冯大宝如出一辙。团里一些年轻人也教唆晨晨,别听你妈的话,好好学丑,你和你爸都是天生演丑角的料,有这方面的天分为啥不用?在此后的日子里,晨晨明着是学生角戏,暗地里却一直在苦苦钻研丑角。而师傅就是他爸冯大宝的光盘。

菱香发现儿子偷学他爸的丑角戏是在儿子进剧团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有个公司的年会,邀请菱香和两位演员唱两折戏。菱香走时让儿子不用等她,早点休息。可去了才知道,晚会的节目太多,折子戏费时间,改成了清唱,每人只唱一段。菱香唱完戏回到家门口,没进门就听见了家里的音乐声——冯大宝的《拾黄金》。菱香几天前听人说儿子在学丑角,而且还演得有模有样。她后来问儿子,儿子死活不承认。菱香再次警告儿子,妈能把你放进剧团就能送出去,你要是不听妈的话,继续在外面瞎混去。菱香那晚进屋后一把关掉电视,举起光碟机就摔到了地上。儿子那晚的态度很决绝:“你想干嘛?来,你把我也摔死。”面对比自己大一头的儿子,面对他咆哮着发红的脸颊,菱香哭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儿子没有理她,重重地关上房门进卧室了。菱香那时候感觉心都碎了,她阻止了这么多年,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菱香哭嚎着:“命啊,这真是命啊,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这段时间剧团连续下乡演出,中间没有空当,菱香在外边跟着剧团跑,儿子在团里跟几个学员练功,两人从摔光碟机的那晚起再没说过话。儿子前两天打来电话。第一个电话菱香在演戏,没接上。第二个电话是晚饭时打来的,那会儿菱香刚把一碗饭菜端到手上。儿子在电话上语气很温和,妈长妈短地问候了大半天。问她吃的伙食好不好?住的地方冷不冷?有没有受凉?演戏累不累?記得吃饱穿暖等等。儿子的一番话将菱香的心融化了,她真没想到儿子的态度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像之前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挂完电话后菱香忽然呵呵笑了,臭小子,嘴这么甜,一定是没生活费了。菱香吃完饭给儿子转了一千块钱,儿子给她回复了一个“老妈我爱你”。菱香当时十分感慨,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儿子,不管你咋叛逆,都是妈最疼爱的人。”

菱香那两天忽然特别想儿子,急切地想见到他,有一种分别很久的感觉。那台戏演完后还有一台,中间转场的时候有一天空当,菱香跟团长请了一天假,回家了。

菱香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她去超市买了二斤大肉、一斤芹菜、一袋土豆和几根大葱。她知道儿子最喜欢吃她做的芹菜大肉馅的饺子和煮土豆,想给儿子好好做一顿。这么多天没回家了,真不知道臭小子是咋过的?菱香买完菜就急切地往家里赶,可一到门口,一听冯大宝《拾黄金》的声音,她的心又凉了……

10

芹菜大肉馅的饺子菱香是用心做了,土豆也煮得很好,有几个都煮开了,咧着嘴巴,像在欢笑,可菱香的心却笑不起来,像被扎上了一根钢针,不停地隐隐作痛。

进门前她听见儿子又在偷学冯大宝的《拾黄金》,进门后电视机虽然关了,可新买的光碟机还亮着指示灯。菱香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大半个月没见儿子,她不想因此坏了心情,可当儿子进厨房抱住她说要去省电视台参加比赛、要报丑角戏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做饭的那会儿菱香一直在反思,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她不应该去管束儿子的爱好,应该支持他,培养他,让他成为跟他爸一样出色的丑角。可不能,她咋都迈不出心里的那道坎,他不能让儿子走冯大宝的老路,万一他将来做人也变成冯大宝该怎么办?思前想后,纠结万千,但最后她还是想通了。人生在世,注定要走那条路,要吃那口饭,是命,是定数,任谁都改变不了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儿子做好每一顿饭,让他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快快乐乐地陪在她身边。

