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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长谈

2023-06-09吴昕孺

天涯 2023年2期
关键词:儿子

这家茶室丁鹏不常来。它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他从南边的住处开车过来,即便不是很堵的时候,也需要个把小时。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和儿子见面,一是离儿子工作的地方不远,也不是很近;二是有包间,交谈起来更为私密、方便;三是消费也不低,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单独请儿子喝茶,他又好不容易答应了,应该体面一点。

丁鹏以前总是发短信请儿子吃饭,儿子要么回复忙,要么索性不搭理。这次他学聪明了,我们这代人把吃饭看得很重,年轻人可能就不拿吃饭当回事,于是他换了个法子,小心翼翼地请他喝茶。开始得到的回复也是忙,这倒在他的心理预设之內,他不比往日更失落。一件丢失的贵重物品能找回来的概率几乎为零,他和儿子之间好歹还有联系,虽然稀疏得就像秃子的头发,他也应该感到幸运了。真正幸运的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距离儿子回复“忙”之后将近五小时,他收到儿子发来的短信:可以。他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好几分钟,揣摸着应该是今晚可以一起喝茶的意思吧。不便多问,丁鹏先打电话给这家茶室订了包间,再把这一信息转给儿子。又是好久没有回音,弄得他不时盯着手机看,二十多分钟后终于盼来一个“好”字,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不过下面这句又让他咯噔一下:“我们之间有些问题确实要解决了。”

他并不是怕这句话,而是这句话让他反思自己,这么想和儿子单独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除了血缘亲情的牵引之外,潜意识里是否也想“解决”某些“问题”呢?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这是次要的。有些东西一成“问题”便无法解决,而有些“问题”一经解决就不再是问题。自从两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后,他们偶尔短信联系,今天还能答应和他一起喝茶,这在无法解决的问题里面,又算得上是一个已经解决的问题。在他看来,“问题”与“解决”都是不太具有实际意义的词,年届半百,他能想得到的最具实际意义的词是——和解,或者说白了,是“妥协”。和解更复杂,它牵涉到不同角色、诸多元素的互动,而妥协是单方面的,是可以一个人说了算的,“协”往往是和自己商定。

一位长相秀美的女服务员将他领到17号包间。还没落座,他先给儿子发了短信,说自己到了,嘱儿子慢慢来。发完往餐桌上一搁,手机黑屏后一直没亮,他也没有再去管它,而是一边啜饮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一边安静地坐着,仿佛他来这里除此之外别无他事。笠形吊灯散发出一种带雾状的淡黄色光芒,竹帘低垂,外面人声迸溅,却不喧闹,反而衬出一片幽深。这地方选对了。他想,没事的时候也可来坐坐。然而,没事谁又会来坐呢?他摇摇头,把自己的想法给否决了。过了十来分钟,竹帘掀开,他倏忽起身,是服务员进来加水,他对她抱歉地笑了笑。又过了十来分钟,竹帘还没动,他看到一个人影将它罩住了,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形象就坐到了他的对面。熟悉是因为这个形象从没离开过他的脑海,陌生则由于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变化和生长的形象。

不好意思,下班晚,路上又堵。

没关系,不堵才不正常。喝什么茶?

随便,也来杯绿茶吧。讲讲你的重要事情。

见你还不重要吗?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啦。

你偷换概念,明明说有重要事情想和我聊,而不是说要做“见我”这件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见我,那我就不会来了。

哦。你不是也说我们之间有些问题要解决,不见面如何解决?

没别的,我只是想问你,你当年离婚是不是有点“不管不顾”的味道。这四个字是我妈的原话。

嗯,这四个字基本上能概括我那时的态度。

你这样坦诚我倒是没想到。

如果连坦诚都做不到,我们坐在这里聊天就没有意义了。但一个词的含义是很丰富的,我的“不管不顾”和你妈理解的“不管不顾”有重合的部分,无疑也有更大的分歧。

讲具体一点。

你妈妈说的“不管不顾”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我不管家庭,不顾孩子,她的另一个表达是“抛妻弃子”。

我本来想说这个词的,怕你受不了。

我没那么脆弱,都百炼成钢了。“抛妻弃子”这个标签压得我好多年翻不得身。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用词的审慎。

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听这个词,更能够理解我妈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我妈告诉我,你离开我们实在是太卑鄙了,因为别的家庭除非一方出轨否则绝不会离婚,你如果出轨了,她至少还有恨你的理由。你不出轨而离婚,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她就像是被空气打败了。她宁愿输在另外一个女人手上,那还有对比,还可以去找别人的破绽。这样什么都没有,显得她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你知道吗,当连要恨你的理由你都不给她,那种没有理由的恨就像粉末溶进了她的血液里,你要想她这辈子不恨你是不可能的了。

幸好那些粉末没溶进你的血液里。

早就溶进去了,只是我的血液自净功能强大。

你还蛮自信的,我很欣慰。

我四岁就没了父亲,不自信,能倚赖谁呢!

你一直是有父亲的。

每个人都有父亲。按理,你给了我生命和基因,我不应该要求更多。但你给我留下的缺口实在是太大了,我差点没能填上。

很抱歉,孩子。

我宁愿做你的孙子,也不愿做你的儿子。从你这里听到“孩子”这个词,我觉得很别扭,虽然我不怀疑你现在的真诚。

说句心里话,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该不是为今天说这句话而执意离婚的吧?那你可以称得上一个“天才父亲”啦。更何况,如果你不走,天晓得我会如何,说不定现在在纽约或者伦敦发展呢。所以,我听到这句话并不开心,你表面上赞扬我,还不是在为自己开脱!

……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戳中了吧。即便你心里确实这么认为,也脱不了自我开脱的干系。我有什么值得你骄傲的,一个普通大学都差点没考上。我本来想随便读个职业院校算了,我读书很孬,每次考试都在班上最后十名。我妈气急败坏,说这简直是对她当年“学霸”称号的讽刺。高考出乎意料地上了本科线,别人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不一样,我被这次意外的胜利冲醒了:我原来也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一定非要有个父亲不可。

没有谁是靠父亲取得成功的。

说得对,但你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这句话。

我在信里写到过。

读初中时你的信我一封都没拆开,全都直接扔进废纸篓里了。

难怪从没收到你的回信。

你希望收到我的回信?

那还用说。当然希望,但也没指望。这两点加起来,才是我能一直坚持给你写信的理由。

看来这算得上我们之间一个最大的共同点。有时我们甚至指望陌生人帮我们指路,搭把手扶个东西,上公交车换个零钱,但我们从没指望过对方,所谓的父亲和儿子,来帮我们做点什么。

你认为真是这样吗?

六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妈带回来一个伯伯。我开始还挺喜欢他的,他很有耐心地陪我玩枪战游戏,教我下跳棋。可到了晚上,他还赖在我床上要给我读故事,我就不干了。我哭闹着把他推了出去。我妈骂我没礼貌,扇了我一巴掌,她一赌气也不给我读故事了。从此,我就一个人看故事,看着看着我会流泪,不是故事有多感人,而是我知道隔壁的乐乐和楼下的洋洋都是他们的爸爸给他们读故事。

……

那是我最指望你的时候,做梦都盼着哪一天从幼儿园回来,能看见你在家里。我脑海中无数次进行着这样的虚拟对话:爸爸,你这么久没回家,跑到哪儿去了?你说,我躲猫猫了,你老是找不到我,我只好自己出来了。就这样,我每天都希望有一个“自己出来”的爸爸,但天天落空。奇怪的是,天天落空,我还是以为第二天那个爸爸会“自己出来”,我竟然从不气馁。直到读小学之后,我明白了“离婚”这个词的含义,才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回到这个家,我不可能对你有什么指望了。

你有资格恨我。

资格?呵呵,听上去好像这是一项难得的奖励。这个资格是谁给我的,难不成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不合适,婚前好好了解一下呗,结个婚就猴急,像抢占山头似的。孩子都生下来了,还反悔,说走就走了,买东西退货也得讲个信用,把东西完整退回去,不能撂在那里不管又不给钱吧?

你讲得都很有道理,显示出了你这么多年学习和思考的水平,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你依然有你妈妈“学霸”的基因。但是,生活不是靠比喻能解决问题的,生活也不是打仗和做生意。或者说,打仗和做生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远远不能概括生活全部的复杂性。

你的意思是,在我四岁的时候,你“不管不顾”地离婚,是为了向我呈现“生活全部的复杂性”?

