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石佛寺
2023-06-09余显斌
余显斌
1.
石佛寺不是寺,是一个村子的名字。至于真正的石佛寺,在村北的石佛山上,掩映在一片合抱粗的松树、柏树、桦树和其他树木间。据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僧人叫白衣禅师,衲衣飞飞地来到这儿,看见石佛山这么高峻入云,石头这么怪异奇特,就在这儿驻歇,晨钟暮鼓,四处化缘,修建了一座庙宇,三间禅房。随着时间的延续,禅房慢慢就多起来,就成了现在的寺庙了。庙后有一座高塔,七层玲珑,如一首唐朝的绝句,据说是白衣禅师圆寂后的佛塔,里面供着白衣禅师的舍利。
可是,张大有一咧嘴呵呵笑着说:“谁晓得啊?说不定是哪个叫花子的骨头哩。”这话当天下午就传到村主任曹明的耳朵里。曹明呸的一声,茶也不喝了,披着衫子红着脸找到张大有,指着他的鼻尖道:“张大有,你要是再胡咧咧,信不信我捏死你狗日的。”
张大有不悦意了,瞪着一对大环眼看着曹明道:“我咋的了吗?”
“是不是你说的那塔里舍利是叫花子的?”曹明伸着脖子问。脖子上青筋凸起,蚯蚓一样蹿动着,显然是真生气了。
张大有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但不害怕,他还点着头,一副气壮山河慷慨赴死的样子。曹明一看就更来气了,告诉他,这些年,那么多人来游庙来看塔,他张大有的生意才呜呜地发起来的,如果这塔里舍利是假的,是编造的,还有人来吗?他这是干吗?是砸村子人的饭碗啊。曹明说完,补充一句:“你再胡说着试试。”
他不这样说还罢了,这样一说,张大有更生气了,就如一只没有踩着水的好斗公鸡一样,扎着双臂,低着脑袋朝着曹明肚子上撞去道:“你捏死我,不捏死你不是人,是狗,是畜生。”
曹明傻住了,赶忙闪开,“捏死你”是石佛寺人的口头禅,恨谁了,就说“我恨不得捏死你”,这也就是说说而已,谁敢捏死谁啊?再说了,一个人能捏得死吗?曹明看着张大有,这个整日弥勒佛一样的货,突然咋了?就上演这样一曲。他眨巴着眼睛道:“咋了?张大有你吃了恶人屎了?”
张大有说:“反正你也不让我们活了,干脆把我们都捏死算了。”
“啥意思?”
张大有指着村子中央那片无边无岸的水塘,还有水塘上漂浮着的树叶、垃圾,以及泛着恶臭的气味道:“去石佛寺烧香看景,还能去啊?还有人来买我的凉粉啊?我老婆跑了,我活腻歪了,不想活了。你捏死我啊。”张大有缺了一颗门牙,也不补上,他说反正老婆不在家也没人看,补它狗日的干啥?也因此他说话就漏风,唾沫星子如雨点一样挥洒,飞了曹明一脸,凉飕飕湿润润的。
曹明听了张大有的话,再看看旁边看热闹人的不悦脸色,脸上细雨迷蒙的,也忘记了去擦去挡,就如一棵需要细雨滋润的禾苗一样,在张大有漫天花雨的唾沫下,失去了来时的锐气,慢慢蹲下身子,突然骂道:“狗日的周山,我真想一把捏死你。”
所有村人聽了,都叹息一声,不说话了,包括张大有也不说话了,大家都看着面前的那个无边无际的大水塘,水质黑臭,一直延伸到石佛山脚下。石佛寺的钟鼓在雾中远远传来,传到村子里,隐隐有僧人出没。寺庙和村子各在水塘的一边。村子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组成一个小区的形式,在绿树红花中静静地立着。
朱叶的“迎客饭馆”牌子一端脱落,就那样斜挂着,蒙着灰尘,没人理睬。朱叶去城里了,据说每天一条超短裙,在桑拿房忙着。张大有的“祖传凉粉”也关门了,他老婆跑了,去了城里,在菜市场上班,说回来看见村子,看见那片臭水,脑门儿就疼,就恨不得一咬牙跳入水中淹死算了。
年轻人都走了,去了城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守着村子,一片冷清。当然,张大有没有走,他懒得出去的,老婆都走了,谁还有力气干活啊?于是,就成了村前村后有名的懒汉,以至于村子有一首儿歌:“石佛村的张大有,整天没事找人赌。今儿赌,明儿赌,赌得老婆跟人走。”张大有听了,气得跳着脚大骂:“我老婆跟人走了吗?那是去打工去了,咋恁地脏派人?”