饺子、土豆上桌后儿子又开始说笑了,儿子边吃边夸赞菱香的手艺。儿子说:“妈,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你都能开餐厅了。”菱香强笑着对儿子说:“吃吧,只要你爱吃,妈天天给你做。”菱香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涌满了眼眶,随即“扑簌簌”滴进碗里。儿子看到菱香这个样子,脸上的颜色变了,手中的筷子停了,咀嚼着饺子的嘴也僵住了。菱香连忙擦掉眼泪,强笑着对儿子说:“吃吧儿子,我是想你外婆了,你外婆前几天打来电话,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你看我好几个月没见她了。”儿子又看了一眼菱香,低声说:“妈,我不去参加省电视台的秦腔大赛,以后我再也不学丑角戏了。”儿子说完低头吃起了饺子,菱香感觉心里的那根针像在到处游走,她的心开始瑟瑟发抖。菱香放下筷子,平复了一下,说:“儿子,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大人了,你的事妈以后不参与,你学啥都好,只要不给妈闯祸,妈以后不干涉你。”儿子听完这话后抬起头诧异地望着菱香,那表情,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冯大宝。

半月后,儿子去省电视台比赛的事情定了,参赛剧目是他自己定的,秦腔丑角戏《拾黄金》。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菱香专门邀请了团里的乐队,在剧团排练厅给儿子彩排。那是菱香第一次看儿子的丑角戏,儿子在场上演,菱香坐在乐队旁看。儿子的一举一动太像冯大宝了,包括扮相、嗓音、神态,除了对铜器的把握不是很到位,剩下的几乎和冯大宝不相上下。彩排结束后乐队的老师不停地夸赞晨晨,说第二个冯大宝出现了,将来一定比他爸还出色。别人说这话的时候菱香的心里很不好受,她真不想听别人拿冯大宝跟自己的儿子比,可众口纷纭,是谁也管不住的,她也只能跟着打哈哈。

儿子是第二天中午去的省城,同行的还有几个一起参加比赛的学员。出门前儿子给了菱香一个拥抱,说:“妈,你放心,我就是去锻炼一下,不是冲着奖项去的,您就等着在电视上看我吧!”菱香笑着对儿子说:“这就对了,放松心态,好好演,不要在乎得奖,还有,电视台那些节目都是录制的,啥时候放还说不准,等你回来了陪妈一起看。”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菱香在心里叹了口气:“去吧,翅膀硬了就去飞吧!”

儿子走后,菱香每隔两小时给儿子打一个电话,问儿子到省城了没?住到酒店了没?吃饭了没?走路一定要注意车辆,晚上记得锁好房门等等。儿子在电话里安慰她:“妈,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你操那么多心干嘛?”菱香说:“省城可不比咱秦州,车多人多,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拿好东西,尤其手机,千万别丢了。”儿子在电话里大笑了一阵:“妈,我的亲妈,这些我都知道,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的好消息吧。”菱香还想叮嘱点啥,儿子的电话已经挂了。

第二天上午菱香又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没接,她想着儿子可能在比赛现场,不方便接电话。下午又打了一个,还是没接。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子的电话回过来了。儿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妈,我晋级了,明天决赛。”儿子在电话那头高兴地直叫唤,菱香在电话这头也高兴。儿子长这么大,在学校考试从来没得过奖,唯一的一张奖状还是劳动表现奖。儿子当时捧着奖状高兴地蹦蹦跳跳,可菱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可这次,她是真高兴了,儿子能在省电视台舞台上晋级比赛,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明天真得个啥奖,那就是儿子人生中第一座奖杯。一个被学习压抑了十多年的孩子,在自己的努力下得到奖杯,获得肯定,那种心情可想而知。菱香在那一刻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教育孩子从小要鼓励,她这么多年一直打压孩子,是她错了。

