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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远山的呼唤

2023-06-08韦景跃

时代报告 2023年4期
关键词:村医医生

韦景跃

都匀市归兰水族乡,是都匀市一个边远乡镇,北携丹寨县,西握王司镇,东接三都县,北挽独山县,巍巍群山,高耸连绵,高高低低,默默无语,形状各异,像将军出征,似美女侧卧,如狡兔腾跃,若雄狮酣睡,乡境内深谷流泉,风光如画,“美得让人心痛”。

翁降村位于归兰山乡北部,距离归兰山乡政府25公里,距离都匀市60公里。在这些几乎被遗忘的大山皱褶里,有一家人,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祖孙三代,世代行医,接续奔走,为这偏远贫瘠的大山百姓构建一道坚实的健康防火墙。

新中国70年,如果每二三十年算一个阶段,村医伴随共和国走了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赤脚医生、乡村医生、家庭医生,三个阶段,三种心境,三个背影,记录新中国农村医疗卫生事业的历史变迁。

于是,我先后两次走进翁降村。

走近这家人。

走近赤脚医生爷爷、乡村医生儿子和家庭医生孙子,三代人共同谱写了跨越世纪的接力故事。

赤脚医生爷爷

一张缠满口胶的老式沙发、一栋古韵发白的水族木楼、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一幅幅褪色发白的奖状、一个锈迹斑斑的水壶……房屋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但一尘不染,整洁有序。

喝茶、看书、读报,一位老人每天闲居山野,品味过往,慢读人生,颐养天年。

这个老人,就是第一代村医韦国朝。

第一次走近,就深深震撼,深深祝福。

牛长工往事

翁降村最高海拔1348米,最低海拔560米,整个村7个村民小组就像土豆一样散落在海拔960米的半山腰上。往上,高耸入云,手可摘云;往下,谷深坡陡,头晕腿颤。通往山外的就是羊肠一样的弯弯山路。

1934年一个寒风狂舞的早上,韦国朝出生在翁降村一个贫困家庭。家里兄妹5个,三男两女,他排行老四。

韦国朝的故事从那一年开始就忧忧伤伤地流淌着。

12岁之前,所有的见识,只在山村之内,云云雾雾,懵懵懂懂,迷迷茫茫。他所看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对面那座高耸的山峰,连绵起伏,一直歪歪斜斜地仰望着浩渺的天空。

他对外面的世界,像空蒙的山谷,茫然一片。

12岁那年,刚刚懂事的韦国朝就被送到附近村寨地主家放牛,工钱呢,就是每年一套衣服和一斗大米,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可以吃上白米饭。不懂汉话、孤孤独独、想要妈妈……一个才12岁的小男孩,就这样被抛弃在层层大山之间跟一群牛慢慢漂泊,苦得连山间的小树小草都摇头叹息。“有一次,思儿心切的父亲过来看我,父亲回去时,我哭着使劲拉着父亲的衣角央求父亲把我带回去,父亲更是泪雨滂沱。他告诉我,家里已经3天没有东西吃了,要活下去只能在这里继续放牛,听不懂汉语就慢慢学,将来会懂的,你已经12岁了,要坚强点……”

采访时,豆大的泪珠从韦国朝苦涩的眼睛翻滚而下。

开始只放一家,牛少,后来几家一起放,牛越来越多,最多时到30多头,韦国朝也从固定在一家吃饭变成轮流到各家吃饭,牛多了,看管就更难了。有一次,几头牛吃了人家的玉米苗,韦国朝被训骂一顿,还被主人逼着抬大粪去施肥,因人小桶大,个子矮小,一步三摇,粪桶碰到路边的岩石,粪便洒落全身,韦国朝跌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几年后,韦国朝又被介绍到另外几个地主家继续放牛打杂,报酬还是年终衣服一套,大米一斗。

在这个遥远的似乎被外界遗忘的大山皱褶里,这个不幸的孩子犹如一株纤弱的小草,在和牛群一起游移的凄风苦雨中顽强地长大。

16岁,年长懂事的韦国朝每天放牛时,看到人家的孩子在学校读书便羡慕不已,琅琅的读书声在韦国朝耳边既神秘又苦痛。什么时候也像他们一样能读书该多好啊。

读书的念头在韦国朝的心里发酵着、膨胀着、激荡着、咆哮着……

年少的时光,伴随着大雁的南飞,在寒来暑往中,白天的韦国朝,望着春风吹拂大地;夜里的国朝仰望着浩渺的星空,忧伤而又执着地想着自己的未来……

致敬医生

疟疾,俗称“打摆子”,是一种由疟原虫感染引起的虫媒传染病。病情发生时,全身燥热,寒战不止,抽搐不断,严重时,病床被摇得剧烈晃动,像是水上颠簸的摇船。更可怕的是,病情严重会给人体肝脏、肾脏、肺、中枢神经造成严重损害,最后死亡。

1955年秋,贵州黔南,疟疾横扫,家家户户,老少皆病,哀声四野,3/4的群众病倒在床,牲畜无人看管,庄稼无人收割。

生命安全,危在旦夕。

省政府迅速派防疫大队下乡入户扑灭疫情。

分到翁降村是一位女医生,姓藤,因人手紧张,村领导叫韦国朝协助藤医生扑灭疫情。藤医生身材娇小,端庄贤淑。那时所有的村寨不通公路,何况翁降村山路崎岖,道弯路窄,他天天与藤医生一起下队调查,一起到各家农户发放抗疟疾药。那时没有通讯电话,他们只能在分散的村组之间,来回查看,反复值守,哪怕漆黑深夜、哪怕冷雨侵袭,夜夜如此,天天照样。藤医生身材娇小,却不分昼夜,天天如此,感动得韦国朝心潮澎湃,思绪飘飞。药物很苦,很多群众会偷偷把药物吐出来,尤其是老人和小孩,根本就咽不下去。每每这时,藤医生亲手熬药,亲手喂药,似母亲,如媳妇,若女儿,动作轻盈,言语温婉。只要她在场,群众都如饮甘露,仰头便喝。

韦国朝第一次感受到医生的神奇和神圣。

那些日子,敬重、感激、致谢成为每位村民唯一的表达内容。

那些日子,从医,这个稚嫩懵懂的想法在韦国朝心里慢慢发酵,但却遥不可及。

就这样,连续紧张两个多月后,疫情基本得到控制。

也是这次疟疾,政府决定在广大农村地区物色一批积极分子参加卫生培训。因工作认真负责,经藤医生极力推荐,韦国朝作为业务骨干被选送到州卫校卫干班参加培训。

摇摇摆摆的行医路

1949年,全国解放,整个国家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地处层层大山深处的翁降村也艷阳高挂,喜庆冲天。一系列的解放政策像鞭炮一样在村村寨寨里噼噼啪啪地炸开。

韦国朝最兴奋的就是可以读书,他十分珍惜16岁才进学校读书的机会。

半山腰上,低矮的木房子里,晕黄的麻油灯滋滋燃烧,忽明忽暗,摇摆着日子的艰难。一个男孩,伏在木头拼成的简易书桌上细细书写,默默认读,苦苦冥思。由于学习用功,他直接从一年级跳级读三年级。但因家里太穷,四年级结束韦国朝还是被迫辍学回家。

苦难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兄弟,有苦就有难,最大的难就是积劳成疾甚至亲人病逝。

据史料显示,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医疗卫生机构仅3670家,医疗机构床位数仅有8.5万张,每万人拥有执业(助理)医师数只有7人,中国人均寿命仅40.76岁,绝大多数死亡主要原因是缺医少药,不治身亡。而病因呢,都是长期挨饿,积劳成疾。

那几年,尚处中年的父母,因地处偏远,缺医少药,一病不起,长期臥床。整个村寨也是家家有病人,户户听哭声,看见被病痛折磨得疼痛欲死的父老乡亲,当医生的想法在韦国朝内心日日膨胀,天天发酵。

新中国成立后,确定了卫生工作“面向工农兵”“预防为主”“团结中西医”“卫生工作与群众运动相结合”四项指导方针,奠定了新中国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总体框架。也坚定了韦国朝的医生梦。

