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证明
2023-06-09普凡
普凡
她开始说话。阳光下,她坐成一团故事,面前是一个小板凳,凳上是一杯茶。绿绿的茶,在杯里慢腾腾,舒缓翻转,柔曼舞动,色泽一点点汇聚,随风飞扬,连同脚下这片偌大的土壤,显得光润十足。
她说,奶奶脚小,三寸多点儿的那种小脚。别看奶奶整天走路,在长江中游丘陵地带却走不了多少地。爷爷是急性子,总是三步一回头,站在土坡上,叉着腰,生气地看着远远而来的我奶奶,然后就是笑。不笑的时候,他就一把将奶奶横抱过来,踮起脚,能跑上好远一段路。奶奶也便在这番云里雾里,感受生活,体味人生。
她说,那一回,爷爷奶奶他们天不亮就出门,一路走一路停,按照既有的节奏,终于在天黑透的时候到了县城。奶奶没去过县城,当县城点点灯光照亮的时候,爷爷说都走一天了,我来背你进城。奶奶不同意,说必须自己走,你男人的尊严要紧。然后紧张地抓紧爷爷的手,一起走街串巷,寻一家小旅馆住上,好转天上午去县武装部。他们这次来县城的目的意义重大,涉及国防建设。他们要去县武装部,找里面的领导们说说,把他们的儿子送到部队上去。
爷爷奶奶就我爸一个儿子。按说,无论如何轮不到我爸去当兵,可那个时候边境小国无端入侵,战火硝烟不断。他们老两口每天跟着广播关注,为前方的战事着急。后来一起合计,两人心中共同闪出一团光,让唯一的儿子穿上军装,上前线去,扛枪保家卫国。
这团光很强烈,照得爷爷奶奶寝食难安。他们问了乡里的领导,答复说国家征兵是有季节的,不是随时都征。话虽然这样说,但抵挡不住急匆匆的愿望,便有了去县城的行动。
那天,爷爷奶奶在县城找了好半天,终于瞧见一家小旅馆,便走了进去。让他们没想到,住宿的人还不少,排了好半天的队才排上。
接待员说把你们的结婚证拿来。
爷爷当场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应。
奶奶上前一步,紧张地问什么证?
接待员说那边公告写着了,你们自己看去。
爷爷说不认识字,到县城里来要结婚证?没人告诉我们要这个!
接待员没有理会,示意下一个。
爺爷让奶奶到一边歇会去,免得人多撞倒了。
奶奶远远地看着,爷爷先是和接待员好好说,后来声调就高了起来。奶奶知道,爷爷声调高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就会暴露出来。那是自然的本性,家族的本性。爷爷是有身份的人,家族的地位很高,轻易不会暴露青筋。显然,这家旅馆,这个县城,让他急了。
奶奶始终保持清醒。她踩着小脚,游离在接待台的外围,张着耳朵,够着脖子,听明白是要乡里给开的一个证,证明爷爷奶奶是两口子。县里为此发了公告,同时要求凡是住旅馆的,都需要提供。
公告归公告,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至少爷爷奶奶就不知道。他们一起生活在广袤的农村,和土地接触,和菜园接触,和乡亲接触,偏就和这条公告的内容没沾上边,当然也就不知情。关键的是,爷爷扭头看了看奶奶,奶奶昂着头看了看爷爷。他们压根就没有办过证。
我们那个地方,生活大于形式。男女适龄双方各自的“生辰八字”往媒人手里一交,公众场所请上一顿酒,住在一起就成了夫妻,根本没必要办什么证。爷爷坚定地把身子横在有些斑驳有些残破的柜台前,对接待员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证,也从来没想着用这样的东西来证明。我们没有证,但今晚得住旅馆。
爷爷坚持着,并且不让后面的人上来。
接待员不再理会,大声喊着,下一个。
奶奶颤巍巍过来,轻轻拉爷爷的衣袖,说我们换下一家吧。
爷爷不干,说需要什么证呢?我们俩在一起就是证明。
接待员就笑,在一起就是证明?能证明什么?如果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你说说大家能信我们是两口子吗?
这话分量重。爷爷有些惊慌,有些失措。老实讲,他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问题。和奶奶成家以来,一起过日子,还从来没有意识到要有一个证。日子都这样过着,过得好好的,要什么证明?
