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余华新作《文城》的回退与虚无
2023-06-08张若男
摘 要:时隔八年,年逾花甲的余华携新作《文城》回归文坛。《文城》与余华此前出版的作品相比,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风格特点——浪漫传奇性。然而,在看似向前探索的背后,实则体现出余华到了暮年写作风格的回退与思想性的不足。余华试图倒退回自己熟悉的历史题材中去生发新意,但因为其笔力不足而导致文本主题意旨缺失和价值评判缺位,最终走向了消极的虚无主义。
关键词:余华;文城;回退;虚无
余华是中国文学中一位特别的作家,他的作品不仅受到市场的欢迎,同时也被专业读者所喜爱。每有新作发表,都会引起国内外各界的广泛讨论,并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此次余华携其新作《文城》回归,自是又一番唇枪舌战。作为中国文学的中流砥柱,我们无法不用挑剔的眼光来看待余华,自然也会对他的作品有更高的标准和要求。
一、借“传统”之壳
余华是一位个性鲜明的作家,从先锋文学到通俗文学,余华在不断地探索和超越自我,纵观余华的写作史,他切实证明了“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尤其是开始长篇写作之后,从《在细雨中呼喊》延续其先锋路线暴力叙事,《活着》走向通俗现实,《许三观卖血记》记述平民的现实悲歌,到《兄弟》以狂欢叙写极端的现实,《第七天》借亡灵视角追述现实……余华始终在以笔墨探究现实,思考现实。而在暌违八年后的《文城》中,余华发现自己并不能与现实和解,他的探索道路受到了阻碍,于是他摒弃了一直以来向前探索的道路,转而回身退守传统。
(一)传统的时空背景
《文城》的故事背景设定于清末民初,余华倒回了历史当中,为其故事选择了一个古典的时空环境。“林祥福出生在一户富裕人家,他的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母亲则是邻县的一位举人之女,虽然出生时家道中落,可她饱读诗书心灵手敏。”[1]6短短几句,交代了林祥福的家庭,铺展了古典味十足的背景板,令人联想到古时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在这种耕读文化背景下培养起来的林祥福,自然是一个吃苦耐劳、聪慧能干的乡绅。并且,林祥福还继承了父亲的木工喜好,成为了一名木匠。第九章中,被偷走一半家产的林祥福四处拜师,精进其木工手艺。随着林祥福拜师的轨迹,作者介绍了大量的木工技艺,有软木器匠、硬木器匠、洋木器匠,借徐硬木之口,作者用了大量篇幅介绍木工行里的详细门类:木厂、木匠、模子作、牙子作、镟床子作、圆椅匠、箍桶匠、罗圈匠、旗鞋底匠、剃头挑匠等[1]32。只有对传统工艺做过大量的研究记录,方能如此细致地描述运用。而这占了一整页篇幅的木工行业介绍与整体文本的关联性并不大,而是作为一个背景介绍主人公所从事的行业,烘托文本的传统古典意味。
浪漫传奇性的文本得益于作者擅长的叙事腔调,“那种从容、轻盈而诗性的语言,淡淡几笔便让我们看到广阔的万亩荡和万亩荡上无尽的岁月,当中还有一个怀抱婴孩的行路人。”[2]娓娓道来的语言立刻将读者吸引到虚拟动人的文学世界中。文本的整体讲述方式皆是如此,“传奇故事延续了从神话叙述继承下来的叙事模式,我们几乎可以在这些作品中看到‘从前……式古典时代故事讲述的影子。”[3]“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犹如蕃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麦子、玉米和蕃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还有青草和树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地此起彼伏,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1]3作者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故事营造一个古典的氛围,试图为自己这个并不合理的故事寻找一个合理的背景。余华接受采访时肯定了这是一部传奇小说,一部戏剧性小说,那么它必然要躲在传统的背景当中去成全自己的合理性。
(二)传统的伦理道德
《文城》甫一問世,便引起争相阅读讨论,评论家们相继输出自己的观点。著名学者丁帆盛赞《文城》是“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评论家杨庆祥肯定了《文城》对于“信”和“义”的彰显,“‘文城作为一个虚化的地名,承载着主人公的希望和信念,余华以此扩大了他写作的地理,由北及南,又由南向北,其内在精神的指向,却是超越了地域的一种民族共同性:坚韧、信守、重义、互助。这是《文城》的隐喻,也是一种文化生生不息的秘密。”[4]“年逾花甲的余华变得温暖了,在对于人性的衡量中,善替代恶,成为他着力书写的主题。而几乎所有对《文城》赞誉有加的评论,都在谈论着余华的这一变化,将小说刻意张扬的爱、仁义与温暖视为《文城》最为动人的力量。”[2]