第三天一早菱香打电话叫醒了儿子,又给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还给她传授了一些比赛的经验:什么上台了不要看观众,不要多想,要投入到表演中去,要自信,要目空一切等等。这些都是她在舞台上演戏的经验,其实她这半辈子还真没参加过任何比赛。中午吃饭的时候菱香给儿子打电话,没接,晚上吃饭的时候再打,关机了。儿子的电话一晚上没打通,菱香也一晚上没睡觉。早晨七点多的时候,儿子的电话通了,但打过去还是不接,过了一会儿子发来了一条短信:妈,你别担心,我中午就回家了。看完短信后菱香的心才安了下来,她想,儿子肯定没拿到奖,怕丢人,心情不好才关的机。她在心里暗暗骂儿子:“你个臭小子,人家那么大的比赛,那么多有实力的选手,你能晋级已经不错了,有啥难受的?”

为了安慰儿子,菱香中午又包了一顿芹菜猪肉馅的饺子。菱香刚包好饺子,还没起锅烧水,儿子回来了。儿子进门后一把将菱香抱到沙发上坐好,从包里掏出一座有机玻璃制成的奖杯,双手捧到菱香手中:“妈,儿子得奖了。”儿子的脸上洋溢着菱香从未见过的微笑,菱香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把奖杯捧到眼前。奖杯是透明的,有四个面,最上头的四面分别印着金色的生、旦、净、丑四种戏曲脸谱图案,丑脸谱图案下面是一圈半圆形的金色的小字:电视秦腔大奖赛。中间是竖着的两个金色大字:冠军。菱香笑了,她没有狂笑,她微微笑着,但她的眼角湿润了。这还没完,儿子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纸包递到菱香手上。菱香将奖杯轻轻立在茶几上,拆开纸包。“哇”,菱香尖叫起来,这时候她才真正笑了,纸包里厚厚的一沓红艳艳的现金,看样子有一万元。菱香捧着钱笑得合不拢嘴。儿子直直地望着菱香:“妈,这下高兴了吧?”菱香轻轻点了点头:“嗯,高兴了。”儿子又说:“妈,你也太势利了,看到奖杯不激动,看到奖金就合不拢嘴了。”菱香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当然,你妈我从现在起要做个守财奴,见钱眼开。”菱香忽然止住了笑容,严肃地问:“说,昨晚为啥关机?早起为啥不接我电话?”儿子笑着说:“我还不是想给您个惊喜,我要是昨晚就把得奖的消息告诉您,您今天有这么高兴吗?”菱香放下奖金,在儿子鼻子上拧了一把:“以后不许不接妈的电话,听到了吗?”儿子“嗯”了一声。

11

那几天,晨晨获奖的事情成了剧团最大的喜事。团长为此事还专门在大会上表扬了晨晨,团长说:“晨晨这娃有天赋,是块演丑的料,他这次取得的成绩是骄人的,是值得肯定的。他这次获得的荣誉不仅是他个人的,还是我们剧团的,更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像这样的好苗子我们要多发现,多关怀,重点培养。弘扬传统文化,发展秦腔事业,离不开这样的年轻人。”团长的话是振聋发聩的,是振奋人心的。团长的话像一注助推剂,不仅让晨晨精神抖擞,更让菱香热血沸腾。那天散会后菱香当着团长的面对晨晨说:“晨娃,你以后要好好努力,用心学戏,千万不能辜负了团长的一片苦心。”晨晨那天也是信心十足,说他一定会下苦功,多学多练,争取向科班生靠齐。就在菱香和儿子晨晨信心十足,向着美好未来憧憬时,一个陌生电话,彻底搅乱了她娘俩的心绪。

