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2023-06-09章程
一
罗苍黎,湖沿村人,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因家境清寒,罗苍黎自文镇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学,留校代课,后转正。幼时,他常因看书入迷,被母亲追打。有一回,母亲喊他半晌,没人应,愤然进屋,当他的面把书撕了。罗苍黎愣愣站在那里,不响,也没去捡。母亲催他去晒场把谷子翻一遍。他拖着耥耙出门,泥地上被拖出十数条印痕,一直从他家跟到了晒场。罗苍黎望着这十几条线,大笑。那晚,他梦到一男孩。他问对方名字。对方说,罗苍黎。
1979年,我的父亲八岁,在文镇老街旁的江边,目睹了罗苍黎被执行死刑的场面。估计为了分散围观的人群,不知从哪传出风声——行刑地点在文镇高中的操场(行刑那日一早,在这举行了对罗苍黎的宣判大会),还有一种说法是在青阳郑村的一大片桑葚林中。那天,武警在离操场几里开外的江边,围成半圆,挡住众人,半圆圆心处,两人架住罗苍黎,他虚弱无力。边上站着法医。一辆车停在附近文镇剧场门前,下来一人,一身白衣,肩背步枪,朝向江边,往罗苍黎走去。人群突然骚动,在武警的指挥下劈开一条道,辟易道侧。
时至正午,众人本该挥汗如雨,却并不觉得热。没有人知道这是死亡带来的一种清凉。我父亲也不知。他看到罗苍黎的膝关节后被踢了两脚,跪倒。他注意到罗苍黎脖子上紧紧系着一根细绳,他极力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押他的两人退后,那白衣人往前,离罗苍黎三米远,站定,从肩上取下枪,拉出枪栓,装填好子弹,上膛,瞄准罗苍黎的后脑勺。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引起空气弯折,我父亲没看清子弹,只见水面起了小波纹,罗苍黎倒地不起。那白衣人收好枪,即折返上车,开车离去。我父亲离得这么近,也没看清白衣人的脸,可能是注意力全在罗苍黎身上,行刑人则像一道白光。法医给尸体拍了照,之前架着罗苍黎的两人将他尸体翻身,法医又拍了一张,尸体才被移走。操场正中的血迹被迅速清理干净,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结束后,太阳依旧明晃晃。
这件事,对我父亲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影响。一连数晚,他接连做噩梦,梦到那个行刑的白衣人,还有罗苍黎倒地后流出的血混杂着脑浆。初中辍学后,我父亲跟师傅学了两年手艺,做起了木匠。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罗美珍(后来成为我妈)。他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对方,都是姓罗,也都是湖沿村人,你和罗苍黎是亲戚吗?对方回答,不是。我父亲方才安心给罗美珍写了三年情书。
二
陈海军,五十多岁,光棍一条,赋闲在家三十余年。虽然名字叫陈海军,但他这辈子没见过海,更没当过海军。
他去过包围着村的镇,最远抵达吞掉镇的城。村里人说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没考上大学后,脑子里的筋没扭转过来,变得神智不清,偶尔嘴里咕哝着说个不停。但大部分时间,他说话倒也正常。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裹着一件军大衣。
陈海军身材瘦削,从脑袋到手脚都瘦长。胡茬稀疏,间杂白灰。牙齿焦黄,多半是吸烟导致。眼球倒不混浊,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的瞳孔不能映出周遭,像口井,能把一切都吸了进去。眼睑下,颇多皱纹。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股压抑从他身体里往外窜,但只找到了脸这个出口。脸消灭了一部分的压抑,但留下了压抑后的残迹,沟壑纵横,没有血色。
他喜欢贴着正午的空气走。正午的空气陡峭而坚固,像是悬崖的山壁。往下是万丈深渊,那种冷飕飕的绝望让他即便在大热天也裹住军大衣。有时,烈日当空,他颤抖不已。他从一切常识的边缘掠过,他也乐于看到人们眼中对他掩饰着的轻蔑。他胡子浓密,从不用剃刀刮,所有和他打交道的刀子、刀片,都被他用来削瓦片。他像日游神一樣在村子里游荡,只是为了找瓦片,能让他在墙壁上方便写字。红瓦青瓦都有,倘若还完整,他便猛地一摔,摔成几片碎瓦后,再拾进口袋。时常有几只横行的鸡,被他吓得猛地扑扇翅膀,把灰尘搅进空气,飞回鸡埘。
