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里的符号
2023-06-09千忽兰
席地
我的许多生活习惯并不来自家传。家传是日积月累、点点滴滴浸入我慧觉的知识,有多少个宁静的夜,我们促膝而坐,灯下一盏烫茶,注视一块玉,去懂它。这个和课堂可不一样,课堂则粗糙和鲁莽太多,一气呵灌下去的条条框框,有些硬性,结果千人一面,难得有智慧独立者脱颖而出。
但是我的生活习惯并不来自家传,这是值得玩味的一件事,那么它们来自哪里呢?
我是无法穿着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这个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真是无法解决。我要的是穿着棉线袜子,进门就能席地而坐的方式生活。如果没有呢?我就很急躁地大哭。我是一个爱大哭的人,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不能够拥有适应的生活于是大哭。一个儿童其实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努力地去解决。十岁的我打来一桶水,用旧毛巾把每一间屋子的水泥地擦拭得和桌子一样干净明亮。那是一个夏天,我可以脱了鞋子走进屋子了,席地而坐,晚来风凉,枝叶窸窣,望向蓝天——没有垫子,但已经很满足了,这是我应有的家的感觉。
家人们进屋来,并不会脱去鞋子,我这个梦想往后也几乎不能实现。我当时就大哭了,为了他们踩出的脚印。他们轻轻落下脚步,吃惊于我的剧烈反应。我成为一个奇怪的小孩子——勤快,但并不懂事,而且略有神经质。
现在我明白,童年时我要的就是毡包的生活,一扇小木门,男子是要弯下腰才能进去的,脱了鞋子,上到花毡上,盘腿而坐,举一碗琥珀色的茶汤。我有很多织锦的袍子,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但是我预感未来的某天一定能够拥有。翅膀近日问我,你最终是要回布尔津的吧?她的问话似乎启发了我。巴拉近日对我说,我们以后要去禾木住几年。巴拉的规划也在点醒我。
在我二十岁出头刚刚参加工作时,我第一件事是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上下册的外国散文传世经典,第二件事是去大巴扎买了一块手工地毯,用去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的家传里并没有读文学书的习惯,也没有热爱地毯的偏好。如果我脚下不是踩着地毯,我就觉得生之不安。“凡地必毯”,这是清宫的规矩。我其实俭朴得很,但又奢华得紧。但谁也改变不了我。
我要的生活在我还不十分清明的时候,我常常知道我来此世已有的生活是错的。对的又能在哪里呢?错的就得丢掉,对的在将来来不来,我都得丢掉,因为我会焦躁,会大哭。为了保管好我的性命,我就出门了。所有的铁门都不要了。未来的世界里是否有毡包的柔软的老木门迎候我,我也不知道;路上的荆棘是否会杀死我,我不去想这个。
到了中年的某天,一个蒙古男人突然走进我的生命中,站在灯下扬脸对我微笑,我看着他,突然就看清楚了我的命运,那里面的符号无比清晰,不仅我信,他也信。
地毯
在元代,和田地毯的重要交易集散地是撒马尔罕,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十六世纪,和田地毯从这里输入欧洲诸国。清朝宫廷里,凡地必毯,这是新疆和田地毯极盛的时期。那时候,和田地毯就已是東方最正宗最好的地毯。康熙年间,和田地毯手艺人马托阿訇来到宁夏传授地毯技艺。他的几个徒弟又把这技艺分别传去了内蒙古的阿拉善甚至日本等地。日本地毯界专家至今认定马托阿訇是日本地毯的祖师爷。