曹明因为镇长留着,不然也早就跑了。
曹明觉得,这一切都是周山作的。他发誓了,周山别让自己撞见,不然,自己一定捏死他。好在从周山离开石佛村后,就没了影子。
2.
曹明不敢面对村人,更不敢去镇上谈辞职的事了。他去辞职过,镇长一听,气得茶杯一摔道:“辞职?你狗东西把村子弄成那样,想拍屁股辞职,美得你。”镇长说着,像仇人一样看着他,不再是当年那种喜悦的眼光,也不再是当年动辄表扬的话了:“你们这些支书村主任啊,别将劲儿都折腾到自己老婆肚皮上。看看人家曹明,看看人家的村子,简直成了小北京了。”
也因此,当时的石佛村,就有了“小北京”的称号。
镇上距离石佛村不远,一泡尿就浇到了。会议结束后,镇长提议,所有支书村主任都跟着自己一起去石佛寺村看看,取经。说着,他指点着这些下属道:“你们啊,你们就不能动动脑子,让村子变成石佛村的样子。”然后,他背着手腆着肚子在前走,大家在后面跟着。
镇长是个三国迷,一部《三国演义》看了无数遍,可就是看不厌烦,不但看不厌烦,还喜欢讲三国故事。每次会议后吃饭时,会坐在那儿,喷着唾沫讲着三国故事。这会儿,镇长心情很好,三国瘾就上来了,说孔明善于借东风,人家曹明就是孔明啊,就能借来东风啊,就发现了煤矿,就开采起煤发了,全村人简直都牛死了。
就说那个张大有吧,那样一个怂人,和老婆都把凉粉卖得呜呜的,买了小车了,这可都和村中煤矿开采有关啊。有那么多工人,那么多司机,那么多游人,还愁卖不出去?说着说着,他正经话就变成了笑话道:“更何况人家女人长得凉粉一样嫩嫩的,去那儿吃了凉粉还养眼了,还划不着啊?”
看镇长开起玩笑,支书村主任们紧绷的弦就弹回去了,就嘎嘎嘎地笑起来,问镇长去养眼没有,保险养了,保险眼珠子都黏在那女人的尻蛋子上拂不掉,牛皮糖一样。大家笑,镇长却不笑,瞪了一眼身边的村主任道:“吴大发,你呢?你干脆在你女人肚脐眼上盖间房子,住在里面得了。村子穷得咵咵响,你守着个才娶的媳妇不离家,好女人嫁到你们村,那是作孽。”
吴大发额头冒汗了说:“人家有煤矿,我们没。”
“别的项目啊,不能想?”
然后,他们就进了石佛村,走在一座座楼房前。楼房前面是绿植,后面是桃树、橘树、樱桃树、杏树……都是纯一色的果树。镇长明明知道曹明他们栽这些树的目的,这会儿偏要问:“曹明,你们村子栽这么多果树,水果熟了卖不出去,你吃了它啊。”曹明晓得镇长这么说的意思,就一脸阳光地说,那么多工人,那么多游人,咋可能卖不出去呢?那边楼房中恰好走出一个女人,袅着细腰,看到大家就笑着让进家喝茶。
镇长马上收住笑话,很严肃地说不了,还要看看别的地方呢,就带着大家走了。走了几步,撇过女人,镇长就又以女人说事了,瞧那女人住着楼房的高兴劲儿,娶女人就是让女人享福的,不是受罪的。如果让女人受罪,还不如让给别人算了。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我要是个女人,一定要嫁到石佛村来。”
大家再次哈哈笑起来,有的说,就镇长那样子,哪个小伙要,除非眼睛被鸡啄瞎了。也有的说,干脆嫁给曹明算了。
镇长摸着络腮胡,再次嘎嘎笑着,拍着曹明的肩膀说:“我给你申请县人大代表了。”曹明忙推辞,说自己不行,还是另定人选吧。镇长眼睛一翻:“矫情!这不是谦虚,是矫情!你不行,还有谁行?”于是,曹明就成了县人大代表,高高兴兴地上县去开会,回到镇上做报告。
可是,几乎是一夜工夫,一切都颠倒了,镇长气得睁着眼睛指着他的鼻尖道:“我算看清了,你曹明就是一个猪尿泡,我使劲吹啊吹啊,噗一声炸了,猪尿四溅,溅了我一脸,害得我现在都不敢去县上,都不敢见县长了。”曹明忙辩解,这样的事情,谁能想到呢?包括开矿的周山也没有想到啊。镇长听了,想到了周山,就问:“那货没见影子?”
