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李倜及其行书《跋陆柬之书文赋》

2023-06-08张亮

美与时代·下 2023年3期

摘要：李倜是元代初期杰出的书法家。他书艺精深，为人倜傥，有高士之风，曾在元初艺坛享有盛誉，几乎与赵孟頫、鲜于枢齐名。由于李倜传世作品数量稀少，严重影响了他在后世的声望，故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其在元代书坛的真实地位。李倜题写在《陆柬之书文赋》卷尾的两则跋语，笔法潇洒飘逸，舒展得宜，颇具二王神韵，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本文拟以此二跋为研究对象，结合现存史料，探讨李倜书法的艺术特点与真实风貌。

关键词：李倜；文赋；书跋；书法艺术

中国书法艺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有着大约3000年的发展史。在漫长的书法史上，历代善书者可谓不计其数，但能名垂青史的却极为稀少，凤毛麟角，大多数书法家都被历史大潮所湮没。元代书家李倜就是一位几乎被历史“遗忘”的大师，因其传世书作不多，《元史》上又无其传，故后世知其生平事迹和书法造诣者极少。好在近年来，随着“书法热”在海内外兴起，书法史、书法理论的研究得到了全方位的加强。新形势下，像李倜这样此前鲜有人知的古代书家也逐渐进入了公众视野。笔者认为，李倜是元代杰出的复古派艺术家，二王书法美学思想有力的实踐者，在元代书法史上理应有其一席之地。

一、李倜其人

李倜（生卒年不详），字士弘，号筼峤（又作员峤真一、员峤真逸），太原榆次人，元代官员、学者、书画家。大德年间，李倜出任临江路总管，以劾罢职，后起复为延平路总管，又历任两浙盐运史、集贤侍读学士、奉议大夫等职。李倜是与鲜于枢、赵孟頫同时期的艺术家，他工诗文，擅书法，精通楷、行、草、隶诸体，又喜绘墨竹，在元初艺坛享有盛誉[1]。

李倜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父李懋、父亲李昱，皆为政界显赫一时的高官。李倜幼承家学，博览群书，雅好经典。相传其父李昱在弥留之际，命李倜于床前“读《大学》、《中庸》数过，奄然而逝”，足见李家治学之严和对子侄关爱之深。成年后的李倜，器宇轩昂，为人倜傥，有高士之风，尝与赵文、段道恮、竺世发、黄介然、李允一、刘师复等名士结为挚友，合称“七逸”。时人称赞李倜“负轶群之才，济之以杰然之气”[2]，为元初复古派文士之翘楚。其书宗法右军、子敬，其画师承与可、摩诘，其诗法乳王孟、韦柳。可以说，李倜是一位多才多艺、风流儒雅的全能型艺术家，用赵孟頫的话说就是：“（李倜）气禀全晋之豪，风流东晋之高。落笔云烟，吐辞波涛。耽文艺如嗜欲，以古人为朋曹……盖尘俗所不能侵，而轩冕亦不能逃也。”[3]117

当然，代表李倜最高成就者仍是书法艺术。其书艺师承与好友赵孟頫相近，亦是直追晋唐，取法二王。他曾自号书斋为“拟晋山房”，以明志向。戴表元在《拟晋山房记》中写到：“集贤学士河东李公士弘，以好书名天下。稍暇，则取晋右军纵笔拟为之，所属山房之窗壁几槅砚席诸供具花物，皆奕奕有晋气。”[4]李倜一生痴迷于二王及晋唐诸贤法帖，“政事之余，留意翰墨间，故临帖为最多”，诚如黄石翁所云：“拟晋斋临帖，用笔圆活精到，其勤笃可为世法。余每见愧悚不已，自恨昏惰，无此功夫耳。”[5]144当时的文坛盟主赵孟頫亦称赞他：“无帖不临，可谓好学也已，仆亦好书者，无暇临古帖，但美士弘耳。”[5]144

实际上，李倜善于将临摹与创作融为一体，他既转益多师，遍临法帖，“奕奕有晋气”，又“游戏笔墨，超悟不群”，习古而不泥古，从而形成一种清新婉转、韵致悠然、笔精墨妙、技高艺圆的书法艺术风格。只可惜，李倜传世作品数量稀少，见于古籍著录的不过十几种，目前仍能一窥真迹的仅有五六件而已，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在后世的声望，若非专门研究书法史的学者，现在已很少有人知晓李倜在元代书坛的真实地位。虽然也有专家在为李士弘这样的“英才异士沉没”而鸣不平，但迄今未能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6]。