眼看着住不进旅馆,爷爷又是急,又是气,一个劲拍自己的腿,好把这些力道泄掉。这里毕竟是县城,不是他随便使劲的地方。但这事没有结果,爷爷手脚虽没动,硕壮的身子却是横陈在柜台前。
场面随后就失了控,来住店的抬脚踹了上来。这是爷爷没想到的。多年以来,爷爷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当然没能力也没经验来应对,只是硬生生地挺直身子,任由这些动作,不停歇地往身上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奶奶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短短的套在灰蓝色衣袖里的双臂,愣生生支在爷爷的身前,就有一道闪着藏青色泽的盾牌,护住爷爷的世界。
奶奶的人肉盾,让时间凝固,成那个冬日县城记忆犹新的一景,被人们津津乐道。那种义无反顾,那种贴身保护,来自一个女人。不需要言语,也用不着言语。那是爱情的力量,也是女性独有的力量。
她轻轻喝了口茶,时光随她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话。茶已经续了三水,色泽依然醇厚,一直延伸进往日的岁月里。
后来。她说。爸爸光荣穿上新军装,在县里组织的送行会现场,听到有人说着小旅馆的事。爸爸支起耳朵,捕捉信息,并下意识对表。蓦地,一缕难以言说的激动从爸爸的脊柱里析出,继而涌满了全身,旋即和着豆大的汗滴缓缓落下,一起濡湿了前行的路。
有关证明的故事,不仅没因事情的结束而散落到日子里,反倒是细密密地融入爷爷的世界当中。待爸爸当兵走了之后,爷爷就开始谋划,给奶奶一个证。单纯而执着的念头,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爷爷不是开化的人,信奉自家的事自家解决,不去给别人找麻烦。每年稻谷、小麦等农作物及蔬菜的下种、耕作、管理和收获一应事项,都是自己来操作,无须牵扯到他人。因此,对于证的问题,爷爷毫无疑问也都由自己来解决,而且还不能让人知道。毕竟在县城丢了一次人,不能再在人面前,闹出同样的笑话。
爺爷全盘布局,用心谋划,产生了多项“成果”。其中“自己写一个证明,然后让孩子在上面签字”的方案一直占先,并且有了实际举动。因爸爸在外当兵,爷爷就自己动手,模仿爸爸的笔迹在证明上签了字,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双手捧到奶奶面前。
奶奶随即就乐了。爷爷一头的汗,望着奶奶等待赐教。
奶奶说这要是管用,那晚还会受那欺负吗?
爷爷一拍脑袋,心有不甘地撕了“证明”。
有一段时间,爷爷像无头的苍蝇,在自我认为能解决的范围里四下折腾,待四处碰壁后,独自暗地里神伤。这个问题,犹如后山春雨后的笋,一个劲往上蹿,又被爷爷使劲压下,搞得他侍弄庄稼的手,老是把握不住火候,日子沉甸甸的,找不到出头的方向。
直到爸爸从遥远的北方军营发来喜报。喜报邮到村里,村里大喇叭按照惯例向全村广播。爷爷挺直了胸膛,到村里领喜报。
村主任拍着爷爷的手,老哥,请客啊!
爷爷笑着答应,无意间,看到办公桌上一摞写有证明字样的介绍信,下面都盖着大红的印章。爷爷脑瓜灵现,想着自我的办法已经用尽,就借助他人的力量吧。只此一回!
转天,爷爷拿着一担稻谷换来的两瓶白云边酒,村主任惊奇地望着爷爷。随后,手指向爷爷的鼻子,说你这个老货,过糊涂了吧。这也要证明?你是不是喝多了烧的?
爷爷欲哭无泪,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村主任将酒塞到爷爷手里,说你们真想要个证,就直接去乡民政所吧。
那个夜晚,爷爷一晚上没睡着。转天,天还没亮,便带着小脚的奶奶,直接去了乡民政所。半天的路走完后,民政所办事人员热情地让座,并让等着排队。一条长板凳,板面已经磨得光滑。
爷爷坐不惯这家伙,拉了奶奶坐。奶奶说坐上去会不会压断呢?爷爷拿手试了试,说不会的,要是压断了,那就赔。
奶奶说莫瞎说,他们都是公家人,不会的。
奶奶先坐下,紧接着,爷爷也坐下。最终,爷爷拉奶奶坐到了腿上。坐在爷爷腿上的奶奶,分明觉得爷爷的腿在颤,就小声地凑近爷爷的耳朵,说,要不回吧,不开了,也没什么用。再说了,又没人要。
爷爷叹气,说那就回吧。
奶奶说,听你的。
听了半天,爷爷拿脚板搓地,有些不甘心。既然来了,就办办吧,来一趟不容易。
奶奶说,那听人家的,等着吧。
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了。办事人员说你们要办的这个证,具有法律效力,是个非常严肃的事情。因此,需要你们出示一下村里给开的证明,之后我们按照要求给你们办。
爷爷下意识地一愣,又出现那晚的情景了,就有些抵触。乡里这是强人所难,村里要是能开,我们大老远的还用来,吃饱了撑的?