我本科毕业后,在家待业,方和陈海军熟起来。我在一个二本学校的建筑系读了五年,毕业这年,却因行情不好没找到工作,研究生也没考上,便悻悻返乡。老宅拆了一半,留了一半,缺口用红砖堵上,像是某种生物的残骸。父母叫来两个泥瓦匠,两个木匠,两个小工,在老宅一半的旧址上盖新房。地梁已浇筑完。水泥搅拌机轰鸣,尘土飞扬。父母仍住老宅,而我的房间被砍断,无处可住。父亲说:“和隔壁陈老师打了招呼,在他家老宅腾出一间房,让你暂住。”陈老师在文镇小学当数学老师,教过我。陈海军是陈老师弟弟,住楼下,我住楼上。陈老师另建新宅后,把旧宅留给陈海军住。到饭点,陈海军就往新宅走去。
母亲担心陈海军有点疯癫,嘱托我少跟他接触。我说晓得的。但我父亲一直认为陈海军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看了很多书,只是时运不济。母亲说:“没见哪个知识分子这么大热天还穿军大衣的。”父亲说:“他们家的人向来会读书,还有一个去美国的。”父亲指的是陈海军他哥陈开愚,不守细行,但有出息,远近闻名。母亲不语。
好在陈家老宅就在隔壁,母亲在我家门口大喊一声,我在陈宅二楼的房里都能听见。她让我一日三餐回家里来吃。我住那边后,母亲不时会买点水果,带到陈宅,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或把水果切一大盘:有苹果、番石榴、菠萝。她叫我下楼吃的同时,也会碍于情面喊陈海军来吃。但陈海军从不吃,除了每天例行吃饭、上厕所,正午出门找瓦片,并在老宅粉刷后的外墙上用瓦片写字外,他不出房间。
他写的字,和韩文的字形相似。只要写满一面墙,他哥就泼上水,把它们抹掉,墙壁顿时像村子的良心一样干净。但他会继续写,屡教不改。一个下午,我在自家吃完午饭,准备回陈宅的房间。出门,工人们已在午休,只有水泥搅拌机还在转个不停。看他又在外面刻字,我问:“写的什么?”他说:“在造字。汉字太复杂了,可以简化笔画组合。”我说:“你这造得太像韩文。”他摇摇头,说不懂韩文。我心想,既然没人会看几本书,为什么这个时代还有人热衷于造字。这和他一年到头穿军大衣一样不可思议。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仓颉,被困在他的军大衣里了。
我问他:“你热不热啊?”他说:“以前的冰棍不都放在棉被箱里的吗?”我说:“冰棍是冷的,你是热的,一个越裹越冷,另一个越裹越热。”我又说:“我们初中班主任骂人时,总说‘死了都不晓得脚冷,当年读书,我们经常会讨论这话究竟是啥鸟意思。”他一愣,说道:“我倒不觉得热。”他不苟言笑,有些局促。我打算今后不开他玩笑了。
为了打破僵局,让他放松,我作势要回房间。他却眼角一眯,把瓦片收进口袋,吐了一口痰,说道:“给你看样东西。”于是,他把我领向房间。他的房间临近厨房。厨房仅一层高,和宅子连着。我小时候,陈老师家还住这。有一次,我把石头扔向厨房屋顶,石头顺着瓦片滚动,挑了个空隙,掉下去。锅恰好没盖住,石头落到煮沸的汤里。这场意外,以我妈赔了他家一篮子鸡蛋而结束。
老房子隔热好,他房间凉快,弥漫着樟脑球和旧木的气息。房内摆设简单,床和书桌之间的地上摊满书,堆了十几摞。书桌对着窗户,上面搁了几本书,最醒目的是两大本快散架的字典,粗壮得如同叠了三块砖。明亮的光斑从书桌上一直生长到地上。地上有几个被踩扁的烟头。房内没有多余装饰。不知村里人为什么觉得他疯,可能身在农村还惦记看书,这行为本身非疯即傻。房里一角,有个蛇皮袋,塞满的碎瓦急欲从口子里挣脱出来。他从书桌上抽出一个本子,递给我说:“这人真了不得。”他立即点上了一根烟,慢慢吞吐起来。
我看了眼封面,题目是手写的,叫《无梦楼日记》。这个本子不厚也不薄。我问他:“从哪拿来的?”他说:“你父亲给我的。你家盖新房,从你家老宅二楼搬下来一箱书。你父亲看我盯了很久,跟我说想看哪本就拿走。我挑了这本日记,以及两本没了封面的字典。”我说:“我父亲总爱把东西送人,我小时候的几抽屉磁带,都被他送给了陈为杰,有次,我发现路上满地磁带条,都是陈为杰抽出来糟蹋的。这人其实不听歌。还有几箱子‘老佛书(方言,即小人书),都给了我二婶她弟。对方威胁我父亲,不给这几箱书,就不让他姐嫁过来。”陈海军说:“当时要是不嫁就好了,你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烂事。”我说:“你是明眼人。”我和他目光撞上,闪避不及。他的眼神是井底的水,凉丝丝,莫名让人害怕。
我说:“你不闻窗外事,居然能知道这些家长里短。”他说:“我知道不少事。”他说话时,脸上常会流露不自在的神情,少有欢欣。
陈海军指的二楼,其实是我家老宅的屋顶层,杉树木梁密拼,上铺木板,堆满杂物,但留有一个长方形口子。无楼梯可达,得需要独立梯子架好,才能上去。我怕爬这种梯子。小时候,被父母好说歹说骗上去一回,看到个大木柜,我大叫:“家里怎么有棺材?”父亲高兴极了:“好啊,有官有财。”后来才知那是个盛谷子的木箱。可见,那里该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家二楼向来有老鼠和蟑螂,这个本子倒也没被咬得不成樣。翻开《无梦楼日记》,是本日记,日期都标在文末,并非每天都记,作者很随性,隔一天或隔一月,都有可能。有时拉拉杂杂写上千字,有时只有寥寥几个字。日记从1974年(我所能辨认出的最远的年份)记到1979年。前面部分,字迹清秀,用黑墨水,也用蓝墨水;越往后越潦草,字迹如裂纹,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痉挛,像是一片虚幻的森林,枝蔓盘根错节,极难认。日记最后被撕了很多页。
