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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闪耀着创造性智慧的诗之思

2023-06-08王春林

山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罗伯穆旦北岛

前不久,忽然收到赵新林妹夫杨增洪的微信,说经过他们的一番努力搜检,已经基本上把新林生前所作的诗和文收集齐全,准备结集出版。因为新林的作品大约可以被区割为诗歌创作和文论性随笔两大部分,所以,他以亲属的身份想要我来为其中的文论性随笔这一部分写一个序言。虽然总是在经意或不经意的念想之中,但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惊觉,时间的脚步的确是太过匆忙,不知不觉间,自打2021年10月31日新林遽然去世,至今已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新林是我相交将近四十年的几乎无话不谈的挚友,在他不幸去世之后,不仅时时都在念中,而且也还在痛定思痛之后专门撰写《纪念新林》(见《雨花》杂志2022年第4期)一文,以寄托自己深深的哀思。既如此,面对杨增洪的要求,我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撰写这一篇肯定不像样子的序言,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尽管不揣简陋,我也仍须勉力为之。

虽然说在世俗的层面上,新林肯定既不是诗名很盛的诗人,也不是文名很盛的文论家,但所有这一切,却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优秀的诗人,以及独具智慧的文论家。或许与新林并不想成为职业的文人有关,与我等总是深陷于发表与出版名利追求的庸碌之辈不同,很多年来,新林的文学写作并不以发表或出版为目标,有着非常突出的甚至只是写给自己一个人看的“自娱自乐”的性质。倘若可以把文学写作看作是一种运用文字的舞蹈,那么,新林的文学写作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人的精神舞蹈。因为没有过多地考虑到发表出版与否的问题,所以新林的写作便少了功利的计较,而多了一份生命的本真,怎么想便怎么写,应该说已经企及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我手写我心”的非功利境界。在当下这样一个人心日益浮躁的世俗功利时代,在看似偏僻的吕梁山区,却仍然还会有如同新林这样一颗纯净的灵魂存在,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对新林葆有一种充分的敬意。

细细翻检阅读新林遗在人世的这些文字,给我的一种突出感觉就是,他似乎并没有离去,好像就坐在对面,又在嘴角飞溅着白沫、手舞足蹈地和我就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着深度交流。其中的文论性随笔这一部分,更进一步地又可以被切割为不同的三类文字。一类是以诗人或诗作为主要关注对象的诗歌评论,一类是纯粹性的文学思考文字,还有一类就是从他一生所钟爱的《周易》或奕事(主要指围棋)中所生发出来的一些人生哲理感悟。因为隔行如隔山,对《周易》或奕事基本上一无所知,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置喙,所以,我这里所具体展开谈论的,也就只能是前面的两个部分。