下面笔者不揣浅漏，以李倜《跋陆柬之书文赋》为例，探讨李倜行书的基本情况与艺术特点，希望能对这位“被忽视”的书法家，作出尽可能客观公允的历史评价。

二、李倜《跋陆柬之书文赋》概况

《陆柬之书文赋》，又称“唐陆柬之书陆机文赋”或“二陆文赋”，纸本墨迹，无款，西晋陆机撰文，传为初唐陆柬之行书作品，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全卷长370厘米、宽26.6厘米，卷首有明代首辅李东阳篆书“二陆文翰”和沈度隶书“陆机文赋陆柬之书”题字，卷尾有孙承泽、赵孟頫、李倜、欧阳玄、揭傒斯、危素、宋濂、刘基、董琰、谢观、曹倣等人的跋记。其中，李倜的书跋共有两则，且被分开装裱。李跋第一则位于赵孟頫跋之后，欧阳玄跋之前；第二则位于揭傒斯跋之后，危素跋之前。两则跋语均为小字行书，共18行，计178字[7]。其释文如下：

“唐陆柬之书世不多见，惟张绣江参政家《兰亭诗》，马德昌左司家《兰若碑》与此《文赋》三卷而已，其笔法皆自《兰亭》中来，有全体而不变者，识者知之耳。大德辛丑二月八日员峤真一，河东李倜士弘题。”[8]37-38（以上李倜《跋陆柬之书文赋》第一则，共76字。如图1）

“近观绛帖有陆书得告廿五字，笔法意韵与此书全不相类，其它书又与此并看，虽点画参差，亦各有妙处，故晋唐能书者断不如印板一一相似。政要如浮云变化，千态万状，一时之书，一时之妙也。识者知余言之不妄。大德乙巳秋九月既望于寿春郡斋重题，士弘。”[8]42-43（以上李倜《跋陆柬之书文赋》第二则，共102字。如图2）

李倜两跋书法清隽典雅，超凡脱俗，如王谢子弟，有风流洒落之习。实际上，此二跋是李倜为数不多的存世作品中最精彩、最生动、最重要的行书真迹，可谓弥足珍贵。其他作品要么字数太少，未能充分展现李氏大家风范，如《题清风高节图》《跋周文矩图》；要么作品质量逊色于此二跋，不能成为书家代表作，如《行楷九歌》《赠笔工范君用帖》；要么并非墨迹，只是存有十余字的模糊拓片，如《禹陵窆石题名》；要么不是李倜最擅长的行书，且作品也不出色，仅具文献学意义，如《隶书跋赵孟頫行书洛神赋卷》。事实上，这两则书跋是附着在《陆柬之书文赋》这件“大作品”之后的“小作品”，借经典之作卷后的一方宝地“立锥”，才得以流传千古，对李士弘来说，实在是既尴尬又幸运，既可悲又可叹！否则，李倜这位被书法史“遗忘的一代大师”（陈振濂语），便不会有重要的行书真迹传世，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再难有出头之日。

三、李跋特色

简而言之，书跋是指跋写于各类书法作品之后的文字。这种“跋”通常是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其内容、形式、位置均要与作品主体相辅相成、互为补充，力求达到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的美学效果。实际上，好的跋记无不文采斐然、书艺精湛，本身就是令人难忘的艺术佳品。从《跋陆柬之书文赋》来看，李倜显然是一位擅长书跋创作的卓有成就的大家。

此二跋书法沉着遒劲、丰润圆融、潇洒飘逸、舒展得宜，颇具晋人神韵，透出深厚的《兰亭》根底，题写在“二陆文赋”和赵子昂跋后面，三者恰好鼎足而立，各臻其美，相映成辉。平心而论，从书法美学的角度来看，士弘技艺似在柬之、子昂之上。陆、赵、李三家书法（仅就此卷《文赋》而言）皆得羲献韵味，但陆书点画运用略显单一、牵丝映带数处迟疑，作品中后部分败笔涂改之处较多，给人以力不从心之感。赵跋淳厚端丽、骨肉匀婷、法度严谨，然其变化较少，刻意求工，用笔平正有余、奇崛不足，实未尽松雪道人之妙腕。相较而言，李氏两跋与《文赋》全卷之整体气韵最为协调，且笔势飘纵，了无滞碍，清新婉转，自然天成，洵为佳构。诚如项穆《书法雅言·品格》所云：“会古通今，不激不厉。规矩谙练，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9]其书艺特色可以具体概括为以下三点：