陈海军提醒道:“你看看扉页的名字。”
我往回翻,那名字小如蝇头:罗苍黎。
三
罗苍黎的这本日记,为什么会在我家楼上?那晚,我问了父亲方知。
1979年,罗苍黎被枪毙后的某个晚上,他们一家从湖沿村消失了,搬走了所有家当。我的外公罗九寿,那时当村支书,擅于为人处世。罗苍黎老父搬家前,没告知别人,只告知了我外公。罗父说:“苍黎现在犯下这事,我们也没脸面在村里待下去。他爱读书,有一箱子书,扔了可惜,留给你。”我外公没上过学,全靠自学当上村支书,村里人都知道他爱看书。罗父叹息道:“你说啊,人要是犯了事,读再多书能有什么用?”我外公收下书,并跟他们说,好好活着。我父母结婚后,有一年,父亲发现了这箱子书。我外公说:“是罗苍黎的,你要是读得进去,就全拿走。”这堆书被我父亲分了三次,用自行车带回了家。最后一次,他把箱子也运了回来。
那一箱书,都是罗苍黎的藏书。罗家祖上出过几个读书人,后来虽然家道没落,但家里人对于买书,从不吝惜。五十年代初散佚不少,罗父偷偷藏住一小部分,传给罗苍黎。罗苍黎为人极为谨慎,所以这堆书在那年头从未被发现过。
好多书都翻卷了,发黄变褐。里头最惹眼的是两本快要裂开的外文字典,早已没了封皮,一本是德语,另一本是英语。和哲学有关的书基本都是英文或德文,被翻得皱巴巴:有《存在与时间》《时间与自由意志》《纯粹理性批判》等。也有中文的,比如人民出版社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商务印书馆的《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王国维的《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里的一些篇章。此外,还有不少手抄书,那年代有不少白皮本从内部流传出来,大家借来借去,整本整本地抄。罗苍黎从哪借这些书来抄,不得而知,或许是从下乡的知青那。一箱子书里保留得还算完整的,则是民国时期出版的西方文学作品,但书名很难和现在的译名一一对应,诸如《块肉余生录》《魔侠传》《吟边燕语》等。鲁迅的书不少,封面上基本都盖上“宣传科”字样的圆戳。但是被翻得最皱的,是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由北新书局出版。
我父亲虽然爱看书,但他只爱看《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情节传奇的章回体小说。罗苍黎的书会引起他头痛。为了顾全身体,我父亲把这箱书全搬到了二楼,和谷子待在一起。《无梦楼日记》就夹在这箱书中。
我问父亲:“罗苍黎为什么会被枪毙?”父亲说:“当时,他同村的未婚妻失踪了。一个月后,有人在一个池塘里撒网捕鱼,拉网时,网被扯住,下水,伸手去摸,结果摸到早已泡胀的尸体。那人大叫一声,差点晕在水里。事发后,罗苍黎投案自首,供认不讳。原来是他把同村的未婚妻杀了,绑在石板上,沉到池塘里,还特地选了水泵房附近丢下去,因为那里水最深。尸体没发现前,不知是不是尸体腐化的缘故,池塘里鱼变得又多又肥,很多人去捕。”
我说:“他为何杀人?”父亲说:“具体原因不详,他们家早离开了湖沿村。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罗苍黎的案件。大家说他也算是才俊了,在中学当老师,都奇怪他怎么会杀人。估计他在学校认识了别的女老师,有再往上爬的野心吧。”
夜饭后,我回陈家老宅的房间,走上楼梯前,看到陈海军的房间里有光漏出。到房间后,我翻开了《无梦楼日记》,从头开始读。窗外,乌云涌动,如墨晕开。月轮倒像是贴进了云里,只有周边三倍于它的直径范围的云层是亮的、透的,白惨惨,被抽掉了鲜活的红色和橘黄色。如果这月鼓胀起来,倒像是毫无血色的人脸。
连续三天,基本看完四分之三。很难想象,七十年代的湖沿村,有这样一个罗苍黎,整日愁眉苦脸地思考哲学和情感,他也算是位异人了。如果没被枪毙,他大概能成为八十年代先锋派的一员。他的日记,奇妙又不真实,和那个时代的日常、风波,毫无关系。如一座孤岛,还需有上万年的地壳运动,才能在不远处形成另一座岛,与其隔水相望;又如处在台风眼,外头的摧枯拉朽和众声喧哗,环绕着中心,却抵达不了中心。
我把他日记中的内容摘录了一部分,因年代已久,墨水洇开后,字迹难认,再加上虫蛀,记下时难免有错误,但尽数保留。
四
这本日记,像后来八十年代的先锋派的写作,有一些共同的母题:死亡、衰败、恐惧、时间、虚无、现实、神秘主义,等等。1975年后,他只关注时间。
1974年2月17日,罗苍黎写道:“正午同夜晚一样,让它向我呈现。大多数时候,它是缓慢的,如温热的潮水淹没了我。但有时,它是跳跃的,暴烈的,让我既偏执又狂怒。它像恶习与邪气一样。人自愿深陷其中,因为它迷人。它和我互相绞杀,无休无止。”我猜测他写的是欲望。