先来看纯粹性文学思考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主要包括《赵树理小说的叙述模式》《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理论与传统人道主义文学观的分歧》以及《〈故乡面和花朵〉的形而上目的》 等三篇。《赵树理小说的叙述模式》,是1990年我们俩一起在武汉桂子山上的华中师范大学文学评论研究班求学时合作完成的一篇文章。至今犹记,大约是在1990年三四月份的时候,赵树理研究专家、山西省作协的董大中老师给我写信,说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将于这一年的年底在赵树理的故乡——山西晋城沁水县召开“第三次国际赵树理学术研讨会”,要我积极撰写相关论文参会。要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刚刚在文学批评或者说文学研究的道路上起步的年轻人来说,如果能够在这个时候,以论文的方式参加类似的研讨会,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既如此,董大中的来信,便引起了我和新林的高度重视。要想研究赵树理,就必须首先阅读赵树理,以及赵树理研究的相关资料。只有在这个前提之下,才可能有所发现。也正是在进行这种阅读的过程中,在逐渐深入了解赵树理其人其作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如果继续恪守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恐怕很难有所创新。要想在赵树理研究上有所突破,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必须突破陈旧的研究思维方式,充分地借鉴运用20世纪以来西方层出不穷的文学理论观念与方法。那个时候,正好胡亚敏老师正在给我们讲授西方的叙事学理论。相对于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叙事学理论当然会给人以别开生面的感觉,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视界。能不能运用西方的叙事学理论来研究赵树理的小说创作呢?假如运用叙事学理论,又将会在赵树理的小说文本中有什么样的新发现呢?事实上,也正是在如此一种心理的强力驱动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和新林,“密谋”借用刚刚接触不久,连自己都还处于半懂不懂状态的西方叙事学理论来贸然研究赵树理的小说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有了《赵树理小说的叙述模式》这篇文章的诞生。运用叙事学理论研究分析赵树理的小说创作,我们首先发现,赵树理的全部二十六篇小说一共使用过第一人称主观参与叙述模式、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模式、第一人称客观叙述模式这三种不同的叙述模式。其中所占比例最大的,是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模式。现在看起来,这篇文章一个关键的问题意识,就是赵树理的小说创作为什么会由早期源自于五四新文学传统的第一人称主观参与叙述模式转向后来更普遍采用的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模式。正是从这个突出的现象入手,我们进一步认为,这一结果的形成,乃是作为隐含作者(也即真实作者)的赵树理,自觉地接受了作为隐含读者的广大农民的审美价值理念与审美习惯潜在制约的缘故。最后的结论是“赵树理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取得相对于五四新小说明显欧化倾向而言的陌生化的审美效果,走上民族化、大众化的创作道路,是由于赵树理自觉地接受了隐含读者即农民的审美趣味、审美要求对他的制约。而正是这一点,使赵树理的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了其独特的意义。”或许正是因为这篇文章借助于西方叙事学的方法而对赵树理的小说创作有一定创造性的发现,所以,我们俩不仅依凭着这篇文章参加了1990年年底在沁水县召开的“第三次国际赵树理学术研讨会”,而且还把文章发表在了业界颇有些影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年第3期上。

同样能充分地凸显出新林超强理论思维能力的,是他将法国“新小说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文学主张与传统人道主义文学观进行深度比较研究的那一篇《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理论与传统人道主义文学观的分歧》。文章中,新林首先不无敏锐地发现并分析了罗伯·格里耶明显区别于传统的“物”观、“自然”观、“世界”观。如果说传统观念中作为主体的人总是会凌驾于物、自然和世界之上,那么,罗伯·格里耶的观念却是与此针锋相对的:“我们必须制造一个更实体、更直观的世界,以代替现有的这种充满心理的、社会的、功能意义的世界。让物件的姿态首先以它们的存在去发生作用,让它们的存在凌驾于企图把他们归入任何体系的理论阐述上,不管是感伤的、社会学、弗洛伊德主义,还是形而上学的体系。”在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之后,特别强调物的非人性特质,并进而要求作家不再通过人的观点去描写现实生活,而是尽可能地呈现作为纯客观存在的“物”。罗伯·格里耶自己的诸多小说作品中,之所以总是会使用准几何学的方式去描写“物”,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更进一步地,也正是从这种全新的“物”观、“自然”观、“世界”观出发,罗伯·格里耶才不仅否定了传统的人道主义观念,而且也否定了“悲剧”的观念。在罗伯·格里耶看来,传统的人道主义思想,本欲强化人的主体性,结果却因为一种自相矛盾的悖反而否定了人的主体性,因而走向了自身的反面。既如此,罗伯·格里耶便认定,如果说传统人道主义的弊端在于赋予了“人”一种绝对的自由,那么,按照他的理解,要想破除此种弊端,就必须在限制“人”的自由的前提下,使“人”成为“唯一的见证者。”很大程度上,正因为“悲剧”被罗伯·格里耶认定为是人道主义文学把世界“人化”的一种手段和方法,所以他才会更进一步地走向对“悲剧”的否定。九九归一,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理论的核心观点就是:“我们首先必须拒绝比喻的语言和传统的人道主义,同时还要拒绝悲剧的观念和任何一切使人相信物与人具有一种内在的至高无上的本性的观念,总之,就是要拒绝一切关于先验秩序的观念。”在承认罗伯·格里耶看法俨然构成了现代艺术与传统艺术根本分歧所在的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无论是西方包括罗伯·格里耶在内的“新小说派”的创作实践,抑或还是中国新时期文学中的所谓先锋文学思潮,都已经在充分验证着罗伯·格里耶相关观念的真理性。关键问题还在于,新林早在1990年代初期就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罗伯·格里耶相关理论的合理性一面。这一点,可以说走在了时间的前面,其超前性毋庸置疑。还有就是《〈故乡面和花朵〉的形而上目的》,文章虽然不长,也没有展开具体的文本分析,但却提纲挈领地从“我们最习惯于‘臣服的首先是我们自己的‘生存时间和‘生存空间”“我们最习惯于‘臣服的大约就是那些正在强有力地控制着我们的和我们业已形成并且日益对之麻木不仁的‘生存逻辑”以及“我们最习惯于‘臣服的就是我们的‘言语方式(笔者注:不仅仅是‘权力话语,也包括‘民间话语)”三个方面切入来谈论隐藏于《故乡面和花朵》中的形而上目的。在此基础上,新林才会得出一个不无大胆的结论:“我感到,刘震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达到了和卡夫卡同日而语的地步。”端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刘震云到底是不是因为有了《故乡面和花朵》,就可以等同于卡夫卡,肯定是一个尚待继续证实的结论,但新林作为一个诗人的直率和坦诚,却也可以在这个地方得到充分的证实。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坐在书桌前面对新林这些为数不多的纯粹性文学思考文字,我的一种由衷感慨就是,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假若新林当年没有旁逸斜出地非得去坐什么办公室,搞什么行政,更何况还是在一所不起眼的地方高校里,而是沿着如此一种纯粹性文学思考的路径,一直走下去,那么,他在这一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大约是难以估量的。

