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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境与谱系:反思威廉·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

2023-06-10任东波米科霖

史学集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佩恩反思性威廉

任东波 米科霖

作者简介:任东波,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国际思想史、国际关系理论和史学理论;米科霖,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摘 要: 威廉·佩恩歐洲“永久和平计划”的创新性在于重新定义了欧洲和平联盟;矛盾性在于既提倡平等宽容,又怀慕等级制的秩序安宁,既呼吁欧洲各国君主建立“兄弟情谊”,又容忍各国间威胁利诱和尔虞我诈;局限性在于把和平希望寄托在君主的道德良知与私人情谊上,乐观地相信理性与教育可以解决时代危机,忽略了国际政治和宗教的复杂性与民众的作用。然而,若对佩恩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认识止步于此,就略显单薄和庸常了。在多重语境、多维谱系中对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进行多元反思,有助于得到更为清晰的立体“映像”,即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不再是拘泥于某种逼仄语境主义的教条,而是在谱系学和反思性中不断被激活、阐释和对话的学说。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具有客观事实和主观意义所构成的二元特征。客观事实和主观意义在语境和谱系中的互动和转化,有助于打破线性思维和循环思维,有益于构建立体思维,进而为人们理解和阐释国际思想史提供新的路径和视角。

关键词: 语境主义;谱系学;反思性;威廉·佩恩;欧洲“永久和平计划”

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思潮历史悠久,对欧洲国际思想史、国际法思想乃至国际政治实践都产生了积极影响。在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思潮的光谱中,兼具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家身份的威廉·佩恩(William Penn,1644—1718)独树一帜。1682年,佩恩在北美的“佩恩之林地”(Pennsylvannien)①

与印第安人签署了一份和约,从而建立起一个没有武装力量的政府,实践其和平主义方案。1693年,佩恩发表了《论欧洲目前与未来之和平》(Essay Towards the Present and Future Peace of Europe,以下简称《和平》),建议欧洲各国在平等公正的基础上建立欧洲联盟。佩恩的思想既承袭了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思潮先贤的遗产,又有所突破,凸显了17世纪欧洲国际政治的时代特征,更为后世的欧洲联合思想和实践提供了思想资源。

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也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关注。国内已有研究多数将佩恩和平思想视为17世纪理性与宽容思潮发展的结果,并把欧洲和平与宗教宽容视为其和平思想的核心元素。②然而,这些研究既未能充分阐释佩恩和平思想产生的各种语境,也没有深入探究其思想在谱系学意义上所蕴含的知识与社会/权力的关系。鉴于此,本文将批判性地引入和借鉴语境主义与谱系学两种方法,对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进行综合性研究。具体而言,反思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首先考察塑造其思想的各种语境,其次厘清其思想在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中的地位,最后检视关于其思想研究的学术史变迁。通过将佩恩的思想置于各种语境和谱系中并加以反思,能够更好地理解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创新性、矛盾性和局限性。换言之,本文旨在对多重语境、多维谱系中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进行多元反思,尝试为国际思想史研究提供一种新路径。

一、语境主义、谱系学与反思性

理解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应该摒弃以往思想史研究的线性思维和循环思维。将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与反思性结合起来,有助于构建“立体思维”,从而对佩恩思想进行综合考察。

(一)多重语境

20世纪60年代,剑桥学派的代表人物从不同角度强调了语境(context)和语境主义(contextualism)的重要性。J.G.A.波考克强调将思想置于所属的话语传统中予以解释是非常重要的,这源于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我们能够把思想诠释为社会行为,观察意识活动与社会、社会传统及其居民的关系;其二,我们能够识别思想家当时正在处理的概念,以及他与同行交流时所使用的语言,从而让思想易于理解,即思想家所言何物、意指何事。”J.G.A.Pocock,“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A Methodological Enquiry,” in Peter Laslett and W.C.Runicman,ed.,Philosophy,Politics,and Society,Oxford: Blackwell,1962,p.200.约翰·邓恩认为,就本质而言,政治思想史至少涉及两种事物:“一是讨论一组在过去富有争议的命题,即政治世界的现实状态如何、理想状态如何,以及在其中采取正确行动的标准如何;二是人们在阐述这些命题时所参与的一系列活动。”如果“我们想要理解更复杂的知识结构中隐含的真假标准,则须了解其生平经历或社会经验,正是它们使这些标准看起来不证自明”。John Dunn,“The Identit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Philosophy,Vol.43,No.164(1968),pp.92,96.昆廷·斯金纳指出,似乎毋庸置疑的是,每种陈述都必须有一些说明性的语境,每个行动都有一组前提性的因果条件。参见Quentin Skinner,“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History and Theory,Vol.8,No.1(1969),pp.3-53.剑桥学派三位代表人物的论述,凸显了语境主义方法在思想史研究中的作用,即思想与社会的关系、思想与人们活动的关系以及对思想具体陈述的要求。

1983年,波考克的弟子、剑桥学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詹姆斯· H.塔利指出,构成斯金纳研究程序的五个步骤,可被视为回答以下五个问题的方法:1.作者在撰写一个文本时正在或曾经做过什么,即这个文本与构成意识形态语境的其他可资利用的文本关系如何?2.作者在撰写文本时,与构成实践语境的现有的、构成问题情境的政治行动关系如何?3.如何辨识诸种意识形态并解释它们的形成、批判和变化?4.什么样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行动之间的关系,最能恰如其分地解释某些意识形态的扩散及其对政治行为的影响?5.什么形式的政治思想和行动参与了意识形态的传播并使其变革常规化?James H.Tully,“The Pen Is a Mighty Sword: Quentin Skinner's Analysis of Politic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3,No.4(1983),p.490.21世纪,斯金纳在访谈中总结了语境分析的具体方法。他认为,将文本置于语境中理解,有互相关联的三个步骤:第一,我们首先应当确定,文本所关注的政治与社会问题是什么。特定社会的政治生活本身为政治思想家设定了问题,使得某些议题成为需要关注的问题,成为主要的辩论课题;第二,文本作者在展开论证时诉诸的思想资源是什么;第三,文本在某种辩论光谱中所占据的位置,即文本对那个时代的政治做出了何种介入。参见张新刚、王涛:《剑桥学派与思想史研究——采访昆廷·斯金纳教授》,《史学理论研究》,2018年第3期;李强:《斯金纳的“语境”》,《读书》,2018年第10期。简言之,语境主义方法包括三个层面:社会语境、思想语境和文本介入语境。

然而,语境主义方法并非完美无缺,其学术实践也受到质疑。马丁·霍利斯质疑斯金纳是否能够避免解释动机,或者他的方法是否没有预设作者拥有某种动机。Martin Hollis,“Say it with Flowers,” in James Tully,ed.,Meaning and Context: Quentin Skinner and His Critic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pp.135-146.约翰·基恩对斯金纳提出了三方面的批评:首先,斯金纳错误地将理解文本与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等同起来,从而忽略了文本所使用语言的作用;其次,斯金纳非规范性和描述性的“考察”建立在古老的实证主义基础上,即意涵的完全恢复;第三,斯金纳的方法缺乏批判性,因此倾向于强化权力和利益的关系。参见John Keane,“More 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James Tully,ed.,Meaning and Context: Quentin Skinner and His Critics,pp.204-217.还有学者指出,“斯金纳为自己对政治文本的语境主义理解所提供的辩护经不起推敲,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方法预设了历史学家不应该预设的东西……没有理由证明有关政治思想的历史作品不能作为抽象的、哲学的言语行为来研究”。Robert Tlamb,“Quentin Skinner's Revised Historical Contextualism: A Critique,” 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Vol.22,No.3(2009),p.68.在中国学术界,也有学者对斯金纳的语境主义提出了商榷和批评。王晴佳指出:“斯金纳如此注重对文本语境的重建,反映出他的史学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坚持了欧洲近代史学模式的基本理念,也在不同的层次上沿袭和推进了兰克史学‘如实直书的传统。”王晴佳:《历史哲学和历史中的哲学——简论昆廷·斯金纳对史学理论的贡献》,《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年第5期。刘海川的批评较为犀利,“剑桥学派诸多对于经典政治思想的语境主义解释,除了提示想当然地将我们对事件的理解混淆为经典作家本人的理解是一件多么容易、多么轻松之事之外,没有其它价值”。刘海川:《语境主义的文本解释观念以及斯金纳的滥用》,《现代哲学》,2019年第4期。从上述各种质疑和批评中,可以将语境主义的弊端概括如下:文本作者和研究者的动机无法避免也无法区分、思想史研究者无法规避自己的预设、重实证轻规范的研究取向及批判性的缺失。然而,上述批评忽视了剑桥学派最大的弊端,即将研究对象(某种思想、观念)置于国际层面时,语境主义方法就会彰显出两大难题:一是国际体系中的行为体众多,鲜有一致的问题或问题域,难以清晰界定国际层面的三种语境;二是在研究实践的操作层面上难度较大,界定和确认三种语境时会涉及多种语言和迥异的文化传统。

正如邓肯·贝尔所指出的那样,单凭剑桥学派的方法“尚不足以回答那些不可避免的、恒久的、难以解释的问题……明智的历史学家应始终对不同的方法论观点和多元化解读策略秉持开放的态度”。Duncan S.A.Bell,“Language,Legitimacy,and the Project of Critique,” Alternatives: Global,Local,Political,Vol.27,No.3(2002),p.334.为了解决语境主义方法的弊端,斯金纳开始转向谱系学。“斯金纳在他最近的作品中转向谱系学的语言和实践,时而含蓄时而明确地将自己与尼采、韦伯和福柯的实践联系在一起”。Melissa Lane,“Doing Our Own Thinking for Ourselves: On Quentin Skinner's Genealogical Tur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73,No.1(2012),p.75.斯金納进行了反思,“对过去的理解使我们能够看到体现在当前生活方式中的价值观,以及我们现今对这些价值观的思考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人们在不同时期对不同世界所做的一系列选择”。反过来,“这种意识,可以帮助我们从任何一种对这些价值观的霸权式解释,以及如何解释和理解的控制中解放出来”。参见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1: Regarding Metho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在2006年的一次采访中,斯金纳不无感慨地说道:“我们的动机总是容易腐蚀我们的结果”。 J.F.Sebastián,“Intellectual History,Liberty and Republicanism: An Interview with Quentin Skinner,” 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oncepts,Vol.3,No.1(2007),p.119.在2008年的一次演讲中,斯金纳再次指出,通过实践,我们“发现了早期可能使用谱系学的不同方式”,从而“使我们自己具备一种批判性地反思目前人们如何理解谱系学的方法”。参见Quentin Skinner,“The Sovereign State: A Genealogy,” in Hent Kalmo and Quentin Skinner,eds.,Sovereignty in Fragment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26-46.斯金纳的谱系学转向部分地克服了语境方法的弊端,其可贵之处在于为语境主义方法注入了批判性、开放性和反思性。

借鉴语境主义方法,为理解和阐释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提供了多重语境:社会语境(佩恩所面临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思想语境(佩恩的思想源自何处),以及文本介入语境(佩恩的文本和思想对当时及后世政治辩论有何影响)。然而,全方位地理解和阐释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多重语境只是一个起点,尚需利用谱系学方法来对其加以补充和拓展。