地毯的起源地是土耳其和波斯,波斯是今天的伊朗。和田地毯手工打结的8字扣就来自波斯的森纳扣。十四世纪,马可·波罗在书中写道: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地毯只能在土耳其找到。现今世界公认最好的地毯是土耳其地毯与和田地毯。
欧亚出土发现的最早的土耳其地毯是六千年前的。中亚出土的最古老的地毯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发现于哈萨克斯坦境内阿尔泰山的巴泽雷克山谷,图案是骑兵护卫。国内发现的最古老的和田地毯是两千年前东汉时期的。
在新疆选购地毯,买家首先需要询问的是,是否和田当地羊毛当地手工,其次就是道数是多少。这两个是根本,决定了一块地毯的质地。再然后才是花色。和田手工羊毛地毯的道数是指一英尺打结的数量。540道的地毯编织工要在一平方米的地毯里打结291600个扣。540道这个密度就是最好的了。还有720道、900道,但密度过于大了,工人负担相当重,即使能够完成,也苦不堪言,失去了劳动和艺术结合倾注进地毯编织过程的愉悦和感情。密度低的有200道、360道、450道。相对于540道而言,低道数的地毯会松、软、薄,手抚上去如草,容易脱毛,价格也低很多。而540道的地毯有一种细腻如丝的致密感,沉甸如坠,手抚上去缜密不开花。一条三平方米的地毯,高密度的一万元左右,低密度的数千元可以入手。剪绒因长时间的使用会变薄。优质地毯流传百年依然是一件精美、精致和精湛的艺术品。这艺术品融合在日常使用中,令生活的氛围温暖而华贵。
和田民丰县出土的最古老的和田地毯是东汉时期的,可以看出整体上编织方法与今日无异,花纹是方块纹和树叶纹。在楼兰古城出土的汉晋时期的和田地毯,是狮子纹和鸟纹。
地毯花纹对人产生的吸引力,这当然是因人而异的。伊朗的花样富有突厥风情和宗教色彩,和田当地人民喜欢的汉风(美术式)牡丹花、玫瑰花样式,以及流传数百年、现代设计师杂糅出来的新的图案结合,这些我都不太能接受。天山景物、昆仑山风情和准噶尔骆驼,尽管用油画去表现吧,为何要占用和田地毯——这人类自己绘制的麦田圈,它可以托载文明信息几千年不朽。传统的和田地毯图案,有舒朗的几何花形、变形花纹、回纹、卷草纹、如意纹、海水纹、云纹、万字纹、托盘纹,形状上有菱形、方块、多层边框、箭头、花枝、树叶、波浪、动物线条、博古、瓶纹,蕴藏着美和神秘。长存常盛的石榴花图案的艳而雅致,具象与抽象的融合,我一见就熨帖了、喜悦了。最古老的和田地毯花纹叫开里昆,是祖师级花纹,翻译过来是波浪纹,猛一看去,像水的涟漪一层一层漾开,它是菱形线条的层层叠套。当然,还有无线的花朵花纹,每一块地毯都是一方千万花朵齐放的场域。无论一块地毯是怎样的图案,它都有基本的布局,比如外窄边框,内宽边框,框之间的连贯花纹,再有窄边框,正中团花或散花。通篇讲究几何对称。新中国成立之前,地毯手艺人没有图纸,全凭经验和感觉,织成的地毯里饱含着理想、美学、情感,技术十分精湛。这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品。
维吾尔族人喜欢红色地毯,蒙古族人喜欢黄色橙色地毯,汉族人喜欢原色地毯。我收藏的这块地毯,花型是卡其曼,即散花样式,繁花鲜活,坐上去如坐在七月新疆的草原上。织造标准是540道,每平方米用经纬棉纱零点九公斤左右,每平方米用羊毛三点五公斤左右,一米二宽,两米长,地毯成品总重十公斤。一米二宽的只能一人织,两个人在立式织机前坐不下。540道的地毯一个人织一平方米要一个月时间。这块地毯不到三平方米,那就需要一个工人花费近三个月的时间。面对人世间的好物,会对工匠有抱歉感。