1955年,疟疾狂扫,韦国朝主动申请和前来支援扫除疟疾的藤医生一起入户开展疟疾扫除工作,后被推荐到黔南州卫校干部班学习,培训期间,他如鱼得水,尽情地学习着、丰富着、快乐着,开始踏上了他摇摇摆摆的行医路。

他苦苦的生命,第一次嗅到了阳光的暖香,尝到了微风的甜润,世界真美好啊,明艳艳、鲜酥酥、香喷喷。

日子摇摇晃晃,生活摇摇晃晃,行医摇摇晃晃,远山摇摇晃晃,梦想摇摇晃晃。

在摇摇晃晃中,韦国朝迈开的步伐坚实铿锵,踩得山川咚咚作响。

这个水族男子不甘于平庸,他想用自己的努力,为父老乡亲守护一世的健康和幸福。心动之余,他立即行动。因为他深深地记得读书时代,偶尔听老师这样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话,搁在韦国朝的心房,一遇到合适的温度和环境,就能激发他勇往直前……

行医都柳江

培训两年,韦国朝被分配到三都县卫生防疫站工作。

三都县是全国唯一的水族自治县,地处贵州省东南部,总面积2400平方公里;东西宽56公里,南北长78公里,最低海拔340米,最高海拔1665米,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县境内山岭连绵,溪流交错,猛兽出没。

上班伊始,韦国朝兴奋异常,放牛娃变成国家正式医生。

在三都防疫站,韦国朝具体负责镜检及物资保管工作。物资保管简单,但镜检工作就艰苦无比,需要经常到各公社开展病情调查。

镜检,就是显微镜检查的简称,将待检标本取样、制片,在显微镜下观察、分析、判断病情病因。那些日子,因交通闭塞,要下乡开展调查都要在村寨待上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每到这个时候,韦国朝就自己抬着行李和显微镜下到各地调查吸血虫病,四个人一组,与群众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背影虽冷,故事很暖,岁月如歌,激情似火。

那几年,韦国朝走遍了三都县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村村寨寨;那些日子,激情永远把日子燃烧得红彤彤,明晃晃,亮晶晶。

有一次,韦国朝在三都县的水龙、周覃和九阡几个片区开展病情普查。不通公路,村组分散,地广人稀,山路遥远,完成这几个片区工作回来已经50多天。后来,韦国朝感到渐渐乏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腹胀腹泻,开始不当回事,苦苦支撑,但情况每况愈下,日渐严重,回来单位同事硬是拉他去检查,一查才发现,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经演变成恶性贫血。

“治疗20多天才康复,好危险啊,幸好检查得及时。当时月薪是18元,生活很苦,又是全国粮食困难期间,如果再遭遇一场大病,我不知道结果将会如何,也许后果会不堪设想。”

回想那时状态,韦国朝心有余悸。

因工作积极,韦国朝被推荐到省防疫站学习,时间一年。学习临近结束时又到望谟县实习一个月后回三都继续工作。

上班、工作、娶妻、生子……

韦国朝一次次在心里描绘自己的人生之路,五彩斑斓,碧波荡漾。

但命运终是一波三折,更大的不幸张开血盆大嘴正在等着他……

被辞退之后

1961年,那时正是全国粮食大困难时期,由于粮食奇缺,忍饥挨饿,营养不良,浮肿病泛滥成灾,并不断扩大蔓延,死亡率很高,很多地方甚至到了把严重病人集中到乡医疗点治疗的程度。

韦国朝的父母也患上了严重的浮肿病,全都倒在床上。

因双亲患病卧床,无人伺候,韦国朝不得不请假回家照顾病重的父母。由于父母病情严重,韦国朝照顾父母20多天才回到单位,哪知刚到单位,领导就告知韦国朝因假期超期已经被辞退的消息。

顿时,天塌了、地陷了,韦国朝双手抱头,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地扯下来。都柳江的夜空里,流浪着韦国朝无助的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

背着重重的行囊,从都柳江上岸的那一刻,韦国朝狠狠地甩了一下头,给自己一个暖暖的安慰。生活,跟韦国朝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后又回到了原点。

1961~1965年,韦国朝失业回家。由于他在寨子上文化较高,乐于助人,为人热情,村里面叫他担任村委会文书,青春的荷尔蒙夜夜爆棚,韦国朝开始对异性产生一种天性的亲近感。

经人介绍,韦国朝与阳和交扒寨的蒙姑娘相识。蒙姑娘个子不高,圆圆的脸蛋上始终是盈盈的笑意和一双盈盈的眼睛,让韦国朝有事无事找理由到他们寨子转悠,那些清汤寡水的日子也一直充满一种灿灿的明媚的阳光。

蒙姑娘也早听说翁降村有个小伙子,会给人看病,虽家境贫寒,但小伙子不抽烟不喝酒,看病技术了得,长得魁梧俊朗。也对韦国朝仰慕有加,暗生情愫。

1961年,蒙姑娘和韦国朝喜结连理,理由就是韦国朝那句“我一辈子对你好”颤颤的诺言。嫁妆就是随身一直用的那把梳子。

两个土碗,一床被子,一把锄头,一头耕牛,就是他们的全部家产。

婚后第二年,韦国朝的大儿子出生了,为人父母的快乐和幸福在寡淡的日子面前摇头叹息。

为了生活,韦国朝编草鞋、砍柴、烧炭,到三都甲排、烂木滩、王司的羊搞等附近村寨租地种包谷……反正在那个高高的山脊上能换钱的事他都做了。

日子在起早摸黑中细细碎碎地发生变化,依然散发出令人迷醉的芬芳。在时光不紧不慢的流逝中,韦国朝用心中的温暖,走在散发出泥土气息的故乡土地上,温暖和执着地生活下来,他暗暗地想,人生再困苦,也不能放弃自己生活的初心和梦想的希冀。

重走行医路

1965年,毛主席发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著名的“六二六指示”,全国广大农村地区卫生事业开启又一个历史新篇章。

那些年代,疟疾像山脊的冷风一样时时肆虐苦苦瘦瘦的山寨,每每这时,整个山区里里外外就像病入膏肓的老妪,颤颤巍巍,吟吟弱弱,哎哎叹叹。上级革委公社再次组织扫除疟疾。因参加几次扫疟疾工作,加上在三都县当过防疫员,思想觉悟高,韦国朝被推荐参加为期4个月的乡村医生培训并被录用为公社民办卫生员。

1966年,一个夏天的早上,热意浓浓,芳香弥漫。

篱笆上的藤蔓、村口的石门、田埂边的野草和明晃晃的水田都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背着简单的背包和医生梦想的痴痴迷迷朝基场公社卫生所走去,步伐轻快,如踩山风。

“领导,我向您报到。”韦国朝到公社卫生所报到。因为彼此都很熟悉,没有寒暄客套,韦国朝被安顿在公社一间小木房子里,踩在里面,咿呀作响,如摇摇晃晃的日子,摇摇晃晃的水田。

就这样,韦国朝第一次以卫生员的身份出现在父老乡亲面前。

就这样,韦国朝开始了后半生一直从事的乡村医疗卫生工作。

繁琐、艰难、辛苦,是那时工作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所有的公社都不通公路,每次到王司和都匀开会,都是步行去的。每次到城里购药品回来,无论风吹雨打,都要从营盘下车后,抬药品步行到基场卫生所,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几年,其艰难不言而喻。

“1966年到1972年,整整6年,工资只有60元。公社卫生所只有一个负责人和我两个人,乡卫生所的家底也只有107元,多苦啊!”

