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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上的大火

2023-06-08朱斌峰

绿洲 2023年2期
关键词:华子小花狗大礼堂

朱斌峰

1

我看见春天来了。

我是从新来的白马身上看到春天将至的消息的,那匹马一下轮渡就仰着长脖子,对着和悦洲的天空打了好几个响鼻,显然不适应洲上的气候,被鱼腥味的水汽挠得鼻子发痒了。我不喜欢马,洲上从未有过这种动物,它的鼻音太重了。我晓得它会被牵到滩头跑马场,从事并不体面的工作,供前来洲上的游客骑乘。洲上土生土长的小花狗却一蹦一跳地迎了上去,在白马的鼻息下转来转去。那个小家伙毛色不纯,黑黑白白的,就像煤堆上落着雪花,总喜欢欢蹦乱跳,以为洲外还有诗和远方——我真想把它扔进江水里洗洗。而春天,无论我欢迎不欢迎,都会到洲上来的。以前,我都是从洲上的芦苇、野水鸭,还有绕洲而流的江水那儿获悉春天的讯息,可这个春天,芦苇还没有一点儿返青的迹象。野水鸭担忧地说,江水还是那么迟钝地流着,可能春天不会来了,要是春天不来,那些久别的江鱼就不会回来产卵了。我只有安慰它,我说:春天终究会来的。果然,春天的消息被外乡来的白马用响鼻打出来了。

我老了,越老越烦躁,老得总是惊梦。每每夜半,老主人常常走下阁楼,坐在江边废弃的船舱里,像是睡去,其实他是陷入越陷越沉的往事了。而我则要夹起尾巴,在洲上跑一圈,听听洲上人家的老人是不是还在咳嗽磨牙打喷嚏,听听江里的鱼儿是不是还在喘气吹泡说梦话,我有些担心哪天听不见那些声儿。洲上越来越空了,沿街原本是货铺、染坊、药店、酒楼的所在,早已空无人住,大门敞开,木窗垮塌,墙根长满了荒草。洲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守在洲上没什么活路了。我跑着跑着,就会觉得一场大火即将来临。有人说我的家族嗅觉灵敏,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不易忘记气味、声响和色彩而已,那是我们族类世代相传的根祖记忆,也许就是少主人嘴里说的“基因”吧。我们不仅能像前世今生一样记住祖辈的事儿,而且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管怎么说,有些东西不会被遗忘。而江上的大火,在我的记忆里就像黑树枝上突然绽开花朵。当然,洲上的小狗们并不晓得这些,那个不懂事的小花狗就爱追着天上的云朵跑,还张着嘴巴向天喊叫,似乎想用嘴巴扯住天上的云朵。它注定是徒劳的,天上的云朵来来去去,怎么会在洲上停下呢?

2

一大早,江上的雾还没散尽,少主人就过江来了。他一下轮渡就侧耳听了听跑马场方向传来的马鸣声,这才走上长街推开家门。他喊了一声“大”,未闻回音,就爬上吱吱呀呀叫唤的木梯,从阁楼地板下钻出头来。

老主人正坐在阁楼的窗下。

少主人仰头喊:大,听说洲上来了做保健品的,你可别跟他们瞎起哄哦。

老主人瞥瞥楼下冒出的头,不屑:为啥?他们说是来给洲上老人送健康的,难道你不指望你老子多活几日?

少主人脸色一沉:你老糊涂了啊!他们是骗子,专骗老人家钱的!要不他们到这荒洲上做什么?谁有空陪你们这些老家伙,逗着玩啊!

少主人头一沉又不见了,喊声却传来:你要是哪儿不舒服,想买啥营养品,跟我说,别听那些外乡人的。

少主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走远后,我才爬起身,朝老主人摇摇尾巴。

少主人跟老主人一见面,说不到三句话就会戗起来。老主人生气了,就会喃喃自己不该因老来得子把少主人宠坏了,当然偶尔也会骂骂世道人心——其实世道人心就藏在江水的纹路里。不过,少主人的确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就说昨天的事吧,一辆面包车载着三个外乡人来到洲上,他们挨家挨户赔着笑脸送上小礼物,邀请老人们去洲上废弃的大礼堂,听健康知识讲座。洲上好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老人们好久没有见过那么热情的人了,就呼朋引伴地聚向大礼堂。小花狗人来疯,屁颠屁颠地跟在外乡人身后,又跑又叫,乐坏了。那个外乡来的中年妇人滔滔不绝地说起老年人易犯的病症,两个小男孩站在一旁“爷爷奶奶”亲热地叫着,真让我怀疑温暖的春天提前来到空空的大礼堂了。当时,老主人喃喃了句:“这咋像码头上叫卖大力丸的呢?”我想少主人的话有可能是对的,洲上的人都往外跑,就是过年过节,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稀了,外乡人来洲上能做什么?