2月26日:“每一天,我的心灵与肉体都在一寸寸老去,死掉。而另一个生命在生长,他以我的死为养料。敲骨吸髓。”3月19日:“夜色苍茫,而我对着死神写作,他挺立在惨白的月色里,吃吃地笑。”6月23日:“死亡,就是想到死亡的时刻。”
1975年,身为中学历史老师的罗苍黎对哲学有了兴趣。他估计是对照着字典看哲学原著,德语和英语两本字典,早已破烂不堪。但在他的日记里,很少出现哲学的各种概念,他的思考更文学化。
这年的5月9日:“不知何以会对哲学有了兴趣,但其实我并非对所有哲学问题都有兴趣,我钟情于‘时间。从柏格森到海德格尔,不少哲学家论述过时间,但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真正信服。我教历史,研究历史。历史正是由时间构成。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历史,而是自我。自我也是由时间构成的。我记得清从小到大的绝大部分事。”
同一年的7月13日,他起初字迹还算正常,主要在记录古希腊的普鲁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构成一样事物的要素尽皆被替换后,它还是本来的它吗?随后,他写下:“如果把构成现实的旧材料(记忆)不断替换下来,用于建造梦境,那么梦是否也能成为另一种现实。倘若如此,那个梦会是……”最后几句话里的字极不正常,似乎难掩惊怖,但还能辨认出字的骨架。日记后四分之一的笔迹,是把这类本就不正常的字再撑破,绝筋折骨。
1975年的下半年日记,经常只是简单几行:“整宿失眠。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梦到……”“我唯一信任的,就是往复循环的时间。死者的重生,生者的死去。”12月11日,他记录的是:“(前面不知是被老鼠还是蟑螂咬成缺口)……越來越清晰了。为了免于再次梦见……(字迹不清,有涂抹痕迹)永无终了……黑黪黪……我必须保持清醒。”
到了1976年,我怀疑他恋爱了。不知是否是遇到了他的未婚妻。他写下的东西不再和哲学或任何思辨性的内容有关。
这一年的6月13日,他写道:“见到你时,是一个热天午后。从这个时刻开始,我要告别那些我思考过的哲学。都离开我吧!跟生命本身相比,任何概念都是虚弱无力的。在现实世界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另外的个体。那种幸福的感觉,既浓烈又实实在在。时间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几个瞬间,除了幸福,什么都没有。在这些时刻,我坐在你身边。午后的谷场。”
仅隔了一天,6月14日:“眺望窗外的农田。此前,我是多么厌恶这里啊:这里的泥泞,绵绵不绝的梅雨天,总是这些空寂的稻田、树林,无限延伸的泥径,还有暗淡的远山。无彼无此,无远无近。但当积云里浮现你的青色,我觉得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外面的天亮起时,我在想着你。外面的天,逐渐暗下去后,我还在想着你。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只有你的笑声在耳边重复。”
1976和1977这两年,他的日记里充满了恋爱中的人的快乐与迷惘。他似乎陷在一种三角恋式的纠葛里,且他苦恋的那人,并不知晓他的暗恋。第二天的日记,会推翻第一天日记里确定无疑的爱恋,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爱对方,同时又异常焦灼,怕真的被遗弃。第三天的日记,对那人的渴求越来越强烈,会指责第二天自我的游离不定,但也会把导致自己情绪化或神经质的原因,归结于一个若隐若现的对象的出现,这对象既无名字也无性别。这两年的日记,太多诸如此类的自我折磨,歇斯底里,以及难以压抑的情欲(非常隐晦)。爱恋中的人,要么是圣徒,要么是魔鬼。
1978年,在他被枪毙的前一年,他大概分手了。7月8日:“惶惶然,幸福之后要求更多的幸福……(字迹模糊)不知所以……本想忘记……毁了一切……分离……不再相会……别再发明希望……看一眼外面,你的……又浮现了……(字迹不清)声音、气味,依然如故……不可抗拒……各自目的……(墨水洇开)空无一物……道路乖远,风烟阻绝。”这篇,像是被雨打过,水渍漫漶。整整三页,只看得清这些散乱的词句。
但既有这沉痛的分别,词意悲苦,言语哀伤,他所念的对象,想必也不是未婚妻,而是另有其人。
8月9日,他写道:“那个形象(“形象”这两个字被划了好几道,把纸页划破)又浮现了。当我越想那忒修斯之船,就越确定逃出的方式,准确无疑。”8月10日:“我爱上死亡,但不是那种真正的死亡,而是知道将要死去却不必真正去死。这样能减轻痛苦。”8月11日,只有四个字:“秘密暴露。”这一天之后,字体分崩离析,看不出他写了什么。
秘密是什么?