在韦国朝的回忆录里,他重重地叹息着。

虽然只是扎根于泥土的民办医生,虽然只是拿起药箱行医、卷起裤脚下地的农民,但对于韦国朝来说,这是他生命中了不起的大事。特别是“医生”这两个遥不可及的高贵字眼,经过数次波折后再次和自己的生命轨迹紧紧相连,更是忘不了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祖祖辈辈,因为贫穷因为无医无药而遭受的種种苦难。

一身白大褂、一个药箱,韦国朝威风凛凛地行走在基场乡的沟沟壑壑,村村寨寨,山山水水,那双草鞋把整个山谷踩得咚咚响。

“四个必须”的守望

经过6年的严格考核,1972年元月,韦国朝转为正式医生,月薪300元。

转正那年,由于工作突出,医技出色,韦国朝被任命为卫生所负责人。卫生所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民办医生,原来那个负责人的正式医生因为韦国朝转正后就调离了。

那个时候太多的地方需要医生。

上任伊始,面对人少事多、地区分散的工作环境,韦国朝把全乡8个村分成2个片区,每人负责一个片区,包括巡回治疗、防疫、妇保等工作,他们有分工有合作,他结合基场乡山高路远的实际情况,实行“四个必须”工作法:一是医疗工作不分白天夜晚,只要群众有需求,必须随喊随到;二是防疫工作不管山高路远,疫苗必须送到各家各户;三是不管是正式医生还是民办医生,必须学会接生;四是医疗费用必须严格执行收费标准,不能多拿群众一分钱。

2个医生,4个村子,36个村民小组58个自然寨12300人,积弱积贫人家多户人家,然后就是42平方公里连绵的大山,陡峭的山路,目眩的山谷,分散的村寨。“四个必须”他们做到了。韦国朝他们用双手和双脚履行“四个必须”的铮铮誓言,回应远山关于健康守护的声声呼唤,守护12300多人的身体健康。

“送药到口,看服到喉,叮嘱满口,诊费不收。”

多年后,韦国朝对当时的卫生工作要求依旧历历在目,朗朗上口。

这样,每年考核检查,卫生所年年评优,而群众则是嘿嘿的笑声。

挑起来的卫生所

1957年之前基场乡归属三都水族自治县,1961年划归都匀市。基场乡是一个以水族民族为主的边远乡镇,地处都匀市东部,和都匀市交界接壤,分别和三都县的普安镇、丰乐镇、都匀市的阳和乡接壤。

那时地处大山深处的基场乡不通公路,层层密林,高山深谷,虎鼠繁多,毒蛇稠密,和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羊肠一样的山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

那时公社卫生所药品奇缺,最近的阳和公社卫生所也没有药,必须到王司区卫生院拿或都匀市医院要,少了就自己抬,多了就拿马驮。要一次药非常不容易,必须大清早就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路,中午才赶到,拿到药就马上回来,否则天黑了都无法回到卫生所,那时韦国朝要么轮流去拿药,要么开会的时候就带药回来。

记忆中,有一个夏天,中午韦国朝牵着马去拉药品的时候还是艳阳高挂,白云翻滚。拿到药后急急赶回,但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傍晚时分,乌云压顶,狂风大作,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倾盆而下,那时韦国朝牵着马匹在陡峭的山路上,方圆几公里没有一户人家,因怕天黑雨大,药品被雨淋湿,韦国朝连爬带跑,急急赶路。最后,因为山路陡峭,雨大路滑,马儿跌落翻滚到山谷水沟,药品撒落一地,夜幕铺天盖地,视线之内阴阴沉沉,空蒙一片,只有漫天大雨,那一刻,汗水、雨水、泪水一起横流,下雨声、打雷声、水流声、哭救声和马儿的哀鸣声交织回响……

无数次,韦国朝带药回来的时候,一些父老乡亲已经早早等候在卫生所门口,焦虑的神情,紧张的语速,感激的话语,那一刻,涓涓汗水就会变成涓涓暖流流淌在心间。

那是生命的等待,那是病痛的焦虑,那更是医生的价值。

1982年,基场乡才通上公路,汽车终于开进地处深沟峡谷间的村村寨寨。

10年啊,3650个日日夜夜。韦国朝他们硬是用马匹和自己的肩膀挑起一个卫生所,不,是挑起整个公社全体父老乡亲的身体安康。

三迁卫生院

20世纪60年代的基场公社卫生所,坐落于现在基场社区办公楼旁边的山脚下,两间木楼,分成三个房间住人,楼下是三间办公室和一间厨房,办公室一张书桌,一壁藥柜,一张木制的凳子,墙上就一件白大褂,一个血压计,一个药箱;墙上就挂着体温计、注射器、听诊器、止血钳、针灸针等;药柜里面就是放着那年月最廉价最常用的药品,有牛黄解毒片、阿司匹林、绿药膏、风湿油、护创膏、红药水、碘酊等。后来医生增加到4个人,又隔成4个办公室……

就是这栋木房子,病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失去亲人的痛哭声、呼唤患者的呐喊声、命悬一刻的抢救声和患者苏醒的欢笑声在这个小木楼里飘飘荡荡,摇摇曳曳,持续了20多年。

条件慢慢改善,基场乡卫生所变成基场乡卫生院,医生也越来越多,原来的小木房已经无法满足正常的医疗服务了,韦国朝多次向上级争取努力,1981年搬迁到现在的卫生院住处。房子也变成两层木房子,坐落在山谷间的水沟上,守护着那一片朴朴实实的山民。

1984年,为改善乡卫生院办公条件,韦国朝又多次向上级政府反映,乡人民政府在卫生院旁修改一间只有一楼的砖混楼。

三次搬家,韦国朝见证和参与了一个乡镇卫生院从卫生所到卫生院的变迁历程。

参与和见证了基场医疗卫生事业的不断壮大。

参与和见证了党和国家对卫生事业的关心关怀。

参与和见证了那一方百姓身体健康的逐年转变。

无法医治的伤痛

日子就这样在山谷变幻莫测的云雾中静静向前滑落。

1987年的一天,夕阳忧郁地沉沉下滑,夜色低垂,四野悲怆。

“妈,您醒醒啊!”三子韦荣礼悲悯的哭声在低垂的夜色中凄厉回荡。

然后,四周的父老乡亲潮水般向韦国朝家涌过来,表情肃穆,面色凝重,双眼垂泪,步履蹒跚,有的失声痛哭。

一只乌鸦在村寨低沉的上空盘旋着,盘旋着,凄厉的哀叫声荡漾着。

韦国朝的妻子去世了。

韦国朝回到家,妻子已经躺在床上,冰冷安详。

望着躺在床上安详的妻子,韦国朝泪如泉涌。

妻子26岁嫁过来,日子清苦,自己早出晚归,家里大大小小都是妻子一人在操劳,长期营养不足,她患上了心脏病,时时发作,已经3次送到州医院医治,一直不见好转,次子韦荣常为了侍候病重的母亲,正在就读初中的他辍学回家。她才50岁啊,儿女才稍稍长大,她却撒手西归。他用迷离的泪水目送妻子消失在山间的一撮黄土中。

而次子韦荣常因此辍学也成了韦国朝一辈子的心病。

几年后,因为儿女的强烈要求,也为了那个暗淡残缺的家更有家的样子,韦国朝娶了后妻,后妻姓吴,是一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后妻嫁过来的时候才39岁,身体很好,年轻力壮,只是有点胃病,偶尔发作,相信会安康长寿。

1995年秋天,正是五谷归仓的季节。一天,后妻挑了三挑红薯到家。半夜,腹部绞痛,以为胃病发作,吃了一些治胃病的药,但却丝毫没有缓解的征兆,病情不断恶化。第二天上午,韦国朝到水塘清洗她的衣服。叫三子韦荣礼照看母亲,三子和母亲背靠着背倚靠在床上,“三儿,你也长大了,要诚实本分,圈里的几头猪我喂肥了,你结婚办酒差不多够了……”最后她说了一句“我有点累,要休息一下”,然后就一睡不起,走得很坦然,很安详,终年44岁。

5年之间,两任妻子先后离开,内心的痛无人诉说,只有在无人的月夜,一个人默默走到卫生院下面的河边,面对潺潺的河水,呜呜地哭着,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坎坷的人生就像坎坷的河水,坎坷地流淌着。

不能忘却的记忆

医者行医,救人无数。还能记住那些往年的行医故事吗?我试图走进他的记忆星河。

韦国朝不用思索,那些故事就从他脑海里缓缓流出。

那是1980年的事,翁降村麻登寨文家有一媳妇,产后体质虚弱,卧床长达6个多月,并且日渐消瘦,文家人以为时日不多,整天以泪洗面,韦国朝得知后多次主动上门医治,该媳妇身体渐渐恢复,文家十分感激,却无以回报,只是以后每年到收割季节主动过来帮忙收割,年年如此,一直坚持了七八年。