老主人只是老了,并不傻,他的想法应该跟我一致。他摸摸我的毛,跟我说话了:黑子,你说说看,那些外乡人是不是骗子?以前洲上常来戏班、马戏团,在码头上唱唱戏驯驯猴,多闹腾啊!可现在洲上没人来了……唉,就算来的是骗子,也好啊。

我没法回答他。

老主人把手放回膝盖上,看向阁楼小窗外,有些怅惘:不晓得他们啥时辰走哦。

我汪汪两声,老主人这才起身,拎起破渔罾说:黑子,咱们走吧。

走到江边,老主人把渔罾乱乱地放入水里,坐在废木船的船舱里袖着手抽烟,就像一根烧着的湿木头,呛人。我晓得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打起盹来,把经年的往事当作梦唤出来,就懒得陪他,摇摇尾巴跑去跑马场看望外来的白马了。

跑马场的老板就是少主人。少主人是个让我看了都生气的家伙,他龅牙并不严重,在求人办事时会尽力抿着唇,请客送礼笑着脸,蛮恭顺的样子,可平日总是嘴唇上翻,梗起脖子,露出斜睨一切的本来面目。那家伙从外地回到洲上,在滩头圈了一块地,建起一座吊脚式水泥楼的酒店,购来橡皮艇数只和白马一匹,办起集餐饮住宿、跑马观景、水上运动于一体的跑马场度假村来。说起来有些奇怪,洲上破败的老街早就残垣断壁了,可偶尔会有外乡人三五成群地前来观光,那些人在青石板巷里钻来钻去,寻寻觅觅,指着没顶的破屋说那是清朝盐务督销局的旧址,指着街上的石水池说那是长江水师提督的饮马槽,跟特务似的。少主人大约看准了这个风向,想用跑马场网住那些外乡人,从他们身上刮下鱼鳞来吧。

我奔到跑马场时,看见花炮厂的华子勾着头朝酒店走去,他的背有些驼,像要把头埋进沙滩里。

他还没走上酒店台阶,少主人就迎了过来:啊哟,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华子慢慢直起腰,被少主人手上大戒指的光晃了眼,眼神就虛了。

少主人掏出烟自己吸上:华子,你不能总闷在花炮厂里,那样会闷出病来的。没事到我这儿走走,喝喝酒,划划橡皮艇……你可是跟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哦。

华子张张嘴:姓佘的……告诉我,我老婆在哪儿?

少主人歪起头:你老婆在哪儿,我怎么晓得?

华子气粗:她是你做传销那会儿,被你拉去城里的啊。

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带出去的人多了,难不成我要对他们每个人都负责到底?拉纤做媒婆的还要保人家生儿子么?

你……你莫得意!若找不到我老婆,我跟你没完!

少主人喷口烟,笑了。

华子气急,转身走去。他走得很慢,走得摇摇摆摆,就跟刚上岸的鱼不习惯走路似的。我晓得他不是随便一问,而是一粒石子投进江里了。

少主人与华子是少时的玩伴,可他俩性子不对卯,虽然一起撅着屁股弹过玻璃球,一起看过电影《少林寺》筹划到河南嵩山去,一起在街上录像厅里看过毛片,但一说话就针尖对麦芒地刺来刺去,这次对话还算是温和的。

少主人抽着烟眯着眼看着华子的背影,可他看着看着,恼怒地踢了我一脚,仿佛我看穿了他内心的秘密。我汪了声跑向新来的白马,跃起前腿朝着白马訇訇然地叫着,表明本地土著对外来者的态度。可白马懒洋洋的,傲娇地不理我,但不远处飘来的马粪味告诉我,它也有随地大小便的习惯。其实,我很想问问它,外面的城市里的那条江是什么样的,那儿把好多洲上的人吸进去,吐出来就不一样了:有人去时又蹦又跳,回来时就少了一条腿,说是在工地上摔残的;有人去时蓬头垢面,回来时坐着嘀嘀叫的小轿车,当然也有人再也没回来过,据说被警察抓进大牢里了……我们和悦洲畔的长江,鱼儿一到春天就会回来产卵,一到冬天就会去更暖和的地儿,整个江面上都是受孕的气味。而从城里那条江回来的人风尘仆仆,满身说不出的味道。

我晓得白马不会告诉我外面的消息,也不会告诉我华子的老婆去了哪里,便耸耸耳朵跑开。我跑了几步,听见白马的叫声随风追了过来,那家伙在问我:喂,洲上怎么会有火药的气味啊?