(二)多维谱系

一般认为,谱系学主要与弗里德里希·尼采和米歇尔·福柯的著作密切相关。在尼采的论述中,“谱系学”指的是一种分析伦理(道德)话语的不同主导模式的方法。理解伦理体系最好的方法是参考它们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条件。讲述这种“出现的故事”就是讲述它们的“谱系”。谱系学所揭示的各种价值判断是环境条件和这些条件所固有的利益表达。Peter R.Sedgwick,Nietzsche: The Key Concepts,New York:Routledge,2009,pp.54-55.然而,随着谱系学的发展,其与语境主义的差异性开始显现出来。福柯指出:“谱系学有三个可能的定义域。第一,与真理相关的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我们将自己构成知识的主体;第二,与权力领域相关的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我们将自己构成对他人起作用的主体;第三,与伦理学相关的历史本体论,我们将自己构成道德主体。”Michel Foucault,“On the Genealogy of Ethics,” in Hubert L.Dreyfus and Paul Rabinow,eds.,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p.237.从福柯的论述中,谱系学一方面超越了语境主义相对清晰的语境层次划分,另一方面又开辟了从历史本体论上探讨真理、权力和道德的新空间。马克·贝维尔强调:“一个好的谱系学理论应该避免给人一种明晰精确的印象。谱系学是一个模糊笼统的概念。谱系学理论应该承认这种一般性,为它所强调的诸多主题留下辩论的空间。”Mark Bevir,“What is Genealogy?” 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Vol.46,No.2(2008),p.264.谱系学所谓的“模糊性”带来分析和阐释的开放性。

谱系学与语境主义的另一个差异是反对寻求“起源”。在某种意义上,19世纪的历史主义是谱系学产生的背景。历史主义把历史设想为由某些原则指导或结构化。虽然思想家们的原则各不相同,但普遍接受的原则包括自由、理性、民族和国家,这些原则给予历史一个渐进的方向,强调了历史的连续性。换言之,“起源—连续性—主体—事件综合起来构成了传统思想史的矩阵……(而)谱系学在每一点上都在挑战这组复杂关系”。Larry Shiner,“Reading Foucault: Anti-Method and the Genealogy of Power-Knowledge,” History and Theory,1982,Vol.21,No.3(1982),p.387.福柯更是充满挑战性地指出:“谱系学并不自视为历史学的对立面,在学者旅鼠式的眼光中,像哲学家一样故作高深。相反,它反对各种理想意义和无尽的目的论作元历史式的展布(deployment)。它反对寻求‘起源。”[法]米歇尔·福柯著,苏力译:《尼采·谱系学·历史学》,刘北成、陈新编:《史学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页。谱系学追寻的不是“起源”(Ursprung),而是“血统”(Herkunft);它寻求的不是开始时的纯洁和希望,而是一系列权力的恢复。因此,拒绝“起源”就是拒绝连续性的可能性。谱系学分析一组权力—知识关系如何被另一组权力—知识关系取代,关注的是那些打破历史的时刻。福柯的问题不是“我们如何证明一切都是不连续的”,而是“为什么会有这些突然的转变”。福柯式的谱系学反对追溯“起源”和历史连续性,意味着否定了作为历史创造者和历史连续性承载者的“主体”。谱系学是“一种历史的形式,它可以解释知识、话语、对象等领域的构成,而不必参考与事件领域相关的先验主体,或在整个事件过程中以空洞的同一性运行的主体”。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1977,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pp.112,117.更具体地说,福柯的谱系学摒弃了“作者”,这是与语境主义最大的分歧所在。

作为激进历史主义的谱系学摈弃了对那些赋予历史以必然性和统一性原则的诉求,形成了自身的三个特质:唯名论(nominalism)、偶然性(contingency)和可争论性(contestability)。在唯名论方面,谱系学倾向于行动和实践的唯名论概念,即对行动和实践的解释诉诸于为其提供信息的历史背景或传统,相关的传统不是由本质或固定的原则来定义的,而是由过去的特定片段来解释相关的行动和实践。相形之下,历史主义者通常认为人类生活是在历史背景下展开的,产生了人类的行动、实践和制度。在偶然性方面,从唯名论出发,谱系学拒绝历史主义的目的论叙事,而是把历史描述成非连续性的和偶然性的。在可争论性方面,对偶然性的强调意味着历史的开放性,因为所发生的事情总是可以争论的。它表明,一个事物——行动、实践或传统——总是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被重新解释、转换或压制。因此,谱系学对把一个事物描绘成统一的、和平的企图表示怀疑,强调伴隨着任何实践的不同意义,以及伴随着所有改造实践的尝试性争论。参见Mark Bevir,“What is Genealogy,” 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Vol.46,No.2(2008),pp.266-268.谱系学的三个特质所蕴含的批判性、开放性和反思性,进一步拓展了与传统语境主义的差别,在部分削弱语境主义的实证主义取向的同时,也在深度和广度上解决了语境主义的弊端。

与语境主义的多重语境相似,谱系学也存在着三个维度。马丁·萨尔指出,这三个维度分别涉及方法问题、价值问题和风格问题。首先,作为历史方法的谱系学,是一种书写历史的形式。这种历史学说明了“我们的”历史,即构成和构建了当前道德、心态或“灵魂”的过程,包括其所有的非连续性、功能转换和偶然性。其次,作为评价或批判的谱系学,即使仅仅是方法论层面的历史化,谱系学的意图也肯定不是纯粹的中立。偶然性和非自然化这两个词已经表明了其批判和评价的层面。其背景基于这样的假设:受规范性影响的主体性只是在物质与话语实践及过程的网络中构成自己,没有中立的立场来评价和衡量这些被纳入的规范。再次,作为一种写作或体裁的谱系学包括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的特征是谱系学的叙事具有高度修辞性,即谱系学的批判力量来自戏剧化的姿态,来自对权力情景的强有力表现;第二种形式的特征是有效性和紧迫感,即谱系学的指向性。谱系学的叙事指向受众且针对一个虚拟的读者群,无论他们如何陌生或疏离,都应该在其中认识到自己;第三种形式的特征是自我暗示,即故事是讲述给故事中的那个人(主体)听的。这种关系再次将谱系学与自我或主体联系起来,即谱系学是“现在的历史”,确切地说是我们的历史。参见Martin Saar,“Genealogy and Subjectivity,”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10,No.2(2002),pp.233-240.谱系学的三个维度为国际思想史研究提供了三方面启示,一是在追溯某种思想的历史书写时,应关注其非连续性、偶然性;二是在试图评价某种思想在知识传统中的定位时,应警惕价值观和主体性的影响;三是在分析某种思想的写作风格时,应辨析权力背景、受众和时代的局限。

引入谱系学方法,在修正和弥补语境主义弊端和缺陷的同时,也为梳理和分析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提供了多维谱系:历史方法谱系(佩恩思想在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中的非连续性和偶然性问题)、评价谱系(佩恩思想在不同时代的评价受何种价值观、权力和主体性影响问题),以及写作风格谱系(佩恩思想在研究其思想的学术史中的争论性问题)。由于语境主义和谱系学都强调了反思性,故而多元反思是连接二者的中介和桥梁。

(三)多元反思

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反思或反思性(reflexivity)充满争议且无法回避。“反思性已经作为一个无所不在的理论概念和方法论策略出现,在意义和实践上具有多样性”,反思性所强调的开放性“又使反思性成为一种有争议的知识现象,其特点是经常有对立和迥异的观点”。Keith Berry and Robin Patric Clair,“Contestation and Opportunity in Reflexivity: An Introduction,” Cultural StudiesCritical Methodologies,Vol.11,No.2(2011),p.95.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纷纷阐释了反思性的内涵。在心理学看来,反思性通常是指“反思一个人的行为如何影响自己”,“心理学中有许多反思循环,即一个完整的心理学理论应该能够解释它自己的产生。它既是自身主题的产物。同时在研究这个主题的过程中改变了这个主题”。Graham Richards,Psychology:The Key Concepts,New York: Routledge,2008,pp.207-208.文化理论通常认为,“反思性是指自己的属性。因此,反思文化理论将考虑自身作为文化产物的地位和建构”。Andrew Edgar and Peter Sedgwick,Cultural Theory: The Key Concepts,New York: Routledge,2008,p.289.在传播学领域,反思性意味着“因果循环,其中的原因和结果相互影响”,而且“作为社会科学中的一个方法论问题,反思性意味着自我意识和自我参照,其中学术研究或行动指向研究者的存在,从而使研究的客观结果复杂化”。Martin Montgomery,Language,Media and Culture: The Key Concepts,New York: Routledge,2019,p.104.社会和文化人类学强调了文化的本质和反思性在日常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人类学对反思性概念的运用既不能使研究者更接近被研究对象,也不能使研究者处于文化决定论之外的认知空间中”。Nigel Rapport and Joanna Overing,Social and Cultural Anthropology: The Key Concepts,New York: Routledge,2000,p.25.诸学科分别从自身角度强调了反思性的不同侧面,都涉及研究者自身、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及学术场域问题,也都强调了反思性的复杂性。

旺达·皮洛将反思性划分为四种类型,即作为自我认识的反思性、作为对他者承认的反思性、作为真理的反思性和作为超越的反思性。作为自我认识的反思性是指“研究者认识自己”,使研究者具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能够认识自我与他者的差异性。作为对他者承认的反思性是定性研究的特征,人们做研究的基础是能够理解研究对象。作为真理的反思性探究了反思性如何为“真理话语”的利益发挥作用,“真理话语”与“特定社会的主导权力结构相关”。作为超越的反思性是指一旦研究者理解了自我、他者和真理,她/他就需要超越这些。通过反思性,研究者以一种将她/他从(错误)表征的重压中释放出来的方式,来超越自己的主体性和自己的文化背景。参见Wanda Pillow,“Confession,Catharsis,or Cure: Rethinking the Uses of Reflexivity as Methodological Power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Qualitative Studies in Education,Vol.16,No.2(2003),pp.181-187.上述四種反思性有利于将语境主义和谱系学方法连接起来。作为自我认识和作为对他者承认的反思性有助于社会语境和历史方法谱系的融合;作为真理的反思性有利于思想语境和评价谱系的结合;作为超越的反思性有益于将文本介入语境和写作风格谱系相联结。

反思性在联结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的过程中,突显了其开放性、现代性和批判性的特质。这些特质使综合性地理解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社会语境、思想语境、知识谱系及学术史成为可能。

反思性的开放性首先扩大了社会语境的范围,不再拘泥于某个特定时代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反思是对事件或情势的深入思考……它从尽可能多的角度来看待整个场景:人物、关系、情境、地点、时间、年代、因果关系、联系等等……反思涉及重温和再现”。Gillie Bolton,Reflective Practice: Writing and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London: SAGE,p.13.其次,开放性也拓展了历史方法谱系的时空范围,能够在长时段大时空内审视思想的非连续性和偶然性。第三,开放性也有利于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的相互借鉴和融合,因为反思性可以被描述为一种“处理各种张力”和 “在各种差异中达到一种新的相互理解”的方法。T.E.Hill and I.C.Holyoak,“Dialoguing Difference in Joint Ethnographic Research: Reflections on Religion,Sexuality,and Race,” Cultural StudiesCritical Methodologies,Vol.11,No.2(2011),p.187.布迪厄指出,“社会世界在分化自身的同时,产生了关于世界知识模式的分化。每一个领域都对应着一种基本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创造出它自己的对象,并在其自身中找到适合于该对象的理解和解释的原则”。Pierre Bourdieu,Pascalian Meditations,trans.by R.Nice,Cambridge: Polity,2000,p.99.因此,反思性不能单独进行,它必须是一种共同的努力。换言之,反思性的开放性允许研究者批判理论、增删理论和修正理论,并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理论。

反思性的现代性阐释了知识生产与社会的关系,为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提供了历史演进的关键“节点”。围绕现代性,运用语境主义和谱系学方法研究国际思想史时,就会更清晰地洞察思想、价值观、权力和主体性的嬗变和转型。“现代性,是在人们反思性地运用知识的过程中(并通过这一过程)被建构起来的,而所谓必然性知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在这个完全通过反思性地运用知识而建构起来的世界中,我们似乎置身事外。但与此同时,我们却永远也不敢肯定,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这些知识的任何一种特定要素不会被修正”。[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在解释反思性由传统理论向批判理论转向的作用和重要性时,麦卡锡指出,传统社会科学依赖一种“权力和特权的无处不在的观点”,而批判理论则通过分析社会科学知识的生产方式、它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它所服务的对象,挑战了“社会科学知识的特权及其获得权力的历史过程”。Thomas McCarthy,“On the Idea of a Critical Theory and Its Relation to Philosophy,” in D.Couzens Hoy and T.McCarthy,eds.,Critical Theory,Cambridge: Blackwell,p.15.因此,反思性的现代性特质不仅有益于理解社会世界里的知识,还有助于洞悉这些知识是如何产生的。