五
罗苍黎的日记,经常让我如坠梦中,失魂落魄。
某天,吃完午饭,看到陈海军在“造字”。我站到他身后。满满一墙的古怪文字,纷纭错乱,源源不绝。他似乎把汉字打散后又重组了一番。每个新字,确实变得简单了,但又很雷同。我问道:“你认得出自己写了什么吗?”他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瓦片突然掉下。大概是沉迷创造,没听出我的声音。他快速捡起,转身,略有窘态,说道:“都是自己的小孩,有什么认不得的。”
我说:“那你的脑子一定是个庞大的字库。造了多少字了?”他说:“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我叫道:“太精确了!常用汉字也才三四千个吧。”他说:“我今年五十四岁,活过多少天和造多少字的数量差不多一样。说不上是造,是简化才差不多。汉字总数有几万个。到我死,也没法从无中造字。”我说:“可惜之前的字,都被你哥擦掉了。”他说:“我脑子里的擦不掉。”
我说:“你做这事,意义为何?”刚说出口,我便为提这问题后悔了。他苦笑:“没有意义,但毕竟这件荒谬的事我都干了三十多年了。只能继续做下去。”我很惊讶他用“荒谬”来形容自己的行为。我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像他说的话一样虚无缥缈了起来。众人说他疯,我却找不见他疯的迹象。不过,表情如果有“温度”,那他的“温度”就是恒定的,且一直低温。难怪他把自己装在军大衣里。
我说:“上万个字,最后都要归于虚无。”他说:“不一定是虚无。如果把生命分散成上万份,谁也保不准它们能创造出些别的什么。”说完,他又补充道:“我不确定。”我说:“你在用死掉的时间,对抗成为灰烬的时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在农村,这样一个人,多怪异啊。他看向我,眼神冷峻,令我一阵冷颤(这可是大热天啊)。他的目光捕住我念头,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人每天都在死去。而陈海军死掉一部分,就造一个字。那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字,永驻在头脑里,却不能组成一支军队供他检阅。它们都是死掉的时间的象征。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尸骸。宇宙里处处是我们的尸体,组成了长长银河。
我家的工地上,钻头乱颤,噪声扰人。但很奇怪,声音没有把我们吞掉,倒像把我们远远推了出去。
日影渐斜,他抽起烟来。
他问我:“那本日记,你看了吗?”我说:“看了。真是个充满秘密的人。罗苍黎肯定爱过什么人啊。”陈海军说:“我知道。”我问:“你见过他?”他说:“那当然。那时,我表哥开愚,和一个叫严凤音的下乡知青,关系很好。为此,开愚还被押到台上批斗过。后来,他编了一句方言的顺口溜:为屌快活为屌苦,为屌还要见官府,为屌还要打屁股。”
我笑出声:“陈开愚的这句顺口溜,流传得极广,我爷爷都念叨过。但和罗苍黎有什么关系?”陈海军把表哥陈开愚唤作开愚,颇为亲昵,倒让我有点不习惯,和他平日冷冷的语调不同,他的表情一改平素的严肃,难得“升温”。
陈海军说:“我哥大我十五岁,我和他玩不到一起。而开愚大我七岁,我天天跟在开愚后面,赚工分。我年纪小,只能赚三个工分。开愚赚七到八个。”他接着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罗苍黎经常来我们村,和开愚及严凤音一起。开愚生性风流,玩世不恭。罗苍黎寡言少语,经常蹲在田间地头,抽根烟,望着他们。开愚被批斗那次,我看台下的罗苍黎的眼睛肿得通红。严凤音回城后,罗苍黎还来过几次,最后一次和开愚闹僵了,开愚推开罗苍黎。罗苍黎索性坐在田埂上抽烟,一直到天黑。此后,他没有再来过。”
我问:“那时候,罗苍黎有没有犯下那案件?”陈海军说:“不清楚。犯了也没被发现。”
我说:“罗苍黎可能和你表哥都喜欢严凤音。但他生性不善言语,只能看着梦破碎掉。你看,他把自己的日记叫做《无梦楼日记》。”陈海军说:“那也不至于杀人。”
我说:“听说你表哥后来去了美国?”他说:“是的。1978年恢复高考,要让村大队推选一个名额。开愚和我哥是村里书读得最好的两位,他俩白天在大队干活,晚上关起门来读书,暗中较劲。但我姨比我妈更会钻关系。最后这名额落到了开愚头上。他去浙江大学后,没有再回过乡里,一路读下去,去了美国。那件事后,我们两家不再有往来。”我说:“听我父亲说,有一年他从美国回来,把他父母的骨灰也接走了?”他说:“是的。那时候兴土葬,但开愚坚决要让父母火化。他让亲戚们先把他父母的骨灰盒放在家里的谷仓里,盖上谷子,以免受潮。自美国回来后,他开了谷仓,拨开稻谷,取出骨灰盒,在堂屋前祭奠。他回美国时,带走了两个骨灰盒,此后没有再回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的声音逐渐沙哑、低沉。
我说:“那是什么时候?”他说:“86年还是87年,记不清了。”我说:“那时离罗苍黎被枪毙好久了。”我看他有点出神,目光暗淡下去,少了凌厉,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
阳光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天地灰蒙蒙。才是午后,已有些昏暗。看似即将落雨,但乌云倒没有着急往这边赶,而是聚集在西面。记忆泛起的涟漪,令他的注意力分散,心意恍惚。他把手中的瓦片往远处一扔,眼睛随着那弧线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沟壑略微颤动,像是为了承接即将纷纷落下的雨点。他拍了几下手上的灰尘,走进房间。
我没在罗苍黎的日记里,发现他的那种出人头地的野心。那桩凶杀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并不清楚。罗苍黎的日记,有太多这样难解的地方。比如,他那么抗拒梦到的那个形象是什么?以及他要逃的方式是什么?