3

洲上是有股硝烟味,那是从花炮厂飘来的。花炮厂偏离长街,跟滩头跑马场只隔着一片油菜地,制作烟花鞭炮有些年头了。华子应该是花炮厂第五代传人,他家祖上从外地搬至和悦洲,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开着花炮厂,制作的鞭炮炸响了和悦洲方圆十里浓烈的喜庆和哀伤。华子人瘦毛长,跟猴子似的。他早年也想去城里发展,总跟他父亲吵吵嚷嚷要去远方。他父亲不想让家传的手艺后继无人,就是不许儿子出外。华子孝顺,只好躲在洲尾的废木船上一个人喝闷酒,任头发和胡子一起疯长。直到右手在小事故中炸花了,他才断绝了去城里的念头,老老实实守起花炮厂——没想到白马鼻子也挺灵的,刚来竟然就闻到了火药味。

我嗅着硝烟味奔向大礼堂,去看那个卖保健品的中年妇人。我觉得妇人脸上的黑痣有些面熟,跟华子老婆的痣长在同一位置,都长在人们能够看得见的腮下——当然也有人身上的痣、斑长在不为人知的地儿。妇人很洋气,脸上没有洲上江风吹出的糙拉气,没有华子老婆脸上的麻雀斑,不像是做保健品的,更像是电视上做化妆品推销的。大礼堂里,妇人正对着小镜子描眉,样子认真得像学生在一撇一捺地写字。台上,一些已卖空的保健品包装箱被碾成扁纸板,铺在了地上。纸板上,一个男孩在睡觉,嘴角流出涎水。另一个男孩盘膝坐着,仰脸看着妇人。

妇人嘴里哼着歌,眉毛越来越细黑,眉梢向上翘起。

男孩突然问:妈,走了这么多地儿,我就发现这洲上的老人好骗。

妇人脸红了,不知是不是搽了化妆品的缘故:我们卖的是保健品,怎么能说是骗人呢?

男孩不吱声,目光垂在地面上。

妇人放下眉笔,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两口。

男孩又扬起脸:妈,你真觉得我们不是在騙人吗?

妇人生气了:你总这么问,烦死人了!我怎么知道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早年我在剧团里唱戏,在台上唱着唱着就觉得戏是真的。后来剧团解散了,我下岗后只得四处寻生计……其实,只要把一句话重复一万遍,就由不得人不信……只要自己信了,就成!

男孩直直地盯着妇人:妈,你真的相信这些东西能治病?

妇人眼神躲闪:这个……就算不能治病,也不会害人的……至少那些老人信了,吃了,从心理上也有养心功效啊!

男孩脸上露出愤愤之色:不管怎么说,骗就是骗!

妇人低下头,半晌没说出话来,烟火在指间星点明灭着。

男孩仍执拗地仰着脸:妈,我们回家开个小店吧,卖些油盐酱醋实实在在的东西,好不好?

妇人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叹了口气:开小店能赚多少钱,能养得起你高位截瘫的老爸吗?那医药费、护理费是个小数目吗?再说,我已经习惯这种日子了。

男孩闭了嘴。

妇人用手摸摸男孩的脸:儿子,我们还是出去邀人吧,今天下午再开个讲座,老规矩,一个地儿开三次讲座,我们就走。

男孩没有动,半晌才说:妈,你有没有觉得这洲上有点古怪?

妇人哦了声:有什么古怪?老街老村都是这个样子啊。

男孩挠挠头:我总觉得……我们一到洲上,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妇人惊得环顾起空旷的礼堂:不会吧?我们做这种事,警察犯不着要盯着吧。

男孩也紧张地四处看去,没有再说话,像是被礼堂里某处暗藏的眼睛吓住了。

这对母子说得没错,这会儿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是华子。他躲在小放映厅里往下看,竖着耳朵捕捉着母子的对话,眯着眼睛辨认着妇人脸上的痣。他记不清楚老婆具体长啥样了,只记得她的脸上也有颗黑痣,其他的眉眉眼眼就像江里的漩涡一样扭曲不清了。华子看着妇人,愤愤地想着自己的老婆:那个菜农的女儿似乎总坐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让缝纫机发出蜜蜂飞舞般的嗡嗡声,用一根细针在布匹上扎出一条条细密的线来,看上去很安稳,可没想到她跟着姓佘的家伙去了城里。那时,城里正流行着一种叫传销的发家致富方式,据说只要加入组织,就能迅速攀上财富的金字塔——菜农的女儿就是被姓佘的带去城里爬金字塔了。华子边看着妇人,边在心里暗骂,那姓佘的就是个钉螺。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少主人,但华子怨怪他是不对的。有些洲上的人走了,并非是受了少主人的蛊惑,而是他们闻不惯洲上江风的鱼腥味、楼屋的腐木味才避而远去的。就说这大礼堂吧,空空荡荡,却游荡着不少经年不息的气味:那里曾是清朝盐务督销局的大盐仓,盐粒的咸燥气从地上白花花地漫上来;那里曾是民国国军炮团的驻地,硝烟味黄渍渍地浸在墙壁上;那里曾是我和母狗的家,我们相亲相爱的黏稠气还在弥漫……我想着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惊得妇人一跳,惊得华子缩回头去,就像惊醒了一个夜晚。

我没想到大礼堂会那么空旷,我的喷嚏的回音会那么响亮——难道大礼堂就是和悦洲的腹腔么?

