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散
2023-06-10风眠舟上
风眠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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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被寄养在农村奶奶家。村子后面有间破屋,住着一个老人。那附近是一片坟地,平日里没什么人去,只有偶尔去上坟的人。不知道老人什么时候来的,就住在里面了。
老人面容黑瘦,皱纹很多,沟壑横深,却很和善。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走路有点颤巍巍的。她穿得很朴素,冬天就一身灰棉袄,夏天则是灰褂子青裤子。村里人并不确切知道她的来历,很少跟她来往,她也从不主动结交人。
房子周边有一条旱河,河道里多的是空地。她就在那里耕种,一年两季粮食,四季瓜果,自给自足,不占用村里的耕地。和村民们无利益之争,自然也便相安无事。
我们一群“坏孩子”,常去祸害她的瓜果,她也不气恼。有一回我偷摘她种的西红柿,那西红柿还没红,其实自家也有种,就是手贱,摘着玩。咬一口酸涩无比,就扔了,接着摘,接着扔,最后把西红柿架祸害得没几个了。觉得无趣后,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岸上笑着看我。
这一看吓得我跑远了,她却没有追来。再折回去看时,她正一个一个捡起我啃过的西红柿兜在怀里,然后慢慢走回破屋,大约是洗洗还能煮汤。
可能孩子的天性大都有点欺软怕硬,知道她一个老人无依无靠后,都争着欺负她。但孩子的天性中也有善良悲悯的一面,从那之后,我再也没碰过她的瓜果。
第二年春天村里下暴雨,很有些洪涝的架势,好在并没有真的泛滥开来。只是连那条旱河都涨满了水,自然也就没法再种瓜果粮食。那一年家家收成都不好,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维生的。
一天我去河边戏水,不小心掉了下去。她闻声而至,跳下去救我起来。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干枯黑瘦的老人,居然是会游泳的。也让我诧异的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居然还颇有力气。
后来水退了,旱河又重现裸露的土地,依然能种东西。偶尔放学后,我便去河边看她种地。
再后来,老人走了。下葬那天,我去看了,一口薄棺是村委会给置办的,没有亲人为她送葬。那间破房拆了,砌房的坟砖又还给了坟。周围的荒草泛了一秋的薄霜,冬天大雪跋涉来了又走。不久我回城上学了,至今我也未知道她的姓名与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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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长大一点,大约初三的时候,开始萌生懵懂的情愫,喜欢上学校一个叫苏裕的男同学。
初见他时,正值盛夏七月。他在学校的人工湖边写生,坐在遮天蔽日的树影里,支着画板,身旁地上摆着凌乱水彩,衬衫皱巴巴的,下摆被染料染得黑一块蓝一块。
年少的心动只需一瞬,最美的湖光山色,也只有一瞬。那段时日我常去偷看他写生,一站很长时间,觉得怎么都好看。但年少的暗恋只是暗恋,本没什么后续可言,也不必有后续。命运吊诡的是,我刚大学毕业工作没多久,竟又见到他,在医院的急诊科。
他是被家人搀扶着进来的,在凌晨两点钟。来的时候,主诉头疼,剧烈呕吐,伴随一些无法自控的躯体痉挛,样子可怖。他先是坐在急诊床上,后来连坐都坐不稳,痛得翻滚到地上,以头抢地,急诊室里一片慌乱。
很快,病人出现了血压升高、心率下降、瞳孔先缩小后扩大等症状。当晚我值班,立即按照救治流程操作——开放气道,上呼吸机,测颅内压,输甘露醇降压。当时,我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面容扭曲、憔悴的病人是苏裕。
不久,苏裕被转移至神经外科,确诊为脑胶质瘤—— 一种恶性肿瘤,极凶险的类型。他的病情很不乐观,发现得太晚,人又太年轻,肿瘤会发展得非常快。下夜班回家时,我觉得这座杂乱如瓦砾般堆砌的城市,是一个充满了各种痛苦求救声的巢穴。
我去病房探病,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他长大了,棱角鲜明了,又因病变得过瘦,锁骨和喉结格外突出。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愈显得人很单薄。其实我不知道该跟他聊什么,叙旧或安慰都显得不合时宜。一别已不止三年,他突然就远去了、淡薄了。
我去看苏裕并不频繁,由秋入冬,也渐渐知道更多他的事情。高考那年他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这个城市工作;在学校谈了一个女友,毕业时因女友执意留京发展而分手;在这个城市刚买了房,正准备装修;父母每天轮流来照顾他,从不当他的面哭……人世的无常近乎惨烈。若是此时有人流了泪,从窗里便能看到自己挂满泪水的脸,与外面的雪地和枯树慢慢融化在一起。
后来,苏裕一直在我就职的医院治疗,直至与这世界告别。
得知他死讯的那天,我竟没有很悲伤,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园子,没有一点人声,没有麻雀和灰鹊,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又一寸光阴。
后来,我辞职离开了医院,回学校继续深造。