曹明点着头,表示没有。
镇长扔下一句话:“回来了,我一把捏死他。”镇长在这儿待的时间长了,这儿的口头禅也会了,张口就来。
3.
是的,石佛村的富裕,几乎是一夜出现的,就如星星一样出现在大家眼中。到了跌落,也是一夜出现的,哗啦一声从山顶滚到山沟,简直是万劫不复。
中间的节点人物有曹明,最主要的是周山。周山这货从高中毕业回来,就成了流民。别人都在地上刨食,如一只只公鸡一样。他不,他说自己一捏锄把,浑身就不瓷实,就想撒尿。撒尿和捏锄把有一毛钱的关系啊?可是,他就能将它们联系上,给自己不劳动制造一个充足的理由。他于是就到处去贩山货,倒腾东西,每次都是西装革履地离开,回来的时候背着一床被子,如一个叫花子。
村人就编了一个歇后语:“周山做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周山却笑,得意地一披他的分头说:“等着,我会发的。”他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能反照出阳光。
他说到,果然就做到了。
他家就在石佛山腳下,没事了,就去石佛山瞎转悠乱转悠。石佛山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叫万丈洞,听听这名字,够唬人的。当地人说,那是白衣禅师镇压妖魔的地方,不敢进去,进去就出不来了。
有一次,一个放羊的一只羊走进去,再也没有出来,不见了。从此,这儿更没人进去了。有游客想去探险,庙里的僧人阿弥陀佛一声拦住道:“施主,千万不要进去,进去会丧命的,善哉善哉。”可是,周山就大着胆子进去了,上午进去下午才出来。
大家围住他问里面是啥,他说,里面呜呜呜地发出哭声,还有磷火闪动着,好像真的有鬼,自己就吓得跑了出来。大家听了,更是不敢靠近万丈洞了。
周山呢,几天后就走了,去了外面。再回来的时候,不再背着被子,而是西装革履系着领带,悄悄在夜晚到了曹明家,如一个间谍一样神秘兮兮地道:“猜猜,我干啥去了?”
曹明和他年龄差不多,看见他那神秘的样子,就开着玩笑道:“搜集情报去了。”
周山也笑了,不揭示谜底,让继续猜。
“贩猪?”曹明想,猪肉上涨,估计这货做那生意去了。
周山一撇老婆嘴,看样子很不满于曹明轻看自己。曹明无奈,只有接着猜,贩鞋去了,去城里上班去了,去找婆姨去了……就在曹明猜得十分厌烦准备放弃这种小儿科的游戏时,周山告诉他,自己在万丈洞中发现了煤,拿了一块去城里找煤老板化验,竟然是高质量的无烟煤。
曹明惊讶地问:“里面没鬼?”话出口,连他都觉得自己一个村主任不该问这样的话,一定是周山这货发现了无烟煤,怕大家下去乱开采,就编了个鬼话糊弄大家的。
至于无烟煤他是知道的,就道:“真有无烟煤?”
周山很得意地点着头,然后打开手机,联系了那个煤老板,对那边道:“刘老板,啊,你好,我是周山啊。你和我说的事,再和我们村主任谈谈好吗?”手机就交到了曹明手里,刘老板的话也就从那边传来,流淌进了曹明的耳朵里。刘老板说,自己半辈子采煤,都没见过这么高质量的煤,如果石佛村愿意,自己希望合作,自己出资,出技术设备,石佛村出工人,到时按照一定比例分红,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人,绝不会让石佛村人吃亏。
曹明笑笑,绵里藏针地道:“如果石佛村吃亏,我也不会答应啊。”
那边连连道:“是的,必须的。”然后问他有和自己合作的意向吗?