我没有这个意思。生活的复杂性是由生活本身来呈现的,不需要我特意去做什么。每个人都只是生活浩瀚海洋中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没你说的那么大能耐。

你能耐还是挺大的,能让一个女人对你恨成那个样子。我们初中时学到一个成语“恨之入骨”,别的同学听老师讲得脸红脖子粗都没弄明白,恨怎么能进到骨子里去,可我只要想起我妈每次提及你时,牙齿缝里都冒冷气的样子,就凄惨地会心一笑。你说她平时好端端一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像打错了针、吃错了药,立即嘴脸歪曲、容貌变形、神情可怕,每次吓得我像只缩头乌龟,大气都不敢出。那个时候的她,和我在故事和电视里看到的巫婆、妖怪、吸血鬼没有两样。我妈那脾气又臭又硬,她歇斯底里起来谁都挡不住,你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可我一转念,说不定她这样子就是你造成的呢!当年她如果不温存秀美,就是这样一个母老虎,你会和她结婚吗?

坦率地说吧,我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这些后果的思想准备。我有过最坏的打算:你也不认我这个父亲了!我宁愿孑然一身,孤苦一人,山穷水尽,死在养老院,也不愿意在那样的环境里消磨此生。这就是我的“不管不顾”。那时你才四岁,我也很年轻。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而我如果不出来,这一生就看得到天花板了。我承认,硬扛着和你妈离婚是一种出于自私的考虑,我真是顾不上你了。当然,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对你的爱不减,只要我能经常和你在一起,对你的影响和伤害就能减到最低。

潜意识里,你还是怪我妈。怪我妈不让你见我,不让你带我玩,怪我妈截断了我们父子之间的血肉联系。

我还真不怪谁了。想想你妈,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你终归也是我的儿子,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应该谢谢她。她恨我,是我该得的。谁也不是圣人。或许我当初不出来,比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好——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会更亲密些——虽然绝望之时曾有过后悔,但我从不认为那个发疯般的决定是个错误。我不是牙巴骨硬,也不是阿Q精神,而是越来越相信命运。

丁鹏在他儿子四岁那年春天,正式提出离婚。这个消息在亲友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在很多人看来,他们两口子应该算得上琴瑟和谐。丁鹏从部队转业之后,分到市人事局下面的二级机构考试中心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某中学数学老师骆娟,两人很快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儿子。像无数普通家庭那样,一切都是那么正常,看上去波澜不惊,自然而然;又像无数其他家庭那样,经历过恋爱的火热与缠绵,婚姻生活好比骤然冷却的岩浆,变得生硬,变得陡峭,变得棱角分明、狰狞可畏,谁撞上去,都得粉身碎骨。

他在部队练就一身钢筋铁骨,还断断续续上过半年文学写作班,虽然从没写成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打下了一点好底子。他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应付生活,应对现实。谈恋爱时,有朋友打趣说,骆娟是正牌大学生,你们在家里会很不相称。丁鹏不以为然,大不了在家里垫底呗,老婆第一,崽第二,老子当个“小三”。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那么想,我好歹是个军人,而且没有抽烟、喝酒、打牌之类的坏毛病,还喜欢读点书,崇尚文艺,配个大学生不至于掉份儿吧。

何况,他随了骆娟去她家——湖南南部一个县城的郊区,她爸爸妈妈对女儿找个军人特别首肯。骆娟的大姨父就是退伍后,回村當了民兵营长、治安主任,差点被选为村支书。大姨父参加过“抗美援朝”,曾卧在雪地里两天两夜,落下严重的静脉曲张和风湿病。听说外甥女找了个军人男朋友,他拄着根棍子翻过一座山,赶到妹妹家和丁鹏聊天。大姨父详细问询了现在军队里的情况,首长的酒量、训练的强度、干部的提拔,以及实战演习时的枪械品种。

丁鹏带骆娟回乡下老家,爸爸妈妈也是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儿子带女朋友回来了,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城里妹子。两张脸就像从油水里捞上来的,发亮。这个消息在长沙东乡靠近浏阳那个像指夹缝一样又窄又脏的山村里不胫而走,每天都有老中青幼各类村民来丁家串门,有的来借米,有的来找丢失的鸡,有的送来一小袋红薯片或者一蔸黄芽白,还有的索性不遮掩,说就是来看丁满爹家的城里媳妇的。那些天,丁家成为方圆十来里地的中心。骆娟像从天上某个蜂巢中掉落下来的一团蜜,其中的甜被村民们舔得干干净净,待到他们结婚之后,留给丁鹏的全是刺了。

丁鹏压根儿没有想到,恋爱期间他和骆娟各自的优势会在婚后迅速演变成对方眼里的“刺头”,仿佛结婚证是一面哈哈镜,一拿到手就竖立在两人之间,让他们的生活和形象完全扭曲、变形,看上去颇为般配的两个人恰如他那个乌鸦嘴朋友所说的,变得越来越“不相称”了。骆娟时刻炫示着自己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大学生身份,觉得“下嫁”丁鹏这样的粗人似乎比昭君出塞还苦、还冤,如果不是丁鹏使出了比人贩子还厉害的阴招让她纯洁的少女之心上当受骗,就是她自己吃错了药或者鬼迷心窍,一失足成千古恨。丁鹏自然不甘示弱,他的道理也是满满当当的,难道军人就一定是粗人吗?如果军人都是粗人,那原子弹是怎么上天的,导弹和军舰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骆娟不屑的眼神箭矢般从眼镜框上沿发射出来,这个表情让她显得很老气,却丝毫不影响其杀伤力,为这个表情的配音往往是:亏你说得出口,你见过原子弹?见过导弹和军舰?直怕和我一样,都是在电视里见的吧。骆娟讲得没错,丁鹏服役的是舟桥部队,每次抗洪抢险都奋战在第一线。有一年,他率领连队在湘江和战友们手挽手挺立在洪水中,保住了一道岌岌可危的大堤,他为此荣获省军区颁发的三等功奖章。

他痛恨藐视军人的人。他从没见过像骆娟那样藐视军人的人,可她偏偏选择了一名军人做自己的丈夫,而且选中的偏偏又是他。

不过,在旁人看来,这些争吵不过是些家常便饭,哪家不是三天两头夫妻对呛、妇姑勃谿?丁鹏觉得也是,人家骆娟的确是大学生,的确出生在县城,城郊也是县城的一部分呵。从世俗层面来说,他是占了便宜的,他是捡了西瓜的,他是祖坟开了坼的……他用“自矮”的办法,让心里的跷跷板形成某种平衡,这一招挺管用,其最大的好处是督促他隐忍。不争,不论,不吵,使得对方无论是扫射还是点射,所有火力都找不到打击目标。

这种本来就很难维持的平衡,在孩子出生后被彻底打破。生了一个男孩!他当然高兴,却也不是非如此不可。撇开父母的期待,他自己更想要个女儿。他小时候顽皮得很,下河抓鱼,上房揭瓦,偷吃别人家的水果和瓜菜,时常被父母追打于田塍山路间。他担心生个儿子,会管不住,他也懒得那样去管他。生下来明白无误是个男孩,他第一时间向父母报喜,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父母从未有过的兴奋。平日想接他们进城住几天,他们老大不情愿,一是怕给儿子媳妇添麻烦,二是他单位分的位于六楼的两室一厅,两个老人说窄得伸不开手臂,还悬在半空,活像个鸟笼子。这回,他们主动要求进城来带孙子。他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骆娟。骆娟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力还没恢复,但说的一句话让丁鹏倒抽一口冷气:他们也不问问他们的孙子是怎么出来的?