晚上,我反复翻《无梦楼日记》,打了个哈欠,面前却浮现出了陈海军的脸,甚至闪过一个念头:陈海军伪造了那本日記,假托“罗苍黎”之名。罗苍黎永远浮在所有想象的场景之上,近乎虚构。但究竟如何,倒也无关紧要。体会过纠缠如毒蛇的绝望者,必定也感受过那蛇的冰凉,需要裹紧军大衣才能抵御住冷。渐渐地,他成了一条蛇。突然,那军大衣塌下,软塌塌地落在地上,像一块蜕掉的蛇皮。陈海军不见了。
头沉沉往下一坠,猛然一惊。是梦。窗外,夜的腹地,有隐隐而来的隆隆雷声。
六
一晚,月明星稀,有虫鸣,风凉似水。
我下楼,见陈海军的房里依旧有光。上楼取了罗苍黎的日记后,又下楼敲门。
我问他:“你看得懂后四分之一的内容吗?”他说:“你看我在外墙上造了这么多字,他那些字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我连张旭的草书都识得。”又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人真了不起。如果他只是写前四分之三,他顶多是伤感的文学青年罢了。我说他了不起,是因为后面的部分。”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罗苍黎这人拆分了时间。我都怀疑他没有死。你记不记得有一篇日记里,他提到忒修斯之船?”我说:“记得。他假设现实不断成为梦的原材料,梦也就变得和现实相仿。”
他说:“对,他创造了另外一个罗苍黎。在梦中,他把过去的时间一块块拆分,去组合成梦中的罗苍黎。人的自我,说到底就是过去时间的总和。而那个梦中的罗苍黎,吞掉现实中的罗苍黎的时间。”我说:“就像貘吃梦一样。”
他说:“不一样,他不是喂梦,而是喂时间。他把过去的自己割开,丢过去。如同佛经里的舍身饲虎。我给你读一点后面的部分。”
陈海军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仿佛是为了调动他的神经去适应罗苍黎的文字。他俩懂好多东西,却都是多不合时宜的人啊。
七
以下为陈海军给我读的,具体日期没念。
“有那么一刻,我周围那些光秃秃的风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碎片在我眼前漂流。要抵达这个世界不是从一个点穿越到另一点,而是通过向自身的回溯,来抵达更理想的世界。我们是另一个世界在此地投下的阴影。
“……(前头的字迹,连陈海军也没认清)没有柏格森所谓的绵延,不一定非要把意识状态并列起来,才能获得感知。时间总在分岔,断裂,延展,压缩。我们自由组合着时间。组合的形式本身,构成了自我。但所谓的自由组合里的‘自由,其实也是虚幻的。我们未尝不是处在一种必然性之中。
“我们的局限在于我们只能单向地经历时间。因为不可逆,人发明了‘因‘果。但如果人跳脱出这种局限来反观,就能看到‘因与‘果或许是颠倒的,甚至可能根本不再存在因果。化学课上说,鬼火(又叫磷火)的产生是因为人和动物的尸体腐烂时分解出了磷化氢这种物质,它自燃,产生了火焰。因此,不存在所谓的灵魂或鬼魂。但如果换一种角度来想:正因为有灵魂或鬼魂的存在,这种‘存在导致了‘磷化氢的产生,有了鬼火。磷化氢是果,而不是因。这样一想,世界是不是变得可怕不少?
“唐传奇里有篇《南柯太守传》。淳于棼在梦里经历了一世,梦醒后,经友人指点,料想是狐仙所为。于是砍了一棵古槐树,果然发现了一个蚂蚁洞,蚂蚁洞里的空间和他梦中经历的宫殿完全一致。这故事中,狐狸木媚,乃造梦之因,淳于棼的大梦是果。可如果梦是因呢?如果现实是因梦而生?那么,淳于棼岂不是用梦再造了现实。淳于棼才是仙。
“自第一次梦到叫罗苍黎的小孩后,睡前只要不断心理暗示,我总是还能再次梦到他。我害怕他。有几年时间里,他那么小,好似一幅静止的画。有一晚,睡前,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努力去构想他,让他更像我?我确实这么做了,并且发现自己在梦中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无所不能。我构想他的脸,让他戴好眼镜,梳好头发。活脱脱的就是我。
“我还能和他对话。梦里,我不断跟他复述我的记忆,直到这些记忆成为他本人的记忆。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些记忆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仅仅是我的一个梦。”
陈海军说,这段文字下面隔了四五行,还补充了一小句:“而我,又是谁的梦呢?”