天上掉下馅饼,没那意向,那不是脑袋让馅儿饼砸晕了吗?
曹明为了给本村挣来更多利益,故意忸怩作态,欲擒故纵,犹抱琵琶半遮面,等到差不多了,答应下来。于是,设备运来,资金到位,刘老板胖脸笑成了一盘向日葵一样也来了,煤矿开始开采。他有几处煤矿,整天如哪吒踩着风火轮一样四处跑,这儿当然就管不过来,就托付给了周山。周山整天穿着他那身标志行头西服,头发蘸着水梳得闪闪发亮,从村头走到村尾,再从村尾转悠到村头。
这儿的矿脉很怪,就在石佛村一片区域里,其余也挨着了,可是不多,如写文章一样浅尝辄止。也因此,石佛村人的腰包就一个个鼓起来,腰杆就硬起来,说话气就粗起来,走路都如公鸭子一样摆着,男人西装领带,归国华侨一样。女人烧得,一个个裙子高跟鞋穿着,张大有老婆一个卖着凉粉的还穿啥高跟鞋啊?一对尻蛋子一晃一晃的,将人的眼睛都晃花了。
就那样,张大有还鼓励老婆:“穿,穿旗袍,那样尻蛋子更鼓鼓瓷瓷的。”他还得意地宣称,有钱不花,那不是王八蛋吗!镇长得知消息,专门去吃了一盘凉粉,得出结论是,自己支持张大有的观点,有钱了不穿好不吃好,穿成济公一样,挣钱干吗?那不有病吗?
谁能想到,煤坑会垮塌下去啊。
估计周山是想到了,不然,他不会巴巴地跑到曹明家鼓动着,让修建什么新农村,美化什么环境啊。他龇着黄板牙对周山说:“哥哎,我说你啊,眼界小了啊,我有些看不起眼界小的人。哥哎,你应当走在时代前列,成为时代标兵。”总之,他将很多又红又专的词拿出来,如煤球一样砸向曹明,砸得曹明血压呼呼地飙升起来。
那时的曹明,一直受着镇长的表扬,很想再“标兵”一下,走在时代的前列,就向周山虚心地请教,如何才能那样?周山说,村民分红归村民,村上的分红干吗?放在那儿生钱儿子啊?曹明也正着急呢,不知道村上分红咋办?放在那儿,如果到时少一点儿,自己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周山就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张规划图,哗啦一声摊开在曹明面前,得意地说,哥,你以为老弟这些年在外面转悠就白转悠了,老弟是有收获的,那些新农村,不晓得老弟我看了多少?别的地方能盖,我们就不能盖?不,我们要盖,盖得比他们的还要好,让他们眼红生气吧。
曹明听了,拉过图纸一看,很明锐地预感到,自己要成为标兵了,要走在时代前列了。再说了,这样的房子自己也想住啊,到了晚饭后挎着老婆的胳膊,也如城里人一样转悠着不美啊?他拿着规划图,在村委会上一张扬,顿时就点燃了一把火,大家都举手通过,都想住着这样的房子,村文书说,人家婆姨穿着高跟鞋好看,我婆姨瓜一样行啊?说得大家嘎嘎笑着。
于是,一处新农村就出现在村口,出现在山嘴那边山窝里。一家家都高楼矗立着,大大的窗户,光光亮亮的。村子里有街道,有路灯,还有运动场,有健身器材。镇长来看了,眼睛发红,说曹明太张狂了,张狂得连自己都眼红。
镇长还特意拍着周山的肩膀说:“人才啊,真正的人才,我身边咋就没有这样的人才啊?曹明这货,走了毛狗运。”
后来,煤坑垮塌,整个村子都陷入地下,只有新农村没有垮塌。曹明这才明白,这个该死的周山,在组织开矿时,一定就预测到会有这天,所以就将村子迁走了。矿开完了,周山带着自己挣得钵满盆满的资金再次不见了,留下村子,过去的宾馆、饭馆都晾在了那儿,除了来看石佛寺的人,工人司机什么的毛也没一个。
张大有再也不说“有钱不花王八蛋”了。他老婆的尻蛋子也仿佛一夜间瘦小了许多,再也走不起波浪起伏了。
更要命的是,前年的秋雨死命地下,扯肠捞肚子一口气下了两个多月,到处都冒水。一天黑夜,大家都在做梦哩,就听到山摇地动的声音,“轰隆”一声,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傻眼了,整个村都塌陷下去。大家说,幸亏村子搬走,远离矿脉,不然的话,曹明这个村主任就是不塌死,也得关到监狱里,吃一粒花生米。
镇长晓得后更是气得牛吐气一样吁吁的,过了许久指着曹明的鼻尖道:“我……我险些被你这货送到监狱去了。”
镇长拉脸比脱裤衩还来得快,哗啦一声,脱个精光。
4.