二十年前我用一篇小说的稿费,在二道桥大巴扎地毯市场买了一条两米长、一米八宽的地毯,540道,它的花纹就是地道的传统花纹——团花和石榴花,黄色配红色,很是低调的贵气。二十年后它铺在重庆化龙桥的家中榻榻米室,我任何时候回去,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这块地毯上望嘉陵江。这真像飞毯,它载着我在中国的大地上飞来飞去。
传统和田地毯同传统土耳其地毯一样,都是使用植物和矿物染色。现代手工编织的地毯,使用的都是化学染料。这也意味着真正的和田地毯只能在一个大家族或者收藏家和博物馆那里看见了。
机织地毯的价格则非常亲民,但是机织地毯和手工地毯的区别是非常明显的。机织地毯的背面经纬不清晰,手工地毯的背面打结,就像纳的鞋底,非常清晰,前者是流水线加工,后者是一个结一个结手工完成,这些结扣浩如繁星。手工羊毛毯的气味是羊毛的浑厚味道,机织的会有化学胶水味道。机织的花纹工艺刻板感强烈,使用的颜色不会超过七种,手工的会有活灵活现的视觉效果,使用颜色可达十几二十种。机织的只能卷,打开后会有卷边痕迹,手工的可卷可折叠,打开后四边平整。传统地毯的流苏是经纬底线延伸出来的,机织的没有手编经纬底线,所以它的流苏是另外缝合上去的。
玉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下手买和田玉就稳准狠。一块三四十克的碧玉籽料,完籽满皮,绿得通透辣眼,没有一丝倃裂,虽有几个黑点,但形状乖顺。另一块团在掌心里的四方青花籽料,简直像一块冰,滴溜水滑。两块和田玉用去了我当时半个月的工资。
没有人给我启蒙,我却只爱和田玉的籽料。那时候不知道山料、籽料、俄料、青海料、韩料和加料,但我天然地知道什么能入我心。
山料就像社会人格的人,大家混混攘攘,千人一面,糊糊涂涂。你想啊,从山石里开出玉矿,墙那么大,选了干净的、没毛病的切割雕凿,做成各种玉件。到了现在,有了机雕,尤其是机雕,岂不就是流水线出来的模子的复制?
出一个山料镯子其实不易,要避开裂、僵、倃、水线、棉,出一个干干净净、玲珑剔透的镯子,如果你亲自买料、亲自去玉匠那里比比划划开镯子,你就知道有多难了,你也会因此格外珍惜腕上的手镯。
我只戴籽料手镯,它的真身上留着原皮,这是一个特立独行了亿万年的小家伙,它一路摸爬滚打修得了内质缜密、棱角尽散、金甲披身。
籽料通常都是圆形、椭圆形,托在手上,若浑圆的小臂,或是大熊结结实实的屁股。大而圆的,那就是自成的一壁山,像泰山石敢当那样的。
古代没有重机械开采工具,人们也不会去炸山取玉。千人往百人还,到昆仑山来的人取的只是滚落在河谷里、戈壁上的籽料。古代更没有俄料和青海料,它们都是山料,没人取得着山料。
古玉都是籽料。古玉的美丽可以说是因为籽料本身具有的美质做了底子。好玉雕刻的时候不会起性,古玉雕件转折起合的线条美轮美奂。
古代透闪石玉除了昆仑山,别处也有。辽宁岫岩的河磨透闪石玉,红山文化使用这玉。江苏的小梅岭,良渚文化里用到那山上的透闪石玉。甘肃的马衔山透闪石玉,齐家文化里用到这玉。
但是古人们很是喜欢强调“真玉”二字。《千字文》中有“玉出昆冈”。只昆仑山里有真玉。
我第一次收藏的玉就是一块碧玉籽料,它就像是油膏。籽料略戴一戴,盘一盘,就油润极了。山料呢?也可以润,但在我眼里那就是玻璃,呆板涩滞的。
油润并善于包浆是因为该物质很是缜密、结实、渾厚。和田玉籽料是非常压手的,一小块,就沉甸甸地坠。
遇见了很有眼缘的籽料,是不会舍得开料的。它是天成之物,美得惊心动魄,它经历了多少地壳变化、斗转星移、风霜雨雪,才把自己修成一枚正果。
得籽料如得人。这块四斤重的碧玉籽料摆着就是了:摸上去,如冰雪浸肤;看着,眼睛清净;感悟着,玉德多少条,一条一条观照自己的心。
我是属兔的,偏偏遇见一块半斤重的青花籽料,上面有一只活脱脱的墨兔。这是它对我爱玉的奖赏。
我拥有的最古的玉是五千年前红山文化玉玦。三千年前齐家文化素壁,玉肉青绿色。一对西周凤纹玉璧,玉肉白中有黄。一条西周玉鱼,通体五彩斑斓沁。