两个老人拎包提袋,浩浩荡荡进了城。家庭关系的跷跷板,由于新生儿这颗砝码太重,以致完全失去平衡。母婴俩像不可一世的巨无霸,将丁鹏和他的老父老母“跷”到了半空中,动辄得咎,忍气吞声。丁鹏想发作,也因为父母在场,加上怕恶劣的家庭氛围影响儿子发育,而不得不进行自我消解。他开始出去和战友、同事们打麻将。他技艺不佳,可牌从生手,经常赢点钱回来,倒是能得到妻子罕见的笑脸。后来,他成了牌桌上的熟客,拿不到好牌,技艺又没有及时跟进,每次回去少不了被妻子破口大骂。他想出一个办法,只要输了,就从牌友们那里借钱回去,谎称赢了,事后再想方设法弄些私房钱填补缺口,效果还不错。问题是纸包不住火,骆娟有次从他牌友的老婆那里获悉丁鹏的惯用伎俩,回到家里把婆婆做的一桌饭菜掀翻在地。如果不是有个天大的孙子,老两口早就拂袖而去了。但他们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始终保持着心平气和,还不时安慰儿子,说所有夫妻都是吵过来的。父亲甚至对他说,你是男人,还是军人,要让着她。

孩子满三岁,要上幼儿园了。差不多适应了城市生活,关键还在于三岁的孙子憨稚可爱,像个玩具,老两口舍不得。他們有继续住下去的意思。媳妇却另有考虑,孩子不需要人带了,幼儿园接送自己完全拿得下来,两位老人的使命也结束了。她冷漠地下了逐客令。丁鹏将父母送回百里之外的老家,临别,父亲叹口气说,原以为捡了个宝,不料是坨铁,崽啊,凡事顺其自然。

日子像一条堵塞严重又还在勉强流动的小河。二十年前五月的一天,没有任何缘由,他突然觉得这条小河流不动了,向骆娟提出离婚。骆娟以为他开玩笑,说他不是犯了军人的毛病就是犯了文人的毛病。她早就放出话来,丁鹏不可能和我离婚,除非他不要这个儿子了!可他就在已不是军人又算不上文人的时候,固执地犯下了这个毛病。

回到老家,丁鹏向父母通报离婚的想法。他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一顿痛骂。他像一个明知暴风雨会来的人,故意不带雨具走到旷野中,准备承受那劈头盖脑的暴击。不料,风始终凝固着,像一堵墙;雨似乎已落到半空,却硬生生地卡住掉不下来。他比挨骂还要难受,家里的气氛异常紧张、诡秘,从他进屋起,父母就很少说话,很少有笑脸,似乎早就知道他回来要干什么。待他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件事后,他们再没讲过一句话,脸色阴沉犹如暗夜。他觉得非常对不住父母。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两个姐姐早嫁出去了。父亲就是单传,得知添个孙子的时候,一向情感不太外露的他做梦都笑醒了。你们的老由我养,等到我老了,遍地都是养老院,有没有儿子无所谓。他还是把在路上想好的一些理由说了出来。父亲依然在抽烟,坐在一把火椅子上,身体前倾,单手撑着膝盖,两眼茫然看地,仿佛那里会裂开一道口子。

第二天,丁鹏要走了。母亲没有出门,坐在灶角偷偷抹泪。走到村口,一个拐弯就要见不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发现父亲跟了上来。他停在村口那棵大枫树下,等着父亲。父亲扬了扬手,示意一起走走。别怪我们,孩子,做父母的,只有劝和的理,没有劝离的理。但我们和你那小家子共同生活了两三年,我们也心疼你,所以,我们不劝和,也不劝离。孙子我们当然想要,但知道几乎不可能,所以也没提,总之,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该做的你会努力去做,做不了的你努力也是白搭,还是那句话,你要记着,凡事顺其自然。说罢,父亲转身走了。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弯曲而单瘦的背影,就像一种被保存了上千年、虽然还算得上完整却早已不新鲜的生活,在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直接去了儿子所在的幼儿园,将儿子带到园后假山的桂树林中,跟他讲了三个关于大灰狼的故事(他非大灰狼不听)。时间到了,要把他送到班上去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儿子的小手拍着他的脑袋,爸爸,你为什么哭着脸啊,你平时不是说不要哭着脸吗?他和着泪水,不停地亲吻着儿子的小手。儿子嘻嘻地笑了,爸爸,你是把我的手当作大白兔奶糖了吧?他破涕为笑,是的,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大白兔奶糖。

那时我还小,那个院子里有很多人议论你的事,并不在乎我是否在边上,我妈甚至一边抱着我,一边跟别人奚落、嘲笑、咒骂你。说你削尖脑袋往一个高干的女儿的裤裆里钻,被人家拒绝,写的情书全给退了回来,你一气之下,当着她的面把那些情书一把火烧了。

我都成传奇啦。

有人说,你太自不量力,写得几句歪诗就把自己当徐志摩。我那时不知道诗歌为何物,也听不懂“徐志摩”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总以为这是某种动物,因为他们说“它”后来从飞机上掉下来,被活活烧死了。有人说,即便你不像徐志摩那样被烧死,那把火也标志着你把自己的生活和前途都给烧掉了……我想问问,你后悔吗?

曾经有过。但我后悔的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低估了你不在身边对我的影响。

还不是一回事。你离婚就等于把我从你身边剔除了,你不可能从我妈那里要到我的。

我没想到的是,连看你一次都那么难,更不用说带你去玩了。回头来看,我对离婚略微有些理想化,以为夫妻不在一块,但依然可以共同带好孩子。

亏你在部队当过连长,是当过连长吧?连“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样的军事理论都不明白啊!

我是一名军人,但我从来没把生活当成过战争;也可能由于曾是个军人,在我的生活中,我早就消灭了“敌人”这个概念。

那你消灭了“敌人”吗?“敌人”和“敌人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在你的生活中难道没再遇见过敌人?

肯定不都是朋友,但真没遇见过敌人。如果硬要说有敌人,那就是自己。不怕你笑话,跟你妈离婚,虽然被别人都看成是我生活中的一场大败仗,但我认为那是我对自己的一次战胜。

战胜?你获得了哪些战利品呢?

其实,牺牲很大,我十多年来没有升职,十多年单身度日,最大的牺牲还是见不到你。只能做梦,发呆,轻轻地念你的名字,不自觉地做出抱你的姿势,写那些永远有去无回的信……所有的阵地都失守了,唯一的战利品是我自己,我留下了一个完整的自己。这个自己包括:我能对我所有的言行负责,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对生活丧失信心,还有,我永远在心里想着的你。正因为我留下了完整的自己,所以在后来碰到爱雪阿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能爱,还能护惜一份美好的爱情。

完整的你里面,还包括了我?

见不到你,总是会想你啊。这份想念和牵挂让我变得柔软,你慢慢地就成为了我内心生活的重要部分。我有时觉得很奇怪,不,是奇妙:这样一份充盈竟然是从缺失中生长出来的。我是以离开的方式,加强了我们父子之间的联系。

你写小说倒是蛮合适的。哎,文学的语言当真是一种看上去很优美的狡辩。你把一名好端端的军人扭曲成一名多愁善感、能言善辩的文人,多不容易!

军人、文人都是外在的身份标签。讲我是个文人,还不如说我依然是一名军人。我写的那些玩意儿离文学差得太远,我也没有那方面的天赋,但潜意识里,我或许一直在按照部队的标准和要求塑造着自己,什么都可以丢,不能丢了自己,这是我最后的阵地。

那你所谓的胜仗,是丢盔弃甲的一场“惨胜”啊。

惨吗?有这样能坐下来一起聊聊的机会,就值了。有的夫妻、父子一起生活几十年,也没有过这样一次长谈。

要是我拒绝了你呢?

我是一名军人,在某些事情上,我有自己的信念。

我不反感你这句话。高三毕业前一个月的模拟考试,我是班上倒数第三名。我早已被学校排除在能考进本科的名单之外。我妈拿了那张试卷,欲哭无泪,嘴里骂着那句她骂烂了的话:你读书本是鼻孔喝水,够呛,不怪你也不怪我,只怪丁家基因太差。我说,老妈,甭急,我有个预感,高考能上本科线。当时大言不惭,只是想安慰一下我妈,不料成绩揭晓,我超了三本线9分。我妈喜得泪水直流。她说,我就是高考那一回还有点像她。

你上了本科线,我也颇感意外。不过,这本是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认为我今晚答应过来喝茶是一桩奇迹呢,还是一次意外?

算是一桩小小的奇迹,但不是意外。虽然我忐忑不安,对你会不会答应来没有一点底,但你来或不来,都不算意外。

怎样才算意外?