1983年一天晚上,夜色如墨,整个翁降村早已在风雨中沉睡,像一个醉汉,只有村两头的一栋破木房还透出一丝微弱的油灯光,不时传出一阵阵少妇痛楚的嚎叫声,还有低沉的呻吟声和男人及婆婆的哀叹声。原来这家主人的妻子生头胎,因用力过度,子宫脱垂,大人小孩生命垂危,危在旦夕,该户病急乱投医,请了一名老中医,准备用菜油消毒后做手术,叫人请韦国朝赶赴现场救治,韦国朝到现场后,先取胎儿,再取胎盘,最后把子宫放进体内。消炎3天后病情好转,该户感激万分,此后,稍有好点的东西,或宴请,或赠送,或分享。

1986年寒冬腊月,七组的韦珍华病情非常严重,韦国朝赶到后,用耳垂的血进行化验,发现是疟疾病,病因找准,医治及时,用药精准,病情马上好转。

阳立村韦荣华媳妇生孩子时难产,出血较多,贫血休克,情况十分危急,韦国朝得知后马上到韦荣华家中进行抢救,将韦荣华媳妇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 ……

顷刻间,记忆如断线的珠子,掉落在我们的面前,在午后明晃晃的阳光下,折射出那段岁月的不朽光彩。

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再回到山里,荡漾在他波光粼粼的记忆湖面。

坚信你能行

1994年,韦国朝退休了。

面对火红的退休证书,从医34年的韦国朝,泪珠滚滚烫烫。

退休的时候,翁降村还没有村医,因为距离乡卫生院还有一段距离,加上韦国朝医技娴熟,为人和善,村里大病小病患者都找到韦国朝,他从不推诿,反而乐此不疲,笑脸相迎。

1996年,已经60多岁的韦国朝视力逐渐模糊,听力也日渐下降,行动更加不便,但每天来看病的人依然很多。

让打工的老二韦荣常回来,村里面不能没有村医,把自己的技术传给他,就算以后不是正式医生,但只要参加考试获得证书,就可以持证行医,何况韦荣常长期在自己身边,有一定医学基础,这是一门终生受用和受人尊重的技术活,就算简单的看病行医也能增加家庭收入。

次子韦荣常回电说,两个儿子还小,都在学校读书,家庭开支很大,正是家庭最为困难的时候,加上自己没有参加过专业医学培训,担心学不好。

“有我在,可以教你带你,相信你能行。”

韦国朝这样鼓励着老二。

三天后,老二回到家。

从那年开始,韦国朝看病就医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人,他的次子韦荣常。

打针、输液、测量体温、听心率、开处方、拿药……韦国朝边做边说,比比划划,韦荣常默默跟随,静静观看,细细揣摩,慢慢咀嚼。

简陋的小木屋里,一对父子,在暖暖的山风下,或相互搭手,或一起讨论,或一起翻阅。

那是最美乡村风景画啊。

夕阳依旧无限红

夕阳西下,晚霞从屋后高耸的山谷倾泻而下,整个山村红彤彤的。

韦国朝坐在木楼的大门口,眺望对面起起伏伏的綿绵群山,那是他一辈子百看不厌的最美风景。

还是那间小屋,还是30年前的模样,当年的房屋,当年的木床,当年的书桌,当年的布局,当年的格调,只是被酷爱干净的韦国朝擦洗得一尘不染,光可照人。

现在韦国朝收获了满满的幸福。大儿子在村里当老师,老二在村里当村医,老三在都匀市基场卫生院当医生,女儿出嫁,已经儿孙满堂;而孙子们呢,有的在乡政府上班,有的在村里当村医,有的在市卫生健康局工作,还有的在外面开公司,而重孙也读小学了……

每个周末,儿孙们都会结伴回来看望他,他们回顾一起行医的峥嵘时光,探讨病理的医治方案,回首曾经的苦乐往事……

夕阳下,我坐在里面,凝视时空,如幻如梦。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他当年忙碌的影子,量血压、听心率、看舌象;隐隐约约里,我似乎听到了那时的声音,病痛的呻吟、焦虑的痛哭、绝望的呼喊、康复的喜汲、护养的叮咛……

那天,韦国朝侃侃而谈。

雨水润绿山川,炎风拂熟梅子。

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愿景,如经线和纬线在他心里编织着,滋长着……

〖时代素描〗

1952年,国家卫生部印发《关于县以下卫生基层组织的组织系统、编制及任务的规定》文件,要求自然村设卫生室,配有卫生员,赤脚医生的身影朦胧出现;

1968年,上海《文汇报》一篇《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文章让赤脚医生有了自己的名字。

1985年,《人民日报》发表《不再使用“赤脚医生”名称,巩固发展乡村医生队伍》一文,“赤脚医生”四字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而我们的主人公,韦国朝1994年光荣退休。

采访完韦国朝,赤脚医生的塑像在我脑海里慢慢发酵。走村串户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一年又一年的酷暑盛夏与刺骨寒冬,他们把乡村小路上的草踏平踩明。那是新中国最朴素的时代,这一代村医身上刻着一生简朴,为人厚道的时代烙印。

一袭白衣,一个药箱和一本发行量仅次于《毛泽东选集》的《赤脚医生手册》,他们就这样走村串寨,爬山涉河,寻药就诊;他们一边劳动,一边为人看病,一边采草药,一边搞防疫,他们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家庭医生,也是最早的全科医生,是真正的健康守门人。

全国一共有129万赤脚医生在广袤的大地匍匐前进……

乡村医生儿子

盛夏8月,烈日炎炎。

我第一次走进翁降村,在那栋陈旧发白的小木房和爷爷韦国朝谈兴正浓,韦荣常进来了。中等个子,挺拔清瘦,灰色的T恤衫得体地穿在他身上,脸色也是那种得体的酱红色的农村颜色,满脸笑容,略带腼腆,谦和亲切。

啊,第二代村医,我的心竟莫名地感动。

特殊电报

1996年,夏天的广西南丹,气候炎热,如烈火燎烤。

正在矿厂采矿的韦荣常接到工友递过来的一封电报。

难道家里有什么急事?

韦荣常心跳加速,拆开电报一看“母亲病危,急速回家”。

韦荣常释然一笑,母亲早就病故了,是父亲要求他回去参加乡村医生培训。

电报很特殊,心里很急切。

多年来,父亲就一直想让韦荣常学医,退休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几次跟乡卫生院打招呼,只要有乡村医生培训就一定通知他。而动员二儿子当村医成为他们家每次家庭聚会的主题曲,这是父亲的心病。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韦荣常急急回家。

“老二,我已经退休两年多了,我们村不能没有村医,我以这种方式叫你回来,就是想让你回来参加村医培训,挑起村医的担子,我们寨子不能没有村医……”

几天后,韦荣常背着简单的行囊、父亲的叮嘱、妻儿的牵挂和医生的追梦,走进乡村医生培训课堂。

儿时的记忆

韦荣常,韦国朝的次子,第二代村医,他出生于1969年,初中尚未毕业就因为母亲的病重被迫辍学回家。

童年的全部记忆,就是父亲治病救人的画面。

“9岁那年一个冬天深夜,我家的大门‘哐哐地响着,寨上一位群众哭喊着‘国朝爷爷,救救孩子他爸……”

“ 寒风中,我和父亲一起跟随患者家属沿着弯弯山路步行了40分钟才到患者家,只见患者全身扭曲,双手抱头,不断翻滚,‘啊啊大叫。”

是急性阑尾炎,父亲二话不说,一针止痛针打下去,几分钟,病人疼痛释缓,安然入睡,然后,连夜送到都匀市做阑尾切除手术。

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

父亲是村医,小时候家里从来没有安宁过,不是病人直接到家里面找父亲看病,就是他陪父亲一起外出给病人看病,起早摸黑和风雨无阻是他童年的全部内容,测量体温、打针输液、清洗伤口、缝针包扎是他童年的全部记忆。