那天傍晚菱香和兒子刚吃完饭,菱香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陌生号码。菱香最近接到过好多陌生号码,不是搞推销的,就是卖保险的,或者是卖商铺的,总之很烦。因此她看是陌生号码,就摁断了。菱香的电话刚一摁断,儿子晨晨的电话响了。晨晨接通电话,说了两句,转头给菱香说:“妈,是我爸。”菱香一听是冯大宝,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她从儿子手中一把夺过电话,问:“有啥事就说。”冯大宝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说:“也没啥事,问问你跟儿子好不好。”菱香说:“我们很好,谢谢你还记得。”冯大宝在电话里又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这两年出了点事情,现在出来了,只要你们好就好,等我有空了回来看你们。”菱香说:“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儿子也知道,你以后别回来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都一把年纪了,不要让别人指我们的脊梁就好。”菱香说完这话,冯大宝再不说话了。菱香迟疑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菱香挂完电话对儿子说:“以后和他划清界限,不要再接他的电话,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没过多久,冯大宝的消息从剧团传开了,说他从戒毒所出来了,出来后还想回省剧院上班,可省剧院已经把他除名了。菱香听到这些,默不作声。冯大宝走到今天,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好好的,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灾难就好。可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半月后的一天,菱香正在乡下演戏,儿子忽然打来电话:“妈,你赶紧往回来走,快点,越快越好。”儿子的语气很焦急,菱香问到底咋了?儿子不说,只说让她回来了直接到市医院。挂完电话,菱香心惊肉跳,一定是儿子闯祸了,可他能闯啥祸呢?儿子小时候调皮,上小学时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可上初中后乖了,再没发生过打架的事情。摩托车,难道是摩托车?前段时间儿子不知怎的喜欢上了摩托车,经常借别人的骑上玩。菱香后来看儿子骑得还不错,觉得经常借别人的不好,花钱给儿子买了一辆。不会是摩托车撞人了吧?菱香一想到这里,头皮都麻了。菱香连忙给团长请假,说自己家里有急事,完了三把两把擦掉油彩就往回赶。

菱香在车上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在电话上焦急地说:“妈,你快点,回来了记得回家拿钱,多拿些,估计要好几万。”菱香还想问明白详情,儿子的电话又挂了。好几万,肯定是大事情,估计把人碰残了,不过还好,说明伤者还在抢救当中,至少还没有死。碰死人可是要判刑的。

菱香赶到市区已经四点钟了,急匆匆回家拿了银行卡,又急忙赶奔银行取钱。她知道,医院要交现金,银行五点半关门,取款机最多取两万,伤者又在医院等着抢救,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菱香紧赶慢赶,办完这些事情已经五点多了。等菱香将五万元现金交到儿子手上时,医院楼道里的灯已经亮了。菱香焦急地问儿子情况,儿子还是不说,拿上钱就往收银台跟前跑。儿子一次性交了四万,拿到缴款单后又往楼上跑。儿子在前面跑,菱香在后面追,最后儿子跑进了神经内科的一间病房。菱香那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她在楼道里弯下腰喘了几口粗气,等她站起身时,她看到儿子和两名护士推着一个人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朝手术室的方向走去。菱香连忙跑了过去,近了一看,她惊呆了。急救推车上躺的不是别人,是冯大宝。冯大宝半眯着双眼,身子被一块白布覆盖着,只留下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也光秃了,脸上布满了胡茬,乍一看像一位垂危的老人。

车子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门随即关闭了。菱香刚想跟儿子问情况,儿子双手捂住脸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菱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儿子哭泣,菱香的心也碎了。儿子哭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摸了摸眼泪,说:“妈,我爸可能不行了。”说完又哭了起来。菱香问:“到底咋回事?”儿子说:“我爸在小旅馆的楼梯上摔了,是旅馆老板娘给我打的电话。”

“你爸住旅馆干嘛?他在省城不是有家吗?”

“他的家早就没了,他进戒毒所之前借了好多高利貸,最后没办法把省城的房子卖了,那个女人也跟他离婚了。他出来后还有人追着他要钱,他就跑回来了。”

“他到底欠别人多少钱啊?”

“不知道,反正他说很多,这辈子没办法还清了。”

“你是咋知道这些的?”

“他刚进医院那会儿还清醒着,他跟我说的。”

“那他现在啥情况?”

“脑溢血,医生说很严重,问我要不要手术,我签字了。”

“你……”

菱香再没话了,她依着过道的墙壁,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忽然,她看到手术室的门里有个人影出来了,仔细一看,啥也没有,手术室的门紧闭着,只有门头上“手术中”三个电子字发着幽幽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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