反思性的批判性弥补了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最大的缺陷,即关注布迪厄指出的三种缺乏反思性的学术认知偏见。学术认知偏见包括社会性偏见、学术界偏见及知识分子偏见。社会性偏见是指研究者处于某种社会文化圈里,因他的出身背景如社會阶级、性别、族群等认同(身份)而产生认知偏见。学术界偏见是指一个研究者居于学术圈的某个位置而产生的认知偏见。知识分子偏见“诱使我们将世界理解为一种场景,将其理解为一系列需要解释的意义,而不是实际解决的具体问题。这种偏见比那些植根于社会出身和学术界分析家的偏见更为深刻和扭曲,因为它可能导致我们完全忽略实践逻辑的差异”。参见Pierre Bourdieu and Loic Wacquant,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2,p.40.反思性是布尔迪厄应用于社会科学的实践哲学,旨在说明知识、学术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客观结构。Michael Grenfell,Pierre Bourdieu: Key Concepts,Durham: Acumen Publishing,2008,p.206.反思性的批判性既是反思特定知识领域的一种手段,也是理解社会世界并对这一知识领域进行学术研究的一种工具。

反思性的开放性、现代性和批判性构成了多元反思。开放性扩大了语境主义和谱系学的时空范围,为理解佩恩思想提供了更广阔的认知坐标;现代性彰显了塑造佩恩思想价值观、权力和主体性的嬗变和转型;批判性则通过三种学术认知偏见的“透镜”,为梳理、评析关于佩恩思想的学术史提供了有效的分析工具。

二、佩恩的时代、信仰、政治实践与《和平》文本

佩恩的欧洲“和平计划”是时代、个人信仰和政治实践的综合产物。《和平》文本既是佩恩对时代的思考和回应,也是其信仰的延伸和反映,更是其政治实践的抽象和概括。时代、信仰和政治实践构成的多重张力,使得《和平》文本锻造了创新性,同时也产生了局限性。

(一)时代与信仰

威廉·佩恩出生在英国内战时期,此时旷日持久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已步入尾声。“三十年战争”虽然发生在德意志土地上,但几乎涉及所有欧洲国家。这场战争的背景错综复杂,欧洲各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的政治、经济、领土、霸权以及宗教矛盾和纠纷交织在一起。作为英国政治活动家的佩恩,历经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和“光荣革命”,国家的动荡导致其个人命运跌宕起伏。英荷两国为争夺海洋霸权和海上贸易垄断权,先后进行了三次“英荷战争”(1652—1654,1665—1667,1672—1674)。结束“三十年战争”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并未给欧洲带来和平。佩恩见证了“遗产战争”(1667—1668)、“法荷战争”(1672—1678)、“大同盟战争”(1688—1697,又称“奥格斯堡同盟战争”或“九年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1701—1714)和“北方大战”(1700—1721)。佩恩所处的时代,宗教纷争、国家(王朝)利益和殖民扩张使战争成为国际关系的“主旋律”,如何获得和平成为时人思考的重要时代主题之一。

佩恩家世显赫,父亲老威廉·佩恩爵士是虔诚的国教徒,长期在海军服役,后升任海军上将。英国内战时期,老佩恩曾被关入伦敦塔,出狱后多次负责执行秘密任务,为查理二世复辟立下大功,终生受到英国斯图亚特王室宠信。在少年时代,佩恩与父亲接触较少,被送到奇格威尔(Chigwell)读书。该地的学校管理严格,校园里清教氛围浓厚,师生们热烈地讨论着英国宗教改革问题。参见Howard M.Jenkins and William Penn,“The Family of William Penn.IV.William Penn: Childhood and Youth (continued),”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0,No.2(1896),pp.158-175.这些经历对佩恩的宗教自由立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1656年左右,佩恩举家迁居爱尔兰。查理二世复辟后,佩恩一家再度搬回伦敦。随后,佩恩被送到牛津大学读书,但他并不喜欢枯燥的国教仪式。正值青春期的他对于父亲也颇有微词,以自己的清教徒身份有意无意地挑战父亲的权威。佩恩后来被牛津大学开除,原因疑似为煽动攻击国教徒学生。不过,老佩恩没有怪罪于他,而是准备将他送往剑桥继续深造,但由于伦敦暴发瘟疫,老佩恩最后将佩恩送往法国读书。在法国,佩恩就读于塞缪尔(Saumur)学院,师从神学教授阿米劳特(Moses Amyraut)。参见Mary Maples Dunn,“The Personality of William Penn,”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27,No.5(1983),pp.316-321.法国是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思潮的发源地和中心,14世纪皮埃尔·杜波瓦的《论圣地的光复》、17世纪初期苏利公爵的《伟大计划》和克吕塞的《新大西国》都是这方面的经典文献。参见Ruth Hardy, The Life and Work of Pierre Dubois (not printe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1920.杜波瓦1306年撰写的《论圣地的光复》曾于17世纪初再版。《伟大计划》托名为法王亨利四世所作,最初收录在苏利公爵回忆录中,1660年前后,即佩恩在法国留学期间陆续出版。

参见Sully, Grand Design of Henry IV,Honolulul: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1921.

《新大西国》首次出版于1623年,1634年再版。参见Emerie Cruce,The New Cyneas of Emerie Cruce,Honolulu: 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1909.这些文献促使法国人持久而热烈地关注着欧洲永久和平的议题,佩恩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度过了其留学时光。

1664年,佩恩被父亲召回英国,随后被送往林肯学院学习法律。完成学业之后,佩恩前往爱尔兰管理家族产业,并在此服兵役。这段经历让佩恩更深刻地了解了军事和战争问题,对他思考和平计划產生了深远影响。1666年,22岁的佩恩正式加入在当时并不受欢迎的贵格会。贵格会是英国内战中兴起的新教小教派,其创始人乔治·福克斯出身于中产阶级的鞋匠家庭,宣扬末世论、和平论、平等论,追求“内心之光”并反对宗教迫害,在知识分子中间具有一定的号召力。贵格会体现了知识分子在经历战争创伤后对战争的厌恶,对阶级压迫和苛捐杂税的痛恨,对虚伪的上流社会的反感和对宗教容忍的渴望。佩恩曾在1660年前后初遇福克斯,在随后的几年中被他追求真理、默默忍受迫害的虔诚而和平的精神打动,遂加入贵格会。他入会不久就成为贵格会的领导人之一,主要负责宣传工作。参见William Sevel,The History of the Rise Increase and Progress of the Christian People Called Quakers,3rd edition,Philadelphia: Samuel Keimer,1728; Melvin B.Endy Jr.,“William Penn the Quaker,” in William Penn and Early Quaker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5,pp.103-159; Melvin Endy,“George Fox and William Penn: Their Relationship and Their Roles within the Quaker,” Quaker History,Vol.93,No.1(2004),pp.1-39;Bonnelyn Young Kunze,“Religious Authority and Social Statu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The Friendship of Margaret Fell,George Fox,and William Penn,” Church History,Vol.57,No.2(1988),pp.170-186;Melvin B.Endy,“William Penn's Contributions to Early Quaker Thought,” in Stephen W.Angell and Pink Dandelion,eds.,Early Quakers and Their Theological Thought 1647-1723,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239-252.

初进贵格会的佩恩撰写了《地基动摇》(The Sandy Foundation Shaken)一文,因反对三位一体而被关入伦敦塔。在被关押期间,他撰写了最重要的宗教名著《没有十字架,没有王冠》(No Cross,No Crown)。参见John Bruce,“Observations upon William Penns Imprisonment in the Tower of London,A.D.1668,” Archaeologia,Vol.35,No.1(1853),pp.70-90.出狱后,佩恩回到爱尔兰继续宣传贵格会教义。1670年,老佩恩病重,佩恩回到伦敦侍疾,再度因为非法聚会而入狱。在审判时,佩恩拒绝宣誓,要求法庭明确指出他所违反的法条,而不是空洞的“违反普通法”。他宣称“这是英格兰人民古老而公正的自由”,并坚持认为,对正直人民而言不公正的法律是没有权威的。参见Andrew R.Murphy, Liberty,Conscience,and Tolerati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William Pen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p.56-83.

老佩恩去世后,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继续为佩恩提供保护,使其得以顺利继承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随后,佩恩两次前往荷兰和神圣罗马帝国传教。1672年,他迎娶了斯普林格特爵士的遗腹女古丽尔玛为妻。至此,佩恩拥有了一个成分复杂的家庭:他去世的父亲是支持王室的国教徒;他去世的岳父是议会军的上校;他妻子的继父彭宁顿是贵格会成员;而彭宁顿的父亲是处死查理一世的法官之一。参见Howard M.Jenkins,William Penn and Laetitia Aubrey,“The Family of William Penn V: William Penn's First Marriage (continued),”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0,No.3(1896),pp.370-390 .1677年,第二次访问荷兰和神圣罗马帝国期间,佩恩在汉弗顿受到波西米亚国王的女儿(英王詹姆斯一世的外孙女)伊丽莎白公主和其他贵格会成员的欢迎。参见William Penn,“William Penn's Journal of His Second Visit to Ireland,”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40,No.1(1916),pp.46-84; Oswald Seidensticker,“William Penn's Travels in Holland and Germany in 1677,”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No.3(1878),pp.237-282;Elizabeth,“Answer of the Princess Elizabeth to William Penn,” Bulletin of Friends Historical Society of Philadelphia,Vol.4,No.2(1912),p.97.复杂的家庭成分和来自新旧教派各方的善意,鼓舞了佩恩继续以非暴力的方式争取宗教容忍。

(二)政治实践

1677年,佩恩回到英国后,成为福克斯更为倚重的亲密助手。他的工作主要包括三方面:弥合贵格会内部分歧;继续宣传贵格会教义;向议会请愿。请愿的内容主要包括两项:一是允许贵格会集会和公开礼拜,二是允许贵格会成员用确认代替宣誓,以便正常担任公职。

贵格会为争取权力做了两手准备,即在国内争取自由的同时,也积极寻求在海外建立殖民地。1677年,贵格会在东、西泽西买下大片土地,安置贵格会成员,后来又接受了法国的一些胡格诺难民。请愿失败后,查理二世再度对贵格会施以援手。参见Ethyn Williams Kirby,“The Quakers' Efforts to Secure Civil and Religious Liberty,1660-96,”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No.4(1935),pp.401-421; Andrew R.Murphy, Liberty,Conscience,and Tolerati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William Penn,pp.84-124.1681年,查理二世授权佩恩开辟美洲宾夕法尼亚殖民地,并允许其成为殖民地业主。在该殖民地,佩恩根据王室特许令成立了以贵格会成员为主的自治政府。他亲自起草了殖民地宪法,并发起了一场名为“神圣实验”的和平运动,主要内容包括优惠的土地政策、鼓励工商业、实行宗教自由、建立代议制政府、与印第安人友好相处等等。参见I.Hays,“A Note on William Penn's Commission for the Government of Pennsylvania during His First Visit to England in 1684,”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38,No.159(1899),pp.4-6; Anonymous,“First Map of Pennsylvania Under William Penn,1681,” Bulletin of Friends Historical Association,Vol.13,No.1(1924),pp.22-23; William Penn,“Penn's Proposals for a Second Settlement in the Province of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8,No.1(1904),pp.60-61; John W.Reps,“William Penn and the Planning of Philadephia,” The Town Planning Review,Vol.27,No.1(1956),pp.27-39; Richard S.Dunn,“William Penn and the Selling of Pennsylvania,1681-1685,”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27,No.5,1983,pp.322-329; Irma Corcoran,“William Penn and His Purchasers: Problems in Paradise,”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38,No.4(1994),pp.476-486.佩恩雖然采取了与印第安人友好的政策,但他也需要对殖民地土地进行分配,殖民者与原住民的矛盾在佩恩去世后逐步尖锐,终于恶化为冲突。1750年代和1760年代的战争宣告了佩恩“神圣实验”的破产,但他的部分政策被保留下来,延续至今。

值得一提的是,佩恩一生忠于斯图亚特王室。这虽然有父亲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佩恩看来,查理与詹姆斯都是宽容的好君主。查理二世即位之初,就颁布了著名的《布雷达宣言》,公开宣布:“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受到攻击或质问:本王国的和平不得受到任何扰乱。”Andrew Browning,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1660-1714,London: Eyre & Spottiswoode,1953,p.370.在得知贵格会和平无害之后,查理二世再度承诺:

只要你们(贵格会的信徒们)能够和平安宁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宗教信仰不同而受到任何迫害。你们可以将此视作一个国王的许诺。我也可以就此发表一份具有同样目的的宣言,宣布没有任何人可以冤枉你们和虐待你们。Margaret Hist, The Quakers in Peace and War,London: the Swarthmore Press,1923,p.65.

