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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拂过沈家沟

2023-06-08严萍

绿洲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西沈家村子

严萍

暖暖的秋阳正沿着沈家沟的小山包一泻而下,再从草尖上、从羯羊的角弯里、从晒干的玉米秆上升起,偶有山风袭面,带着一丝丝牛羊粪的味道。

沈家沟的味道很多,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庄稼、炊烟、暮霭,村头的金泉、银泉和村后的老榆树。村子位居一个缓缓的坡上,汉族、维吾尔族、回族、东乡族等六个民族五百八十户人家散居着,村子有两个入口,一个沿伴山公路在坡顶,一个在坡底。

我们的车刚在路边停下,邓淑云就爽朗地笑着风风火火地迎上来打招呼。我伸出手,她却搓了搓双手,又在衣服上揩了揩,才把手伸向我。那是一双粗大、勤劳的手,皮肤粗糙,布满老茧,轻轻一握,便感受到其中的沉稳和力量。

邓淑云在沈家沟生活了五十二年,正和村里的大叔大妈们热火朝天地忙着修建小广场,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喜悦奔涌而来。

“你看那边,以前生产队时是大集体的打麦场,后来就是个垃圾场,现在我们把它修成和城里一样的小广场,还把福建土楼和石笼墙的样子做了出来,五月份鹰嘴豆、红芸豆全开花了,还有杏花、苹果花美景不断,整个就是一座田间花园。这就是我们向往的生活,农民已经不是以前的农民,对生活我是特别地有信心,生活就要热气腾腾的,欢乐是自己创造的,不是别人给的!”

我欣喜于邓淑云这番“指点江山”的快语,话语虽平实,但给人的感觉这是个有“梦”的人。确实如此,邓淑云是位一直在追梦的村妇,外表朴实,却很有想法。

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家里没有儿子是会被村里人笑话的,邓淑云家只有五个女儿,她是老三。她说,那时候日子过得太不容易了,家里没劳力,老母亲又长年生病,姐姐妹妹们一个都不想留在这个小山沟,全远嫁了。以前的沈家沟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哪像现在柏油路铺到了家门口。为了照顾父母,她选择了留在村里,嫁给了同村的小伙子。天不随人意,又生了场大病,欠债三十六万。病好后就跟丈夫狠下心来,决不能把日子过到人后面去,夫妻俩开始养羊,承包土地大面积种植鹰嘴豆。邓淑云哈哈笑着自豪地告诉我,她是沈家沟第一家靠种鹰嘴豆发家致富的。

“黄蚂蚱,绿蚂蚱,编个椅子你坐下……”几个小孩儿在空地上追逐戏耍,遥远又熟悉的歌谣撞击着我的耳膜。打麦场边的枯草丛里,渠沟两旁的叶子下,到处是黄黄绿绿的蚂蚱。正在一堆木料的钉钉铆铆里忙乎小广场建设的沈家沟木匠孟友义是位退伍老兵,在村里做了几十年木匠,说沈家沟以前有三所学校,几百号学生,当年很热闹,现在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出去赚钱了,学校没了,看娃娃们蹦蹦跳跳心疼得……那所让沈家沟一辈又一辈人度过快乐童年的校园已远去。

孟友义的脸上长满了生活的风霜,笑容憨实又诚恳,复员后有段时间他在县城工地上打工,他说那时候感觉就像身体里的寺庙断了香火,最后毅然回村投身村里振兴建设,沈家沟所有的民宿,景点的亭亭阁阁全是出自他那双粗糙又灵巧的手,红砖白墙替代了黄土夯,这个村庄开始了美丽的蜕变,老房子里开起了精致又别具一格的民宿,慕名而来的游客越来越多。

村子的另一头叫车轱辘梁,转弯处小院里粗壮的苹果树下,张国梁大爷正泡着一壶酽酽的茶,他泡的茶,用的不是茶叶,而是一大把枯草,浓浓的草香味四溢。热情的老人家从室内取出茶杯,说:“这是我们自己煮的土茶,喝喝看。”说话间,老人家倒上了茶,茶雾腾腾中,带着药味的茶香渐渐飘荡开来,天地间,甜滋滋的空气混杂着草木遇水的气息,顿觉身心舒畅。