这些刻不容缓的生死营救成为韦荣常童年的全部记忆,在他幼小的心灵世界,对于这些像土豆一样散落在枯枯瘦瘦山体上的村民而言,父亲就是他们的健康守门人,就是他们的生命守护神。

滚烫的泪水、虔诚的作揖、无声的致谢,这些场景让韦荣常感受了村医的神圣和伟大,理解父亲的选择和坚守,也萌生了自己想成为医生的朦胧想法,尽管他知道这些想法有些幼稚,有些天真。

或许这就是芸芸众生、万丈红尘的本来模样吧,他烦腻了这百般无奈的日子,却又无力改变,也无从改变,只能就着日光月影,咀嚼着寡淡而苦涩的岁月。饥肠辘辘、满眼金星的感觉,纠缠着尚金锁跌跌撞撞的童年和少年。

日子磕磕碰碰地向前行。这株在半山腰上迎风滋长的红树林,在等待春暖花开的那一天,也似乎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什么。

山路两旁的野花野草听话似的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他在苦苦地坚持着,焦渴地期盼着……

紧紧巴巴的日子

母亲病情日益加重,韦荣常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被迫辍学;离开学校那天,大雨滂沱,他的眼睛也泪如雨下,因为对读书的眷恋不舍。

每每看见其他人的病到父亲的手上几乎药到病除,他很佩服父亲的医术,但作为医生的父亲最终没有留住母亲的生命,懵懂的他更加觉得医学这个东西深不可测。

安葬母亲后,结婚变成黯淡生活唯一的选择。

母亲去世第二年,韦荣常19岁,还没有到成家的年龄,但他结婚了。妻子姓陈,本村人,在家是老小。虽日子清苦,但兄姐疼爱,父母视作明珠,才20岁,长得山是山水是水,落落大方,勤劳贤惠,惹得附近的后生们经常投来一双双贪恋的目光。韦荣常母亲健在时觉得陈姑娘长相甜美,勤劳贤惠,就早早跟他们家订了这门亲事,而陈姑娘也喜欢这个勤劳和蔼的婆婆,加上那时的韦荣常,也是俊俊朗朗,眉清目秀,惹得附近村村寨寨的姑娘们暗生情愫。

其实,让他们迅速结婚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韦荣常母亲去世,陈姑娘悲痛欲绝,虽未过门,因感激老人的知遇之恩和赏识之情,还专门过来送老人最后一程。

婚后,父亲、哥嫂一家、三弟7口人挤在3间小屋。

眼看到了年底,虽然韦荣常也贪恋新婚的甜蜜,但需要钱啊。因此,婚后第三个月,他便匆匆爬上南下广西南丹的汽车。

年前两个多月,他挣了600多元,回家之前,他为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这是妻子有生以来最奢侈的化妆品,欢喜无以复加。

婚后第二年,大儿子出生,韦荣常分家了。1亩薄田、1间木房子,6双碗筷和20斤大米,是这个小家最原始的启动资本。

婚后,耙田、种包谷、养鸡、喂猪、养牛,韦荣常继续着祖祖辈辈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只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农忙季节,韦荣常在家打田栽秧,挖土种地,农闲时节,到广西等附近地方打工,他像候鸟一样在家和务工地来来回回,停停走走。

第四年,次子出生。

生活昏昏暗暗,日子紧紧巴巴,季节肥肥瘦瘦。

累计13次培训

经层层推荐,层层审批,层层把关,韦荣常被推荐参加乡村医生培训。

从1996年韦荣常第一次到都匀市卫生局参加乡村医生培训到他正式任村医,他参加各级各类乡村医生培训达13次之多。

培训地点在市卫生局、市人民医院、乡镇卫生院、州卫生学校、外出考察学……有时半个月,有时七八天,时间不确定,期数不确定,但必须把全部课程培训并考试合格颁发证书后才能从业。培训内容,就是日常病的处理技术、儿童疫苗接种、打疫苗之类的课程。但韦荣常知道,他不但要在课堂内学习,还要在长期的实践中磨炼。时间虽短,但韦荣常深谙一个道理——勤能补拙。他的学习热情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似乎从起点开始即唤起了他向终点冲刺的激情。每次培训的时间非常短促,但他要把有限的时间拉长,哪怕牺牲休息和睡眠的时间。夜晚来临万籁俱寂,同学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韦荣常仍在孜孜不倦地研习。他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一字一句刻苦复习白天所学的知识。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他,常被一大串化学元素弄得摸不着头脑,对那些数学符号他甚至看不懂,常被弄得一头雾水。每每至此,他总会不耻下问,深深思考,细细揣摩,暗暗用劲,直到学懂弄通。

医生学医的苦恼,别人难以想象,那是黑暗中的绝望,绝望中的挣扎,挣扎中的坚持。

“认真细算,我从开始学医到现在,先后参加了13次大大小小培训……那时候很艰难,孩子还小,正在读书,父亲已经退休,行动不方便,家里大到爬田打谷,割草砍柴,小到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家里里里外外就是妻子一个人担着。”

而韦荣常就在培训学习、居家务农和外出打工之间轮换交织着。

就这样,在妻子的搓衣声中,在儿子的呢喃声中,在豆大的灯光下,韦荣常暗暗苦读。发黄的草垛边、泛绿的田埂上、幽静的山林里到处都是他学習的身影,他用3年时间自学了全部乡村医生培训课程,笔记记了20多本。深奥却又新奇的医学世界,吸引着他,激励着他,导航着他。

胸中的世界,慢慢地膨胀起来,有了色彩、有了笑声。

他还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中医,他想以后的行医路上让中西医结合,在医学的氤氲中,他悟到了生命的真谛,无意中也觅获了一条通向未来的秘径……

但生活依旧很艰难,那几年,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外出务工,但为了参加医学培训,他又不得不回来参加培训,更多的时候,在外面打工的日子里,他背包里装的都是医学方面的书籍。

渐渐地,韦荣常激活自己,突破自己,医术日日精进,医技渐渐娴熟。

574户人家

1999年,韦荣常正式成为一名村医。

上班第18天,乡卫生院的领导到翁降村检查工作。

“韦荣常,你知道你服务对象是多少吗?”

“我们村10個村民小组574户人家。”韦荣常脱口而出。

“你知道这574户的具体情况吗?有多少人?人现在在哪里?是否有小孩?小孩是否按时打预防针?家里是否有重病对象?病情怎样?”

“我……”韦荣常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

“作为乡村医生,你要对全村10个村民小组574户人家建立一本台账,把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目前居住地址、是否属于防疫对象、身体状况、病情病因和联系方式如实登记,要动态掌握服务对象的基本情况,适时开展健康服务。”

“那么复杂啊?”韦荣常瞪着一双灯泡式的大眼。

“这是乡村医生最基本的工作职责,只有全部掌握每个家庭人员的基本情况才能精准开展健康服务啊。”

韦荣常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给全村574户人家全部建立了信息台账,在制作时,韦荣常还特意加了服务工作开展记录一栏,以便如实记录工作开展情况。

574户人家,必须在2个月内全部走访,韦荣常暗暗给自己下了目标任务。

那时几乎所有的村民小组都没有通公路,就连到村委会所在地都没有通公路,何况那些像土豆一样分散在厚重大山角角落落的自然村寨。

一身白大褂,一个小药箱,一个手电筒,一本工作台账,踏着朝露,追随月光,冒着风雨,顶着烈日,撕破黑暗……韦荣常只用了49天就走访完574户人家,提前实现既定目标。

大到男女老少的病因病情,小到家庭人口的进出变化,韦荣常都如数家珍,熟记在心。

而这574户人家,也早就把韦荣常当成无话不说的亲人,家长里短,端茶让座,迎门敬酒。

而韦荣常,也在这574户人家的盈盈笑脸中找到村医的全部价值。

阳光崽崽

2004年深秋,冬天尚未来临,但山脊的风已经开始刺骨了。

村口大树脚下,一块破烂的席子上面躺着一个小男孩,面色苍白,一丝气流游离般在他细小的鼻孔间缓缓流动。

“健他爸,我孙子快不行了,已经放在村口树下了,你快点过去看一下,马上去看一下。”孩子的父亲跌跌撞撞,边跑边哭,边哭边讲,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