查理二世的保证极大地改善了贵格会的境遇,佩恩对此表示感激并再度坚定了践行和平理念的决心。关于君臣二人的情谊,有一个流传很久的传说。根据17世纪的礼仪,只有国王可以在聚会上戴帽子,而贵格会的会规禁止脱帽。有一次佩恩戴着帽子参加宫廷聚会,查理二世为了遵守“只有一个人可以戴帽子”的规定,没有戴帽子。J.W.Frost,“Wear the Sword as Long as Thou Canst: William Penn in Myth and History,” Explorations in Early American Culture,Vol.4(2000),p.15.

英国光荣革命后,由于曾经支持詹姆斯以天主教徒身份继承英国王位,并在革命后拒绝与詹姆斯断绝往来,佩恩失去了新王威廉三世的信任,并被打上具有叛国色彩的“詹姆斯二世党人”的标签。参见William Penn,“A Perswasive to Moderation to Church Dissenters,” in Andrew R.Murphy,ed.,William Penn Political Writings,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1,pp.230-285.此时殖民地管理出现了债务危机,贵格会对佩恩的行为也有诸多不满。1712年,心力交瘁的佩恩罹患中风,于1718年去世。参见[英]托马斯·麦考莱著,周旭、刘学谦译:《麦考莱英国史》第1卷,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3年版,第348-349页;Andrew R.Murphy,Liberty,Conscience and Tolerati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William Penn,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Andrew R.Murphy,William Penn: A Lif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

(三)《论欧洲目前与未来之和平》

佩恩一生留下了大量书信和文字作品,涉及宗教、社会、哲学和政治等各个方面。他加入贵格会之初,主要关注政治自由与宽容问题。自1670年佩恩在“佩恩—米德审判案”中以“人民古老而公正的自由”为自己的信仰辩护开始算起,佩恩关于公民政治自由与宽容的论文主要有7篇,分别是:《人民古老而公正的自由》(The People Ancient and Just Liverties Asserted,1670)、《良心自由的伟大案例》(The Great Case of Liberty of Conscience,1670)、《相互理解》(The Proposed Comprehension,1673)、《英格兰的利益》(England's Present Interest Discoverd,1675)、《新议会选举中的英格兰利益》(England Great Interest in the Choice of this New Parliament,1679)、《为了英格兰的利益》(One Project For the Good of England,1679)、《反对〈叛乱法案〉与〈测试法案〉》(The Great and Popular Objection Against the Repeal of the Penal Laws & Tests,1688),參见Andrew R.Murphy,ed.,William Penn Political Writings.成为宾夕法尼亚殖民地业主后,佩恩撰写了大量关于殖民地建设的文字。主要有《关于宾夕法尼亚的若干意见》(Some Account of the Province of Pennsilvania in America,1681)、《宾夕法尼亚基本制度》(The Fundamentall Constitutions of Pennsilvania,unpublished,1681)、《宾夕法尼亚政府结构》(The Frame of the Government of Pennsilvania,1682)、《特权宪章》(The Charter of Privileges,1701),参见Andrew R.Murphy,ed.,William Penn Political Writings.光荣革命后,佩恩开始以一种宏观的视角思考欧洲未来发展问题,撰写了关于英国海外殖民地联合与欧洲和平问题的文章。佩恩在1697年2月完成了《简明方案》(A Briefe and Plaine Scheame,unpublished,February 1697),3月完成了《促进殖民地贸易建议书》(Proposal of the Advancement of Trade in America,unpublished,March,1697),参见Andrew R.Murphy,ed.,William Penn Political Writings.1693年,佩恩发表了《论欧洲目前与未来之和平》。

这篇论文既是佩恩为欧洲战争问题开出的药方,也是对自己政治思想的高度概括。文章由致读者、正文10节和结论构成,可以分四部分对其加以简要叙述。以下部分的文字源自对《和平》的概述,为了行文流畅,正文中不再加以注释。具体内容可参见William Penn,“An Essay towards the Present and Future Peace of Europe by the Establishment of an European Dyet Parliament or Estates(1693),” in Andrew R.Murphy,ed.,William Penn Political Writings, pp.344-362.

文章第一部分陈述了和平的目的。佩恩认为,欧洲无法承受战争的巨大伤害,为了自由的生活状态与欧洲文明本身的延续,欧洲必须保持永久和平。对于当时欧洲国际政治实践中颇为流行的均势外交,佩恩持否定态度,断言均势体系无法带来真正的和平:它既违背了公正原则,也忽略了利益和情感的能动作用,更无法约束统治者的野心,而野心正是战争的根源。因此,和平应该建立在公平正义的基础之上,约束主权国家的野心。

第二部分是《和平》的核心内容,即关于欧洲议会的构想:欧洲议会是欧洲联盟的基本组织制度。联盟成员国包括天主教国家、新教国家、东正教的俄罗斯和伊斯兰教的土耳其。鉴于俄土两国与欧洲基督教国家的交往无法断绝,佩恩允许两国在保持信仰的前提下加入欧洲议会。佩恩希望两国可以发挥一种正面的“离岸平衡手”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威慑欧洲各国,使各国不敢轻启战端。

根据佩恩的设计,欧洲议会需要定期集会,也可以在紧急情况下集会。会议地点需要各国共同协商,但最好选择在欧洲的中心地带。至于代表人数问题,欧洲议会采取比例代表制方案,具体如下:神圣罗马帝国12席,法国和西班牙各10席,意大利8席,英国6席,瑞典、波兰、荷兰联省共和国各4席,葡萄牙、丹麦、威尼斯各3席,瑞士共和国2席,霍斯坦因和库尔兰合为1席,土耳其、俄国各10席。佩恩没有给他的祖国英国过多特权,反而使异教国家俄土两国的代表人数仅次于神圣罗马帝国,同时也没有忽视小国权益。

由于礼仪和程序经常引发纠纷,为避免此类纠纷,佩恩提出了一些礼仪和程序上的建议:大会空间设计成圆形,辟有多扇门,供代表同时出入,在防止拥挤的同时表明平等的地位;代表发言应使用欧洲通用的法语或拉丁语;为提高会议效率,每10人选出一个代表,輪流担任会议主席,负责组织演讲和投票工作;为防止贿赂,代表们对决议进行秘密投票,决议必须经过四分之三或十分之七的多数才能通过;若同一国家代表间出现分歧,采取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所有的会议记录都要保存,以备查验;任何人在会议结束前都不能离开。

佩恩进而讨论和平的可行性。他以联省共和国的议会实践与苏利公爵的和平计划为蓝本,将权力分为城市(邦国)、国家(王公)和欧洲议会三个层次。议会是国家在教会和帝国之外进行协商的平台,国家在选择议员和议会讨论环节都要充分考虑城市利益。这种结构增强了城市对国家间条约的参与度,提升了它们执行条约的动力,有利于巩固和平成果。佩恩认为,当最大最富庶的国家的军事实力得到有效约束后,其他各国可以通过经济制裁手段迫使它回到谈判桌,接受议会仲裁结果。即使它主动发动战争,议会的联合部队也可以战胜它,这种国家将承担赔款和战争罪责,短期内无法再破坏欧洲和平。

《和平》的第三部分是关于保障和平的其他因素,即通过欧洲国际社会对主权国家实行某种约束,使其自愿接受仲裁。它们一方面要求各国君主克制野心,另一方面为君主加强中央集权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

佩恩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抑制政府发动战争的欲望。情感层面,决策集团要学会宽容,并教导民众宽容,世界缺乏安宁的本质是缺乏宽容。实力层面,各国应该裁军,只保留少数部队用于自卫,从而无法发动侵略战争。在此基础上,各国可以加强彼此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进而形成一种集体安全和相互依赖的国际机制,即使最强大的国家也不敢轻启战端。社会层面,为了解决裁军带来的问题,政府应增加民众向上流动的机会。佩恩发现,许多民众将参军视为谋生之道,将战争视为晋升之阶。军人失业的同时也将丧失理想信念,会极大地扰乱社会治安。对此,佩恩给出的对策是,国家应为民众提供参军之外其他的人生选择,并通过教育使公民树立和平的观念。

佩恩认为,发展教育事业将有多项利好:第一是增加就业。当闲散人员学到一技之长,就可以找到比士兵更合适的工作,国家也可以节省军事开支。第二是提升公民素质。公民可以自由和平地追求幸福和自我提升,减少失业引发的犯罪问题。第三个是能够培养基督教式的爱国精武公民。这种公民组成的军队在国家遭受侵略时会勇敢地捍卫国家,但不会侵略他国或欺压平民。一言以蔽之,教育可以稳定社会秩序,提高公民对于国家的忠诚,君主可以借此加强对地方和教会的控制。

第四部分详细论述了欧洲永久和平的益处。首先,最直接的好处是消除安全威胁,由于允许土耳其加入欧洲议会,欧洲其他国家将免受土耳其的威胁。土耳其威胁的消除可以节省大笔防务开支,也可以减少基督教国家内部在土耳其问题上的分歧,还可以促进东西交流。其次,增加各国财富。和平会保护大量劳动力,并节省下抚恤费用。这些劳动力和资金,加上经济发展带来的税收增益可以用来提高行业的劳动生产率、兴办公共工程、加强对地方的管理,从而达到增强君主荣耀的目的。第三,促进贸易,进而提高各国及其君主的收入。贸易的发展还会提高各国对他国产品的依赖,生活和收入水平的提高会使各国更加珍惜和平成果。最后,和平可以产生并增进王公之间的私人友谊,延续王朝的统治。和谐的婚姻生活能使君主谨慎行事,合法的继承人则可以减少王位争夺战争的风险。

三、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中的佩恩

一般认为,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是欧洲学者未曾付诸实践的欧洲联盟方案的总称。它的思想渊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斯多葛主义与9世纪以来欧洲各地发起的“上帝的和平”运动。前者赋予学者们一种国际化的视野,后者提供了实现和平的方法:教会与世俗国家合作,将战争转移到欧洲之外。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本质是通过国家联盟的方式和平地消除成员国之间的战争。它与以往的仲裁组织有三大不同之处:第一,联盟是和平的固有之义。它以国家为成员,将欧洲各帝国和教会视为普通国家;第二,联盟要定期召开大会,通过一套规章制度保证程序正义;第三,联盟设有国际法庭,负责以法律方式解决各国纠纷,成员没有单独解决纠纷的权力。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整个中世纪(medium aevum),关于‘和平的激烈辩论虽然数不胜数,但主要受神学思想启发,不能用近代以来对‘和平这个词语的理解来使用它”。[德]沃尔特·迪茨著,卢白宇译:《从中世纪到十八世纪欧洲和平观述要》,娄琳主编:《欧洲历史上的永久和平愿想》,华夏出版社2022年版,第6页。