除非你带个女朋友一起进来。呵呵。

还别说,从读初中起,我因为成绩不好,老是被我妈盯着,但凡哪个女孩跟我走得近一点,她就戳着我的脑壳骂:“你莫搞成丁鹏那副流里流气的德性,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心里发出一连串疑问,我和女同学打打闹闹一下,哪里流里流气了?我们见丁鹏没几回,你咋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变成老鼠还是大象,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但我一个屁都不敢放,只盼着她肚子里那堆火赶紧灭了。我妈挺不容易的,她每发一次脾气都要消耗好大的心力,她是把自己点燃烧了。如果你想去扑灭它,那就是火上浇油,她会烧得更加不可收拾。

很惭愧,我的離开无形中加大了“火势”,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这句话似是而非。如果你是因为离开了我,觉得让我受了很多委屈而向我道歉,我可以考虑接受。如果你是觉得离开我之后,让我在我妈那里多受了委屈而道歉,我根本不会接受。或许客观上就是那样,你跑了,离火场远远的,我自然受到更多的烤炙。说白了吧,你抽身而去,我成了我妈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加在我身上的情感异常复杂,最多的是爱,也有恨,当然不是对我的恨,而是她不由自主地会把对你的恨转嫁到我身上,毕竟我也是你的儿子,而你又是她平生最恨的人。我犯的一丁点事,都要被扯到丁家的劣质基因和丁鹏的丑恶品质上去,你说我是不是忒无辜?其实想起来,你们离了婚,但并没有真正“离开”。话又说回来,我妈对我的爱比你对我的爱要无私得多。我并不想评判这两种爱的高下或好坏,说不定“无私的爱”对我的捆绑更甚,让我更无法自由舒展,但至少,我没有道理对这样的付出说三道四。

你说到了点子上。你从我这里失去的,本来可能形成一道不可跨越的深渊,你却将它变成了山谷,然后你从山谷攀到了山顶,看到了很多其他同龄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妈把对你的恨转嫁到我身上,让我十分烦躁和痛苦,你却捡了一个大便宜——就像你刚才说的,充盈源于缺失,你也从没在我们的家庭里“缺席”过,而且确实从另一个方向,强化着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不过,这种强化是用“恨”联系起来的。我那时恨你,跟着我妈一起骂你。虽然从小学到大学,极少有同学知道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这个秘密长期折磨着我,让我不敢和过多的同学交朋友,不敢带他们去家里玩。我就像个特务,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打交道,生怕有人嘴里蹦出一句:“这个没爹的小子。”在外面挺不轻松,回到家里你还像个鬼魂一样,随时会从我妈嘴里蹦出来缠着我。我成绩不好,不是基因问题,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要想的事情,或者说,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哎,幸而想不通,想通了就没你什么事了。

这话怎讲?

那个院子里的女人们有事没事聚在一起,把你像个洋葱样剥得一无是处。我当初觉得很解气,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感觉产生了一些变化。你是天底下头号坏蛋没错,但通过她们的叙述和反应,这种“坏”里又隐约向我传递出一缕英雄气息——你干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让那些人还在活灵活现地讲述你的故事和咬牙切齿地骂你恨你……她们的痛骂和我妈的怨恨,在一定程度上将我对你的恨转化为某种同情,虽然它只占了我对你的恨中极小的一部分,但从那时起,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另一些有关你的画面。比如,在幼儿园假山上的桂树林里,你抱着我哭得像只抽筋的大灰狼,我只觉得有趣,还嘻嘻地笑了……

去民政局办完手续后,他搬了出去,在附近小区租了套一居室。过了一周,他估摸着家里的煤气罐要换了,却发现门已经换了锁,他那把钥匙彻底作废了。他一边下楼,一边将那把钥匙从钥匙串上解下来,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早晨被清理空了,镀锌的铜钥匙落到桶底,发出像是表示抗议的“嘣嗵”声,一小串连环的沉闷声响。丁鹏快走了几步,仿佛生怕那把钥匙会蹦回到自己的钥匙串上;随后又停下来,稍稍愣了会儿,似乎在确证那声响已绝迹,再也蹦不回来了,才怀着一种不知是踏实还是失落的复杂心情,向生活的某一边缘地带走去。

他的百来本藏书和一些衣物没来得及搬出来。儿子都不要了,那些更不重要。可惜的是,他在军校毕业时同学们的留言簿和从部队转业时战友们送的一本相册,也在其中,充当了被扣押的“人质”。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有想到这一离几乎截断众流,让他与过去的生活之间划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有天傍晚,他和同事小周从衡阳出差回来,看见儿子和几个伙伴在院子外面玩。儿子朝他们跑过来,他微笑着迎上去,不料,儿子在他面前拐了个弯,扯着小周的裤腿说,周叔叔,我口渴,能不能帮我买瓶可乐?小周二话没说就到旁边超市买了一瓶可乐,还问他要不要其他零食。儿子摇摇头说,谢谢,不要了。小周安慰地拍拍丁鹏的肩膀走了。丁鹏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咕咚咕咚把一瓶可乐喝得精光:为什么不要爸爸买呢?但他忍住了没问出来。儿子一直没有看他,喝完可乐后,才悄悄瞟了他一眼,有些羞涩和怯意,仿佛在为刚才的事情道歉,然后又跑到伙伴堆里去了。

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他,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如果不是有了“小三”,那就是没事找事,咎由自取。他异常苦闷的时候,也想过回去,跟骆娟认个错,哪怕认个罪,人都是一世,憋着就憋着呗,反正还有儿子呢。但同时他又深知,他不可能回去,也回不去了,那条鸿沟已有如天堑,而且将会日益扩展,直到这一切都变成越来越模糊的远景。他开始试着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却很少有写得满意的作品。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或者说,无法用他已知的词汇去拼接成能够达意的句子。好些晚上,他几乎是捧着《现代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睡觉的。单位订了晚报和日报,他好玩似的,陆续把自己写的那些玩意儿投过去,竟也发表了几篇。他很纳闷,变成铅字的都不是自己满意的作品。不过无所谓了,能发出来总是好的。他在部队就喜欢写写画画,但只在团部的内刊《止戈》上发过两首诗、几篇通讯,都是典型的豆腐块。没想到,闹得沸沸扬扬、搞得他身心交瘁的离婚事件,竟然像炼油一样,让他又熬出了些诗文,而且得以公开发表。他想起昨晚遇到的一个成语:蚌病成珠。

蚌病可成珠,但任何珠都解决不了病的问题。戏剧性的是,丁鹏的这颗“珠”却差点改变了他的命运。考试中心隔壁是市档案馆,档案馆一个月前分配来一位女大学生,是市委宣传部某领导的女儿。她听说考试中心出了一位“作家”,三天两头往丁鹏办公室钻。女孩眉目清秀,声音嗲嗲的,皮肤像水洗过般白净。她的家庭出身和成长环境都显现在她身上,但她身上还有一种特别的文艺味,她读琼瑶,读三毛,读顾城,满脑瓜天花乱坠,自己没写过一个字,却对写文章的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无限落寞之际,丁鹏也很享受一个这样的可人儿在身边“添香”。

流言的河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有人说他执意离婚是为了写那些狗屁文章,做作家梦;有的说,他攀附高干的女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有人说,他就是为了这个女孩离婚的,蓄谋已久,终于得逞……流言里面没有逻辑,只有各种揣度,但每一种揣度都以逻辑的面目出现,都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传播力。女孩的家长出面了,那是一个相貌威严的女领导,她直接找到考试中心负责人问责。负责人顶不住,连哄带吓,做丁鹏的工作。人家是黄花闺女、领导千金,你一个二手男,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进去了都会要吐出来。

在这样的态势下,丁鹏若要和那女孩成事儿,易如反掌。因为女孩完全被自己母亲的做法激怒了,她逆反得恨不得做一回当代红拂女,可丁鹏不是李靖。女孩半跪在丁鹏腿间,请求他娶她。丁鹏通宵未眠,当他的思维分别触及到了三个点上,理智最终战胜了欲望:第一个点,他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第二个点,女孩不是在爱,而是浑身的文艺细胞在蛊惑着她;第三个点,他离婚是为了不受压抑,怎么能再把自己送入虎口呢?骆娟给予他的还只是性格上的压抑,那个家庭给予他的将是权势上的压制。在性格压抑之下尚可反抗或苟活,倘若落入权势压制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必定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把自己搞得五迷三道,差点铸成大错。翌日,女孩来听他的回复。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自己留存的所有发表过的作品原件和复印件,全部扔进一个火盆里,亲自将它们点燃。一面鲜红、灼热的旗帜腾空而起,它在空中飘扬、摇晃,拼命撕扯着自己,撕得粉碎,直至寂灭……女孩怔怔地望着,泪水渐渐划过她的面颊,待它们被烘干成泪痕,女孩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出门。他从此再没见过她。据说,一个多月后,她就调到一所高职院校当老师去了。

丁鹏信守了对自己和那个女孩的承诺,他再没往文学方面跨出过一步。当然,他受到的写作训练还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那是儿子上中学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父子关系壁垒森严。无奈之下,他大约每个月给儿子去封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询问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真实描摹自己的现状,谈对某件事、某本书或某个明星的看法,聊一聊职业规划,还有NBA、欧冠、围棋等体育赛事,他知道儿子虽然成绩不咋地,却是学校的篮球队主力。

这些信皆如泥牛入海。他也不在意,依然写,写得不密、不疏,不紧、不慢,不长、不短,不卑、不亢。他把它当作一种游戏,哪怕是对一个虚拟的人说话,不叫倾诉吧,那太富有感情色彩了。他的信里没有一句肉麻的话,更谈不上多么深挚恳切,朴质和真实是那些文字最明显的特点。

听说你现在过得很滋润啊,有妻有儿的,应该不会再有其他情感需求了吧,没必要强求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无论我过得多好,你都是不可替代的。血脉相连,这不是强求,而是亲情的融洽和自然的契合。爱雪阿姨善良、贤惠,我们结婚后,她让这个家脱胎换骨。当然,也不是没有麻烦,家里那小子到了叛逆期,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不管就只能撂给他妈,他人高马大,还有暴力倾向,我怕他妈吃亏;我一管,虽然待他和亲生的没有两样,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总觉得管起来不那么理直气壮。

你最终是管了呢,还是没管?