僵持了好半天,办事人员说那你们等着吧,我们请示领导。
等待一直进行着。爷爷几次想去问,奶奶不让。人家让等着就等着,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再说了,等待的过程就是酝酿希望的过程,就是考验过日子的过程。我们还要好好过日子哩。
时间过了好久。奶奶小声喊了声腰疼,爷爷惊恐地跳了起来,在偌大的办事大厅里甩开手脚,给奶奶揉背。
慢慢地,偌大的民政所,成了爷爷奶奶的私人领地。
天黑了,工作人员不见出来。爷爷一声叹息,背了奶奶出门。以后很长时间,爷爷没有到乡里,觉得那是骗人的地方,是让人伤心的地方,是没有证明的地方。
没有证明,爷爷奶奶小心翼翼地,胆战心惊地过着日子。
日子过着,爷爷和奶奶开始共同为爸爸的婚事奔波。爸爸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一枚,立功又授奖,被爷爷奶奶传递到众多媒人手里。只是可惜,那时部队管理严格,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了,爸爸不能回家,也就没办法按照媒人的安排相亲。许多时候,小脚的奶奶总会不自觉走到村前,面朝北方,一站就是好半天。依然壮硕的爷爷慢慢靠近过来,然后牵着奶奶的手,慢慢回家。
爷爷奶奶这边正剃头挑子一头热,爸爸那头却出了事。在一场军事演习中,年轻力壮的爸爸用粗壮的胳膊,将一位战友紧紧揽在身下,一枚手榴弹就在身旁瞬间爆炸了。事后,战友没什么事,爸爸的一条胳膊经过多番救治,最终还是没有保住。爸爸说没有就没有吧,一颗心依然在,依然红,照样能保家卫国。
那个年代,说这样话的爸爸,注定不能平凡,军内外的报纸纷纷大幅撰文介绍,没多久,妈妈从背后走了出来。
妈妈是爸爸所在营区驻地城市里优秀的技术能手,一直未谈婚论嫁,忙技术革新是一方面,重要的是没遇上对眼的人。偏偏那天,她被报纸上的爸爸深深吸引,一番抉择之后,坐上了前往部队的公交车,径直走向爸爸,径直走向新的生活。
爸爸以及后来出现的妈妈,用他们的结合,精致而厚重地,给了爷爷奶奶最好一份证明。全天下都能认同,没有任何质疑。
故事就到这里,说得差不多了。
她的话,把我从现实生活拉了回来。她说着她爷爷奶奶的事,说着她爸爸妈妈的事,说的时候,茶水慢慢翻滚,屋里温度徐徐升腾。
后来。她补充说。去年,爷爷奶奶80大寿之际,她到民政部门专门申办了一张结婚证,弥补了爷爷奶奶的遗憾。县城相关媒体争相报道,再一次让人们的茶余饭后,溢满了足够分量的温度和温情。
一个人活着,到底需要什么证明?给谁证明?证明什么?这些似乎是问题,又分明不是问题。生活的丰富多彩,早就超越了这些。如同厘清了也好,顺其自然也好,一切都将过去,在更新中归于尘土。
阳光下,面前是一个小板凳,凳上是一杯茶。品着茶,不由得想着,每个人都有祖辈父辈,陷入沉默的我,不由得想起那样一个时候,我的祖辈父辈是什么模样?用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呢?
这款念头勾人,不可遏制地进入我的世界。世界终将繁花遍地,从来不会一枝独开。遍地之时,心中多有感慨。
眼前的茶,着实有一番意味。用水不同,则茶的沉浮就不一样。温水沏茶,茶叶轻浮水上,清香则不易散发出来。沸水沏茶,反复几次,茶叶沉沉浮浮,绽放四季的风韵。
芸芸众生,祖辈、父辈们为了活着,经历着各样的风雨,如被沸水冲沏的茶,在沧桑岁月里几番沉浮,最终才有那沁人的芳香。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