佩恩的和平计划继承了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范式,但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在扬弃已有成果的基础上,他提出了诸多维护平等公正的措施,使和平计划摆脱了“以霸权反对霸权”的怪圈,成为日后欧洲一体化运动的重要理论基础。

(一)继承与扬弃

对于以往的和平计划成果,佩恩继承了它的和平方式、和平程序及灵活手段:在实现和平的路径选择上,佩恩沿用了联盟的形式。根据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逻辑,各国无法凭借自助的方式实现和平,欧洲和平必须依靠一定规模的联盟组织:“普遍和平是基督徒的终极目标,我们应该消除所有阻滞和平的障碍或可能阻滞和平的因素……服从罗马教会的全体基督徒必须通过和平信条黏合在一起,这样天主教世界可以制止教徒之间的一切战争。”杜波瓦依据“脱离邪恶而行善;寻求和平并实践和平”和“集体力量大于部分之和”的原则提出了最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 Pierre Dubois,“How to Recovery the Holy Land,”in Ruth Hardy, The Life and Work of Pierre Dubois (not printe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1920,p.125.他设计了一个以世俗国家为主的联盟,教皇在联盟中只担任精神领袖。联盟国家间禁止私战,纠纷由法庭仲裁解决。

波西米亚的乔治国王在1462年左右提出了一个限制教皇权力的联盟方案,进一步完善了联盟的架构。乔治国王设计的联盟拥有联盟会议和监督法院两大机构,其中联盟会议是核心。联盟会议拥有徽章、印章、财政部、档案馆及若干工作人员,并在各国设立若干下属机构。两份方案都将神圣罗马帝国作为普通成员,由法王代替皇帝担任联盟领袖。参见Czechoslovak Academy of Science,The Universal Peace Organization of King George of Bohemia,A Fifteen Century Plans for World Peace,1462/1464, London: Merlin Press,1964,pp.22-30 .17世纪时,主權与独立成为各国核心诉求,克吕塞和苏利公爵明确了联盟的议会制形式和均势原则,取消了领袖制,在空间上固定了各国边界,将遏制帝国霸权作为联盟的中心目标。参见Sully, Grand Design of Henry IV,Honolulul: 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1921,pp.33-35;Emerie Cruce,The New Cyneas of Emerie Cruce,Honolulu: 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1909,pp.342-344.

佩恩综合以上方案,接纳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和沙俄进入议会。议会裁决有法律效力,可以使用武力强制各国执行决议。在达成和平的程序方面,佩恩参考了以往和平计划的规定,包括会议地点、议员人数、议员资格、投票方式和确保公正等。为了保证联盟理事会定期开会,乔治国王、克吕塞和苏利公爵提出,可以在一些中央地区轮流开会,并在各国设立一些下属机构负责处理日常事务。为了保证联盟法庭判决公正,杜波瓦建议,仲裁员由争端方和大会从候选人中各选三人,仲裁员的选拔标准是“财力雄厚,品格高尚,不会因为爱、恨、恐惧、贪婪或其他原因而徇私”。他们将宣誓,并根据需要聘请精通神法、教会法和市民法的助手。仲裁记录要保留,以备查验。各国还可以派多人参会,对仲裁员进行监督,若对仲裁结果不服,还可以向教皇上诉。Pierre Dubois,“How to Recovery the Holy Land,”in Ruth Hardy, The Life and Work of Pierre Dubois (not printed),p.110-111.在佩恩方案中,有多条措施保障代表可以平等充分交流,自由表达意愿,包括不可弃权或中途离席,投票时采取秘密投票形式,会议记录要保存以备查验,增加透明度等。这些措施可以有效地提高代表们对协议的接受度和参与度,防止他们被胁迫或被收买。

和平计划的灵活性主要体现在有限和平的目标和以利驱人的手段上。在和平范围上,十分热衷十字军东征的杜波瓦,将耶路撒冷排除在和平之外,以此作为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之间的缓冲地带。乔治国王对十字军东征意兴阑珊,他提出联盟方案的主要目的是反对教皇干涉波西米亚内政,并争取法国等其他国家支持。他的方案重点在于一个反对教皇干涉的国际和平秩序,和平范围局限于基督教世界实际控制范围内。16世纪以来的宗教战争导致17世纪斯多葛主义的复兴,它认为宇宙有固定的秩序,抵抗和抱怨都无济于事,主张严守道德,遏制自然冲动。[美]雅克·巴尔赞著,林华译:《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年至今》,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230页。受此影响,克吕塞认为维持现状就可以获得和平,反对领土变更,维持宗教容忍,既不主张实行宗教迫害也不赞成扩大宗教宽容。苏利方案的主要目的是寻求法国的安全,既不寻求扩张基督教领土,也不打算改变欧洲宗教均势现状。佩恩的有限和平观主要体现在他不寻求基督教武力扩张,不主张英国在议会中的主导地位,并希望通过爱而非法律强制解决宗教问题。

为了增强说服力,和平计划注重强调和平的利益。在税收体系不完善的时代,战争既可以掠夺财富,也可以转移国内矛盾,缓解就业压力。和平计划则针锋相对地强调,和平可以富国强兵。在经济问题上,克吕塞的阐述最为完备。他建议君主稳定币值、肃清海盗、大力发展交通、善待外国人,以此打造稳定的经济秩序。经济增长可以缓和国内外矛盾,它带来的税收增长远超战争收益。参见Emerie Cruce,The New Cyneas of Emerie Cruce,pp.134-137.佩恩受此启发,提出了“和平红利”概念,战争只能虚耗国库,和平可以促进经济发展,经济发展可以增加收入,国家就会有充足资金用和平手段解决国内外问题,形成永久和平的良性循环。

佩恩对和平计划的扬弃包括三个方面,分别是和平计划的“帝国观”“欧洲观”和“教育观”。

第一,和平计划名义上没有采用帝国形式,只允许帝国作为普通成员加入,实则构建了一个以法国为主导的新帝国。杜波瓦提议教皇和法王分别担任联盟的教俗领袖。事实上,法王腓力四世战胜了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加之杜波瓦建议教皇将财产交给法王进行信托,法王实际上控制了教皇。苏利公爵的计划虽然倡导各国投票权平等,但法国出钱出力最多,无疑拥有最大话语权。佩恩明确抛弃了这种帝国观念,设计了一个各国平等联合的新议会组织。各国按照年收入获得不同的代表席位,其中神圣罗马帝国地位最高,席位最多,法国和西班牙的票数与俄土相同,有效地遏制了法西或其他国家挑战现有国际秩序的野心。

第二,和平计划的目标是欧洲内部和平,但通常表现为“基督教内部的和平”,且不反对基督教的对外扩张与对内统一。杜波瓦的首要目的是“光复圣地”,他希望基督徒占领整个地中海沿岸,甚至到达应许之地。Pierre Dubois,“How to Recovery the Holy Land,” in Ruth Hardy, The Life and Work of Pierre Dubois (not printed),pp.141,232.乔治国王着眼于“抵御邪恶的土耳其君主”,希望将他们赶出基督徒的土地。乔治国王将“基督徒的土地”定义为西欧基督教国家。Czechoslovak Academy of Science,The Universal Peace Organization of King George of Bohemia,A Fifteen Century Plans for World Peace,1462/1464,p.88.苏利公爵也拒绝将俄罗斯、土耳其视为欧洲国家,希望把二者赶回亚洲。为了维护各国国内秩序,杜波瓦支持法王腓力四世镇压清潔派(Catharism,又译作纯洁派或纯净派)异端的行为,克吕塞和苏利都赞成各国在内部实行宗教统一,克吕塞还希望禁止新教在民间传播。佩恩将欧洲从基督教世界扩展到地理范围的欧洲,包含了东正教国家俄罗斯和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而且这两个国家无需改宗。在宗教问题上,佩恩没有提出具体的宽容政策,而是希望用家庭成员之间的爱来消弭仇恨,无形中将宽容范围扩大到所有无害的欧洲人。

第三,和平计划将教育视为重要的和平工具。杜波瓦提出,将男孩和女孩分别培养,送往圣地,他们或在医院里治病救人,或在学校里教授基督教课程,引导圣地民众皈依基督教。修女嫁给王公贵族,引导上层人物皈依基督教。苏利公爵和克吕塞重点描绘了战争给欧洲,尤其是法国带来的苦难,希望通过教育增强民众的和平意识,维护西欧内部的和平。受斯多葛主义影响而具有国际视野的人们不会对自己的国家自吹自擂,但他们忠于国家和教会,这两者在当时被视为自由的支柱。前者负责维持社会和平,后者负责维护道德秩序。 [美]雅克·巴尔赞著,林华译:《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年至今》,第170-171页。佩恩则认为教育在维护集体利益的同时,也有利于个人提升。他肯定了杜波瓦利用专门人才维护和平的想法,并将专门人才的范围扩大到各行业。他赞成加强和平教育,并明确将宽容作为教育重点。民众在接受教育后可以从事当兵之外的职业,与国内其他教派及外国人友好相处。如此一来,教育既有利于个人主动选择和平安宁的生活,又能促进国家发展,解除政府裁军的后顾之忧,恢复欧洲和平。

(二)传播与影响

18世纪,佩恩被启蒙主义者重新“发现”。他对神职人员的蔑视和世界主义式的仁爱,都深深吸引了启蒙主义者。美国独立也极大地提升了佩恩的声誉。在19世纪中期,他的名字几乎成为正直和博爱的代名词,他本人也被建构成圣徒的形象。甚至,曾对其实施过迫害的英国都以他的名字为荣。[英]托马斯·麦考莱著,周旭、刘学谦译:《英国史》第1卷,第348-349页。

佩恩的《论欧洲目前与未来之和平》在1693年发表后,最初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同为贵格会成员的约翰·贝勒斯(1654—1725)偶然读到佩恩计划,并于1710年在佩恩计划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成立欧洲联邦的若干理由》。John Bellers,Some reasons for an European state,http://tinyurl.gale.com/tinyurl/CMA3j7,2022-02-21.比较这两个文本,人们可以发现前者对后者的显著影响。贝勒斯对佩恩理论的复制不仅扩散了佩恩的和平理论,还再度唤起了人们对于欧洲统一的向往。

首先,贝勒斯复制了佩恩的许多论述,包括对“伟大计划”的推崇、集体安全与裁军政策及“和平红利”论等。与佩恩一样,贝勒斯对“伟大计划”的推崇一方面源于欧洲议会公平的设计,另一方面源于“亨利四世”矢志不渝追求和平的精神。贝勒斯同样认为,欧洲国家和整个欧洲的发展都离不开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欧洲议会可以维持这种环境。为此,各国应向欧洲议会提供军队和资金。同时,为了避免误会,各国应该裁军,只保留一支小部队用以自卫和震慑邻国。贝勒斯再度将和平与发展而非征服联系起来,把欧洲联邦(European commonweath)塑造为一个专注内部和谐、拒绝宗教战争的新型和平组织。

其次,贝勒斯扬弃了佩恩的部分观点。这源自二人关注欧洲和平的出发点不同。佩恩不希望欧洲再度发生宗教战争;作为经济学家的贝勒斯专注于改善大众福利,他希望英国拥有一个稳定可靠的外部环境。John Bellers,An Essay Towards the Improvement of Physick,London: The Worshipful Company of Goldsmiths,1903,p.44.本书最初出版于1714年。贝勒斯认为国家应该致力于维护国民健康,对外通过欧洲联邦保持彼此和平,对内开办济贫医院,加强医生之间的交流。因而贝勒斯比佩恩更加关注调动英国的和平积极性。他把论文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献给安妮女王和英国议会。贝勒斯放弃了比例代表制和对神圣罗马帝国的尊重,希望由法国牵头组织欧洲议会。二人都赞同英国与欧洲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