再来看新林那些占比数量最大的以诗人或诗作为主要关注对象的诗歌评论。认真阅读新林的此类文字,我们就不难发现,进入新林关注视野的,不仅有诸如茨维塔耶娃、穆旦、北岛、昌耀、海子、李金发、剑南、李元胜等一众现代诗人,而且也还有甚至包括曹雪芹在内的一些古代诗人。或许与新林优秀诗人的身份有关,建立在他自己丰富诗歌实践基础之上的这些诗歌评论,更是颇多创造性的发现与见解,可以说充满了真知灼见。比如,关于曹雪芹托名林黛玉的那首《秋窗风雨夕》。作为具有中国文化百科全書性质被学者李劼称之为“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的一部长篇小说,旷世杰作《红楼梦》中有太多其作者被假托为各种人物的诗词歌赋。其中,新林最感兴趣的一首,就是被假托为林黛玉的这一首《秋窗风雨夕》。在认定林黛玉就是曹雪芹在小说中的代言人的前提下,他认为:“曹雪芹通过黛玉的诗,表达着自己的人生慨叹,表达着自己的审美体验,表达着自己的诗学追求。”尤其是关于《秋窗风雨夕》,新林更是认为,它是一首能够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相媲美的“千古绝唱”。这一结论的得出,建立在这样一种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问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而曹雪芹则是这样问的:‘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张若虚之问空灵而迷惘,有着淡淡的忧伤,更多的则是对人生易老的感伤。而曹雪芹以黛玉的口气所发之问,则充满了浓浓的哀伤,更多的是对人生命运的追问。秋之已来,凛冬将至,天欲藏物。秋已为之预演灭物之阵,严酷的肃杀之气渐浓。秋之天风,君临万木,枯荣的轮回又将上演,何种植物能从容面对这剑气萧萧的季节?人生如野草,生于不知处。何人又能从容面对人生之秋的苍凉?”在将《秋窗风雨夕》与《春江花月夜》进行比较的前提下,新林又进一步注意到了其中曾经先后出现十五次之多的“秋”的深刻象征意味:“‘秋在这首诗中象征着贾家命运的秋天。大观园群芳生活的时期,正是贾家开始‘萧疏的阶段,用季节比喻相当于‘初秋,只消一场暴风雨,就要万花凋零,‘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正所谓“诗无达诂”,对一首本就内含多义性的优秀诗歌来说,情况恐怕就更是如此。尽管我不知道新林关于《秋窗风雨夕》如此一种多少带有一点“离经叛道”性质的理解与判断,是否能够得到同道们的认可,但其自成一家之言,却也还是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最起码,在我看来,在充分肯定曹雪芹小说家才能的同时,指认他同时也可以凭借如同《秋窗风雨夕》这样的诗歌作品而成为优秀的诗人,绝对应该是能够成立的一种艺术判断。