韦荣常二话不说,背起药箱一路狂奔。

听心率,量血压,问病情,韦荣常马上给男孩挂上输液瓶,半个多小时后,男孩慢慢睁开双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爸,我口渴……”

孩子苏醒了,在场人员相拥而泣。那一刻,浓浓稠稠的天空突然划出几片云彩,灿灿的阳光轻轻投放它艳艳的光彩。

原来,这家大儿子才两岁,因痢疾连续吃药10多天不见好转,最后虚得不省人事,决定请韦荣常过去医治。

现在,那个小男孩已经是一米七几的个子,大学已经毕业,高高帅帅,阳光灿烂。

每次见到韦荣常,都会感激地说:“叔叔,谢谢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对那些已经确认无法医治甚至想放弃的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生命个体而言,是医生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确实,是医生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荣常医生”,韦荣常有了一个响亮的称呼。

村医,韦荣常觉得自己给了这两个字更多更迷人的光泽。

多年之后,每每想起那一幕,韦荣常便觉得那一股暖流在他的心潮荡漾着、荡漾着。

医无定所的日子

2000年前,翁降村没有卫生室,医无定所。

没有村卫生室,韦荣常只好把卫生所安在自己家里,三间房子两间自己住,另一间做诊室,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间,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小药柜,人多的时候,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就是在这个20多平方米的家里,演绎着无数感人的故事。

2005年,夏天,翁奇村有一个媳妇,30多岁了,长期以收垃圾为生,有一天她骑三轮车到广西收垃圾回来,因路滑翻车,把脊椎压断,整个下身没有知觉。家人相信民间草医,找草医通过管子对该女子下身进行中药熏蒸,因为该女主下身已经失去知觉,长期熏蒸,皮肉腐烂,全然不知,韦荣常到时发现下身已经全部腐烂,情况非常紧急。韦荣常迅速对腐烂部分进行消炎处理,并且每天按时上门为其消炎,连续18天,终于治愈康复。

2009年,寨子上一妇女生孩子,一直到第二天胎盘都没有出来,疼痛不已,已经休克,生命岌岌可危,她家人没有办法,认为该媳妇已经无法医治,时日不多,已经将她放在门口稻草上,等待处理后事。其婆婆不甘心,叫韦荣常前去医治,韦荣常用止血钳将胎盘按同一方向慢慢旋转,经半个小时的耐心施救,胎盘终于脱落。

女子亦苏醒康复。

回来吧,儿子!

夜色如水。

整个山寨沉沉入睡,就连刚刚还在不停眨眼的星星也困得实在不行,回去入睡,月亮也在星星的吆喝下草草收场。

韦荣常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珠像喝了兴奋剂一样转个不停,思绪已经飘飞到儿子的身上了。

他翻身下床,在桌上拿笔,跟儿子写信。

健儿:

在他乡还好吗?

听说你在浙江打工工资很低,心里很难受,这些年在外面收入都很低,厨师这一行除非是大厨师,在大酒店工资会高一些,那需要经过培训,我们学历低,文化水平有限,厨师又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没有证书,学的都是皮毛的东西,工资低是正常的。

这段时间听说国家有政策,要求每个村推荐一名年轻人到医专去培训,回来当村医,虽然目前只是听说,没有正式文件,但是很兴奋,就起来跟你聊几句,希望你再想一下,做好回来的准备,一旦信息准确,就回来参加报名。

夜很深了,发的信息你明天看到跟我回复一下。

晚安。

2015年7月8日

写好后,韦荣常就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着,最后发出来。

作为大儿子的韦华健,韦荣常始终牵挂着。

“健儿,回家吧,这几天爷爷又提起你了,三叔也跟爷爷讲国家要培养村医的事,他反复叮嘱我一定叫你回家,还要进行入学考试,你已经毕业很多年,回家吧……”

那年,儿子韦华健从浙江务工回来参加乡村医生报名、审核和入学考试,9月,终于进入黔南民族医学专科学校参加乡村医生委培班培训。

时代大决战

习近平总书记说过:没有全面健康,就没有全面小康。

2017年,为进一步加大健康扶贫工作力度,遏制和解决因病致贫、因病返贫,推进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国家卫健委印发了《关于实施健康扶贫工程的指导意见》。

决战健康扶贫在中华民族的每一个沟沟壑壑全面拉开序幕。

翁降村的健康扶贫,就落在韦荣常柔弱的肩上。

健康扶贫,怎么扶?扶哪些?韦荣常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三个聚焦”,韦荣常灵光闪烁。

聚焦建档立卡贫困对象开展服务。韦荣常发挥自己是翁降村本地人的优势,对全村229户贫困对象全部和县乡村三级家庭医生团队进行签约,实现应签尽签,应管尽管。

聚焦重点人群开展健康服务,把全村建档立卡贫困户中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肺结核、重症精神障碍等4类慢性病人员,按时间要求开展随访健康服务,全村高血压签约服务168人、糖尿病12人、肺结核3人、重症精神障碍8人,保障了慢病患者的生命和健康权益。

聚焦大病患者开展专项救治,围绕农村大贫困人口30种大病范围对翁降村符合病种贫困人员建立工作台账,按照定救治医院、定诊疗方案、定单病种付费、定报销和救助比例,加强医疗质量管理、加强责任落实“四定两加强”分类落实救治措施,全村共有23个大病患者得到集中救治。

健康扶贫是个系统工程,落实兜底政策、开展健康宣传、实施远程医疗、开展巡回义诊……

经过3年1000多个日日夜夜的攻坚行动,2019年,都匀市脱贫攻坚通过国家考核验收,历史性摘下贫困帽子。而在这场时代大决战中,韦荣常和千千万万个乡村医生为决战脱贫攻坚,决胜全面小康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努力。

翁降村的健康扶贫也为全市全州全省全国的脱贫攻坚发挥保障性作用。

远山不远,全民健康已经渐行渐近。

采访结束,走出翁降村卫生室,眺望远处的连绵群山,春天的队伍已经鲜衣彩妆,敲锣打鼓,正在从一座座山脊上浩浩荡荡地走来。

健康翁降,渐行渐近。

美丽翁降,已经出发。

这美滋滋的生活

翁降村一二组,坐落在半山腰上,后面是高高的山脊,村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在阳光下,分外宁静,温婉祥和。

村寨靠后山一角,有一栋三层砖混结构房子,白墙蓝瓦,巍然耸立,气宇轩昂,面积400多平方米。

这是韦荣常的新房子。

“这是我2016年起的第二栋房子,占地120多平方米,花了30多万元,当时手头只有10多万元,还跟亲戚朋友借了20多万元,当时那10多万是做公卫得的钱,现在每年还他们2万元呢。”

虽然每年还有一些债务要还,但说这话时,韦荣常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美滋滋的富足的微笑。

妻子呢,就利用一楼的门面,开了一家便利店,日用百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拿货、收钱、换零钱、装货、整理、擦抹……韦荣常的妻子美滋滋地打理着幸福的日子。

大儿子在村里面和自己一起当村医上班,在都匀市买了一套房子,大媳妇带两个孙子在都匀市生活;二儿子在归兰山乡政府上班,媳妇在市卫生健康局工作……

父亲健在,兄弟和睦,子女成才,儿孙满堂。

此时,迎着对面山头那一束灿灿霞光,韦荣常和儿子韦华健一起走进村衛生室,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这就是村医的最美画面,这是美滋滋的生活画面。

〖时代素描〗

1985年,正是《人民日报》发表那篇《不再使用“赤脚医生”名称,巩固发展乡村医生队伍》文章,赤脚医生落下帷幕,乡村医生正式登台。

2016年,乡村医生以家庭医生的角色开始扮演,2017年,家庭医生签约全国正式铺开。

而我们的主人公韦荣常,从2000年开始从事乡村医生工作,是乡村医生发展壮大的鼎盛时期。

与赤脚医生一样,走村串户也是村医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相比爷爷做村医时,做儿子的村医除了简单的看病就医外,已经把一些时间和精力放在健康档案、慢病管理、健康教育上。