再次,贝勒斯发展了佩恩的宽容理念。佩恩认为宽容精神可以消弭冲突。贝勒斯在此基础上为各教派和平对话建立了四项基本共识:第一,相信有一个造就并保存众生的神,他是一个无所不在的精神体,充溢了所有地方,我们应该以谦卑、真诚、纯洁的心敬拜他;第二,耶稣基督是弥赛亚,是神派往尘世的救世主;第三,人生本不应该一帆风顺,人在此世和彼世都有自己的健康、幸福与病痛、不幸;第四,人应该爱别人,做好事,然后别人也会如此回报他。贝勒斯的宽容理论实质上是摆脱基督教对欧洲联合的束缚,将欧洲作为地理概念,把欧洲统一的范围从西欧扩大到全欧洲。

最后,贝勒斯补充了佩恩的某些疏漏之处。为了让人们对于“和平红利”有更直观的认识,他提供了一份数字统计,详细地列出了各项战争开支的花销。同时,为了最大限度地争取支持,他针对不同的受众提出不同的主题,分派了不同的任务。对女王,他称颂她对和平的贡献。对英国议会,他坦承联合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而目前的危难时刻是联合的好时机。对各国部长和国王顾问,他宣传和平共处与和平红利理论。对欧洲委员会,他提出了不同教派对话的基础。贝勒斯这种播撒式的宣传方式使欧洲人对和平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他实际上提出了欧洲和平的新理由:不是为了征服异教徒、不是为了上天堂,只是为了不下地狱。

随后,《和平》继续传向欧洲大陆。1714年,法国学者圣皮埃尔神甫在他的和平计划中引用了佩恩的观点。参见[法]卢梭著,李平沤译:《评圣皮埃尔神甫的两部政治著作》,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3-44页; SaintPierre,A Project for Settling an Everlasting Peace in Europe,London: printed for J.Watt.and sold by Ferd.Burleigh,1714.佩恩對圣皮埃尔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逻辑方面,圣皮埃尔沿用了佩恩的论证方式,二人都从“和平红利”的角度论证和平的必要性。经济上,和平可以节省战争和国防开支,促进农业、贸易及公共事业的发展;军事上,和平有助于欧洲一致对抗土耳其人。道路方面,圣皮埃尔对欧洲联盟的认识与佩恩类似。二人都把公正的道路视为明智的联合道路。欧洲作为整体是不可分割的。欧洲联盟应该是一个平等公正的、以王公联合为基础的强政府。联盟除了利用强制仲裁维护和平的职责外,还要以多种方式促进欧洲认同,例如法律、利益、宗教文化以及情感。前景方面,圣皮埃尔进一步发展了佩恩的一些超前性思考。圣皮埃尔将欧洲议会发展为欧洲邦联,并在维护秩序的基础上,以明确的欧洲公法作为欧洲的和平基石。圣皮埃尔是伟大的和平学者,也是众多启蒙思想家的精神导师。他对佩恩学说的引用表明了佩恩学说的巨大影响力。

曾任圣皮埃尔秘书的法国思想家卢梭也提出了自己的和平理论,一些表述明显带有佩恩学说的痕迹。例如,在他对理想共和国的描绘中,共和国以正义和平等为法则,以新知识来开导人的理性。它以向外传递和平为己任,公民会接受训练,培养尚武风气,他们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国家。参见[法]卢梭著,张淏勋编译:《卢梭说平等与民权》,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0-99页。康德则认为,理性会引导人民走向欧洲和平,为了维护和平,联盟各国应裁减军队,并注重保护小国利益。他在1784年发表的《以世界公民为目的的普遍历史观念》中,将人定义为“世上唯一的理性造物”,人应当凭借自己的主动性,凭借自己的理性获得幸福。在经历战争后,理性会引导人们选择和平,抛弃没有法律的野蛮状态,进入一个由所有民族结合而成的联盟。在这个联盟中,包括最小国家在内的每一个国家,都能够从这个大联盟及其联合的权力乃至联合意志的合法决策中,获得安全与权利。[德]康德著,[英]赖斯编,金威译:《康德政治著作选》,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11页。1795年,康德又在其著名的《永久和平论》中把“将常备军逐步削减乃至全部废除”作为国家之间永久和平的先决条件之一。[德]康德:《康德政治著作选》,第79页。

无论是和平本身,还是和平计划文本,其价值并非因有用性和稀缺性相结合而产生,而是源于对事物(欧洲)具有的一种情感,它满足人的需求,因而能激发人的情感。[英]马林诺夫斯基著,弓秀英译:《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79页。佩恩等和平主义者成功地唤起了欧洲人对和平与统一的向往。这些后来者进一步深化了佩恩的论证,将佩恩的和平理论转化为具体目标。贝勒斯在佩恩的基础上提出了宗教宽容的共识,并使“和平红利”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圣皮埃尔等人将佩恩的欧洲议会升级为欧洲联邦。和平主义者已经从自私的理性主义者转化为真正把公平正义当做毕生追求的理想主义者。和平计划的作者倾向于把人视为自私的理性主义者,对他人命运漠不关心,只关注社会性的灾难,因此他们极力渲染战争的社会危害。他们也相信,当人类成为利益共同体时,会为私利选择和平。

(三)保守与局限

佩恩思想的局限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对国际局势判断的保守性。除此之外,他的思想也有“保皇论”色彩:把和平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君主身上。佩恩认为,如果君主认识到和平的价值,并通过选择合适的伴侣等方式增进彼此间情谊,他们就不会再诉诸武力。但他忽略了君主的个性差异,也忽略了议会和人民对君主决策的影响。佩恩晚年对斯图亚特王朝念念不忘,他在《和平》中赞美的“和平王公”,实际上就是斯图亚特王朝首任君主詹姆斯一世。同时,他迷信国家理性,认为宗教事务应由政府掌握。政府可以通过行政命令、经济发展及利益交换,实现宗教宽容并消除骚乱。这些观点无疑忽视了宗教问题的复杂性。实际上,法国宗教战争的反复性已经证明了政府强制宽容是行不通的。参见Mack P.Holt,The French Wars of Religion,1562-1629,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p.195-196.

回到《和平》文本,不难发现佩恩的逻辑漏洞。首先是交通和通信难题,在前工业革命时期,定期开会很难实现。其次是佩恩举例略显失当,导致他对国际形势的判断有误。他把土耳其和俄罗斯视作欧洲的重大威胁,与其让它们在外部虎视眈眈,不如将它们纳入欧洲大家庭。但土耳其在1683年围攻维也纳失利后,已停止在欧洲的扩张。很多外国观察者都发现了土耳其衰落的迹象,而佩恩还在渲染土耳其威胁,有些不合时宜。在呼吁欧洲联合时,佩恩视为榜样的法国与联合省都是英国的重要对手,在情感上令英国人难以接受。第三,《和平》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佩恩过于迷信理性主义。理性主义者相信,人类可以通过理性在尘世生活中达到完美境地。在理性主义者眼中,政治不是实践的智慧,而是可以从书上学到的知识和技术。运用理性可以成功地解决现实问题。这种“理性”解决,本质上是完美的解决。关于政治理性主义的相关定义,参见[英]欧克肖特著,张汝伦译:《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译者序第5-6页。

佩恩论文写于大同盟战争期间,目的是希望欧洲恢复和平,人们可以在和平中追求尘世完美自由的生活。佩恩认为,他的方案可以带来“永久和平”并“完美”回应反对意见。他的理论都来自经典文本,忽略了人性和欧洲政治宗教局势的复杂。《和平》也因此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

整体上,佩恩忽略了理性、道德与情感在君主决策中的负面作用和彼此间的联系。君主的决策并不总是遵循理性。君主们要考虑很多方面,且经常为短期利益放弃和平,即使明君也不例外。奥兰治的威廉旨在捍卫新教自由,而路易十四则竭力维护父子伦理和兄弟情谊,两者在目标上的差异引发了大同盟战争。同理,统一语言确实方便交流,但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也是政治团结的标志和个人身份的声明。在主权国家时代,统一语言意味着投降妥协,不仅会引起代表们对于霸权的恐慌,在情感上也无法令人接受。在局部上,佩恩的某些论述过于强调个体利益,这也埋下了冲突的隐患。例如,国王夫妇恩爱确实有助于王国稳定,但这种感情能否持久,王后家族是否会借此提出不合理要求,如果王后一味迎合国王喜好,又当如何?或者,如果臣民不喜欢王后,是否会有国家分裂的可能?此外,佩恩对议会人数的设计基于各国经济实力,这种方法不仅忽略了各国政治地位和历史惯例,判断标准本身也容易被质疑。佩恩的裁军只针对陆军,忽略了海军。这样,国际体系便出现了漏洞,海军强大的国家可借此称霸欧洲。这一点不利于法国等陆地强国,而对于海军强大但没有常备军的英国非常有利,可能会引发欧洲大陆对于英国霸权的担忧。佩恩的设计理论多于实际,不符合英国实践主义的法律传统。

简而言之,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理论性大于实践性。他不仅忽略了君主和臣民个人情感的能动性影响,把他们默认为理性和道德工具,也漠视了理性和道德标准的复杂性。此外,他举证的历史事实的局限性进一步削弱了理论的实践性。

四、佩恩和平思想研究的学术史轨迹

《和平》发表后,学者们对它的态度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从最初的漠然置之到奉为经典,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19世纪,学者们主要从自由与宽容角度研究佩恩的生平和思想,尤其是佩恩在殖民地的作为,而对于他对欧洲和平的思考没有给予太多重视。19世纪末和平主义兴起之后,国际关系学者重新发现了《和平》,并将其置于“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中的重要位置,希望它能够给国际联盟建设和欧洲一体化运动提供灵感。冷战结束后,学者们的研究呈现出现实与学术结合的多样化趋势。

(一)第一阶段:“贵格会业主”

19世纪是佩恩思想学说研究的起点。1811年,北爱尔兰地区的《贝尔法斯特月刊》(The Belfast Monthly Magazine)刊登了一篇佩恩小传。参见Anonymous,“An Account of William Penn,” The Belfast Monthly Magazine,Vol.7,No.37(1811),pp.115-128.這是目前所知最早介绍佩恩的、内容保存完整的文章。该文简要回顾了佩恩加入贵格会的过程及早年争取宗教自由的斗争经历,重点描述了1670年佩恩在伦敦法庭受审的情况,这次审判也被学者视为佩恩参与政治的“处女秀”。参见Andrew R.Murphy,Liberty,Conscience,and Tolerati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William Penn,pp.56-83.但是,这篇文章并未涉及佩恩的永久和平计划。

纵观整个19世纪,对于佩恩的研究集中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研究者主要是佩恩的后裔及其在贵格会内的追随者,他们十分关注贵格会成员佩恩成为宾夕法尼亚殖民地业主后在当地的建设活动,这个时期也被称为“贵格会业主”时期。《宾夕法尼亚历史与传记杂志》(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是他们纪念佩恩的重要载体。大约从1870年代开始,该杂志陆续发表研究佩恩的成果。这些成果主要介绍佩恩的生平,为其不爱国的污名进行辩护,赞颂他在创建殖民地等多个方面的贡献。1890年代,该杂志刊登一位吉肯斯先生与“小威廉·佩恩”合作编写的佩恩家谱,全景式展现了佩恩的先辈、佩恩的生平及其后代在宾州的活动,内容十分翔实,并评价了佩恩对美国独立所做出的贡献。参见Frederick D.Stone,Tobias Padwell,William Edmundson,Christopher Rofer,Markham and Philip Ford,“A Vindication of William Penn by Philip Ford,and other Papers Relating to the Settlement of Pennsylvania,”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6,No.2(1882),pp.174-181; Wayne Veagh,“William Penn,”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1,No.4(1877),pp.361-367; Theodore McFadden,“William Penn,”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7,No.4(1883),pp.448-455; Mrs.Faber,John Buy,William Junr.and Dr.Stoughton,“William Penn and the Society of Friends at Reading,”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11,No.1(1887),pp.37-49; Howard M.Jenkins,“The Family of William Penn,”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0,No.1(1896),pp.1-29; Howard M.Jenkins and William Penn,“The Family of William Penn.IV.William Penn: Childhood and Youth,”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0,No.2(1896),pp.158-175;Howard M.Jenkins,William Penn and Laetitia Aubrey,“The Family of William Penn.V: William Penn's First Marriage,”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20,No.3(1896),pp.370-390.