4

我跟着落荒而逃的华子,从大礼堂走向花炮厂。

华子一路上低着头,像刺猬一样蜷缩着身子。和悦洲的确老了,以前街上不时有自行车叮叮当当穿过长街短巷,家家户户门窗敞开,油烟气四散,叫卖声、咒骂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就跟江水涨上来一样。现在人稀了,只游荡着些许老人,在街面上打牌打麻将,坐在竹椅上抽烟发呆,晃晃荡荡踱在青石板上。华子只管埋头走路,就像穿行在屏幕上人影晃动的电影院里。有阿婆问他:华子,听说政府禁放鞭炮了,你的花炮厂咋办啊?华子嗯嗯地应着,像被风捂住了嘴。

华子从小就爱钻牛角尖,不爱说话,是个没嘴的葫芦。可我晓得此时的他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大礼堂里的那颗黑痣让他心里长起了荒草。更让他发慌的是,春节前电视里反复播放的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通知。那个长得周周正正的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为防止火灾和倡导文明,银城城区及各乡镇街道从即日起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违者处以罚款、拘留等若干处罚。之后,他家的花炮厂就没了销路,原本想趁着过年旺销的烟花爆竹堆满了仓库。这叫什么事啊?难道人一辈子生生死死、喜喜哀哀,都不许闹出点动静来?华子越想心里越紧,像被拧紧的细弦。我悄悄地跟着他,翕动着鼻子,嗅到他身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花炮厂在洲尾的滩涂上,被砖石砌成的围墙围住了,门前有块木牌白底黑字,还挂了个禁止烟火的铁皮警示牌,上面的叉号又红又大。高高的围墙有些破败,但大铁门漆了一层绿。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从没进过花炮厂,那是闲人免进、动物也免进的地儿。我小时候曾绕着围墙一遍一遍地转,却未能登堂入室,直到把自己转晕。

华子有些迷迷怔怔,虽然发现了我,却并没禁止我钻进花炮厂。围墙里很大,我还没钻进那弥漫着火药味的屋子,就被华子转身挡住了。他穿着蓝色土布衫的影子很瘦,在围墙里显得更瘦了。我有些冷,尽量把身上的毛拢起来,小心地看着他。

华子笑笑,开口说话了:黑子,你瞧见那姓佘的嘚瑟样了吧?

我晓得他说的是少主人,不知该不该汪汪两声以示应和。

你晓得吗?他就是个混蛋!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若不是我帮他戒了毒,他早就废了,哪会有今日?

华子越说越激动,话里飘出丝丝缕缕的黑色。在他的话里。我听明白了:有一回,少主人趁着夜色从外地偷偷潜回洲上,跟往日返乡的派头迥然不同,人瘦得像个骷髅,神情像在梦游——那是他吸食毒品成瘾落魄归来。他敲开花炮厂的铁门,癞皮狗一样瘫在华子的脚下,流着鼻涕要华子救救他。后来,华子把少主人捆在花炮厂的立柱上,每天给他喂鲫鱼汤送白米饭。当少主人毒瘾发作时,无论怎样挣扎哀求谩骂,华子都铁青着脸不理不睬,任少主人折腾。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少主人才恢复了人样,把毒瘾戒掉了,又去外面人模狗样了。

华子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少主人也再没提过这件事,就像那事没发生过一样。

忘恩负义!华子挥舞着袖管喊,他那被炸花的右手仍藏在袖管里。

我想劝华子把这事儿跟洲上的人说出来,把心里的郁闷吐出来,可还是噤声了。我晓得即便这事被传到众人皆知,少主人也不会承认,他会龇着龅牙说,那是华子的臆想——一个久居洲上的单身男人做的白日梦而已。

我不安起来,张皇四顾,想逃出那高高的围墙。

华子蹲下身,一把抱住我,把泪水洒在我的毛上。他边呜咽边说着话儿,平日说话就跟用钱一样吝啬,可这次说得过于奢侈,就像个败家子,让我怀疑他要疯了。

我的腹部陡然涌起一股热浪,心里灼热起来。我想我的身子有可能要变成一挂鞭炮,就要炸开膛了。我一声紧似一声地叫,叫声像响箭一样向围墙外射去,却被围墙反射回来。我后悔钻进花炮厂,也许有些地儿还是不要进去为好。这洲上每间屋都有往事,一不小心走进去,就会踩出一泓汛期的汹涌来。

我终于摆脱华子,钻出了花炮厂。我躬着身子跑,跑到江边听江水哗哗流去。不知何时,日头开始向江面落去。我转身向江边废弃的木船奔去,老主人还在那里下网呢。我听见最后一班轮渡的汽笛声响起,然后天色就暗淡了下来。