很多年后,当我试图回忆那个夏日里被青春意向理想化了的少年,发现自己无法将他从昔日支离破碎的树影中分离出来。午后的阳光和他于树影中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始终停留在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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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研的时候,带我的导师姓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学术上很有建树。
汪老师上课,总戴着老花镜——一副复古的金丝眼镜,像个老学究。但她性子其实是活泼的,再忙也尽力抽时间跟我们年轻人一起去食堂吃饭聊天,笑起来时像个孩子。
她在学术上要求严格,会提点论文选题的方向,也会手把手教我们查资料的方法,有重要的学术会议也尽量帮我们申请名额去参加,其他事情上却从不约束我们。她总说,“你总要自己渡一下河,才能懂深浅。”
慢慢地,我开始建立自己的学术思维,学会独立思考。有些东西囫圇吞枣后略知一二,有些东西也能渐渐地深入研究下去,有一点自己的领悟。
那三年的生活,像树长马跑,蓬勃又自由。
汪老师有过法国留学的经历,不仅英文很好,还会讲法语。她丈夫已经去世,有个儿子定居国外,已经好多年不曾回来。她的办公室设在一栋很老的小楼,楼下有个小院,院里有一排葡萄架。她兴趣来了,会在架下摆张小桌请我们喝茶,还用法语给我们念诗,声音低沉柔和,婉转动听。
我几乎不见她与人争论,记忆中只有一次。大约是为了什么学术问题,与同事在实验室里争执起来,声音低沉而温柔。双方各执己见,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但她说话时每个字都放得很慢,一种很笃定的状态,透着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
那些日子我其实十分迷茫,常觉得科研这条路并不适合我。迷茫的时候难免悲观,只觉得,日复一日地按着一个程序往前折腾,实在没有多少意义。
汪老师找我谈心,不是导师对学生的教导,而是像朋友一样,聊一聊近况和心情。她告诉我,每个人其实就是在不断迷茫、试探、求索、追寻的过程中跌跌撞撞走着的,每条路都没有既定的终点,我们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终归是撑下来了,也幸亏有她,才撑了下来。她像一面旗帜树在围困的城墙上头,鲜红,热烈,迎风招展。看一眼,就知道不会折戟沉沙,这终究是一支不败的“王者之师”。
我吃过汪老师亲手做的一顿饭。那天过小年,她邀请我和两个师姐一起去她家里,给我们包了饺子。这样有声望的教授,住的还是学校职工宿舍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吃饭就在客厅一角横一张方桌。
饺子有两种馅儿,韭菜鸡蛋和白菜猪肉,煮得恰到好处。碗是白瓷碗,醋是老陈醋,一点剥了皮的蒜瓣搁在小碟子里。她一边给我夹饺子,一面念叨着忘了买点糖蒜,说糖蒜好吃。
那天特别地冷,零下好几度,但暖灯笼在头顶上,生出一股暖意,缓缓地驱散了沉积在我身体里的寒气与焦虑。
后来我毕业了,她也被一所广州的高校挖走。在本该安土重迁、颐养天年的年纪,她却向往更优秀的平台,期望做出更好的成绩。我们几个已毕业的学生约好为她送行,饭桌上有人提议唱一首《送别》,她笑着摆摆手,说太矫情。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是很久之后了,那晚夜凉如水,月色亦如水。其实她入職不到一年,就突发急病去世了。只是我太忙了,被俗世裹挟着,忘记了关注老师。当晚,我到了她以前办公楼下的小院,放了一束花。月光把人的影子拖得又虚又长,落在石板上有一种冰凉的质感。整个院子流转着一汪清凉的月光,屋檐下的葡萄架看起来像落了一层霜。
晚上我梦见她,那张慈祥的脸却遥远了,模糊了,像笼罩在雾里。梦里我与她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城头的旌旗垂落下来,红色的倒影缓缓流淌,如流了一地的残阳,孤绝却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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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些离散,并不是阐释离散本身。只是想说,离散是人生的常态,遇到了也不要害怕。
我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扒拉出一些生命里重要或不重要的记忆,摊开来细细翻晒,就像农民在地上翻晒玉米或豆子。这些记忆无所谓悲伤或愉悦,它们一一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丰满着我,塑造着我,我才成了今天的自己。
我年纪不大,经历尚浅,可细细数来,竟已经历过这样多的离散。陌生的人,熟悉的人,亲近的人……他们出现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静默地陪我走过一段,然后一一地离开了我。
还记得我经历的第一场离散,是与喜乐。喜乐是我幼年时养的一条小土狗,很聪明,后来走丢了。我时常怀疑它不是走丢,而是被哪个无良的狗贩子毒倒在了某个街区的角落。
我曾接连三天晚上梦见它。第一次是在野外,它飞奔穿过荒野,想要跟我回家。第二次是在街上,我遇见它,满大街给它买吃的。第三次是梦见它趴在一间商铺外面。我叫它,它想跟我来,身后的新主人也叫它,它看了看我,站住了……然后我就醒了,泪流满面地醒来了。
那是第一次有真切的感知,知道生命中有些东西再也不会回来。我想,这还只是漫漫一生中很少的一部分。正因人生过于无常,我们更要珍惜当下;正因来的终须去,聚的终须散,我们更要珍惜得到与相聚。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