在宾夕法尼亚州之外,佩恩主要被塑造为一个和平主义者。许多带有“和平”字样的杂志都发表过介绍佩恩生平的文章,但这些杂志的发行量不大,可能是想借助佩恩的名声,增加杂志的影响力。其中,一些文章强调佩恩和平主义者的身份,另一些侧重佩恩的和平活动,即“神圣实验”。这些文章大部分都没有署名,可能来自杂志内部人员的创作。在当时,和平主义被认为是不爱国的,所以作者们不敢表露自己的身份。文章的篇幅也普遍简短,没有多少细节和深入研究,似乎是考虑到受众的阅读能力。参见Anonymity,“William Penn,” American Advocate of Peace,Vol.2,No.11(1836),pp.115-132;

Anonymity,“The Philadelphia Statue of William Penn,” American Advocate of Peace ,Vol.55,No.1 (1893),pp.10-11; Anonymity,“ William Penn: A Sketch of His Life,” The Advocate of Peace, Vol.3,No.5(1840),pp.109-111; P.and R.,“ William Penn's Way of Getting What Land He Wanted,” The Advocate of Peace,Vol.2,No.16(1839),pp.283-284; S.C.Hall,“The Grave of William Penn,” Advocate of Peace,New Series,Vol.10,No.1(1879),p.1; Benjamin F.Trueblood, “William Penn's Holy Experiment In Civil Government,” The Advocate of Peace,Vol.57,No.1(1895),pp.5-10.

一言以蔽之,美国学者十分热衷于研究佩恩。然而,他们故意忽略佩恩的《和平》一文,这大致源自两个原因。在国家层面,美国国家认同建立在反抗宗主国统治基础上,为了把佩恩这个地道的英国人改造成伟大的宾夕法尼亚开创者,对于他人生中的欧洲部分,学者们只关注他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经历。《和平》表达了他对英国的热爱,以及对君主制的认同,因而被学者舍弃。在国际层面,美国推行“两个半球”理论,一方面将位于西半球的美洲与位于东半球的“腐朽落后”的欧洲分开,两者互不干涉;另一方面,美国在美洲追求的和平实质是美国霸权下的和平,并利用各种手段侵吞他国领土。《和平》关注的是欧洲问题,且呼吁各国和平相处,与美国的理论背道而驰。

(二)第二阶段:欧洲联合的先驱

19世纪末,欧洲和平主义复兴,《和平》被学者重新发现。1898年,德国废除《再保险条约》引发了和平危机;1891年和1898年的两次海牙会议,再度点燃了人们以联盟求和平的热情;美国则以美西战争为契机,开始干涉欧洲事務。20世纪初,欧美自由主义者正式联手,试图打造一个自由正义的国际联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这种势头得到继续加强。

学者们为了回应时代诉求,开始挖掘历史上的和平主义文本,佩恩的《和平》因而受到青睐。学者们秉持一种历史循环论立场,认为当下国际形势与17世纪十分相似。《和平》是关于自由正义的学说,与建设自由正义的国际联盟的想法相契合。1896年,《和平倡导者》(The Advocate of Peace)杂志率先介绍了佩恩的和平计划,宣称佩恩“用自由保障和平”的观点符合时代潮流。1905年的一篇文章将佩恩的“神圣实验”列为17世纪四块和平基石之一。直到一战前夕,该杂志还发文强调佩恩和平主义者的身份。参见Anonymity,“William Penn's essay Towards the Peace of Europe,” The Advocate of Peace,Vol.58,No.10(1896),pp.245-246; Benjamin F.Trueblood,“The Historic Development of the Peace Idea,” The Advocate of Peace,Vol.67,No.10(1905),pp.224-230; William Hull,“The Peace Palace and William Penn,” The Advocate of Peace,Vol.75,No.6(1913),pp.135-136.

1920年,国联成立后,在一战中元气大伤的英国盛行和平主义。1923年,赫斯特出版了《和平与战争之中的贵格会》,把佩恩的和平思想与贵格会的和平理论联系起来。这本书论述了贵格会在战争期间对国家的贡献,批驳了对贵格会等和平主义者不爱国的质疑,扫除了学者研究《和平》的思想顾虑。参见Margaret E.Hirst,The Quakers in Peace and War,London: The Swarthmore Press,1923.十年后,德国纳粹政府公然违反凡尔赛和约,威胁欧洲安全,在英国引发了对贵格会等和平主义者的质疑。1937年,马里奥特爵士出版了《共同体或无政府》,在书中把佩恩描绘成一个不信国教但爱国的和平主义者,称其为“第一个构思和制定世界和平计划的人”。根据马里奥特爵士的说法,真正的和平主义者首先是国家利益的维护者,他们不会拒绝“武装和平”,因此他十分赞赏佩恩。参见“Quakers and Peace:William Penn's Essays towards the Present and Future Peace of Europe,” in Sir John Marriott, Commonwealth or Anarchy? A Survey of Projects of Peace,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 Philip Allan & Co.LTD,1937,pp.67-82; “The Age of Louis XIV,” in Sir John Marriott,Commonwealth or Anarchy? A Survey of Projects of Peace,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pp.50-66.

学者们还利用传记宣传佩恩的人生。1907年,格兰特以《贵格会与廷臣》为题,继续洗刷佩恩“詹姆斯二世党人”的标签和背叛贵格会的罪名。参见Colquhoun Grant,Quaker and Coutier: The Life and Work of William Penn,London: John Murray,1907,pp.1-16.比蒂博士则从三个方面介绍佩恩:政论作者和政治理论实践者、经济学者、倡导社会改良的理想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他高度赞扬了佩恩为宗教宽容事业所做的贡献,提到了佩恩思想的变化性与折中性,但比蒂没有从时代角度考虑佩恩思想与实践之间的关系,而且忽視了某些名词在不同语境下的含义变化,因此对于佩恩的某些评判有失公允。Edward Beatty,William Penn as Social Philosopher,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9,p.168.传记作家们虽然没有直接关注《和平》,但他们的研究深化了读者关于佩恩“和平主义者”的认识,提升了佩恩的形象与知名度,减少了研究佩恩的阻碍,客观上促进了《和平》研究的发展。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前,自由和平主义者认为一个自由公正的国际联盟可以维护世界和平。《和平》无疑符合这种思潮,因此其历史和现实意义获得了肯定。学者们认为,“亨利四世的伟大计划”是霸权计划,而《和平》才是欧洲“和平计划”的真正起点。17世纪法国政治家苏利公爵曾托名法王亨利四世撰写了一份“伟大计划”(The Great Design)。苏利将欧洲重新分为15个部分,以此为基础构建欧洲联盟。其中,法国宿敌西班牙被分割的领土最多。法国虽然声称只要法国“应得的一份”,但它在联盟中出力最多,无疑拥有绝对话语权。这份计划在20世纪重新出版后,被视为法国想要取代哈布斯堡霸权的欧洲霸权计划。后者的设计公平合理,兼顾独立与联合的需求,对于国联改革意义重大。不过,这一时期对《和平》的研究存在三大缺陷:其一,对于“佩恩的思想与20世纪思想十分相似”的判断有些武断;其二,研究者有明显的“民族主义”倾向,他们最关心的不是和平,而是在新组织中争取更大的话语权,以及证明本民族的特殊性;其三,由于资料和立场原因,学者们忽视了佩恩思想和政治实践的时代背景,有美化之嫌。例如,一些学者将17世纪的时代共识视为佩恩的个人独创,G.H.G,“Review: William Penn as Social Philosopher by E.C.O.Beatty,”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55,No.220(1940),p.683.还有人称赞他是一位“圣徒”,参见Francis G.Wilson,“Review:Early American Thought: Penn,Kent and Taylor,” The Review of Politics,Vol.2,No.1(1940),pp.118-121; G.H.G,“Review: William Penn as Social Philosopher by E.C.O.Beatty,”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55,No.220(1940),p.683.是“天主教徒的朋友”。参见Anonymity,“William Penn,the Founder of Religious Liberty in America,” The American Catholic Historical Researches,Vol.17,No.4(1900),pp.171-173; Anonymity,“William Penn and the Catholics,” The American Catholic Historical Researches,Vol.18,No.2(1901),pp.64-66.几乎所有作者在赞美佩恩时都注意到了其政治实践的缺陷,参见William Riddell,“William Penn and Witchcraft,”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Institute of Criminal Law and Criminology,Vol.18,No.1(1927),pp.11-16.但仍有部分学者选择将这种缺陷视为一种美德。例如,比蒂博士认为,佩恩是实用主义者。佩恩的理论有很多矛盾之处,恰巧证明他是一位智者。因为智者会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把世界建构成他理想的状态。参见Jarvis M.Morse,“William Penn as Social Philosopher by Edward C.O.Beatty,” 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26,No.4(1940),pp.564-565.

二战后期,美英苏为战后国际秩序安排召开了一系列国际会议,试图重构国际秩序。这些会议再度激发了学者们研究和平计划的热情。1944年,托马斯·怀特发表论文《威廉·佩恩对于国际关系的影响》。他认为,《和平》的现实意义在于其创新性和实践性,即它不再宣传某个国家霸权的合法性,而是关注取缔战争的问题。参见Thomas White,“Influence of William Penn o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68,No.4(1944),pp.388-397.卡姆贝尔指出,佩恩是第一个提议欧洲和平联盟的人,并预见了国家联盟,《和平》是一个面向未来的伟大计划。Emma Mellon Campbell,William Penn: Friend of Peace and Liberty,Jan 2008,http://dx.doi.org/10.1080/00131724409340443,2022-03-02.

二战结束后,自由主义者开始关注欧洲一体化问题。他们十分重视对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挖掘。随着更多的和平计划文本被发现,学者们对于《和平》的历史和现实意义有了更客观的认识。欣斯利强调《和平》与历史上的和平计划一脉相承,《和平》的价值源自佩恩思考的高度:“维护和平”代替“恢复或重建等级秩序”,成为欧洲联邦及国际组织的新目标。参见F.H.Hinsley,“Penn,Bellers and Saint-Pierre,” in F.H.Hinsley,Power and the Pursuit of Peace: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History of Relations between State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p.33-45.有的學者从文明危机的角度讨论和平计划的哲学内涵。约翰·加尔通将《和平》概括为“西方中心的普世主义方案”。参见Johan Galtung,“Social Cosmology and the Concept of Peace,”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18,No.2(1981),pp.183-197.伊斯万·肯德称佩恩为“首位资产阶级和平哲学家”。参见Istvan Kende,“The History of Peace: Concept and Organizations from the Late Middle Ages to the 1870s,”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Vol.26,No.3(1989),pp.233-247.除此之外,学者们继续将佩恩视为自由主义者。参见Mary Maples,“William Penn,Classical Republican,”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81,No.2(1957),pp.138-156; Vincent Buranelli “William Penn and the Socinians,” The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83,No.4(1959),pp.369-381.这既是对佩恩争取宗教自由斗争的肯定,也反映了自由主义强大的生命力。

此后,学术界对《和平》的重视程度有所下降,但研究态度更加趋于理性客观。虽然研究者对佩恩的评价依然很高,但已经不再过分神化。参见Edward F.Higgins,“Some Aspects of Style in William Penn's Maxims,” Quaker History,Vol.74,No.2(1985),pp.28-38; Mary Maples Dunn,“The Personality of William Penn,”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27,No.5(1983),pp.316-321.为了考证“神圣实验”的具体效果,有的学者研究了17世纪宾夕法尼亚的发展,以及佩恩对待印第安人的具体政策。参见Gary B.Nash,Thomas Holme,and William Markham,“ The First Decade in Pennsylvania: Letters of William Markham and Thomas Holme to William Penn: Part I,”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90,No.3(1966),pp.314-352; Gary B.Nash,Thomas Holme and William Markham,“The First Decade in Pennsylvania: Letters of William Markham and Thomas Holme to William Penn: Part II,” Pennsylvania Magazine of History and Biography,Vol.90,No.4(1966),pp.491-516.同时,研究者的阵营也在扩大,一些研究社会问题的学者开始关注佩恩,例如佩恩对道德问题的思考,他利用法律捍卫自身权利的言行等。参见Stephen A.Kent,“Weber,Goethe,and William Penn: Themes of Marital Love,” Sociology of Religion,Vol.46,No.3(1985),pp.315-320; Barry R.Nager,“The Jury That Tried William Penn,” American Bar Association Journal,Vol.50,No.2(1964),pp.168-170.