这天,比往日黑得快。

5

老主人拎着破渔罾回家了,渔网里晃荡着一个香水瓶,那是妇人坐轮渡上洲前抛到江里的。他把香水瓶擦拭干净,爬上閣楼已是夜了。

我晓得老主人喜欢玻璃瓶,无论是酒瓶还是香水瓶,都爱不释手。他给少主人最多的玩具就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瓶,他让少主人把夏夜的萤火虫放进瓶子,把点燃的鞭炮扔进瓶子,把熄灭的火柴棍放进瓶子,似乎想要少主人把所有有亮光的东西都装进瓶子里。少主人第一次离开和悦洲,临行时老主人就挑了个透明晶亮的玻璃瓶,装上江水,要少主人随身带着,要儿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家乡的水。少主人颇不耐烦地接过玻璃瓶塞进牛仔包里,一离开老主人的视线就掏出来扔了,他嫌那玩意儿带在身上是个累赘。而今日老主人收获的玻璃瓶的确很好看,是磨砂玻璃的,瓶里装着一层雾。

老主人遵照妇人的说法,小心地吃下胶囊后,就眯着眼絮絮叨叨说话,在记忆里捕捞什么了。他想起了那种叫岛的东西,他晓得世上有好多岛,虽说他一辈子没去过那种地儿,却觉得叫岛的应该是个好去处。当年他的儿子——少主人就是被一个叫海南的岛吸引走了,过年过节才回来一次,还带回过好几个口音不同的女子,弄得老主人尴尬而又不知所措——他不晓得那些女人中谁能给他生个孙子。后来,少主人终于带回一个孩子,那小家伙一口外地腔调,穿着背带裤,在洲上转来转去差点迷路了。再后来,那小家伙被送去澳大利亚,听说那儿也是一个大岛。这次少主人回来,在洲上圈地盖房,说是不走了。他在江对岸的城里买了房,要老主人搬去一起住。老主人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祖屋,更不愿跟儿子同在屋檐下,就执拗地留在了洲上——一对父子隔江而住,未必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海南岛、澳大利亚……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岛啊!老主人把香水瓶轻手轻脚地放进大衣柜里,与以前打捞的玻璃瓶搁成一堆。他应该是在想:那个背带裤的小家伙还会回来,那些玻璃瓶是可以给他当作捕捉萤火虫的玩具的——其实那小家伙已长成知书达理的小伙子了。老主人咳嗽几声,恼火地骂了句:啥岛啊,不也是水里长出的地儿么?能跟咱和悦洲有啥不一样呢?我知趣地避开他,虽然他不像少主人那样爱用脚问候我,可这时候他看什么都心烦,我还是溜开为好。再说,我要去洲上巡夜了,该去听听老人们是不是还能说梦话了。

我在洲上巡了一圈,这夜,洲上平安。

6

第二天早上,我被小花狗领去跑马场。那小家伙跑得快,只是腿太短,黑白的肚子像是贴在地面上飞。它太好奇了,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跟我说,白马告诉它好多城里的稀罕事儿。我老了,有太多的担忧,担心它会被白马拐走,便跟着它再去看望白马。

没想到华子比我去得还早,我看见他的背影在吊脚楼的酒店门前闪过,便弃小花狗不顾紧随华子而去了。小花狗诧异地看了看我,猫身跟着我跳进酒店。酒店大厅很大,地上的地板砖、墙上的玻璃镜、沙发旁的大瓷瓶亮亮的,晃眼,对面吧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两排钟,让人头晕。酒店还没正式开张,华子袖着手在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跟前日来检查消防栓、灭火器的消防员似的。我不明白他的样子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从勾腰走路变成坦然踱步了。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动静,少主人打着哈欠沿着楼梯走了下来,看见华子,脸上浮出笑容:华子来啦,坐坐!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华子硬邦邦的:你找我能有啥事?

嗯,现在银城禁放烟花爆竹了,你那花炮厂眼看就开不下去了,要不你到我这儿来上班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华子用鼻子哼了哼:让我给你打工,没门儿!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给你当狗!

少主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华子,那你找我……

华子用嘴巴吐出钉子:我找你当然有事!

少主人还在笑: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真不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人在城里漂来漂去,居无定所,谁知谁在哪儿啊?

华子脸上的肌肉僵了:我今儿个找你,不是为她……是要讨个说法!

呃?啥说法?

华子眼睛亮起:你说说……小时候棉花店那场火,到底是谁放的?

少主人臉色一凝,没有说话,像在想着什么。

我的脑海里陡然出现了一场棉花店的大火,不知是来自我还是父辈的记忆。有个时节,街上有个棉花店,店里有个老头,他总是戴着口罩弯着腰,紧绷着大弓,用锤子敲打着弓弦,弹得钢弦铿锵,弹得棉絮飞舞。一个夏日的下半夜,棉花店起火了,接着从店里跑出两个慌张的男伢,就是华子和少主人。少主人跑出门外,一溜烟钻进夜色里不见了。可华子跑了两步,停了停,又转身扑进店里,尖声喊:失火啦!失火啦!——洲上的人闻声而至,终于把火扑灭了。大人们扑灭火后,这才想起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转身表情古怪地盯着华子。华子被看得身子发起抖——洲上的人便明白放火者是谁了,他们上前抓胳膊捉脚地抬起华子走到江边,喊了一声号子把华子扔到江里,就像抛出一袋盐似的。华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喝呛了,喝饱了,才被捞上滩来。被捞上来时,他像个鼓腹的青蛙,鼻孔和嘴角向外冒着水。他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后,哭了。他没敢说出他们夜入棉花店的真相,于是好多年都被洲上的人骂作纵火犯——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夜晚是姓佘的约他去棉花店偷钱的——有了路费他俩才能去河南寻少林寺,找日出嵩山坳里的羊群。可棉花店里装钱的木匣子没有一个镍角子儿,姓佘的生气了,随手把用来照明的火柴棍扔到案板上,大火就燃了起来。