对于已经溜走的周山,不只镇长想一把捏死他,曹明想一把捏死他,整个村里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张大有就曾扬言,如果谁遇见周山了,告诉自己一声,自己要不一把捏死他,自己就是他生的。
就在大家都寻找周山的时候,周山竟然西装革履地回来了。
周山说,月亮湖自己承包了,自己现在是湖长了,打马回山来上任了。村人听了都傻眼了,月亮湖在哪儿啊?他们打娘肚子里鉆出来,在这儿捏泥巴娃娃,在这儿下河摸鱼,在这儿偷人家的黄瓜,啥都干过,啥都晓得,可就是不知道啥子月亮湖啊。
张大有早已忘记了捏死周山的誓言,跟在后面好奇地道:“山哥,月亮湖在哪儿啊?我咋没听说过啊?”
周山很豪气地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塌陷下去的那个大水塘道:“这就是的。”
石佛村有一股好水,腰盆粗,从石佛山下的一个洞中流出来的,白白亮亮如月光一样,冬暖夏凉,一路汇合着沿途的泉水,就荡漾起来,泛着波纹,绕着新农村流过,叫石佛河。
在修建新农村的时候,周山说,自己要让石佛村成为周庄,就将水引了支流,顺着村子沿街穿巷,从每家门前经过,渠都用青石垒成,上面修着桥,有的如月亮形状,有的如花瓶的样子,有的是六角形……他夸口,当年没有考上大学,那是那些大学的损失,不是自己的损失,自己如果进了哪所大学,一定会如茅以升一样,成为大师的,给那所大学带来荣耀的。
茅以升大家不晓得是谁,但大家晓得周山的脑子怪着,和大家的不一样。大家都夸着,咂巴着嘴赞叹着,看到水从村后流出,和石佛河汇合,一路流出山嘴,流到镇河里去了,都乐得眯着眼睛。
自从这儿煤矿挖完,塌陷出一个大坑后,石佛河就被拦住了,流淌到了坑中,流出一片脏水,带着煤灰,还有腐殖质的味道,流过村子,流入镇河。镇长一次拉肚子,看见曹明就火了,说一定是石佛河的水污染的,让自己这样的,曹明得负责任。曹明不是医生,如何负责?只有耷拉着脑袋,悄悄坐在会场的后面,如蔫茄子一样,没有了过去的威势。
现在,这样一片脏水竟然成了月亮湖了。曹明不信,村人都有些不信,月亮湖多好听啊,咋和眼前的水能沾上边啊?再说了,电影里的湖多好看啊,荷叶一片片的,就像张大有老婆穿的裙子,还有荷花,还有撑着船的女子,袅着一拃细腰。水中还有桥,还有走廊,还有亭子,这儿有吗?
周山一挥手,全然忘记了这片大水塘是他弄下的,威风八面地说:“我说有就会有的。”说着,他拿出自己腋下夹着的公文包,在里面掏起来,掏啊掏啊,掏得大家都没劲了,他掏出一张图纸,呼啦一声抖开,说是自己的规划图,让曹明看。
曹明让他上次的规划图吓怕了,不想看,可又忍不住不看,这一看眼睛就再次瞪圆了,忘记了上次的痛苦,一把抱着周山说:“老弟,这要是成了,你是我的恩人,我将你的照片挂在香火板下,每天烧高香敬着。”
大家听了,好奇心都起来了,围过来看了说,这是说梦呢。张大有那货已经忘记了上次曹明的警告,嘎嘎乐着道:“山哥,你不会是糊弄我们吧?”