我把茶壶拿过来,取出草药看来看去,依然像是一根根枯草。张国梁大爷笑了,说就是草,是村里山上采的叫“一枝蒿”,还有一种能煮茶的草药叫“地绞子”。以前这村子偏远出行不便,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积食肚胀的出去看病不易,就到山上草地里崖壁上扯几把草几株藤,挖几块根,放在一起煮水喝了,头疼脑热、积食肚胀也就退去了。山野的“一枝蒿”“地绞子”是好东西,得高山云雾雨露的滋养,又没有污染,村里人平时煮着自己喝的便是这种土茶了。

张国梁大爷快八十岁了,祖上在沈家沟开了间颇有规模的粉房,他也活成了沈家沟村的一部活历史。大爷搓着双手,脸上焕发出光彩,眉眼间漾着喜气,说起沈家沟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他亲眼看着沈家沟一步步从荒芜走向今天的人兴畜旺,欣欣向荣。大爷说过日子要把泪流到心里,把笑让给人看。

张大爷的笑容里满是岁月的沟壑,沈家沟的前世今生就“栖息”在他那一道道深深的褶皱里。解放前沈家沟是个马场,全是荒地草场,那时只住着张、陈、魏、王四户大家族。1946年起这里开始开荒耕地,又从石仁子、博斯坦等地迁来一部分愿意定居的游牧民族。耕地使用的是最原始的二牛抬杠,秋收的时候,马拉着石磙一圈一圈晃晃悠悠地打麦,麦垛垒成山,每年落雪了还收不完庄稼。那时候村里没有水,每天得用牛車去拉水,七十年代在政府的组织下开始挖坎儿井,村民用坎土曼、铁锹、铿子、煤油灯、菟儿条手编筐,还有手搓麻绳,从天山山根靠着双手将雪融水引进了村子里,彻底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沈家沟一下就绿了,有了生机。现在春耕有播种机,秋收有收割机,全部实现机械化了,住的房子从小门小窗改成了大门大窗,家里还装了暖气,既温暖又亮堂,晚上路灯照着村里明朗朗的。种麦子、盖房子、栽树、修院墙、建厕所,国家全都给补钱,日子过得充满了希望,以前吃饱了全是南墙根晒太阳的,这几年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了,都在你追我赶过小日子,一部分人搞合作社大兴种植,一部人开起了牧家乐、农家乐,一部分人养牲畜。村里种的洋芋供不应求,昌吉和玛纳斯来的人都抢不上。沈家沟的手工粉条卖得更火,在工作队的运作下,一公斤十四块钱左右,只要出来就被抢购一空。近几年村里还出了好多大学生,这是我们以前不敢想的日子。

沈家沟的山里有几眼汩汩外冒的山泉,最有名气最老的当属金泉和银泉了,没人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岁,也无法考证。长在金泉旁边的老树常年有不干的蓄水,泉水和大树相依为命,哪怕是某一个冬天,整冬无雪,天干地旱,到了来年春天,老树依然会抽枝发芽,焕发勃勃生机。村里的老人说,老树的每一片叶子就是村里的一条鲜活的生命,老树让每个人都能看到生活的希望,感受到生命的强大。金泉银泉孤独地傲立在村子的最深处,活成了村里最有威信的“老人”,也是村民们心中的神。有心事了,有难事了,有小病小灾了,默默地在金泉银泉中洗洗手,喝两口,安静地坐会儿,或静静地想想心事,结便解开了。

村里的树很繁茂,有些树死了,可它还是站着的,不比人,死了就躺下了。死了的树悄悄地站在村里的土地上,不说话,能站一个冬天,谁也不知道它的身体早已失去生机,只有到了春天,人们才惊慌失措地发现,没有一点绿从树身吐出来,那树已成为一棵死树。它站在冬天寒冷的风里陪了村民一个冬天,人们都毫无察觉。

万物有灵,这里的人们深深地眷恋着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黄天厚土,在这个曾经几乎被喧嚣世界遗忘的村庄里,有很多野菜。所有人都喜欢的莫过于蒲公英了,叶子非常细碎,摘回来在泉水里一片一片洗净,用开水一烫,攥干,淋上酱油、醋,搁进葱、姜、蒜,着几滴香油,另外加热少许清油,放进干辣皮子、花椒粒、芝麻,煎出香味再往菜里一泼,香气四溢。再配上几张大铁锅烙出来的金黄金黄的软软的烫面油饼,那香味霎时能弥漫整个村子。

这里还有最醇浓的土鸡汤,在野外自由觅食的土鸡,铁锅柴火慢慢煨出来,那鸡汤还带着草木烟火的香气,醇浓的汤里浮着厚厚一层黄油。我会排斥心灵鸡汤,却永远馋着沈家沟纯粹的土鸡汤。