少主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华子。

华子跳起来,咆哮起来:你说啊!你不敢承认是吧?当年的那场火就是你放的!

少主人嘴角松了松:华子,你莫激动……好,我承认行了吧?就算那场火是我放的行了吧?

华子嗷地叫了声,挥拳打在少主人的脸上:我为这事背了一辈子纵火犯的名声,你到现在才肯承认?

少主人的脸灿若桃花,红肿起来:华子,你太纠结了,你还在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情做什么?你……你这样会疯掉的。

华子笑了。我晓得他不是为了心情舒畅而狠砸出一拳头,而是为了又找到一个报复少主人的理由而兴奋。我看见他那健康的左手勾起了三根指头,那可能表示他已找到三个理由了,一个是少主人拐跑老婆的夺妻之恨,一个是少主人因戒毒事件的忘恩负义,一个是少主人让他背上纵火犯的名声吧?

华子用眼睛狠狠咬了少主人一口:姓佘的,你这酒店盖在沙滩上,吊着脚儿能防水汛,可地基不牢,洲上一有大动静就会塌的哦。

少主人愕然地捂起脸,仿佛没听懂。

华子甩开衣袖转身走去。

少主人目送着华子的身影,龅牙紧紧合上,眼里竟然有着莫名的悲凉,那种神色在他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

7

我溜出酒店回到家时,老主人已经踱在街上了。他没有去江边撒网,正弯着腰向大礼堂走去。街上,除了三两个举着相机拍来拍去的外乡人,没什么人影儿。大礼堂里却很热闹,洲上的人好像都聚在那儿了。我发现华子也夹在人群中,其实他并不老,五十不到,只是脸上的褶子跟年纪不相符而已。其实他患有久治不愈的关节炎,保健品对关节炎真的有用么?

大礼堂的台上,妇人又开讲了,声情并茂,不时地翘下兰花指。

老主人跟华子坐在一起,小声地叨咕着:华子,你也来了。

嗯。

听说你家的花炮厂要关张了,唉,可惜了,百年老店呢。

是哦。

华子,来,抽支烟。

不了,佘伯,你晓得咱华家规矩,是不许抽烟的啊。

哦哦,这世道,你家规矩也得改改了,不开花炮厂就能抽烟喽。

…………

老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华子漫应着,眼睛直往台上瞅,像被什么粘住了。

台上,妇人分析着老年人身体各个器官的状况,就像解剖一条鱼。接下来,开始免费体检活动,老人们摞胳膊迈老腿地量血压测血糖,被妇人一一确定为冠心病、糖尿病、便秘等。他们獨自长吁短叹,哄哄闹闹,就像夏夜池塘被闷得跳起的鱼群。

妇人穿着白大褂,站在台上高声喊:父老乡亲们,静一静!

老人们便纷纷闭上嘴,仰望起台上。

妇人又说开了,她说明天她们就要离开和悦洲,去别的地方做巡讲了,祖国大好河山幅员辽阔,还有好多的老人在等着她们去普及健康知识。她说这次她们带来的保健品数量有限,因而每位老人只能限购两盒,希望诸位爷爷奶奶排队购买,享受最后的健康福利。老人们推推搡搡地排好队,会场便慢慢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大礼堂门口忽地传来高喊声: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男孩闻声看向妇人,脱口而出:妈啊!我们真被盯上了!

妇人脸色一变,飞快地向礼堂门口看去。

礼堂门口没有警察,只有少主人抱着双臂,笑吟吟地走来,他的龅牙显得格外明亮。

妇人看向少主人,紧张地挤出笑,说话不那么流利了:同志,我们是夕阳红保健品公司的,是合法经营的……

少主人气派地挥挥手,刚想说什么,却被华子上前推了一把。

华子怒目而视:姓佘的,你敢假冒警察?你他妈的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少主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老人们轰地笑了,笑骂声四起:“这个小佘子,从小就害事儿,这么大年纪了,还假冒警察玩儿。”“就是,真是三岁看老,狗改不了性子!”怨不得老人们这么说,当年少主人冒充过一次警察。那时,洲上有人躲在江上驳船里赌博,两颗骰子在蓝边大碗里牵得数人眼睛滴溜溜乱转,也牵出一阵阵怪叫。正值青壮的少主人跳上船头,大喊一声:警察来了——船舱里一阵混乱,赌徒们三把两把地将钞票抓进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狼藉的台面,慌张地钻出船舱,像野水鸭一样接二连三地跳入江里,溅起水花。少主人龇着龅牙笑了,走进船舱,把台面上剩下的堆堆钞票扫进自己的腰包里,扬长而去。当赌徒们游上岸发现自己被骗时,少主人已坐着轮渡过江去了。这么多年过去,少主人又在大礼堂里故伎重施,老人们能不笑话他么?