周山还没说话,曹明就恼了,瞪着张大有说:“爱信不信。再胡说,我……”他本来想说,“再胡说我捏死你”,可想到张大有前次生气的样子,到底没敢说出来,将话咽回肚子了。
周山没生气,而是点着脑袋说:“你们等着看奇迹的发生吧。”
这家伙贼有钱,这些年跑深圳了,带着钱去生钱儿子去了,开了一个鞋厂,说自己的皮鞋都打出亚洲打向世界了。反正打没打出,他嘴皮一翻就得了。至于月亮湖的事,他愿意折腾就折腾嘛,村人可以顺便挣几个工钱。远处打工的就回来了,张大有也不赌博了,在他的指挥下,如蚂蚁搬家一样忙碌起来。他每天拿着图纸,带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子四处转悠着,那女子腰细得一拃粗,据张大有说,他悄悄目测了,比他老婆的腰还要细。
那是周山的技术员,姓吴。周山带着吴技术员四处转悠着,眉眼飞扬地说:“我得运作,得高屋建瓴地掌控一切。”
吴技术员看着他张狂的样子,不但不厌烦,竟然微笑着道:“周总,你的样子好帅气哦。”
周山听了,得意得仰天大笑,一切就在他高屋建瓴中慢慢改变着,水里的杂物被打捞起来,水塘四边用青砖垒砌了坝,还用栏杆挡着,就成了一片湖,而不是臭水塘了。他还让人忙着在水边植苇草,在水里植莲藕,还放了几万尾鱼苗。接着,在水面修亭子,修廊道,修月桥。水边是塑胶跑道,植上杨柳,植上无边的樱花树。他还特意买来一些天鹅仙鹤放在湖里,那些家伙也不认生,竟然就熟悉起来,卿卿我我地互相啄着羽毛,在空中双双飞着,谈着恋爱,生儿育女起来。
第二年,春天的风吹进山嘴,吹到石佛村的时候,石佛村不再是去年的样子了,就如一个要饭女子,洗了脸,梳了头,描了眉点了唇就美起来了,就亮眼了,樱花开得如霞光,拢住村子和水面。鱼儿肥嫩鲜美,在水里亮着膘。周山给自己那些老板朋友写信,请来参加钓鱼大赛。他还专门请市委领导做裁判。一个个煤老板都扛着钓竿来了,市委领导很支持旅游开发,也来了。
大红的横幅拉起来,“热烈庆祝石佛村第一届钓鱼比赛”。石佛村距离镇上不远,镇上的人听到有这样的热闹事,又是星期六,闲着也是闲着,都蚂蚁分路一样开车骑车坐车赶来凑热闹。
镇长当然也来了,嘴笑得瓢儿一样,主持会议。他带着夹生普通话,扯着喉咙说,在国家大政方针的指引下,在市委美化乡村制度的引导下,周山周总富不忘本,在自己的联系下,欣然同意做了月亮湖的湖长,终于让石佛村起死回生,旧貌换新颜。说到这儿,镇长张张嘴,觉得没啥可说了,就振臂高呼,希望地方干部重视人才,大胆任用人才,要为乡村富裕开辟新的通道。
大家掌声噼里啪啦的,镇长感到很高兴,很有一些飘飘然,私下里对曹明显摆:“咋样,我联系聘请的这个湖长合格吧?”然后,镇长现身说法地指导曹明,做干部的智商得发达,振兴当地经济得运用高智商,当然,曹明想具有自己这样的智商估计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别相差太远啊。
5.
周山也一直忙碌着,等到活动结束才腾出时间,专门找到曹明,告诉他,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出门在外打工的人都赶快回来,包括张大有的老婆,还有朱叶。他说,生意马上就要上门了,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曹明对他给自己安排任务很不舒服,到底谁是村主任啊?不过,从周山的话里,他听出了一种希望,这种希望他虽不知道是啥,但能感觉得到,于是故意带着不相信的语气道:“咋可能?还有比钓鱼比赛那次更热闹的吗?”周山得意地说,必须的,那次那些人只是给自己做免费宣传员罢了。
曹明不满地道:“烧的,市长也是的啊?”