不管不行呀,他长得再高大,也还是未成年人。你不在我身边,我都牵着挂着,何况和那小子朝夕相处,不教那是失职,更对不住爱雪阿姨。

你是怎么教的,效果如何?

目前效果不太理想,慢慢来吧。早上,这里还挨了他两拳。

你们还打架?哈哈,你是不是经常打他?

打过几次。男孩比女孩发育晚,生性顽皮。你也挨过我的打,记得不?

我只记得你晚上给我讲故事,老是大灰狼那一套,而且不是打屁,就是拉屎,毫無想象力。那个时候好贱,就喜欢听这个。你跟那小子讲的也是这一套吧?

嘿嘿。

你再生一个,还会是这一套,真难为你这个当爸的啦。不过,老天安排得挺巧妙的,你把我带到四岁,从四岁起接上另一个男孩。只是在婚姻中,老天把老婆给你带来的麻烦转化成了儿子带来的麻烦,你的麻烦并没减少啊!

我没有想过“减少麻烦”这个问题。或许你不会同意,你觉得我是个逃兵。可即便我是个逃兵,也不是要逃避麻烦,我早就想到了“逃离”之后可能更加麻烦,正因为做好了应对更多、更大麻烦的思想准备,我才去意坚决。

你的意思是,很多人不离婚是因为怕麻烦?

话不能这么说,但怕麻烦的人大体不会选择离婚。离婚所面对的困境和所付出的成本显而易见,很多人宁愿出轨,也不离婚。宁愿苟且得以瓦全,也不愿突围造成玉碎。我和你妈离婚,不是一时冲动,我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你的未来。我觉得我憋屈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名副其实的“犬父”很难为自己的儿子树立榜样。突围出来未见得会更好,老实说,后面很多具体情境我预想不到,比如:我们之间的疏远与隔离,那种试图洗去我过去生活痕迹的外在力量;还有,即使你拥有了选择的权力和空间,真正面临选择时,总有程度不一、无法摆脱的尴尬和惶惑……但至少,我拥有过得更好的可能性,我有一种努力的方向,我不会万念俱灰,不会把自己不得志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也不会将自己未酬的壮志强行转嫁给孩子。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互不两欠,按照命运安排和自身特质,各自野蛮生长。

你打人家,怎么知道你不是把自己不得志的情绪发泄到了孩子身上?

不能说都打对了,但我可以保证,我是很慎重的,没有原则性问题或者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伤害,我都不会出手。你看我像个暴君吗?

嗨,你想到过没,找个歇斯底里的老婆,得个不要你操心的儿子;换个贤惠温柔的老婆,又换来一个张弓拔弩的儿子。这是不是很吊诡?

这很自然。

不,应该说很公平。以前,我鄙视你,负心且不说,至少是个逃兵。后来我稍稍能同情你,逃也是你的一种权利,打仗有堵枪眼的,也有战略撤退的。但你不可能把便宜占尽是吧。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说的“重要事情”?

我只是想见见你。挨那两拳的郁闷早就烟消云散了。我承认,这个儿子给我带来了不少困惑和难题,但我从没想到过退却,从没有过半点离开他们娘儿俩的念头。那个孩子,正因为带亲了,才有真正的父子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要是我们俩互相不认,那就会冷脸对冷脸,不可能有家的氛围了。

嗨,你挨打这件事让我心里略略好受些。我不是看笑话,真不是,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好父亲,就必须承受这些事情。可以说,那个浑小子是老天赐予你的第二次机会。这次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了。

我并不想证明什么,也无需证明什么。我绝不会放弃自己不该放弃的东西,我一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坚持着这一点,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从你带我的情况看,我很怀疑你能带好那个小子。连我们都被他们甩到沙滩上了,你一出口不被他?得岔气才怪。对不起,我不是说他不好,我是说一代人。

你说得没错。我们这代人是老了,而你们已经长大了。

我家对面住着一个初中生,还是个学霸,从不正眼瞧人。有次,我们俩在电梯里碰着,就我们俩,从一楼到十五楼,我觉得闷,随口问他一句,放学啦?他斜着瞅,不,是抽我一眼。电梯门一开,他大约160斤的身躯像阵风似的卷进了家门。那三个字让我肠子悔青,我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为什么?

让他看老了呗。哎,你家那小子是不是这样的?

差不多吧。

清明节,丁鹏和妻子爱雪带着他们的儿子——在丁鹏的履历表上,这一栏填的是“继子”——去丁鹏的老家扫墓。读初二的孩子先是不肯去,他要一个人留在家里“搞学习”。他妈说,你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连条缝都不会留给学习。孩子很生气,你怎么知道?你们又看不到,你们不在家里的时候我都在搞学习!他妈说,那我就把手机和电视遥控器都拿走。孩子不吱声了,阴着脸,嘴里嘟嘟囔囔全是怨气的泡沫,跟着他们上了车。

扫墓的时候,大伙儿挂纸、烧香、举烛、磕头,却不见孩子人影儿了。喊不应,叫不着,刚刚还在排着队虔诚地与先祖们交流、祈求保佑的一家子,迅即朝山的各个方向移动,像远古出没于森林山地的兽类,浓密的灌木枝叶几乎遮蔽了他们身上的一切现代元素:运动鞋、牛仔裤、金框眼镜,以及早晨刮过的胡茬、涂过的粉底和抹过的口红。唯有一张张尽力扯开的喉咙,通过张大的嘴,发出一声声嘶喊,既秉承了远古动物遇到危险时的急迫与焦虑,又有着从异常复杂的心态里萌生出的不同节奏、不同质地,它是一出多声部的现代情景剧。那些喊声,有的仿佛烧灼了,有的像被抽了一鞭,有的像弹珠那样蹦蹦跳跳,还有的像一支没有射好突然在空中拐弯的箭,发出近似滑稽的声调……这些声音汇拢到一起,又发散开去,织成一张看上去很大却到处都是漏洞的网。最终找到那小子的不是这张大而无当的网,而是他妈那像风车般转动的脚步,和一双寻找自己孩子的锐利鹰眼——山后浓密的竹林边,一个少年的身子蜷缩成一堆。正午时刻,那里是光线最昏暗的地方,孩子的眼睫毛几乎扫到了手机屏幕上。

爱雪恼怒地冲上去,孩子机敏地将手机塞进裤口袋里。他妈向他摊开手,拿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护着那只口袋。每到这个时候,当妈的智商都会急剧下降,她一边拼命去拽儿子护着口袋的那只手,一边欲强行将自己的手伸进儿子的口袋去拿手机。她完全忽视了对方是高出自己一头的十四岁男孩,或者说,她即使想到了这一点,也被“这是我儿子”的定位冲昏了头脑。丁鹏这个做父亲的,而且前头缀着一个“继”字,他平时遇到孩子犯事,一般让妻子先处理,妻子处理好了,他就无需出马,妻子一旦吃紧,他则施以援手。孩子小的时候,很多问题到妻子那里能打止;孩子渐大,他偶尔出手,也能控制局面。虽然早已意识到这好比越爬越高的台阶,爬得越来越费力,但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被那小子从高高的台阶上打落下来。

那天,爱雪越来越招架不住。孩子正在加力,准备推开他妈,而旁边是一米多高的田坎。丁鹏情急之下,扑过去扬起手,他也不知道扬起手要干什么,似乎是要打孩子,似乎又想保护妻子。孩子显然以为是冲着他来的,在他迎前的刹那,连出两拳,嘭,嘭,打在他毫无防备的左胸上,他在半空中扬起的手顺势扫了孩子一记耳光。他们像两头发怒的公牛,正要厮打在一起,被赶过来的亲友团拉扯开了。

我有多少年没爬过那座山了?上次去好像是十岁那年吧,你像个人贩子那样,偷偷带我去的,害得我被我妈骂得狗血淋头。

你十岁生日那天,我带你回老家给爷爷磕头。你开心得要命,但玩得太嗨,一身脏兮兮地回去,被你妈发现了。她大光其火,跑到学校告了鄢老师一状,从此我就无法带你出去玩了。

我梦见过一次那座山,大概是读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的时候。梦里清晰得和现实生活没有两样,但你不在里面。好像是我小学班上的几个同学,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我们在山上采蕨子。

