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桢的瓷性人生
2023-06-08马继军
马继军
世人爱瓷,我亦如此。在我家中,就珍放了不少的陶瓷,汝、钧、官、哥、定,以及还有叫不出名堂的瓷器,形状各异,流光溢彩,给我无尽的美感和启迪。每每望着它们,我总会看到一个人闪烁其中,格外耀眼,让我备受崇仰与感动。这个人就是为中国陶瓷事业做出巨大贡献,被誉为今日陶瓷泰斗的李国桢。
李国桢是郏县人,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对他知之甚少。在2021年,我读了萧根胜先生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国瓷之光——李国桢传》一书后,对这位出生在家乡的国瓷大师不仅有了更深刻、全面的了解,更对他有着高山仰止、视若星辰的敬慕崇拜之情了。
李国桢的家乡在郏县安良镇曹沟村,距中国陶瓷名镇神垕镇仅有二里之遥,这里陶瓷资源丰富,历史悠久。也许是家乡那深厚陶土的滋润与生生不息的窑火的熏陶,使李国桢从小就与陶瓷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他长大后就考入了西北联大,选择了与陶瓷相关的学科,毕业后很快就走上了他心仪的陶瓷之路。尽管起初是在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经济部中央实验所工作,尽管当时的社会是那样的动荡与不安,他依然在陶瓷名家和众多师友的指导帮助下,刻苦求知,笃行实践,为他毕生奋斗的陶瓷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后,他更是满腔热情、朝气蓬勃地投入到建设新中国的陶瓷事业之中。
中国是陶瓷的故乡,历史悠久,文化璀璨。然而19世纪初,由于外敌入侵,战乱频繁,朝廷腐败,百业凋零,有着7000年历史的陶瓷日渐衰落下来。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周恩来总理在参加国宴时看到一个陶瓷大国在国宴用餐上还是外国人仿制中国人的产品,这使总理的心情格外沉重。瓷小事大,关乎国家形象,于是由周恩来总理亲自部署烧制“建国瓷”的大戏拉开序幕。身在上海陶瓷研究所的李国桢被借调到国家轻工部,作為工程师的他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个督陶官,来到千年瓷都景德镇担起了烧制“建国瓷”的历史重任。
为了恢复中国名窑名瓷,烧好“建国瓷”,李国桢和同事们披蓑衣、拄拐杖,走遍了景德镇的山山岭岭,探寻陶瓷资源,选取陶瓷用料。此时,最让人感到惊异的就是他常常把一些矿石、陶土放入嘴中咬嚼品尝,这是他的特殊功能,是他与陶料连在骨子里的缘分与感应。只要用嘴一嚼,用心一想,他就能知道陶瓷原料是何样成分,与仪器化验出的结果没什么两样。也就是李国桢如此亲力亲为的投入,和众多同行的齐心协力,“建国瓷”经历两年终于烧制成功。1954年1月,当周恩来总理在一次外交活动中,看到北京新桥饭店国宴厅用上了景德镇烧制出的崭新精美瓷器时,心中格外高兴。
1954年7月,国家轻工部下文进行“中德技术合作”的任务,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又一国际陶瓷大事,要求景德镇担此重任。身在景德镇的李国桢,又担起了这项重任。
景德镇是千年陶瓷名镇,悠久的陶瓷历史,留下深厚的陶瓷文化和数不尽的烧制陶瓷的大师名匠,但同时也留下了不少的陈规旧俗:思想狭隘、固步自封、行业之间互相封锁、秘方绝技互不外传……这样的陈规旧俗严重地影响着新中国陶瓷事业的发展,也影响着中德合作项目实施的步伐。李国桢一面与这里的大师名匠进行融合交流,一面认真研究设计文本方案。当他把那严谨缜密的科学配料,那数量精确到斤斤两两的制作方案展现出来时,那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声名显赫的专家、瓷都翘楚的“竹山八友”,他们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好大,第一次认识到眼前这位中央派来的工程师不仅是内行,更是一位有着陶瓷技艺深度、厚度和高度的专家,他们在这样的专家面前还有什么家传秘方值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呢?于是他们把多少年、多少代练就出来的秘方绝技全都抖了出来。景德镇由此很好地完成了“中德技术合作”协定。不仅提高了我国陶瓷在世界上的地位,并对新中国陶瓷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指示了明确的方向。