(三)第三阶段:“历史照进现实”

冷战终结后,欧洲一体化迎来突飞猛进的发展。欧盟成立及欧元诞生,标志着欧洲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重要力量之一,但这种发展背后蕴含着深刻的危机。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局面使学者们在关注和平计划时,研究重点和方式都有所变化。这些变化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学者们提出了新的研究范式,重新定义了《和平》的历史地位;第二,以往《和平》不受重视的部分得到重新阐述,与现实的联系更紧密;第三,学者们对于17世纪以来的历史发展、佩恩的个人经历与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三者之间互动关系的研究更加全面深入。

1992年,阿奇盖尔提出了一个新的和平计划研究范式。参见Daniel Archibugl,“Models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in Perpetual Peace Project,”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18,No.4(1992),pp.295-317.他将《和平》定义为扩散型和平模式,该模式的本质是将整个世界逐步纳入一个联邦之中,并通过裁军等手段实现国际和平。但阿奇盖尔并不认为《和平》或其他扩散型方案能真正消除战争危险。

学者们对《和平》的性质和地位也阐发了新见解。一方面,它有鲜明的17世纪时代特色,另一方面,它超越了时代,对欧洲共同体的构建产生了深远影响。有的学者将《和平》视为“17世纪永久和平理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参见Bogumil Terminski,“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Perpetual Peace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legal Though,” Perspectivas Internacionales,Vol.6,No.1(2010),pp.277-290.梅吉奥妮将《和平》定义为“17世纪和平大地上的欧洲联合方案”。该方案兼具欧洲主义与和平主义两个特征,是一个“提出人类以宽容、博爱的思想实现欧洲联合的空想主义方案”。[意]梅吉奥妮著,陈宝顺等编译:《欧洲统一 贤哲之梦:欧洲统一思想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2页。塔列尼肯定了《和平》的历史影响,尤其是对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圣皮埃尔《永久和平计划》的直接影响。参见Giulio Talini,“Saint-Pierre,British Pacifism and the Quest for Perpetual Peace (1693-1748),” History of European Ideas,Vol.46,No.8(2020),pp.1165-1182.

在塔列尼关注英国和平主义的历史贡献之前,拉塞尔就已经将《和平》置于英国海外军事行动的国际大背景之下。拉塞尔声称,英国政府在海外的杀戮行为,已经引发民众对于欧洲内部和平的担忧。不过,这种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和平》可以证明,欧洲成员国之间的和平是有保证的。拉塞尔的论文开启了《和平》研究的新篇章。它首先全面详细地介绍了《和平》的背景与内容,但没有过多关注《和平》的创新性,而是明确地将《和平》定为17世纪和平主义成果。在佩恩的思想渊源方面,拉塞尔关注了老佩恩对佩恩的影响,并根据形势变化对佩恩计划做出了不同的解读。“9·11”事件之后,恐怖主义盛行,自由平等沦为战争借口,国际社会呼吁人类以宽容博爱的精神解决矛盾。据此,拉塞尔将宽容而非自由平等定为佩恩和平观的核心。最后,拉塞尔将《和平》符合欧盟的未来发展列为和平计划的突出贡献,为学者们的研究指明了方向。参见W.Russell,“William Penn and the Peace of Europe,” Medicine,Conflict and Survival,Vol.20,No.1(2004),pp.19-34.

杜根从诸大国及国际组织的视角探讨了《和平》的现实意义,重点强调了投票权、欧洲范围及和平节省开支的优点三个问题。他将佩恩的和平计划与贝勒斯的和平计划视为有联系的两个独立计划,只是侧重点和功能都有所不同。参见Peter Dungen,“The Plans for European Peace by Quaker Authors William Penn (1693) and John Bellers (1710),” Araucaria,Vol.16,No.32(2014),pp.53-67.

冷战的终结不仅是《和平》研究复兴的催化剂,也打破了此前佩恩研究的种种限制,推动了佩恩研究整体上向前发展。这种发展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学者们利用新资料填补了很多研究空白,重点关注三类问题:其一,悬而未决的老问题。学者们借助一些新证据肯定了过去的某些推测,而最热门的话题是佩恩的“詹姆斯二世党人”身份疑云和他政治活动的具体效果。参见Mary K.Geiter,“William Penn and Jacobitism: a Smoking Gun?” Historical Research,Vol.73,No.181(2000),pp.213-218.其二,佩恩加入贵格会前与光荣革命之后的人生。莫里斯研究了佩恩在法国求学的经历。参见Kenneth R.Morris,“Theological Sources of William Penn's Concept of Religious Toleration,” Quaker Studies, Vol.16,No.2(2012),pp.190-212.理查德·邓恩强调佩恩晚年的思想值得重视。参见Richard S.Dunn and Mary Maples Dunn,The World of William Penn,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1986.其三,以新视角探讨佩恩思想的时代背景,例如英国宗教宽容斗争的大背景,以及17世纪贵格会的发展情况等。参见N.H.Keeble,“The Politic and the Polite in Quaker Prose: The Case of William Penn,” Prose Studies,Vol.17,No.3(1994),pp.112-125; Melvin Endy,“George Fox's Legacy: Friends for 350 Years II George Fox and William Penn: Their Relationship and Their Roles within the Quaker Movement,” Quaker History,Vol.93,No.1(2004),pp.1-39.

其次,学者們更加关注佩恩的博爱精神,希望把他塑造成自由与宽容的践行者。斯维恩将佩恩描绘为一个自由的追求者。参见Gwenyth Swain,Freedom Seeker: A Story About William Penn,Minneapolis: Lerner Publishing Group,2003.安德鲁·墨菲研究了佩恩的经历与其政治思想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佩恩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他指出,佩恩不仅发展了关于宗教宽容、信仰自由以及政府原则的相关思想,其独特贡献还在于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安德鲁认为,佩恩宽容思想的本质是保护公民利益和法律利益。参见Andrew R.Murphy and Sarah Smith,“Law and Civil Interest:William Penn's Tolerationism,”Religious Tolerance in the Atlantic World,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2014,pp.111-133 .还有学者试图挖掘神圣实验与美国宗教自由政策之间的联系。参见C.Maloyed,“A Liberal Civil Religion: William Penn's Holy Experiment,” Journal of Church and State,Vol.55,No.4(2013),pp.669-689; Arlin Adams,“William Penn and the American Heritage of Religious Liberty,”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37,No.4(1993),pp.516-523.

最后,学者们试图从多层面阐述《和平》的现实意义。在和平问题上,《和平》对于解决地区冲突意义重大。它所强调的宽容、平等与博爱,总体上符合后冷战时代国际社会的和平精神。它的宗教背景也为在新时代引导宗教发挥积极作用提供了借鉴。在欧洲联合问题上,《和平》不仅重视发挥政府作用和构建“想象的共同体”,还提出了非帝国式联合的新方式。学者们将《和平》视为现代欧洲议会的思想源泉,参见Daniele Archibugl,“Models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in Perpetual Peace Project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18,No.4(1992),pp.295-317.并相信它将对深化国际体系改革和欧洲一体化构建具有指导意义。

结 语

通过对佩恩所处时代、信仰、政治实践和《和平》文本的叙述,对佩恩思想在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谱系中的考察,对学术史中佩恩思想研究的钩稽,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创新性、矛盾性和局限性得以显现出来。佩恩思想最重要的创新在于重新定义了欧洲和平联盟,具体表现在:目标上,佩恩设计的和平联盟不再追求霸权与扩张,而是聚焦各国和平共处;空间上,佩恩对欧洲的定义不再局限于西欧基督教世界,而是包含了俄罗斯和土耳其在内的东西欧甚至两大帝国的亚洲部分;形式上,联盟不再是等级制帝国,而是各成员承担“平等但有差别的义务”的共和国;宗教上,佩恩放弃了宗教统一或宗教容忍,提倡真正的宗教宽容。佩恩思想的矛盾性表现在:既提倡平等宽容,又怀慕等级制的秩序安宁;既呼吁欧洲各国君主建立“兄弟情谊”,又容忍各国间威胁利诱和尔虞我诈。佩恩思想的局限性体现为:依然把和平希望寄托在君主的道德良知与私人情谊上,乐观地相信理性和教育可以解决时代危机,忽略了国际政治和宗教局势的复杂性和民众的作用。造成这种矛盾性和局限性的原因在于:政治实践者和思想家的双重身份给佩恩带来了一种情绪焦虑和思想张力,即一方面受制于所处时代的社会政治问题,另一方面无法摆脱智识传统的影响。

然而,若对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认识止步于此,就略显单薄和庸常了。在多重语境、多维谱系中对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进行多元反思,可以得到更为清晰的立体“映像”。就语境主义而言,佩恩所面临的社会语境是英国革命、内战和复辟,欧洲国际战争频仍,和平“遥遥无期”;思想语境是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思潮先贤的遗产和贵格会的信仰;文本介入语境是贵格会的活动,北美殖民地的政治实践,以及对后世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的影响。从谱系学角度来看,佩恩思想在历史方法谱系中呈现出欧洲“永久和平计划”非连续性和偶然性的特征;在评价谱系中受到不同时代主流价值观、国家(王朝/个体)的权力/利益及认知主体性的影响;写作风格谱系凸显了学术史上对佩恩思想的争论性,具体表现为漠视、重估及选择性/过度诠释。经由反思性的“透镜”,开放性扩大了社会语境的范围,拓展了历史方法谱系的时空范围,为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提供了相互借鉴和融合;现代性阐释了知识生产与社会的关系,彰显了价值观、权力和主体性的嬗变和转型,为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提供了历史演进的关键“节点”;批判性地弥补了语境主义和谱系学两种方法最大的缺陷,即关注布迪厄指出的三种缺乏反思性的学术认知偏见。由此,这种立体“映像”昭示: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不再是拘于某種逼仄语境主义的教条,而应是在谱系学和反思性中不断被激活、阐释和对话的学说。

总之,反思和重估佩恩及其欧洲“永久和平计划”,既要有忠实文本的态度,也要有批判文本的意识,更要有超越文本的追求。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具有客观事实性(文本、各种实践)和主观意义性(理解、阐释、叙事)所构成的二元特征。诚如保罗·利科所言:“我们创造历史、我们融入历史、我们是历史的存在。”[法]保罗·利科著,洪汉鼎译:《诠释学与人文科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53页。客观事实和主观意义在语境和谱系中的互动和转化,有利于打破线性思维和循环思维,有益于构建立体思维,进而为人们理解和阐释国际思想史提供新的路径和视角。每一代甚至每一位学者都有自身独特的思考和叙事方式,均建构了自己的佩恩“映像”,因此,局限和偏见也深深地嵌入这种“映像”之中且无法彻底消弭。正是在多重语境和多维谱系中,佩恩的欧洲“永久和平计划”经由多元反思的淬炼,为世人提供资鉴和警示,成为不断被理解、阐释和超越的思想资源。

责任编辑:郑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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