让我甚是惦记的还有传说中最地道的手抓肉,年轻的阿西丁夫妇在家里开了“牧家乐”,他煮的手抓肉那可是一绝,羊是自己养在大山深处的,微火慢炖,清香浓郁、入口滑润,香得不得了。

阿西丁是个热情、善良的小伙子,去年六月,一个调皮的六岁男孩掉进了两米多深的积水坑里,正在放羊的阿西丁听到呼救声,想都没想冲过来就跳下水坑救孩子,捞上来时孩子已窒息,阿西丁按压催吐无效,就倒背着孩子疯一样地跑,用他的话说那速度能赶上摩托车。孩子终于吐水获救后,阿西丁才发现自己新买的皮鞋不知啥时候跑掉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全是血泡,阿西丁腼腆地笑了笑说,救孩子时手机也掉进了水坑里,被救孩子爸爸给他买了个新手机。

阿西丁家里有个汉族哥哥叫豆豆,另一个名字叫依斯拉木,豆豆是阿西丁父親热锁收养的孤儿,八岁时从甘肃来到鄯善,跟着一个放羊老大爷,十二岁时放羊老大爷去世了,从小没有母亲的热锁听说后,翻山越岭去寻来豆豆,收为义子。为了给豆豆落户口,全体村民出面写了份证明,热锁才办完了正式领养手续,养得比亲儿子还亲,豆豆到了成家的年龄找了本地女孩做媳妇,热锁高高兴兴地给置办了婚房、家具和羊群。热西丁笑着打趣说老父亲“偏心”得很,给豆豆的婚房是砖混的,给他和弟弟的结婚房子是泥巴盖的。

沈家沟是有温度的,各民族间以舅舅、岳父、婶婶、叔叔称谓着彼此,给你送一袋麦子,给他送一袋豆子都是寻常事。艾沙家生活困难,村民自发捐款7000多元给他解决了生活难题。这样各民族间互帮互助感人的故事随处可见。百年来,小村子就这样安静又平常地在日出日落中生生不息。

其实,村子在发展中也有落寞,走在偌长的村道上,很少能见到几个人,村里更多的是留守的老人和儿童。一些被迁徙村民抛弃的院落夹杂在崭新的贴着瓷砖的新房中间,显得越来越扎眼。它们是时代变迁的产物。村民们放弃了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去村子以外的地方寻求新的生活,那些院落就像老人,残垣破壁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将历史的辉煌淹没在现实的尘埃中,重重地落下来,变为厚厚的尘土。

文化是乡村振兴的灵魂。沈家沟有一支麦西来甫文艺宣传队,不时地打起手鼓唱起歌,让人耳目一新。宣传队里的主角“旗曼古丽庄园”老板娘排则莱提能唱能跳,大女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小女儿考上了新疆师范大学,一直是沈家沟青年一代的励志对象。每年也会有大批画画的学生来村里写生,沈家沟1000平方米的墙绘,以中国传统吉祥题材为主线,充满美好寓意,为村子增添了不少艺术感,浓厚的文化气息和新鲜的时代感让墙面彩绘成为民族团结的“代言人”和“传播者”,配合墙绘正在修建朱子文化墙、文化长廊等,将成为一道亮丽的乡村文化线。

村子越来越洋气了,漂亮的拔廊房,高低不平的土围墙改建成具有田园风情的木栅栏。车辆驶过的地方,树上的麻雀丝毫没有惊飞的迹象,因为它们已经习惯了随时疾驰而过的车子,他们就像村子里的主人,旁若无人地站在枝头叽叽喳喳。

沿田间小道走走停停,感觉在花花草草与山风鸟啭中行走,还能拉长音调向高深的山林大声召唤,心旷神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远远听到山坳有几声狗吠,恰好下边田埂有堆干树枝,几只猫窜进窜出,时而相互嬉戏,时而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陌生人,不似家养宠物猫的雍容富态,却又格外机灵可爱。

归时,天空中蓦然传来雁鸣。夕阳西下,沈家沟的青山成了黛色,树木渐渐影影绰绰。村庄、田园,还有树林、山峦逐渐变成了夜色。一群群麻雀从四面八方飞往村子西南处的密林,很快隐没,林子开始喧嚣热闹起来。

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也穿行在回家的路上,那一盏盏温暖的灯火就像排列在岁月里整整齐齐的小日子,又仿佛是一个个梦的音符。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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