那山上蕨子是很多。你小姑有一年采了满满一竹筐,竹筐还是在山下一户人家借的。第二年,她帶了一个更大的竹筐,山上却找不到一根蕨子了。

好有味,那些蕨子像小孩子一样满山跑,我们跟着追。追到一个,我们就将它折断,扔到地上,追到一个折断一个,直到那座山上没有一根还在跑的蕨子。我们开心地大笑,一边踩着那些折断的蕨子,不停地蹦呀、跳呀。

而你爷爷、伯爷爷的几座坟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和藤蔓,你姑爹拿出一把从家里带过来的斧头,将那些草和藤蔓砍得精光。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表哥回过头,惊叫一声。原来,那几座祖坟上又长满了野草和藤蔓。

忽然,有一根已经被我们折断的蕨子重新站了起来,它实在是跑不动了,却稳稳地站在那里。我们想再次把它折断,不料它竟变成了一棵树。我们重重地碰在树干上……我就醒来了,全身汗得透湿,害怕得要命。但我没有哭,也没有喊妈妈,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滚落进某个无形的深渊。那天晚上我再没有闭上过眼睛,为了不回到那个梦里。

你姑爹说,还是得回去把那些藤蔓砍掉。姑爹被你小姑拦住了,她觉得藤草长得那样快,一定有它们的理由,说不定祖坟也需要它们的保护。硬要砍,也明年再说。这位我们家里公认的“迷信专家”,从布袋里掏出一挂鞭炮——这是准备拿到她公公坟上去放的——叫你姑爹在山上放。鞭炮像一条火蛇往山里窜去,发出震耳欲聋的炸响,你小姑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大喊一声:“祖宗保佑哦!”

从那天起,很多似懂非懂的事情就像那些蕨子,被折断了、踩在地上,可它们还在不停地蹦呀、跳呀。我开始在心里恨你。

那挂鞭炮炸得漫山烟雾,你姑爹被呛得咳出了眼泪。奇怪的是,等烟消雾散,我们再看,那覆盖着祖坟的野草、藤蔓都不见了。你小姑一路都在责怪你表哥看花了眼,误导了我们,白白浪费了一挂鞭炮。

我恨你,你不往心里去吗?

孩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离婚两年后的那个暑假,丁鹏估计儿子要发蒙上学了,买了书包、文具盒和《小学生必读古诗》等几本书,守在家属区门口,看到儿子和伙伴们出来玩时,上去送给他。起先,儿子忸怩着不肯要。他就说,是妈妈叫我买的。儿子才背了新书包,兴冲冲地回家了。他碰到两个同事,站在门口聊了会儿天。才十来分钟,儿子哭丧着脸跑过来,将新书包猛掷到他脚下,愤怒地喊道:“你骗人,你是个大骗子!”他看着儿子撒腿跑回去的背影,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儿子上学之后,他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有空时,去学校瞅瞅,但小学监管极严,必须是在学校登记的家长才有资格进入校园。骆娟只在学校登记了她自己和一个保姆的名字。丁鹏无论如何声称是儿子的父亲,都不顶用,而且他还发现,儿子入学时改成姓骆了。他去派出所问,儿子改姓需不需要征求父亲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必须由父母双方签字同意。又有朋友粗鲁地安慰他,莫少见多怪,找对了关系,没有办不成的事!

儿子上三年级的那年春天,丁鹏的父亲突然发病,不久去世。丁鹏在父亲的新坟前以头抢地,号啕大哭,也第一次告诉母亲,他们的孙子改姓骆了。母亲在悲恸中悠悠地说,鹏呵,当初你离婚,你爸没什么意见,你不必为此太难过。我不同意也没别的,不想丁家断了香火,但也不想你一辈子太憋屈。你回来告诉我们的那天晚上,我跟你爸有些争执,我知道,一离,孩子改姓是早晚的事。你爸不做声,故意把烟抽得吧嗒吧嗒響。他心里难受时就是这样。唉,改了就改了,血脉总是改不掉的,只要孩子过得好,跟哪个姓不重要。倒是,如果有可能,看能否带孩子回来跟你爸磕个头……

丁鹏为父母的大义深受感动,亦深知母亲的嘱托重如泰山。他处心积虑地寻找与儿子所在学校的“关系”。问来问去,竟然得知同事小周新结交的女朋友和那所学校的一名青年老师是闺蜜,通过那个老师,他们成功地把儿子的班主任鄢老师请出来吃了一餐饭。鄢老师很同情丁鹏,答应在儿子生日那天,允许丁鹏带他出去玩。

半个多月后,那天阳光灿烂而柔和,仿佛调了蜂蜜的水,空气中渗进了丝丝甜味。这天,儿子满十岁。丁鹏特意到罗莎蛋糕店订制了五十六个精致的小蛋糕,儿子班上的同学和鄢老师每人一个,先热热闹闹在班上为儿子庆祝了生日。当儿子听说可以请假出去玩,他掩饰不住高兴,却怯怯地问道,妈妈同意不?丁鹏说,十岁生日是很特殊的日子,妈妈同意了。儿子就毫无顾虑地跟着他,他招了辆出租车,带着儿子直奔乡下。

母亲看到久违的孙子,激动得抱起他啃了又啃。孩子双脚悬空,整张脸全在奶奶的“射程”之内,慌得不停地挣扎,好不容易才脱了身,赶紧跑到后院跟小鸡们玩去了。丁鹏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奔放、热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不禁鼻子酸涩,眼红心热。丁鹏牵着儿子的手,走遍了家里后山上的祖坟,告诉他哪座是爷爷的,哪座是伯爷爷的,哪座是叔姥姥的,哪座是太姥姥的……除了父亲和大伯,这里的绝大部分墓主丁鹏都叫不出名字了。孩子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上蹿下跳。一会儿,奶奶教他折蕨子、采蘑菇;一会儿,爸爸和他一起捉蚱蜢、抓蜻蜓……在那雨后的晴天,孩子身上不可避免地弄了些污迹,右手手背还被荆棘划出了一道血印,他却浑然不觉。下得山来,丁鹏瞅了一眼儿子,面露仓皇之色,将他按在灶角椅子上,烧了一灶火,等儿子衣裤上的泥巴印烘干了,用毛刷刷了个遍,才催促儿子去村口马路边拦中巴,要赶在平时正常放学的时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

在车上,丁鹏对儿子说,虽然这次出来妈妈批准了,但你也别告诉妈妈你跟爸爸回乡下去了,你一身脏成这样,妈妈会责怪爸爸没带好你,以后我们就没机会出去玩了。你就说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玩了一种新游戏。儿子点了点头。几天后,小周告诉丁鹏,骆娟第二天就闹到学校去了,而且不依不饶,学校没办法,通报批评了鄢老师,她才罢休。

从此,丁鹏和儿子没有任何沟通渠道了。直到他听说儿子去明德中学上初中了,他去学校找过一次儿子。他差点没认出来:儿子和小时候判若两人,个头和他一般高,像个小大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神游离,里面只写着两个字:陌生。他从儿子口里得知,骆娟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他读跑学。妈妈把我管得很严,你不要再来了,我也不愿意见到你。临别时,他想上去拍一下儿子的肩膀,儿子像泥鳅一样闪身躲过去了。他就是从那时开始,给儿子写信的。

而几乎与此同时,经一位老领导介绍,他与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化妆品店的爱雪相识。当初,他非常纠结,并不愿意去老领导安排的饭局。之前,他有过像跑场子一样的相亲经历,大部分是自己觉得不合适,也有几次自己比较满意,却被对方回绝。

老领导阅人无数,丁鹏心里那点小九九在他眼里就是秃头上的虱子,瞅得明明白白。他把丁鹏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小丁呀,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军人出身,过日子不就像打仗,哪会不受点伤?婚姻生活嘛,不就是以伤养身,把那些伤口、伤痕、伤疤,都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痛快痛快,先痛后快嘛!这个女孩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性情不错,可能适合你;而你呢,我既然愿意牵这个线,说明我对你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否则,我会把一个好女孩往火坑里推吗?你平时总说随缘,随缘就得积极参与,再顺其自然,机会来了你还蒙着头往后面躲,那就不是随缘,而是绝缘了。好吧,我话说到这里,你愿去就去,不去拉倒。