《文城》的意蕴显然不只是讴歌温暖的人性,但在无法把握作家想要表达的真正意图时,跃然纸上的“人性”显然是最好歌颂的优势。这并非是说肯定性的评论皆出于作者的拥趸,审美本就是个性化的选择。拨开“人性”的云雾,掩藏其间的是余华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书写。“《文城》中着意书写的美、善、仁义与温暖,其实有其确定的所指;而如果说这部小说讨论了人性,这人性也并非抽象的人性,而必须放置在传统中国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去加以考量。”[2]首先就是对于“家”的守望。林祥福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文城”其实就是他的“家”,是他的皈依。耕读文化下培养起来的林祥福本应是安土重迁的人,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带着所有家产去寻找小美——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因为在黄河以北,他的故乡,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他的父母相继死去后,“家”便不存在了。直到小美出现,代替了母亲守在坐在织布机前,才又让他有了家的感觉。“从田地回来的林祥福走进院子时听到织布机的声响,产生了瞬间的幻觉,以为母亲正在屋中,随即想到是小美。”[1]14他选择留在溪镇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找到了“家”。陈永良和李美莲夫妻让林祥福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开始明白,所谓‘家,也有可能与血缘和婚姻都无关系。他对李美莲说,‘你就是孩子的妈;十年之后,当陈永良举家迁往齐家村的时候,他当年的话已经变成现实,‘陈永良一家其实已是自己的亲人”[2]。华夏文明历来传承儒家文化一脉,宣扬重义轻利的仁爱互助精神,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伦理秩序。《文城》的主人公林祥福被塑造成一个典型的儒家文化代表人物:他聪慧勤奋、吃苦耐劳、敬爱父母、宽待家仆。在儒家文化的观照下看待林祥福,他没有缺点。哪怕是在溪镇落户后,寂寞难耐时寻找暗娼,也因心理障碍而无法完成,保全了他的无暇形象。林祥福的“信”与“义”——传统文化最为看重的精神,主要体现在他与陈永良,顾益民的交往中。陈永良因儿子陈耀武与林祥福女儿林百家暗生情愫而选择举家搬迁,林祥福大方相赠万亩荡的田产给陈家,毫不吝惜财产。顾益民被土匪绑架之后,林祥福带着必死的决心去交赎金,被骗告知顾益民已死后举刀与恶匪肉搏,最终壮烈死去。
传统文化的糟粕也在林祥福身上体现,最明显的就是迷信。当偷了自己一半家产的小美怀着孩子回来后,林祥福选择了原谅并重新接纳小美。两人重新操办婚礼,林祥福说:“不求隆重,只求规矩。”[1]41因为媒婆说:“你不用轿子把女人抬回来,女人的脚就不是你的,是她自己的,她随时会一走了之。”[1]34所以,他认为只要这次按规矩办了,小美就不会走了。他还坚守放庚帖的规矩,“这期间家中哪怕是摔破一只碗,也要算我们八字相克,我们的缘分也就是走到尽头了。”[1]42其次就是重视伦理秩序。林祥福虽然与陈永良合开了木器社,但是因为陈永良为顾益民做过长工,因此林祥福与顾益民是同一等级的乡绅,而陈永良则是低一阶级的工人。是以林祥福和顾益民结为了亲家,让林百家与顾同年定亲。而此后,尽管陈耀武换回了被土匪劫走的林百家,还失去了一只耳朵,陈耀武与林百家情投意合,林祥福明知顾同年顽劣不堪,少时便频频嫖妓……还是坚持订好的婚约,而陈永良一家则自认为有愧于林祥福,选择举家搬迁,斩断两个孩子的情缘。可见林祥福对等级秩序的迂腐固守。
在林祥福的身上,兼具传统伦理道德的精华与糟粕,作者着力表现了他的“仁”与“义”,而把他谨守封建迷信,恪守传统秩序写成了表现他优良品质的铺垫。林祥福的迷信是因为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小美,林祥福的恪守伦理秩序是为了体现他能够跨阶级地爱陈永良一家、爱田大一家,突出他的宽厚仁爱。比之白嘉轩,林祥福更趋近于完美的儒家文化代表。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白嘉轩看到儒家文化的没落与不合时宜,我们通过林祥福能看到什么呢?传统仁义在传统背景下被推崇歌颂,那么它是否与当下社会适配,作者却没有给出答案。
仁义礼智信是筑造大同世界的“基石”,但对传统价值的颂扬在众多作品中却屡见不鲜,并无新意。余华把《文城》的背景设定为具有古典意味的清末民初,似乎仅仅是借了一个“传统”的外壳来盛放安排自己传奇的故事情节。这样的退守并无价值,如此大步地退回传统中进行叙事,是否如评论家所言,是余华躲回自己所擅长的历史题材的选择呢?