“但是我陷入越深,事情变得越可怕起来。他太像我了。如果我让他在手上划一道。我生怕等我醒来,自己手上真的会出现一道伤疤。
“真可怕。又是噩梦。自从晚上不睡觉后,我整天病恹恹,中午在学校不再吃饭,补两个小时的觉。可是中午的梦,让那个小孩更清晰,像是能一脚跨出梦和现实的边界。
“……(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缺口,疑似用刻刀划开后挖掉)遇到他后,有两年时间,我不再梦到那个梦里的罗苍黎。直到……(字迹不清)结局的到来,我才又梦到……罗苍黎变得更加清晰,好像随时能从梦里走出来,替代……(内容不详)”
八
读罢,陈海军说:“还有些内容我也认不清。”我说:“怪可怕的。被你说得心里发毛。”暗影从窗前掠过。夜里,有鸟南飞。动荡又寂静。
他说:“那个梦中的形象逐渐现实化,最后跨了过来,代替他去死。我怀疑罗苍黎没有死。他很可能活在另外一个地方。梦中的罗苍黎,替他去死了。”
我脊背发凉:“如果有两个罗苍黎,现实中的那个得如何逃出?毕竟最后大家只见到一个罗苍黎被枪毙了啊。我父亲就见到了。”
他说:“亲眼见的,便是真的?”他说这话,如同念了鲁迅的那句“从来如此,便对么”。他说:“有些内容没看清,但我觉得他有办法。”
他立即岔开话题:“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罗苍黎喜欢的是开愚。”他拿着烟的手不禁发抖:“因为他在日记里用了‘他。先前看时,没注意到,以为是在说梦中的小孩。他可能喜欢开愚,被未婚妻发现了。”他盯住我,仿佛在求证。
我难掩惊诧:“很有可能!那个年代,这是一桩大丑闻。撕去的几页,大概是泄露了信息。”他神情黯然,我似乎看到他微微摇头,但不确定。他难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日记里被撕后的残边,犹如空中俯望山林,层层叠叠的一片中,那被砍伐后留下的坑坑洞洞,尤为显眼。目之所及,只余斧痕错亂。
找不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和枝枝节节,或许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让那两个人的关系互相渗透。但这日记是荒郊野外的密林,是冰冷、死灰的月下的乌黑树影,组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
陈海军说:“很奇怪的是,他的日记一直记到了他死之后的一个月后。”他的声音,像在勾勒一个幻影。他嘴里吐出白灰的烟雾,似有若无的影。
我听得浑身奇冷:“你别吓人。”但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问道:“那一个月里,他记了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若有警觉,回过神来说:“骗你的。其实我也没看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字。”
我说:“那你刚刚怎么读得和真的似的?”
他表情忽地阴晴不定:“我把别的书里的内容请来串门了。”我呼了一口气,半信半疑。他那张长脸更显陌生。
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很羡慕罗苍黎。”我问他为什么。他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他低头把日记搁下,脸色苍白。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对等的沉默回应他的沉默。
黑夜真是浓重啊,连此刻蓦然的狗吠,也丝毫划不破它,反倒被吸纳了进去。
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不便打搅。我拿上日记,逃离似的上了楼。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户还是用的插销,白天为了防止我家造房时的灰尘进来,窗一般都关着,到晚上再开。起身开窗,用风钩钩住。四野有浓雾,并有缓缓飘动的蓝色光点。是鬼火吗?我想。那本日记,被随手翻到最后几页,字像一个个孤魂野鬼,盯着我。我立马移开目光,合上日记。
鸡叫。狗吠。没过多久,就只剩下无尽的黑。
九
在那之后,陈海军经常喃喃自语。即便走近,我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如同悲咽,情不自堪。只见他嘴巴在动,像个溺水者,明明发出声音,却传不到别人耳里。但岸边也只有我一人,我救不了他。
那个夏天,这个村子里,一个无业者和一个村民眼里的疯子,曾一起讨论过一个死刑犯的日记。我很多次想象过罗苍黎的样子,那么具体,却又近乎抽象,犹如一簇光亮。现在,当我回忆起那个夏天,甚至连记忆本身也不真实。我们像是鱼游在水中,要寻觅那游过的踪迹,很有难度。记忆和虚构,都是能互相融入的水。虽然我确凿地记得,陈海军的眼神逐渐失去原先的锐利,不再是刀锋,而是薄雾般弥散着。
他不再在村子里找瓦片了。他会沿着那条柏油马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走到湖沿村。村里小孩拿石头和碎砖瓦砸向他,他踢掉石头,捡起碎瓦,塞满口袋。阳光猛烈,把萬物烧得滚烫。湖沿村早已没了以前那种坑洼的泥地,房屋的影子落地上,轮廓清晰,切分开阳光。他穿过了它们,明暗变幻。他还穿着那件军大衣,远远望去,像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蛹。