（一）笔法灵动，中侧互用

此二跋用笔颇为灵活，能在静中寓动、动中蕴静、动静结合。行笔则中锋、侧锋并用，使全卷艺术效果更加立体生动。中锋挥洒之处，如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给人以饱满、庄重、稳健、大气的审美感受；侧锋旁出之处，一波一磔皆顾盼生姿，臻于化境，使人产生洒脱、华丽、跌宕、飘逸的审美印象。比如：“書”“碑”“筆”“士”“絳”“印”等字的主笔长竖，均为中锋入纸，力透纸背；而“綉”“亭”“處”“識”“既”“春”等字的收势末画，都是侧锋取妍，骏捷流便。二者相辅相成，对立统一，极富笔墨情趣和艺术美感。

（二）结构多变，欹险取势

李跋在书法结构上的一大特色是平中寓欹、稳中含险，于整体的庄和平静中求变化。正所谓：“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10]。实际上，李倜亦是一位擅于“取势”的高手，此卷中便有许多有趣的例子。如第一则书跋的“陸”“知”“辛”“李”；第二则书跋落款处的“於”“夀”“春”“题”等字，都是左低右高，使字向右上方取势，呈现轻灵峭拔、奇崛峻险之状态。可以说，打破常规、欹侧取势是李倜展现自身功力和艺术个性的一种重要手段。用孙过庭《书谱》里的话说就是：“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通会之际，人书俱老。”[11]

（三）章法和谐，气韵流荡

此作在章法布置上亦有许多独到之处，书家擅于将看似矛盾对立的因素协调统一起来，使之共同为作品的整体性、抒情性艺术表达服务。诸如大小、长短、轻重、缓急、疏密、欹正等美学要素，均被李士弘的生花妙笔充分调动起来，并在进退适度、不逾规矩的前提下，和谐共融、交替运用，使全卷章法呈现出一种“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的艺术效果。请看：第一则书跋的“耳”字，其竖画被拉得很长，有一泻千里之势，此举既使作品的空间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又有效的弥补了前几行字节奏感上的不足。再有：第二则书跋中间几行，李倜明显加快了书写速度，还融入了草书成分，甚至出现一笔连属数字的情况，使全卷的行气更加流荡、体势更加恢宏、章法更加生动，从而给人以浏漓顿挫、升腾跌宕、神采飞扬的审美印象。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近代以来，有学者认为此卷《文赋》正文的书写者可能不是唐代名家陆柬之，徐桢立、启功、陈炜湛等人皆持此说，甚至有专家进一步推测“写本《文赋》是元人李倜的一件临摹作品……正说明其本身的艺术水准很高”。笔者虽对这一结论持保留态度，但却赞同“李倜在书法上的成就在当时是公认的……平日勤于临古，且精妙长出，对晋人风裁把握到位”的提法[12]。依笔者之见，李倜在元代书坛的地位，大概相当于中唐沈传师、北宋薛绍彭，他们都是书艺殆成绝诣，作品大量散失，对后世影响力有限，几乎被书法史“遗忘”的大师。

四、结语

综上所述，李倜是一位不容忽视的元代书法家，其书艺足以“颉颃于松雪、困学二老”（黄公望语），虽存世作品数量不多，但艺术史上仍应有其一席之地。他的行书真迹《跋陆柬之书文赋》，笔法秀逸空灵，功力已臻化境，似苍松倚涧，若孤鹤盘空，蕴含着丰富的书写技巧和古雅的审美追求，是一卷风骨内含、神采外映的艺术佳构，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深入探究。

参考文献：

[1]王先锋.元代河东名士李倜[J].名家名作，2018（1）：89.

[2]刘敏中.中庵集：第16卷[M].四库全书.1792.

[3]赵孟頫.松雪斋集：第10卷[M].四部丛刊初编.

[4]戴表元.剡源集：第3卷[M].四部丛刊初编.

[5]佚名.赵氏铁网珊瑚：第6卷[M].清文淵阁四库全书本.

[6]俞者新.以古为朋，落笔云烟——试论李倜其人其书[J].上海：书法，2015（5）：146-149.

[7]陆柬之.唐陆柬之书陆机文赋[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8：22-35.

[8]傅如明.陆柬之文赋[M].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8：37-38，42-43.

[9]项穆.书法雅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51-52.

[10]董其昌.画禅室随笔[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5.

[11]孙过庭.历代书法论文选——书谱[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