二、主题指向缺失
(一)不被召唤的阅读
接受美学认为小说具有开放结构,需要召唤读者来共同构建文本的意义。而《文城》似乎拒绝召唤读者,它自成一个封闭的系统。作者自始至终都在一个人叙事,他在讲述自己编织的故事,并不需要读者的参与。这在补篇出现后表现得尤为强烈。正篇中始终有一个明显的空白,就是小美的缺位,正因为小美的缺席使读者有了阐释想象的空间,也就是有了被文本召唤的使命感。然而到了补篇,作者亲自出马,补齐小美所有的空缺,严丝合缝地将故事围拢,使读者摒弃之前的一切参与感,跟随着作者的思路游走。“补篇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原先引人瞩目的空白裂缝被一一填上,故事的叙述到最后被作者赋予了先前缺少的完整性。读者恍然大悟之后,不禁滋生出些許失落。”[5]失去了参与感的故事自然也会失去与读者的共鸣,付如初就认为,“林祥福天然地就少了福贵的普遍意义”[6],而这直接导致读者情感价值的无处安放。
(二)主题意味不明
正因为缺少参与感,读者在读完《文城》之后最大的感受便是迷茫,不明白作者的写作意图。“通篇我们都看不到作家到底要表达什么。我们并非要求小说一定旗帜鲜明,但至少,读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要被唤醒,有安放之地。”[6]“读完,我们也没能从中轻易地得到显而易见的主体指向。”[7]许多评论家都试图为《文城》找一个合理的意旨。丁帆认为《文城》是书写“人性”的传奇史诗,洪治纲说:“这个充满张力的故事,隐含了作家对于传统伦理与美好人性的互构性思考,也承载了作家对于道德和人性的严肃的‘兴味关怀,明确体现了‘诗性正义的审美诉求。”[8]同样从人性角度进行阐释理解。评论家杨庆祥赋予《文城》“信”与“义”的讴歌内涵……对于《文城》,我们找不到它的落脚点。
主题的缺失体现出作品思想性的不足。洪治纲评论《文城》是“一部怀抱人间、直视苍生的悲怆之作”,认为“《文城》的深厚之处,就在于余华对诸多的传统伦理给予了深情的敬拜。随着林祥福寄住于溪镇,围绕林祥福、陈永良、田氏兄弟等情同手足的关系,我们不仅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情义,还看到了他们面对各种天灾人祸所表现出来的慈悲。这些美好的伦理,常常超越了道德的范畴,与人性形成了紧密的同构。”[8]这无疑是有的,它们是作品中一股感人至深的力量。然而在莫言看来,“所谓大家手笔,正是胸中之大沟壑、大山脉、大气象的外在表现也。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这些都是长篇胸怀之内涵也。”[9]《文城》中或许有对“信”与“义”的颂扬,或许有对人性之美的展现,但决没有“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大精神、大感悟”。诚然,评判艺术的标准是多样的,取决于个人审美立场的,并不应该唯“主题”论,艺术可以什么都不为,只为审美。然而,余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中流砥柱,对于如此重量级的作家,读者们自然有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如金赫楠所说:“对于余华这样的作家,我们关注的从来不是某一部具体作品的成败优劣,而总是会在当代文学创新与发展的层面考虑问题。”[7]既然一部作品的主题都不明确,其价值又该如何判断?
(三)走向消极的虚无
纵观余华的创作史,也是他与现实的斗争史。从先锋到貌似通俗,余华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映现实。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更是直接转向了现实主义写作。《兄弟》和《第七天》是余华强攻现实的努力,然而余华没有战胜现实。对现实冲击的失败令余华失望后退,他将溪镇塑造为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乐园,里面有极致的温情与仁义,在这里李美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换回被绑架的林百家,林祥福可以为了解救顾益民而赴死。然而这个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它被极恶的土匪捣毁,打破了缔造出来的完美世界。“余华还是执拗地书写了一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以他的精神完善铸就一个注定崩塌的乌托邦。这是一个作家最终选择的态度:无论世事如何轮转,他仍坚持发思古之幽情,强调在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里依然有足以动人的瞬间。余华当然知道自己写的不过是一曲挽歌,但正因为是挽歌,才格外具有抒情的力量。”[2]这是一个作家对现实的严肃思考,也是作家自觉扛在肩上的责任。然而,如付如初所说,余华对现实一直无计可施。《文城》中乌托邦的不可能性恰恰反映了余华对现实的妥协,他自认为无力解决与现实的矛盾,于是选择了退缩与逃避,承认现实无法打败,使自己的探索实际上走向了虚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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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宏图.通向“文城”的漫长旅程——从余华新作《文城》看其创作的演变[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4):86-94.
[6]付如初.现在的余华为谁写作[N].经济观察报,2021-03-22(037).
[7]金赫楠.暌违八年,期待是否落空?[N].文学报,2021-03-18.
[8]洪治纲.寻找诗性的正义——论余华的《文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7):66-78.
[9]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J].当代作家评论,2006(1):25-28.
作者简介:张若男,宝鸡文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