在留芳宾馆二楼的一个小包厢里,他和爱雪首次见面。没有料到的是,爱雪的父母也在座。老领导和他的老朋友有说有笑,丁鹏和爱雪则说不上什么话。客气就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穿着不是,撂着也不是。若论相貌,爱雪属端庄一类,虽明眸皓齿,但脸盘显得稍大,一看便知道父亲的基因强大。可能因为是开化妆店的,他总觉得边上的她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此前他从没闻到过。他好奇地想,这究竟是某种特殊的化妆品使然,还是很多种化妆品混合而成……后来,他多次去爱雪的店里,却闻不到那种香气。令他十分尴尬的是,他很不喜欢化妆品店里那种味道,待久了他不仅难受,而且作呕。可见,那种特别的香气是爱雪自己身上的,它让丁鹏在“拒绝”化妆品店的同时,像一束柔软、绵长、迷人的丝线,不经意地将丁鹏与爱雪拉得越来越近。爱雪倒是实诚,她说,我哪有什么特别的香气呀,应该是店里那种混合的香气太浓,渗到我身上,等我把它们带回家里,在空气中过滤得只剩下很清很淡的丝丝缕缕了。任何香味,浓则腻,清淡则宜人。看来,如果我不开这个化妆品店,你肯定不会看上我。丁鹏嘿嘿笑了两声说,那香气的特别就在于,它即使不是你身上的,也是老天赐予你的,反正是属于你的,我不过是循香而至罢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大部分时间住在老屋,那是她的窝。两个女儿和儿子都赋予了她自由出入的权利,可随来随走,一切由她自定,她也就四处走走。但到哪里,她都不久住。两个女儿那里,她是去做客。按老思想,嫁出去的女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女婿再好,女儿们的家也不是自个儿的家;儿子这边,可以算做她的家了,却又住不惯,尤其是儿子上班去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盯着个电视看,乏味得很。可自从那天下午儿子带着那个叫爱雪的姑娘回来后,她就决定多留些日子。

儿子离婚后,她和老伴只见过一次孙子,儿子也一直没再成家,他们心里唠嗑得厉害,但儿子总像没事一样,他们又不好老把这事挂到嘴巴上。老伴抛下她走了,儿子曾对她说,妈,不要为我着急。你看我过得多自在,勉强找一个,万一关系处理不好,您会更急,是不是?也是,她就不再劝儿子了。可爱雪的到来,让她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是儿子一次不容错过的机会。

她对爱雪的好感不是源于她的热乎,反而因其节制。前面那个骆娟第一次去丁家,引爆全村,她也左右逢源,热情似火,其实,内里隐藏着显摆和称霸的强势与占有欲。爱雪一进屋,老人就对这个姑娘有一种发乎天然的亲近,仿佛她早就是自己的媳妇,而不是刚刚认识。唯一的遗憾,是她有了一个三岁多的儿子。丁鹏说,我不会再生了。她能理解,虽然他们几乎见不到孙子,但那个孩子无疑始终是这个家庭里面非常重要的一员。她就这样告诉儿子,跟爱雪成家吧,你不成家我不放心,你和其他人成家我也不放心,爱雪注定是我们丁家的人。

是恨,让你一直不愿意见我吗?

如果刚才一见面你就抛给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现在,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陌生,以及由于陌生而产生的尴尬。一直以来,我没办法处理这种尴尬。

我能理解。

我不想见你,一来我妈容不得我们见面;二来我慢慢地也没有了那种情感需求,见面反而会增加一些压力,比如怕被同学看见、怕被我妈察觉、要回答你那些不着边际的问话。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之间的交谈从我读高中时就开始了。

那能谈什么,见个面比中彩票还难。

因为你写的那些信啊。

你不是说直接扔到废纸篓里去了吗?

那是初中。上高中后,你写给我的每封信我都读了。

哦,从没见你提起,也没回一个字。

原因很多吧,关键还是心里没过那道坎。也可以说,你太早离开我,我把你喜欢写信的基因也丢了。

这不是基因,年轻时在部队喜欢写写画画,养成了业余爱好。

听说你还发表过文章和诗歌?

写得不好,都烧了。传说中我烧的“情书”其实都是我发表过的作品,从此我就断了要当作家的念头。

哦。奶奶来学校找过我一次,你知道吧?

当时不知道,她后来告诉我的。从你读小学起,她每次来城里,都说想去学校看你。我不让她去,也不告诉她你在哪个学校,我既怕她自讨没趣,又怕影响到你。

那是我刚上高一不久,我和我妈搬得离你们已经很远了……

你上的哪所高中还是周叔叔告诉我的。

那天上午,我在上第三节课,班主任突然站在门口招我出去。我以为又是我妈来拧我耳根子的,像你一样,我基本上做不出让她满意的事。

你不是住家里吗,她还往学校跑?

有些很重大的事,她说怕忘了,必须跑一趟,比如如果发现我落下了作业本或者哪天没穿秋裤。我一出门,班主任就在我耳边咕隆道,一个老奶奶在校门口,她缠着保安,一定要见到你!老奶奶?我赶紧向校门口跑去,我以为是外婆来了——我妈派她送秋裤来了!但一跑就出汗,原来那天我穿了秋裤呀。

哈哈。

可能是丁家的基因,也可能是因为你的逃离,反正跟你脱不开干系,我和其他孩子不同。在我妈面前,我几乎没叛逆过,至少是没太表露过自己的叛逆。我怕她数落,怕她咒骂,怕她哀怨,怕她把你们丁家从十八代祖宗起声讨一遍,并质疑我“来路不正”……所以,我妈要我吃我就吃,要我穿我就穿,要我补课我就补课,这些我都不喜欢,却几乎不打反口。我也想过逃离,学你的样,可你想想:第一,我能逃到哪里去?第二,我逃了,我妈怎么办?她身边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老公,一个是她儿子,都跑了,那和一刀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你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穿得太厚。刚满一岁那年,有回倒春寒,你妈给你在薄毛衣上加了件小夹袄,你哭得惊天动地,最后硬是脱下来了。

看看,你如果在的話,我就可以放肆地做个调皮鬼,我就可以以独生子的名义,备受宠爱,我就可以充分享受自己懂事之前那无法无天的叛逆期!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羡慕那个能打你一拳的浑小子!

……

那天,我跑到校门口时,全身都冒汗了。我问保安叔叔,谁找我?这时从墙角闪出一个老太婆,喊了我一声。我立马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或者说,我的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根钉在地上的钉子。哪里想到会是奶奶!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无法回应她给予我的任何询问和关怀。她说,要是走在街上,她都认不得我了。她问我,身体好不,学习好不,生活好不,妈妈好不。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一连串发问,像对着一颗钉子或一截木头。她上来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暖而干燥,却没什么力,那种感觉让我仿佛回到了幼年。最后,她红着眼睛对我说,别怪你爸,他心里从没丢下过你,他也很苦,你长大了或许就能体会这些。我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她越走越远,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我和爱雪结婚后,奶奶做梦都想的一件事就是能见到你。她从爱雪阿姨那里获知你所在的高中,她们瞒着我,由爱雪阿姨陪着奶奶去找你。爱雪阿姨没有现身,她担心你见了她情绪激动,会破坏你和奶奶见面的气氛。

碰巧第二天,收发室把你的挂号信送到班上,我破天荒没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而是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口袋里。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踅进学校对面的书店,躲在那里读罢你的信——没写出啥名堂,让我挺失望的。不过,我不反感你信里那种语调,没有要求我做这做那,没有这样那样难听的道理。你在信里提到了爱雪阿姨和那个像飞天蜈蚣一样的“弟弟”,我更没什么感觉。讲句老实话,我有时连你是什么样子都很模糊,何况是跟我没半毛钱关系的他们。此后,你的每封信我都打开看了,看完就扔掉,好像跟没看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心里搁着件事儿了。

后来,爱雪阿姨还要陪奶奶去看你。你奶奶说,不去打扰他的学习了,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魂,吓得我的孩子哦……第二年春天,奶奶就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收到那封信,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哭了。我哭不是因为伤心,我没有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而是马上想起她来看我的情景,想到她老得像个古人,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突然觉得那次我看到的不是奶奶,而是死神,我突然觉得我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我实在受不了啦。

奶奶说得对,血脉是改不掉的。你的泪水其实是从血管里流出来的。

你在信中说,因为我无法去参加葬礼,所以特意把葬礼写得很详细,让我就像到了现场一样。天啦,“就像”是什么话,它能取代在场吗?你凭什么说我“无法去参加葬礼”,你来学校告诉我了吗,我亲口说过这句话吗?当然,你来了我可能也不会去,但那是我的事情啊!你做好了你的事情吗?在这点上,你是不是比奶奶差远了?