这一时代的村医,全国共有74.7万人,他们和“新医改”一起起伏,像农村空心化一样慢慢变老,由之前为8亿人口看病吃药服务,缩减为4亿人口开展健康服务。

他们最值得骄傲的是在伟大的脱贫攻坚时代大战中打赢了遏制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历史大决战。

家庭医生孙子

我真正和韦华健认识并深入交流是专门去他家采访那一天。

灯光下,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在厨房忙碌着,见我过来,腼腆一笑,一句“韦主任,你坐”又进厨房了,我定睛一看,中等身材,壮壮实实,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和爷爷、父亲一样的谦逊的、客气的微笑,给人以信任,让人踏实。

第三代村医,我内心潮水般泛起一朵朵敬佩而感激的浪花。

苦痛身世

韦华健,韦国朝的孙子,韦荣常的儿子。

1990年出生,家中排行老大,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在遥远的大山、陡峭的山寨和他的爷爷、父亲都是医生的家庭,注定没有玩具、没有糖果、没有电影、没有童话,只有一堆堆空空的药瓶和满屋浓浓的药味。

饥饿还时时伴随,日子总瘦瘦弱弱。

小学和初中,韦华健成绩一直在第一方阵,尤其语文非常突出,他有一段时间还有个美丽的文学梦。

初中毕业那年,打工潮暗流涌动,淘金梦漫天飞舞。

回想爷爷行医30多年依然蜗居在不足100平方米的三间小木楼里,看见昼出夜归的父亲疲惫的身影,听见每每半夜父母对拮据生活的声声叹息,走出家门面对深不见底的山谷和对面连绵起伏的巍巍群山。

无法跨越的群山阻隔,饥肠辘辘的童年往事,一贫如洗的家境际遇,无法预知的明天未来。

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某天清晨,还是朦胧夜色,韦华健只身融入南下打工滚滚人潮。

故乡心事

打工的日子日渐艰难,淘金梦想渐次破碎。

从2006年开始第一次南下打工,韦华健到浙江宁波酒店学厨师一直到2010年,韦华健一直在那家酒店打工,从当学徒,到小工,到助手,由于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技术,韦华健一直当学徒,工资一直在600元至1000元之间徘徊。

工资迟迟不涨,开支与日俱增。

人在何方?梦在何方?路在何方?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韦华健朝家的方向不停张望,那里有爷爷的故事,有父亲的故事,有他小时候帮父亲一起医治患者的故事……那些故事好真切,好温馨,好真实,包括那些开刀割肉的画面、那些缝针止血的画面,那些呼天唤地的哭声、那些痛苦扭曲的惨状、那些手术成功的泪水、那些痛苦解除的微笑,一切太温馨了、太柔美了、太感人了,想着想着韦华健的泪水哗哗流了出来,泪水里面有太多的心事,爷爷对自己辍学务工的失望,父亲对自己选择的无奈、自己淘金梦想的破碎、他生活之路的渺茫……

“如果可以,我愿意放弃一切争取一切去当村医。像爷爷一样,像父亲一样。”

梦想的翅膀一旦起飞,那些爷爷父亲走村串寨的行醫画面和自己以后身着白大褂听诊把脉的画面竟时时交织,夜夜缠绕,漫天纷飞。

那些日子,行医成了韦华健唯一的梦想和唯美的心事。

诗一样的梦想

2009年春节,堂姐婚礼上,炮竹声声,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饭桌上,有一个女孩,身材适中,举止端庄,圆圆的脸荡漾着熟透苹果的淡红色,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惹得韦华健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敬酒、夹菜,韦华健邀约一起送亲的后生们频频举杯,主动出击,把姑娘撩得春心荡漾,几杯下来,姓名、年龄、电话、微信,韦华健把该了解的全部了解,该收集的全部收集,而姑娘也对帅气阳光的韦华健暗生爱恋,颇有好感。

姑娘姓蒙,同乡基场村人。

春节结束,韦华健返回浙江宁波继续打工。

“我的心已经被你带走了。”回来后,韦华健主动向蒙姑娘发微信,“才不相信你呢,到现在才发来一条信息。”蒙姑娘娇嗔回复。

就这样,一对男女青年掉入爱河,贵州浙江,远隔千里,这对恋人用QQ联络感情,用信息温暖彼此,用语音述说相思。

2010年初,实在控制不住彼此的思念,蒙姑娘飞到宁波打工,两个相爱的人一起在他乡温暖日子,编织生活。

2010年,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他们喜结连理。同年冬天,女儿出生,出生时正是漫天雪花,如梦如幻,洁白无瑕,希望女儿梦想纯洁,日子纯洁,生活纯洁,美丽纯洁,取名梦洁。

孩子要照顾,妻子要陪伴,2010年至2012年,韦华健不再外出,在家陪伴妻儿。

2013年,孩子渐渐长大,家庭开支频频告急,无奈之下,韦华健又一次南下打工。这一次,他还是到他熟悉的浙江,但不到酒店当厨师了,而是到浙江金华制衣厂打工,每月3000多元。

2015年,儿子出生,取名佩钰。

梦洁佩钰,一女一子,正好一个“好”字,好事成双,好事连连,好景常在。

啊,诗一样的名字,诗一样的追求,诗一样的梦想。

梦在起飞

2016年8月一天下午,当录取通知书送到韦华健的手上时,他使劲摇了摇头,因为他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

毕竟,这一天,他等了很多年。

2016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冬的冰雪还斑斑点点装饰着大地,春的鲜妆已披红挂绿地跑过来。

一天晚上,在基场乡卫生院上班的三叔回家说,国家要委托黔南医学专科学校培养一批乡村医生,条件是初中以上学历,农村户籍人口,毕业后签订合同在村里面从事村医工作。

梦想在召唤,之后就是报名、审核、入学考试……

2016年9月,韦华健背起行囊,走进黔南医学专科学校,开始3年的委培学习。

村医,是一个全科性职业,需要从业者掌握各种各样的医学知识,需要具备全能性医学技能。

韦华健只有初中文化学历,文化基础较为薄弱,到医专参加乡村医生委托培训,其难度可想而知。

人体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生理学、生物化学、药理学、病理学、预防医学、免疫学、诊断学、内科、外科、妇产科学、儿科、中医学、家庭医生学……课程繁重、内容全面,关键是陌生而生涩难懂。是啊,他才是一个初中生,要学好学会系统性、技术性和专业性很强的医学知识对韦华健来说开始是一头雾水。

韦华健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刻苦认真,勤学苦思,每碰到不熟悉或没有掌握的知识点或内容时,韦华健总会认真思考,反复揣摩,细细咀嚼,直到全部掌握消化,尤其对那些生涩的知识点,他还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记录描写,3年委培结束,韦华健大大小小笔记本堆在一起有他个子那么高。这是他以后从业就医的看家本领。

3年医专委托培训,1年半的乡镇卫生院实习,韦华健的羽翼渐渐丰盈,正蓄势待飞,飞向那高远的大山深处。

第三代村医

时代聚光灯照射到2019年6月份的某一天。

盛夏6月,山川叠翠,大地吐绿,当最后一抹晚霞滑过屋后那棵树梢,整个寨子在蛙声四起的夏天晚上温顺而迷人。

小木楼内,爷爷韦国朝来回走动,喜不自禁,这位朴实的86岁老人脸上始终荡漾着钛金色的笑容。

父亲、母亲、叔叔、叔娘、堂妹、妻子来回走动,上上下下,孩子们则三三两两,你追我,我逗你,笑声回荡……洗菜的、切肉的、烧火的、摆桌的,像过节、如办酒,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一切就绪,家人举杯,平时滴酒不沾的爷爷韦国朝举起杯子。“今天,我的孙子韦华健毕业了,正式成为我们村的一名村医,这是我毕生的夙愿,终于,实现了……大家干一杯!”