1957年春天,一批苏联援华专家回国,周恩来总理在答谢宴会上对这些为新中国做出贡献的专家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一位专家说,能否送一个“雪拉同”。“雪拉同”就是龙泉青瓷,是中国历史上的名瓷,但已断烧数百年。这一名瓷不少人早已淡忘,却被一个外国人重新提起,然而,一个陶瓷大国却无瓷可赠,场面尴尬,令人遗憾。随后,周总理就做出了要恢复祖国五大历史名瓷,首先要恢复龙泉青瓷和河南汝瓷的指示。遵照总理的指示,李国桢再次担当重任,他带着同行几位专家来到浙江西南大山深处的龙泉,经过9个月的精心研制,终于使断烧300余年的龙泉青瓷重回人间。
此后,李国桢又接受一个个重任,奔波在全国名窑名瓷中间。在温州,他使西山窑业再辉煌;在宜兴,他使五朵金花开得更灿烂;在唐山,他使“赶日瓷”得到完美的超越和体现……
陶瓷所以深受世人崇敬与厚爱,就在于它经过窑火的冶炼而成其美。人性如瓷性,社会亦如窑炉,每一个人都如一个胚胎,都无可选择、不可逃避地在社会的大熔炉中成就着自己的质地与色彩。作为陶瓷大师的李国桢更是在社会的熔炉中经受了比他人更多的磨砺与熔炼。他家因为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划为地主成分,又因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曾在国民党的政府机关中干过事,在新中国成立后便成了历次政治运动审查的对象。特别是在20世纪60年代那次政治运动中,多少清白无辜的人都身遭其害,他这个成分复杂的人更是难逃一劫。萧根胜先生在那本书中曾如此写道:“运动如注油的窑迅速爆燃……不少平日里潇洒倜傥、风度翩翩的俊男靓女,经不起威逼、辱骂、捆绑、吊打,纷纷俯首就范……”李国桢在这样的环境中,同样没有逃脱捆绑、吊打的迫害,但他依然保持原色,坚守清白,是非分明,从不脱节。后来执行人员就把他关进一个制瓷的工坊里。这样的工坊,足迹遍布全国瓷厂的李国桢不知进过多少次多少个,也不知在这样的工坊里研制设计出多少的瓷胎,经过窑变而成为国之精品。而此时,再进工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特殊的瓷胎,正在经受这场窑火的烧制。室外温度高达35度,坊内的温度更在40度以上,这样的热度使他难以忍受,但他依然顽强地坚持着。后来,执行人员又把他转至一所楼房的房间中,三伏酷暑,高温扑人,这里更像一个烈焰熊熊的窑室,他干渴难忍,无奈中端起洗脸盆中的污水喝了起来。就是这盆污水,维持了两天时间,使他坚挺了过来……在这样的窑变中,李国桢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
后来,国家轻工部的有关领导和同事为了保住他这一“国宝”,设法把他调出景德镇,安排到陕西省富平县的庄里瓷厂工作。
李国桢虽然在景德镇经受了无情的审讯与迫害,但没有改变他对陶瓷的追求与挚爱。陶瓷早已与他的生命结为一体,密不可分,来到地处偏僻的庄里瓷厂,他如鱼得水,激情勃发。面对庄里瓷厂落后的生产经营局面,针对弊端,实行改革,努力争取资金,设计建成了60米的隧道窑生产线,很快使这个瓷厂焕发新机,面貌大变。
是金子就会闪光,陕西省有关领导看到了他这个“处在深山人未识”的黄金,将他调到陕西省轻工局轻工科研所工作,这为他提供了展示才华的更好的机遇和舞台。此后,他带领着科研所的同事们跋山涉水,把陕西省内的瓷厂及所在的山山水水跑了个遍。他常常身背干粮,艰辛行走在山水之中,饥了啃口干粮,渴了喝口泉水,夏迎酷热、冬冒严寒。在风雪天,路极难行,他就在上坡时拄着拐杖往上爬,下坡时索性坐在雪地上向下滑。有天夜里,他一人外出,不慎跌入山谷,险些要了性命。
…… ……
在陶瓷事业中奋斗数十年的李国桢,不知不觉到了花甲之年,将要退休,他对以后的人生之路,早已作出安排,那就是在有生之年继续为中国陶瓷事业做贡献,恢复、发展中国名窑名瓷,是他坚定不移的目标和任务。
汝瓷是中国五大名瓷之一,在中国陶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1957年轻工部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精神时就提出:“恢复五大名瓷生产首先要恢复汝窑和龙泉窑。”汝窑在河南省汝州市,与郏县比邻。作为郏县人的李国桢,对汝窑更是情有独钟,从1980年开始,他曾先后三次组织全国知名专家对汝瓷进行技术鉴定。在他的关注指导下,汝瓷烧制有了很大的成就和发展。