我还有一枚清代云勾纹玉璜,淡青色,在甘南遇见的。
和山料无缘,是因为我只善于做一个独特的自己。籽料个个都是我的知音。
银
素昧平生的韩松落先生说像我和巴拉这样的人,哪怕是站在纯钢筋水泥的世界里,世界也能自动成为广阔的草原。
这话切合我心。活在人世,只因为一篇文章就能够被未见、未语、未识之人懂得。这是我的幸运。
多少年后我也不会忘记那个朝阳升起的清晨,空气明亮,我自己也像一个玻璃做的小人儿,微觑着眼静静站在单位大玻璃门前的水泥台阶上,那里有两大盆冬青。这楼建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最先是新中国中南文联的办公大楼。六七十年过去了,它冬暖夏凉不湿不寒地呵护着我。这又是我的幸运了。
小时候我们在秋天里仰望天空,微觑着眼,是看那南去的大雁。它们年年来了走、走了来,一行行,翩飞着,是神秘的好朋友。如果我在南国的天空下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仰起脸庞,这南国的天空就自动成为草原的天空。大雁凄清地叫,静静地飞,我听得见翅膀整齐扇动的声音,那是力量,是果敢,是友爱,是温和。我的内心有个四季流转的风物奏律,它们扑打得我沉默如石,泪水成花。
那个秋天的清晨,站在单位大门口等待着收包裹的我不会知道,我将接住一个此生唯一的信物。从前没有,将来不会再有。如果命运不给我在那个时点里、一个人送给我信物,我这一生,作为一个对爱深情的女子,将活得潦倒、寂寞、无望。别的女子大约没有信物也能活得健康、昂扬,而我不行。但是信物不是计划来的,不是要求来的,命里的有无,无须求也无法求。
邮递员的自行车轻巧地停到我面前,一个小小的纸盒递过来。我低头盯住,想,这是个什么?这上面的寄件地址是乌兰察布。这能是什么呢?这样小,这样轻,而且是这样陌生的地名。
只有乌兰察布的蒙古族老银匠,才能打一只无处不圆边的宽阔银镯,并且手工刻上手写体的我的名字。白银熠熠,字体刚劲,草原上的风、火,蒙古族老银匠的手,他的气息,凝神,淬炼出一盅银,小小榔头轻轻敲,它诞生了。它一诞生,就是隽永的。
那天上午单位有个会议,我跑进会议室,在后排坐下,悄悄打开盒子,一只熠熠生辉的宽阔银镯出现在我眼前。内侧刻着我的名字,我的手指抚上去,那一刹,我心中腾起于一片森林蓝湖草原的上空,正大仙容,温和喜悦,这人世和我的不甘苦痛,全都抹平了。
这是被爱和被完全认可,疗愈了我半生的恣睢。而且是来自他。巴拉说,不要总想着努力,在我的心里,你的一切都是好的,已经很好了。
他秘密地做了这件事,找出来露出手腕的我的照片,发给银匠,和银匠反复商量究竟做多大尺寸合适。而我在那段打制银镯的小时光里对此也浑然不知,依旧紧张地苟活于人世。我却又深知自己就是大雁,就是骏马,即使苟活,也要奋飞。
信物不可以是黄金,它是货币,毕竟是世俗之物。信物不可以是奢侈品,那是工艺品,何谈独一无二、细腻柔情。信物不可以是钻石,那是流俗之物。信物不可以是发光的宝石,那太过豪奢,反而掩盖住了心里的柔软和古朴的发愿。最好的信物就是银,它温和厚朴,柔韧淡光,与岁月同老。
小时候在家乡总担心哪一只大雁在来年回不来,在秋天的静寂里我们心里含着伤情,为它们的艰难行旅,为它们的命运生来如此。而它们必得遵行,即使千里之路上不断会有人类的戕害,但依然面容端庄,苟活奋飞。
就像灵魂从此被安全地保卫,我是一只不会掉队也不会路遇凶险的大雁了。银镯戴上就没有再取下来。它日渐和空气、物件有了一身自然的擦痕,它终有一天会成为老银,我的目光常常就落在它的身上。它真是功德无量,令我从此不紧张,终于放过、放下了什么,并且常常就对此世很满意,如黄霑唱歌的声音和黄霑作的那些词曲。
巴拉这一生只订制了一只银镯送给一个女子。我这一生只收到一个男子亲手定制的爱的信物。我对这爱就此深信不疑。
天