周山一点儿也不掩藏自己的得意,说当然。然后,他告诉曹明,说这些他曹明不懂,也不用懂,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催促出外的村民回来,继续干过去的营生。如果过去没生意干的,就在自己的公司当员工。
曹明仍将信将疑,可来村子游玩的人慢慢多起来,渐渐的,就如蚂蚁分路一样赶来了,打消了他的疑虑。原来,钓鱼比赛来的人,哪一个不随手拍几张照片?在照片里,他们或者站在桥上看风景,或坐在船上读书,或在樱花如雨中摆着造型……这些照片当然要显摆,要放在自己的微信群中,一传十十传百,一千多人就真的成了石佛村的免费宣传员。
有一个宣传员是作家,在照片下面还专门配了文字呢:“这是一处起死回生的仙境,是心的故園,是诗歌萌芽的地方……”看到图片的人都惊奇起来,原来,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湖叫月亮湖,有一座山叫石佛山,有一座古寺叫石佛寺,还有一处新农村如花园一样叫石佛村。
走,去看去吃去游去拍照吧,反正防疫期间,不能走远,那就就近游吧。于是,一个个红男绿女来了,游月亮湖,去石佛寺烧香,还要去隔壁村的茶山采茶,在这儿饿了就得吃饭,晚上就得睡觉,回去的时候还得带点土特产,或者草帽,或者泥塑,或者板栗花生什么的。
更有钓友纷纷赶来,可随意垂钓,钓的鱼儿按市场价拿走,不多收一分钱。额外还有一个惊喜,当天钓到最大鱼儿的钓友,那条鱼赠送。各地钓友扛着鱼竿,即使没有太阳也戴着遮阳帽,很文艺范儿地纷至沓来。
朱叶回来了,不开饭馆了,开起桑拿。开张第一天,一定要让周山和曹明去享受一番。两人去了,一脸红润地出来,张大有悄悄问:“有花样没?”话没问完,头上挨了老婆一刷子把。
张大有老婆早回来了,凉粉摊子变成了店铺,骂他道:“让你瞎猜想,朱叶是那样的人啊?”
张大有分辩道:“别人那样说啊。”
他老婆眼睛一白道:“人家还说我跟着别的男人走了呢,我跟谁走了?你去找到那个男人啊,我好跟着走啊,去找啊。”
张大有忙后退着,嘴里缺牙已补上,可这会儿说话却没有过去利索了,反而嗫嚅着说不出来。曹明对张大有老婆笑道:“张大有这货的嘴像鸡屁眼,瞎冒,该打。”
张大有老婆笑笑,说村主任就爱推下坡碾滚子,自己才不上当呢。说着让他们店里坐,自己去调制凉粉去了,旗袍一飞一飞的,眼睛还会放电呢,笑声比过去绵软多了,如她的旗袍一样摇曳生姿。
张大有不在凉粉店干了,用他的话说,自己不受老婆刷子把了,得找回爷们儿尊严,跟着山哥干。他话还没说完,周山更正道:“叫周总。”
张大有呵呵一笑道:“山哥嘛,还啥周总啊?”
几天后,周山将整个石佛寺村旅游区的员工召集起来开会,严格要求,以后看见自己,必须喊周总;看见吴技术员了,别喊技术员,得喊吴经理,必须礼貌,必须遵守规则,不然回家挨老婆刷子把去吧,自己绝不拦着。说着,他斜了一眼张大有,张大有缩着脖子,感到脑门儿凉飕飕的。所有员工都忙着点头,都感到脑门儿凉飕飕的,其中当然也有曹明。
现在,曹明成了副经理了。他专门去镇上,想要辞去村主任职务。镇长一听火了道,咋的?发了就翘尾巴了?给我好好干着,想要辞职……说到这儿,镇长伸过脖子道:“除非你捏死我。”镇长脖子上的肉一圈一圈堆垒着,沟壑纵横,泛着油光。曹明想,就是捏,自己也捏不住啊。
见曹明无言,镇长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