“嘭”,酒碗激情相碰,碰撞的,既有过去艰难日子的豪迈翻越,也有再跃山路的激情似火……

是的,从2019年6月的这一天开始,韦国朝的孙子,韦荣常的儿子韦华健正式成为翁降村又一名村医。

三代村医,如春雷般响彻水乡大地。

乡村医生的绝世传奇,三代村医的世纪接力,最美村医的一框美景,在偏远的大山之间传递着、吟唱着、绽放着。

巩固脱贫攻坚成果

2019年,都匀市脱贫攻坚通过国家验收;

2000年,韦华健正式上班。

韦华健上班的首要任务,就是和父亲一起,坚决遏制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巩固好脱贫攻坚成果。

终末期患肾病是由于病人患肾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肾衰竭的末期症状,是慢性肾病的终末阶段,也是糖尿病不断恶化的一种结果,主要表现为恶心、呕吐等症状,病情严重时还会出现心衰、胸闷、气短等心血管系统症状及精神抑郁症状,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病情。翁降村七组韦记华的儿子韦佩荣就是终末期肾病患者,自从儿子患这种病后,整个家庭就一蹶不振,韦华健需要按时去开展随访服务,发现异常要求转诊治疗。

翁降村一组韦如华的妻子蒙昌菊,在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诊发现患神经母细胞瘤。这是一种神經内分泌性肿瘤,最常见的发生部位是肾上腺,是一种发生罕见、病因复杂、临床表现多样的实体肿瘤,需要韦华健时时关注,按期随访。

翁降村三组韦荣元的弟弟韦荣全也患终末期肾病,因为这个特殊的病,50多岁了没有成家,没有生活来源,就靠低保支撑着艰难的日子,现在一直和哥哥韦荣元在一起居住,因病情特殊,需要长期到医院治疗,2022年到医院治疗的费用高达78915元,幸好有国家医疗报销了77433元,每年到医院医治的次数多达11次……而哥哥韦荣元还有日子需要支撑下去。

这就是韦华健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的全部工作和工作的全部意义。

在韦华健发黑的办公桌上,有一份30中大病户名单,户籍地址、户主姓名、患者姓名、证件号码、疾病诊疗、就诊机构、农户性质、联系方式和目前居住地等详细具体。

我大概翻阅了一下,心脏病、白内障、肿瘤、脑梗死、肾病、精神分裂等,各种各样的病种,一共有32人。

韦华健告诉我,他和父亲既分工又合作,父亲主要在家开药,出诊,接待群众。而他主要开展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他手上有两份台账,一份是脱贫监测户和监测预警户,重点对脱贫户和监测户开展量血压、听心率等家庭签约服务,重点掌握这些脱贫户的身体情况,按要求做好跟踪服务和健康监测,坚决遏制因病返贫;还有一份台账就是每个月网格员提供的全村群众生病住院人员台账,他会根据每个人的病情开展跟踪监测服务,及时为他们提供健康知识宣传、用药指导和转诊建议,坚决遏制因病致贫。

其实,细细思考,我们才真正理解了习近平总书记那句“没有全民健康,就没有全面小康”的谆谆教诲。

“我们就是守护好翁降村的全民健康,为全面小康尽自己绵薄之力。”

此刻,夜幕开始降临,凝视窗外忽明忽暗的万家灯火,我看见,脱贫攻坚正行稳致远,全面小康已款款而来。

依依两地情

每个周末,夕阳下的九龙溪小区,鲜花满地,霞光盈盈。一对夫妻,一儿一女,踩着夜色,沐着暖风,安享岁月。

周一上午,朝霞才稍稍露头。

“宝贝们,快点起床去学校啦,今天爸爸开车送你们去学校。”两个小朋友一听说是爸爸送去学校,一骨碌就翻身下床。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餐……最后,韦华健左牵一个,右牵一个上车。

“宝贝再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下个星期一爸爸再送你们去学校。”

“爸爸再见,爸爸说话一定算数啊。”

送走儿女,韦华健的车驶上红牛大道,驶进都凯大道,最后驶进归兰山的莽莽群山。

翁降村卫生室中,他在打扫卫生,收拾座椅,打开电脑,打印入户资料。

“爸,三组的韦叔该检查了,五组的韩奶奶也该做第二季度服务了,我过去一下。”

下午,回来就在村卫生室整理资料,居民健康档案、健康教育、预防接种、儿童健康管理、孕产妇健康管理、老年人健康管理、慢性病患者健康管理、严重精神障碍患者管理、肺结核患者健康管理、中医药健康管理、传染病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报告和处理、卫生计生监督协管……一页页地填,一页页地写,一页页地装,暖冬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幼儿园里面阵阵歌声回荡着。

下班了,韦华健会回到家里面,帮母亲看守便利店,或到地里帮母亲抬菜抬草,或和父母一起,担草、施肥、翻土。

晚上,韦华健偶尔会到爷爷的房子里和爷爷聊天,聊小时候的故事,聊技术的进步,聊村寨哪些服务对象的病情是否好转。

这时,爽朗的笑声会飘出小屋,飘出村寨,飘出大山。

为了远山的呼唤

采访那天,我专门开车走了整个翁降村的村村寨寨。

翁降村不大,只有7个村民小组,但所有的村民小组都坐落在陡峭的半山腰上,孤孤单单,零零散散。下面是深深幽幽的山谷,苍莽。最远的四组在都匀市和三都县交界的大山谷间,车子开到山头,一眼下望,深不见底,看得双脚发抖。我想开车下去,随行的同志告诉我,我的车技是不能开下去的,就算我能开,他们也不敢坐。我确实没有这个车技和胆量,只好遗憾返回。

车子上上下下,路面起起伏伏,我们开了1个多小时才简单车览完7个村民小组。

高远、陡峭、分散、闭塞……是我走完翁降村的全部感受。

回来时,我再次走进村卫生室。

慢性病住院名单、贫困户参合名单、新农合报销清单……办公桌上堆满各种单据。

从桌上一沓沓的新农合报销清单中随便取出两张,上面显示:

村民韦荣吉,精准扶贫建档立卡人员,19.57元,现场报销60%,自付7.83元。

韦顺华,4.25元,现场报销60%,自付1.7元……

一堆单子中,19.57元已是“大单”。

“金额不多,但报的是党和国家对黎民百姓的关心关爱,报的是咱老百姓对党和国家的信任账单。”

我似乎能理解村寨里群众对他们父子的感激。

我似乎能看懂山里人家对他们父子的依赖。

我似乎也能理解他们祖孙三代70年健康接力的最终心愿。

返回时,夜色如墨,莽莽群山,大大小小,起起伏伏,若绵羊侧卧、如骆驼酣睡、似白兔伏眠,眯着眼睛,吐着鼾声,绽着笑脸,做着美梦,软软绵绵,暖暖甜甜……

天地,正是万家灯火,一派祥和。

〖时代素描〗

2016年,随着国务院医改办《关于印发推进家庭医生签约服务指导意见的通知》(国医改办发〔2016〕1号)文件的印发面世,家庭医生姗姗而来。赤脚医生这个称呼已不复存在,那个背着小药箱的背影将会越来越模糊,乡村医生也即将退出历史,新的家庭医生正降临到农村。

今后的村医,将是一批有学历、年轻、不靠打点滴卖药为生、收入高,会使用各种“互联网+”为村民服务的高知群体,他们既能为留守村民服务,也能为外出务工村民服务,村医将重回为8亿人口服务的崭新时代。

今后的村医,他们都考取了国家“乡村全科执业助理医师”资质,告别了“乡村医生证”,迈进了执业医师的序列。他们可以用“互联网+”、远程医疗、智能客户端、移动互联网、可穿戴设备等为签约居民提供在线预约诊疗、候诊提醒、划价缴费、诊疗报告查询、药品配送和健康信息收集等服务,增强群众对于签约服务的获得感。

村醫这一行,几乎都是父一代子一代。

感恩老一代的赤脚医生;

心疼改革开放30年迷茫一代的乡村医生;

期待新一代的家庭医生村医!

无论是无怨无悔的赤脚医生,还是历经改革开放30年,起承转折的乡村医生,还是未来作为“家庭医生”的新村医,他们都在努力紧跟时代的步伐,与时代并行,是中国广袤农村的见证者,更是中国居民健康的“守门人”,向所有乡村医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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