我和长生天的关系,大抵就是二十年来洁白的大米撒向天空。
在草原上,我们的祖先和亲人以马奶酒敬天礼地,长生天无处不在,万灵火热的胸膛欢跃。
家兄说,马奶酒从小银碗里点在欢乐和睦的蒙古包,撒向广袤的草原,也撒向安详的羊圈、牛圈、马棚、骆驼棚。有远行的人,祖母对着远行的路洒出马奶酒,祈祷长生天护佑子孙平安顺遂。
人们世世代代依偎着长生天温热起伏的胸膛,歇息,劳作,歇息。心灵有指望,信长生天无量慈悲;生命有盼望,长生天创造着草原的生生不息。
我从青年时代至今,都会给鸟儿投喂大米。北方的寒冬,生灵们活起来很艰难,我常常出门的时候用一个新疆文联的旧牛皮纸信封装上米,走到林荫下扫过雪的僻静地儿,把大米撒出去,麻雀一伙儿一伙儿地扇动翅膀斜飞下来吃。
后来到了南方,一年四季,我几乎每天都撒大米,在没有密封的阳台上,夜里撒几把出去,清晨和白天大喜鹊和小麻雀保准来吃个精光,铁栏杆上留下一溜儿密密的白色鸟粪。我夜里做清洁,鸟粪很好擦,擦干净后再撒上大米。我总怕一日不撒,鸟儿们清晨扑棱棱飞来四下啄一啄,会有多失望。
我对大米的感情很深,它们那么洁白,是救世的,把它們撒向空中,落到地上,就在那一瞬,我和长生天切实地倚靠在一起,彼此知心,我敬畏祂,祂怜爱我。
鸟儿们也吃我放在屋檐下给流浪猫的猫豆,它们的嘴和脚总是把猫豆弄得到处都是,这下可好,檐下不仅有白色、土黄色、青绿色的鸟粪,还有飞溅出来的豆。夜里我端一大盆清水冲洗檐下,我的心灵就和刚刚擦拭过的阳台以及这冲洗得清亮的檐下一样,秩序井然,干干净净。
我对大米的感情真是深啊。家兄寄给我吉林通化产的东北大米,我最近病了一个月,每天恹恹地起身,去灶台上熬一锅白米粥,它们那么洁白,暗暗的淡淡的香甜,我病的时候就觉得有这白米粥喝着,病总会好起来。果然,我很快就好起来了。
翅膀告诉我,在草原上,洁白的事物绝不可轻易浪费。比如牛奶、面粉、河水、星河、花朵、大米、心灵……有一次翅膀给我寄来馕,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浪费,要保存好,全部吃掉。
我夜里饿的时候会蹲在冰箱前掰一块油馕,配一点儿酥油,慢慢地吃下去。我觉得这些都是长生天赠予我的。
我的蒙古族男人巴拉,包括我的名字、我的信仰、我的人生,也是长生天的赐予。
死亡
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死亡是一只亲爱的小山羊。这是我们的山羊。它大约半岁或是一岁,是一个哈萨克人家养的羊儿。这个哈萨克人家的女主人从清华大学毕业,下放到我们县城来,第一站是手工业联合社,和我们的父亲成了同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调往乌鲁木齐,后来成为自治区检察院的领导。她家里有三个儿子,比我们三姐妹略大一些。
多年后,女主人回布尔津走访故地、老屋、旧人——是的,她也是我们的老邻居,我们都住在额尔齐斯河边——她专门来我家坐了一会儿。那是1990年的暑假,我们的父母亲笑盈盈的,大家都很欢乐,这是乡里乡亲,不是世俗攀附。至今我不喜欢也拒绝攀附,因为我享受过人和人之间的亲人般的尊重,并且不以地位权衡。
女主人在我家八仙桌旁小坐的那会儿,她没有问起十年前的那只小山羊。这只小山羊在他们全家搬走后的初秋,被我們三姐妹亲手埋葬在了额尔齐斯河边的戈壁上。那里后来盖了一排房子,是煤矿家属院,然后雷雷和欢欢一家搬来了。我们的小山羊永远沉睡在她家后院的那片大菜园里。她们不知道。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小山羊无法跟随原主人去遥远的乌鲁木齐,她就把它送给我们三姐妹。而我们一家把它当作了家庭成员,大人们从未说出“再养一些时候就杀了吃了”这样的话,我们三姐妹就安心地与它一起生活。我清晰记得它每天送我们上学,到家门前的坡下,那时我上一年级了,姐姐上三年级。我们放学回来,它就站在坡上,远远地望着我们,看见是我们,必然飞跑起来。它的脸那样温柔纯洁,总喜欢偎依着我们。它是白色的,身量不是很大,确实是一只小羊,但比一般的小羊又大一些。