你说过,要我不去学校找你的。

我说过,你就真不去找了?那你一再发短信请我吃饭、喝茶,又是哪门子心思?何况,那不是来“找我”,不是把你那副既想亲近又很陌生的可怜巴巴的样子送到我面前来,你应该来问我:奶奶去世了,你愿不愿意回乡下去参加她的葬礼?你不能因为想到我不会去就不来。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自从果决地离婚之后,在对待你的问题上,我一直非常犹疑,生怕给你带来伤害,却没想到给你带来了更多的伤害。如果说离婚还算得上一次小小的战胜自我,那在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上,我真是一败涂地。幸亏你长大了,懂事了。

今天聊了这么久,我本来对你的印象变好了很多。比如,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在“逃避”,现在我认同你是在“寻找”。我相信奶奶的话,你能找到爱雪阿姨这么好的妻子,怎么能说是失败呢!我理解你说的“失败”主要是针对我而言,其实,我也不会苛求你做得更好。或许从你的角度看,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老实说吧,你能坦白告诉我那小子打了你,让我挺意外的。你聪明地采取示弱的方式博取我的同情,这一点你没有得逞,却还是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只有把那个小子当作亲生儿子,才可能在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时打骂他,也才可能因为被他打而产生如此深刻的痛苦。但你想想,我曾经那么恨你,现在都能坐在一起聊天,你倘若真视之如己出,他哪会一直顽劣下去呢?

是啊,他无法取代你,不过这十年来,我就是把他当成你一样带的。有时看着看着他,脑海里就浮现出你的样子。白天带他玩,晚上梦见你,是我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常态。

那他不是给了你很多慰藉吗?你得感谢他才对。男孩哪有不顽劣的,少动粗,多陪伴,告诉爱雪阿姨,适当让他做点家务,他自然会乖乖地长大。

说得好,儿子,我要站起来拥抱你一下。

别酸了,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上大一那年,你在一封信里说,你们搬了新家。你把从我们学校到你家的各路公交线写得清清楚楚,就像一份旅游指南。你在信的最后附上了你的手机号码。那封信我看完之后本来已经丢进了垃圾桶里,走了几十米远,想一想,还是转身回去把它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将你的号码录进了我的通讯录里。你猜,你的号码在我的通讯录里用的是什么名字?

这太难了。是什么?

鸟人。哈哈。

儿子上大一那年秋天,也就是丁鹏和爱雪搬新家不久,丁鹏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去儿子所在的大学,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儿子。此前,他想象到了儿子的各种变化,想象到自己可能会认不出来。变化都很到位,比如高出他一个头了,也更加壮实,皮肤更黑,脸上有青春痘剥落的痕迹……但他并不像前几年去明德中学那样,差一点没认出儿子,而是在理工学院学生宿舍6栋502寝室里,他一眼就从那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中瞅准了自己的儿子。

还有一点,丁鹏也是预料到并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儿子看到门口的父亲,脸上飘过惊讶和尴尬的神色;然后,像只巨鸟般掠出寝室。丁鹏吃力地跟上他,很知趣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拐了好几个弯,到学校后面山脚的一个水塘边,看不到几个人了,儿子才停下来。丁鹏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到儿子面前,一时没讲出话来。

令他略感慰藉的是,儿子冷冷地望着他,是一种冷淡,而不是冷漠。那种冷里固然大多是疏离,却又能隐隐窥探到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亲近。或许只是自我感觉而已,盼望一样东西太久、太迫切,就会混淆“盼望”与“那样东西”的边界。

“你别再来看我,好不?”

语调里没有他早就准备迎接的愤慨和气恼,甚至带点请求的味道。他用一个父亲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儿子,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问了一个很俗气的问题:需要钱用不?当说到“不”字时,他自己都没底气了,轻得就像一阵微风从水面上滑过。儿子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在拒绝犯罪似的。父子之间没什么可交流的了,但能见上一面他也无比开心,离开前,他忍不住说了另一句很俗气的话:你要注意身体。儿子迸出一小串笑声,带有一点嘲讽,好像还有点别的意思,他揣度不出来。他对儿子能发出声音这件事,很是欣慰和满足,便像吃了一席盛筵似的,和儿子告别了。

儿子读大学期间,他没有再去找儿子,因为他隐隐觉得,在儿子不懂事之前,不见面也许反而是能保持联系的一种方式。写信也不像儿子读中学时那样,有规律地每月一封,而是想起什么事情,就写写,比如,聊聊恋爱,聊聊读书,聊聊校园里的吸毒和艾滋病的情况,以及专业、职业和理想的关系,等等。他为此要看不少书,查阅很多资料。一年大约七八封信,照例没有任何回音。不,应该说,回音来自他的内部,来自他内心深处感受到的创作的喜悦和为了写这些信而促进的自身成长。

在儿子毕业前夕,他挂号寄出了很可能是他給儿子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决定,如果这次收不到儿子的回信,他也不再给儿子写信了,毕竟儿子要走向社会了。他在这封信里,请求儿子毕业之后能保持联系,无论哪种形式都行,无论什么时候都行。

信寄出后大约半个月,他有一天突然收到一条没有署名的短信,上面只写着一个字:我。他认定是儿子发过来的,回复道:我知道是你,祝圆满毕业、顺利就业!过了56个小时42分钟,那个号码才回了短短两个字:谢谢。这两个字让丁鹏大喜过望,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个号码存进了电话簿,并在姓名栏里骄傲地打上了两个字:儿子。

不写信了,他每周会给儿子发个问候短信,虽然极少得到回复,但他觉得与儿子的距离大大缩短了。去年秋天,他连发五个短信,恳请儿子告诉他毕业后去了哪家单位,终于有了回音:我在一家电信营业厅上班。没有说哪家,更别说具体位置了。他小心翼翼地发了祝贺短信过去,问,能否一起吃个饭?答,没时间,不啦。他又发:再没时间总是要吃饭的呀!还配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包。对方重复道,不啦。看来主要还是不想见面,他没有再勉强。他曾想过把全市的电信营业厅都跑一遍,旋即觉得自己好傻,他上百度查了,这个城市将近两千平方公里,分布着三百多家电信营业厅……算了,别做这个“感动中国”的英雄父亲啦,还是让时间来说话吧。

一晃过了一年,丁鹏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偶遇即将来临。那天他去湘雅医院看一位战友。战友转业到了城北电力公司,去年升任副總经理,今年体检发现状况,住院一查已是肝癌晚期。他得知消息,前去医院探望。战友全身插满管子,形貌支离,枯瘦如柴,张着口,只能出气,无法吱声,生命之光已十分黯淡,仿若一只弥留之际的猿猴。想当年在部队,每次训练赛,他都名列前茅,身体硬朗得像是铁打的。但他抽烟、喝酒在战友们中更是首屈一指,转业后其能力和酒量皆受到赏识,上升得很快,喝得也越多,据说他经常从酒桌上被直接送去医院打吊针。丁鹏不敢想象,病床上躺着的和他的战友是同一个人。

走出医院,街道、建筑、车流、行人都显得不那么真实,他一脚一脚也像踩踏在虚空中。这时,蓦地看到对面有个电信营业厅,他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横过马路,进了营业厅——儿子身着笔挺的工装,正在和一位顾客有说有笑地交流。他站在一旁等了十来分钟,待那位顾客起身,他便凑了上去,捧出一副几近谄媚的笑脸。儿子睃他一眼,说,我早就知道你来了,要办什么业务?我不办业务。我上班时间可不能闲聊。哦,那等你有空时我们再聊吧。他将座位让给后面排队的顾客,又站在一旁看儿子做了会儿事,然后对他说,你忙,我走了啊。儿子说了声“好走”,他和另一名正在起身的顾客同时弯了弯腰,以示答谢。

这次戏剧性的见面虽然谈不上有多快乐,但带来的改变显而易见。他给儿子发的短信,能收到更多、更及时的回复,除了一两个字,偶尔还能有一两句话。他很想和儿子一起吃餐饭,不管儿子说什么都行,但儿子一直不给他机会。清明节他挨了家里那小子重重两拳之后,痛苦和郁闷自不必说,有天晚上,他半夜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忽地心生一计:要是和儿子说起自己被另一个小子打了两拳的事,他心里或许会平衡些,他或许会认为那小子在替他“报复”自己薄情寡义的父亲……于是,他这一天都在寻思如何把儿子邀出来,以前请他吃饭均未遂,他决定这次请他喝茶:

“有重要事情想和你聊聊,晚上一起喝茶好不?”

吴昕孺,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空空洞洞》《小说与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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