他整个身子歪斜,走路横行。眼睛尽量朝下,生怕被什么东西绊住。有的小孩开始学他的走路姿势。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跌入深渊。
十
夏天结束后的一天,陈海军失踪了。
一个正午,陈老师见陈海军迟迟没去吃饭,就让他孙子陈睿过来叫他。陈睿没找见他,以为他在楼上房里。上楼,问我有没有见到陈海军。我说,没找见的话,估计是出门找瓦片了。陈睿回去后和陈老师说,陈海军去找瓦片了。陈老师想到那一整面被涂污的墙就心头来气。他给陈海军留了一碗饭,拨上菜,把其余碗碟收拾起来。一整个下午,也不见他来吃。陈老师心头荡过不安。那天晚上,陈海军仍然没有来吃饭。这么多年的习惯,怎么突然变了?陈老师猛拍大腿,念叨道:“坏了坏了。”他生平头一次报警。
过来一个警察,查看了他房间,没留下什么字条,连一个手写的字也没找见。他像是突然被唤走,随时能回来。大概只有我知道,他只看书,从不写,除了在屋外造字。
警察让陈老师形容陈海军的模样后,劝慰道:“一个大活人,消失不了。说不定去哪玩了,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陈老师明明指着自己脑袋,却说道:“他脑子不太正常。”警察说:“清醒了就回来了。”这时,警察注意到我,问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说:“是在中午。他突然上楼,敲我的房间门。以往,他从不上楼。我吃惊不小,但也没多想。他抱着两本大字典,跟我说,这俩书给你,本来就是你们家那一个木箱子里的。我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我突然意识到那名字马上要从嘴里蹦出,立即住口。警察倒也没在意,说道:“上楼看看。”
上楼,打开房门,警察伸手拎起我书桌上那本德语大字典。他大概低估了这字典的分量,拿起来时,手没夹稳,一滑,只抓住了前几页。于是,本就骨骼脆弱的字典终于散架了。纸页从锁线上断落,散了一地。很奇怪,看到这纸张散落的场面,我居然长吁一口气。警察连说抱歉,拿手揩了揩衣服,立马蹲下来捡。我赶紧说:“没事的,不过是一本字典而已。”警察跟着念:“一本字典而已。”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我的话,更怀歉意。我说:“这两本字典本就不打算再用了。那天,他给了我这两本字典后,我听到我妈喊我吃午饭,我立马跑了下去,甚至比他下楼还快。之后,没有再见到他。”一众人没再不尴不尬地晾在楼上,先后下楼。
陈海军没有再回来。陈家老宅前,陈海军最后刻下的那些字一直没被擦掉。陈老师认为只要不擦掉,陈海军就能回来。
我怀疑日记最后几页纸,罗苍黎记载了如何从现实“逃逸”出去的方法,被陈海军撕了下来,偷偷学了,没告诉我。但我没有证据。那年十一月,我找到了工作,只想忘掉这一切。陈海军失踪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我那个二婶总在村里蜚短流长,说我家坏话。新宅越接近封顶,她说得越激烈,往恶念里捕捉到不少风和影。
他消失后的一个晚上,一个又一个立体的汉字在我面前出现,直通云霄。我身心失重,脚踩上一个,轻轻一蹬,就能上到另一个字。它们如此纷繁,无边无际。有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吗?(应该更多,我相信他还活着)我心里默数着,到第三百多个时,我不由自主地坠落,忘了具体的数字。
上个月的某晚,我翻《酉阳杂俎》,看到《贝编》的3.31这条:“人渐死时,足后最令冷,出地狱之相也。”我这才突然明白,初中班主任那句“死了都不晓得脚冷”是很恶毒的骂人的话。这话,我和陈海军也提过。又莫名想到了他,看见了他房间里的那些光斑(空间没了深度,完全被斑点蒙住)。于是,我写了这篇文章。写作过程中,我打开许久未翻但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无梦楼日记》,摘了部分内容。这本日记过于“危险”,但我舍不得毁掉它。迟早有一天,我会将它藏到一个图书馆里。
后来,陈家老宅前的字被擦掉,陈家人也不再找陈海军了。毕竟,这个世界上少一个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者自叙:对我来说,小说就是向记忆招魂。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是记忆的镜子。而是说,记忆中的某些关键点(包括气味、声音等),会触发乃至生长出一篇小说。
《正午》是我真正意义上完成的第一篇小说,但比后来写的几篇小说发表得要晚。我确实在现实中遇到过在自家墙壁上造字之人,汲汲于创造简化的汉字,但新造之字的形体却像韩文。它是这篇小说在现实中的锚点。我着迷于一个福柯式的主题:造成偏执者疯癫的社会建构,以及这类人在一种特定的社会环境下的生存状态。此念头是写作这篇小说的驱动力。而之后,它生长出来的枝叶和事实没有了关系,它们是我新造出来的“现实”。我觉得这也是小说写作的美妙之处——它不等同于现实,它和现实有时大相径庭。它在现实中浮动,或脱离,或锚固,或潜入。记忆与现实的关系,也往往如此。记忆总是具有欺骗性,一如小说。
书写的过程当然是孤独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写小说是与心的一次次对话,招魂,让一些东西或毁灭,或重建。危险的事物总是迷人的。
章程,曾用笔名“一点儿乌干菜”,青年写作者、建筑师,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电影随笔集《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