1988年7月,第三次汝瓷鉴定会在汝州召开。李國桢怀着七月流火的炽热心情,再次来到汝州。他此次到来,除了为汝瓷做好鉴定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会议结束后回郏县老家为妻子安放骨灰。李国桢一生四处奔波,情倾国瓷,对家庭、对妻子亏欠得太多。他想这次一定要回家乡为妻子安放好骨灰,完成他内心积压已久的愧情与夙愿。然而,让李国桢没有想到的是,也许天气炎热,身心疲惫,那天他吃过晚饭后顿觉腹部疼痛难忍,去医院检查,竟得了急性前列腺炎,只好安上输尿管引流。第二天输尿管仍不能取,引流袋需随手提着。但这天就是上百人的鉴定会议,他作为大会主要召集人,还要走上主席台主持会议,若提着一个引尿袋上台,这是何等尴尬而又失脸面的事。他也可以不参加会议,保持国瓷大师的颜面和形象,一切事务可以让其他人去代理,但瓷大于天。无奈,他就想法把引流袋装进一个档案袋中,手提着档案袋,走上了主席台。他不仅“颇为雅观”地完成了鉴定会上的一切内容,还一鼓作气来到汝州美术瓷厂,组织开展汝州月白瓷研究项目的鉴定。也许这样拖着病体,提着引流袋,不停奔波,导致了他的病情加剧。当地无法医治,他只好迅速转到北京急救。原来计划的会议结束后回老家为妻子安放骨灰盒的愿望也没有实现,他对妻子又欠下了一笔沉重的、无可挽回的感情债。
陶瓷的“瓷”原来曾叫做“磁”。磁,具有吸引力。如今一个很时尚的词语就是磁场,就是一个人凭着他的人格魅力而形成的气场。作为陶瓷大家的李国桢,虽然他毕生献身陶瓷事业,对家庭、对亲人无暇顾及,缺少亲情,但对社会,对身边的人们却是一个充满磁性、颇有磁场的人。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面对人们,脸上总是一片温和亲切的笑容。萧根胜先生在书中曾对这笑容做出如此描述:“微笑是一种不会凋谢的花朵,不分春夏秋冬,不分天南地北,不分男女老少,随时随地都可以自由开放。”这微笑犹如精美陶瓷器具上一片灿烂的霞光,给他身边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亲切、温暖、自信和力量,无形中助推了陶瓷事业的发展。这微笑的后面,就是李国桢对人的关爱与真诚,他心底善良,慈悲为怀,平时经常说的话就是:“没钱我给你”“有事你找我”“喜欢你拿去”。他是工程师,工资较高,为此不知救济了多少贫困的人们。他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不少人求他办事,他就凭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为人排优解难。他是陶瓷名家,手中有时也少不了陶瓷精品,只要别人说喜欢,他就拱手相送。他淡泊名利,多少次会议活动拍照留影,本该处于重要位置的他,却常常站在偏排或后排,从不出头露面争风光。他编审出版了很多书,作为主编人的他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列在后面。单位里选评院士,当他知道他与一位年轻人同时入选而只有一个指标时,他主动退出,把指标让给那个年轻人。
作为一个陶瓷名家,足迹遍布全国名窑,研制烧造出无数的国瓷精品,但他家中竟无一件。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有一次,李国桢请几位同事在他家中吃饭,因前几天他儿子回北京,在家中看到了两个饭碗有明显的破损,十分难看,就索性扔了出去。李国桢心中只装着国瓷,家中的锅碗瓢勺从不在意,待饭做好款待客人时,才知道少了两个饭碗,无奈只好用盘子来代替。一个堂堂的陶瓷名家,家中连饭碗都不够用,真是天大的笑话。客人说:“李老师,你一年去多少个瓷厂,别的不说,总得弄几个好碗回来吧。”李国桢说:“那银行的行长也该拿银行的钱去花吗?”李国桢无论到哪个瓷厂从不接受红包和礼品,如果有厂家硬送,触及到他的红线,他会毫不客气地说:“以后有事别找我李国桢。”这个中国陶瓷泰斗去世后,家中仅有三件瓷品:两个钧瓷烟灰盒、一个陶瓷笔筒。
2000年,80岁的李国桢走完了他生命的里程,但最后却又为他人生留下一抹别样的风景:因他是国家不可多得的陶瓷科学家,轻工部按照特事特办的原则将他从上海陶研所抽调到轻工部负责全国的陶瓷工作,但工作单位却安排到陕西轻工钟表研究所。也许这个所在单位他从没有到此上班,所以在他去世后,所在单位认为他没有在此上班,不便处理后事。国家轻工部也以抽借人员而非所在单位,也认为不宜处理后事。最后惊动了国家轻工部的正副部长,才又以“特事特办”原则妥善安排处理了他的后事。试想,如若李国桢在生前闲暇之余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也不会落到这种尴尬而又令人感叹的结局。
陶瓷之所以被人们所热爱,视为珍宝贵物,就是因为它以纯正良好的质地,经过窑火的烧造而风姿万千、精美无比。人瓷合一,人亦如瓷。李国桢曾这样说:“人品如瓷品,瓷器完美才是瓷中精品,人品完美才是精彩人生。陶瓷有缺陷美一说,人却不能,做人必须力求完美!”
也正是李国桢懂得了瓷,所以他才将自己的人生做得如此完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