少主人在笑骂声中脸色发黑,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老主人揪住衣袖向外拽去。

老主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边拽边骂:你还不走,在这里丢人现眼啊!

少主人不敢用劲挣扎,边退边愤愤地喊:这事我在外头见多了,他们就是骗子!

老主人手软了软,声音低下来:鱼儿游,螃蟹爬,各有各的活路,挡人活路是要挨天杀的。

当少主人退出大礼堂后,男孩仍在微微颤抖,嘴里喃喃:我就说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是吧……

妇人看向华子,华子也定定地看着妇人。

妇人笑了笑:这位大哥,今天的事儿……真是多谢您了!

华子叹了口气:人活着都不容易,你们还是走吧。

妇人缓缓转过头,向老人们笑:各位父老乡亲,不卖了,你们回去吧。

老人们看看妇人,三三两两地走了。

大礼堂又空了下来,我想:也许那儿就要永远地空下去了。

8

华子从大礼堂出来后,就一头扎进花炮厂的高高围墙里,直到天擦黑才走了出来。这原本没什么,他平时总是窝在那里,可我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我绕着围墙转,用爪子抠着墙上的粉土,朝着墙内狂吠。可没有回音,花炮厂就像沉入江底的石头,沉默而坚固。

我起初以为华子是在围墙里想念他的老婆,他不是一见到妇人脸上的黑痣,就想起老婆么?华子右手完好无损时,曾是学校里的升旗手,每每早操时会举着健康的右手对着红旗敬礼。那时,好多女生都喜欢跟他没话找话说,甚至追着不爱说话的他满操场跑。老师也喜欢他,说他聪明好学,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可他在初三时成绩一落千丈,这怨不得他,因为他看书时总觉得字儿在脑瓜里扭曲爆炸起来——不知那是棉花店大火留下的后遗症,还是花炮厂里旧报纸、旧课本在鞭炮声中烧得吱吱叫的幻觉。他初中毕业后就只能去花炮厂干活了,当右手被炸花后,再也不愿把右手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那只手并不影响干活,但太难看了,于是洲上的姑娘们开始躲着他了。后来,菜农的女儿嫁给了他。洲上的人都说那菜农的女儿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缺心眼儿。她性子慢,大大咧咧,没什么不良癖好,只是有些嫌弃华子身上洗不掉的火药味,不愿去花炮厂做工,在街上的家里开了个门面做起裁缝来。那年,少主人以某某摇摆椅大中华地区总经理的名义回来了,在码头上为洲上的人讲解起一种金字塔式的营销模式,仿佛在给洲上的人布施福音。华子晓得姓佘的每回来一次就会刮一次风,像每年必至的汛期一样卷走一些人。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会偷偷跟着走了。他以为,那个骂上几句半天反应不过来、砸上一拳就会陷出肉坑的老婆,是不会跟着那些爱做白日梦的人走的。可那天从花炮厂回到家时,他看见缝纫机上留着一张纸条,字迹就像横行霸道的螃蟹,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华子:缝纫机的主人嫌做裁缝赚钱太慢,追随佘总去城里赚大钱去了。自那以后,华子的老婆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回,妇人脸上的黑痣唤醒了他关于老婆的许多记忆,这很正常。

我在第二天才得知,华子那天一直在围墙里制造冲天炮。那应该是花炮厂有史以来最大号的鞭炮,外壳是四瓶装白酒的包装箱原貌,没有粘花里胡哨的花纸,里面填满火药,火信引线又粗又长。九只冲天炮就摆在花炮厂里,九根火信引线从铁门里拖曳而出,弯弯绕绕,穿过一垄油菜地才拴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八脚蜘蛛。

日头偏西时,我伏在花炮厂的铁门前,一动不动,听着身体里的骨头咔咔嚓嚓响,就像要崩塌的老屋。小花狗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它可能以为我死了,先是猛地竖起毛朝我喊叫,身上黑黑白白的毛滚起了绒球儿。我没应声,它又走近几步,小心地看看我,忽地用头拱起我的肚子。它的头太柔软了,我的肚子忍不住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小花狗发现我还活着,兴奋地汪汪叫着,叫了两声又生气了,以为我之前在装死吓唬它,便用糯米粑一样的爪子拍打起我的脸。我心里涌起暖暖的东西,爱怜地咬着它的耳朵说:小花啊,你快走吧!去码头,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轮渡,洲上就要起大火了!小花狗没有听懂我的话,它甩起小尾巴欢跳着,兀自兴奋地说沙滩上的白马告诉它,城里动物园里住着狮子、猴子、孔雀、大象等许多洲上没有的动物,白马还说要带它去城里看望那些动物。我在电视上见过城里有好多流浪狗,不禁担心小花狗去城里的命运。可我叹了口气,还是说:小花狗啊,你去吧!你还小,这洲上不是你待的地儿。小花狗点点头,摇摇尾巴,欢蹦乱跳地跑开了。