原主人一家应该是春雪融化、大地解冻、春草生出的时候搬走的,整个莺飞草长的时节,我们三姐妹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辽阔的东戈壁上徜徉,羊儿欢喜地与我们同行同止,东戈壁上的暖风吹拂着我们柔软的头发,我们微觑的双眼。这是我们的盛世。
今天想来,小山羊作为我们的家人、朋友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那一小段时光就是我们的高光,从前没有,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纯真了,是小山羊为我们奏响纯真的最强音,让我们三姐妹显得最美丽。如果你懂得那个画面,你必然会肯定地点点头。
到处都是开紫花的苜蓿草,我们的后院有,戈壁有,河谷有,小山羊不愁吃喝,天气暖和,它在星空下的院子里睡得香甜,没有未来的杀戮,我们的父母亲默许给这羊儿好的命运。我们去院角的厕所它也要跟上来,它的寸步不离简直就是一只小猫,我们三姐妹的生命陡然振奋起来,沉浸在童话的昂扬里,我们一遍遍和羊儿共同迎向朝阳、注视夕阳,漫步河边,登上大桥。
春天夏天,盛夏初秋,时光一滑就过去了,尤其是这美得无与伦比的时光。小山羊在我们上学去的一个白天自己在东戈壁上溜达,不知道吃了什么,回来就站不起来了。那是一个正午,我们从学校回来,看见父亲和母亲围着羊儿忙碌,邻旁的人也围过来,母亲抱住羊,父亲端来一大碗清油,灌进羊的嘴里,他们说这样羊就能把胃里的毒物呕吐出来。
这是我们三姐妹第一次面对死,我们拿死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们抱住羊,渴望它呕吐,但是它的眼睛越来越没有神,它死在我们的怀中。
这是我们第一次为了死亡而失声痛哭,不顾院子里围了那么多人,我们三姐妹抱住羊的脖子和羊的身子。我们亲爱的小伙伴,它走了,再也没有一个小伙伴寸步不离地跟随我们满世界玩儿,也没有一个小伙伴站在高高的坡上迎送我们了。我们的生命的光突然就暗了,这一暗是致命的,高光撤去,从此我们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了,只剩下一颗单薄的心。
父母亲上班去了,院子一片狼藉,清油洒了一地,围观的人散去了。我们三姐妹决定带我们的小羊儿去河谷旁的戈壁,那是我们的乐园,小羊儿就永远地睡在那里吧,并且离我们多么近,简直可以在夜色里静静地回家看我们。
我记得我们挖的坑并不是很深,我们那时候多么小啊,姐姐八岁,我六岁,妹妹三岁。我们抱来了很多初秋萧瑟的野草覆盖在羊儿的身上,我们用泥土覆盖住它的身子,它回到了大地里。我们就像孤儿一样站起身,哭泣和哽咽是没完没了的,到了夜里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起来,但也许他们的心里也是哭泣的。
后来我们知道好的感情就是和我们的小山羊这样的,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找和复原这样的情感关系,找到了就决不失去,我们失去不起。我们三姐妹虽然知道死亡冷酷、人世庸俗,但是爱,深爱,挚爱,眷爱,真的是有的。
千忽兰,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布尔津的怀抱》《草原之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