天黑下来时,一团团黑落进花炮厂的围墙里,就像在囤积黑色的棉花。华子终于走了出来,他显得精神抖擞,站在铁门前回望了一眼花炮厂,然后伸出被炸花的右手,仿佛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让他显得比平日活泛多了。但我看见他的眼里有一片雪亮的黑。

大火果然在夜半烧了起来。先有九声巨响,接着是连续不断的鞭炮声,然后五彩缤纷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盛开起来,一串串花朵吹着口哨似的啸叫升起又坠入江面,照得江水一会儿黑一会儿亮。

在大火骤起时,老主人没有跳下阁楼去,他躺在床上,并不惊慌,只是看向大衣柜。那里玻璃瓶们乒乒乓乓撞击起来,那都是他从江里捞上来的,它们可以盛装江水,盛装月光,盛装萤火虫,盛装一个个秘密。我晓得老主人在火光中做着美梦,梦中那些玻璃瓶正一个个鼓起肚子,就要爆开了。

我冲下阁楼,整个洲在火光中颤抖不已。長街上站满了人,在呼号,在眺望。我没想到空空荡荡的洲上竟然还活着这么多人,难道一些鱼儿变成人样爬上岸了?他们应该是被巨大的响声和灿烂的烟火惊醒了,他们慌慌地惊叫着跌出家门,簇拥在一起,惊愕地看向花炮厂的方向,那儿烟花满天、鞭炮喧天,仿佛在举行盛大的节日盛典。

青石板路面上人腿晃动,我在腿缝里钻来钻去,看到三只遗失的鞋子被踩得扁扁的,就像被腌干的鱼。我撒开脚向火光处奔去,在滩头跑马场拱形的大门前看见了华子。他正跟少主人并肩站着,看向那个被四根立柱撑起的吊脚楼酒店。那个酒店在火光中震颤着,晃悠着,砰的一声坍塌在沙滩上,就像一只断翅的大水鸟坠落了。

华子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像野水鸭。

少主人嗷地叫了一声,向酒店方向跑了两步,转身扑向华子。

两人抱在一起,滚在沙滩上,扭打起来。

少主人在喊,喊声中带着哭腔:你炸掉了我的酒店!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疯子……疯子!

华子也在喊,喊声中捎着笑声:姓佘的,你才疯了!我早就说过,你那酒店地基不牢,要塌的……哈哈!

我叉开前腿,俯视着地上的两人,没有发出一声吠叫,眼看着他俩身上越来越脏,动作越来越慢,喘起粗气来。江水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流着,他俩是那么难解难分,脸上挂起彩,身上流起血,把地上的沙子都碾压得呻吟起来。

半晌,两人累得像摊泥,这才停住了。

少主人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埋进自己的双膝间,发出呜呜的哭声。

华子仰卧在地上喘着气,像被鱼钩甩上岸的鱼。

不远处,花炮厂的烟火渐渐熄去,月亮又重新挂在天上,洲上的夜晚更静了。

忽地,华子一跃而起,盯着少主人:你说……那年棉花店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少主人像漏了气的皮球:昨天我不是承认了么,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放的!你还有完没完?你他妈的真是有病啊!

华子脸色不再狰狞,神情恍惚起来,也许那是月光扑在脸上的缘故。他喃喃:是吗?可刚才我突然想起那晚的事儿了,就像过电影一样……当时是我点着火柴照亮,不小心把火柴棍扔到案板上的棉花里了……难不成真是我放的火?

少主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华子:你现在才想起来啊,那次失火就是你引起的,可你就是不信,总以为是我干的……没有人冤枉你!

那你为啥要承认是你做的?

我不承认行吗?……你都那个样子了,我怕你被那鸟事折腾疯了!

华子不再说话,半晌有一股水从他眼睛里默默地流了出来,又很快被他的皴皮的脸吸干了。

就在这时,一声马嘶响起,那匹供人骑乘的白马从跑马场奔了出来。它对洲上不熟,却跑得飞快。也许是火光惊吓了它,也许是炮声震松了拴马桩,它才跑出来的。我愣住了,接着看见一条黑白相间的影子贴着地面飞起来,恍惚是小花狗的身影。我耸起身子追了过去,追到码头上,看见白马正尥着蹄子,抻长脖子,对着面前黑黑的江水长啸,一声比一声长。可码头上根本没有小花狗的影儿,我心里疼了,不得不相信就在烟花朵朵、鞭炮声声里,小花狗吓得跳入江里不见了——

可我知道:和悦洲的春天真的来了。

责任编辑蔡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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