比如,关于茨维塔耶娃这位俄罗斯的杰出女诗人,新林所详细解析的,是她的一首代表性作品《像这样细细地听》:“《像这样细细地听》一诗,就选自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黄昏纪念册》。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置身于大自然中,立刻显现出了她的诗人的本性:与‘美拥抱并与之合而为一。她的天才般的能力使她直觉到了最高意志的‘喜乐。于是,她全身心地投入了这种喜乐:‘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这种忘我式的投入状态,使她触及到了存在的本相,使她‘溶进了无底的渴望,使她‘落入深渊——这是美的深渊,令人陶醉的深渊。我一直倾心于诗中的‘深渊这个词,很明显,它直接指向了‘存在的深渊。”很大程度上,对于如同茨维塔耶娃这样的诗人,我们只有联系她所生存的那个特定的时代与地域背景,才能更加真切地理解她的意义和价值。新林也正是这么做的:“茨维塔耶娃一生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在经历这无数苦难的生命中,她一直致力于表达自己对存在之‘美的敏感与热爱,以及对‘存在的深刻感悟。无论生活有多么坎坷,她的对‘美的抒写始终没有停止过。”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着基本社会体制的同构性,所以,新林才会更进一步地把茨维塔耶娃和我们的国度联系在一起展开分析:“茨维塔耶娃的诗,在中国影响很大。像她这样,在‘专制背景下,九死不悔地坚持自己的对‘美、对真理的怔悟与追寻,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很少人能够做到的,但是,我知道,这样的人虽然少,却不是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新林与其说是在谈论茨维塔耶娃,倒也不如干脆就是在谈论或者说召唤着那些数量极少的如同茨维塔耶娃一样的中国诗人。

当然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其实,或许与内在心性的彼此契合有关,新林理解和分析更为到位的,肯定是穆旦、北岛以及昌耀他们几位。关于穆旦,新林的这样两点认识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其一,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穆旦毫无疑问是中国现代诗歌成就的集大成者:“穆旦的诗,在新文学史上,的确是经过一个长期的、丰厚的积累之后的产物。我们可以历数的这种积累,至少就有以李金发为代表的中国初期象征诗派,以闻一多、徐志摩等为代表的新格律诗派,以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纪弦为代表的中国现代诗派,以及以胡风、艾青等人为代表的‘七月诗派。这些诗派和诗人的诗歌艺术追求,都在穆旦的诗里得到了体现。象征诗派所追求的用丰富的意象来隐喻和暗示诗人的内心世界的艺术手法,新格律诗派所追求的诗的形式上的节奏的美、音乐的美、建筑的美以及诗的戏剧化的艺术手法,中国现代诗派所追求的诗的形式上的散文的美,以及对诗人内心世界的在潜意识层面上的开掘与表现;‘七月诗派所追求的对中国苦难现实的深度关注和表达,这些元素在穆旦的诗里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穆旦的确是中国现代新诗各种探索的集大成者。”其次,通过对《冬》这首诗歌的细致解析,新林判定穆旦的诗歌写作尤其是在晚年“实在超越了北岛许多”:“与诗人早年冷隽而智性的诗歌风格相比,《冬》的诗句里虽然在最深处仍潜沉着很难察觉的悲伤,但已明显增添了某种冬天里温暖的色调。这是历经忧患且进入晚年的老人才会有的对苦难的原宥,是人生境界已臻宽阔豁达者才能有之的体验。在《冬·之四》中,质朴的诗语,浓郁的生活气息,透露出穆旦对生活的深深的热爱。即使在严酷的冬天,诗人对生活、生命、诗歌的热爱也不会泯灭。读此诗,我能真切感受到,诗歌中所写的那冬天温暖的火焰,斑斑点点的灼炭,正闪闪烁烁地散播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正因为“全诗既是写实,又有一种梦幻般的生命感受,整首诗表现出开放、给予和交流的生命色彩,呈现出温暖的人性光辉”,所以,新林才不仅认定穆旦晚年的诗已经超越了他自己曾经一度特别心仪的北岛,而且,还在“为这样一位优秀杰出的诗人被时代所封杀而感到深深的痛惜”。

然后是北岛。在《纪念新林》一文中,我曾经断言说:“身为八十年代精神之子的赵新林,可以说终生都没有能够摆脱新启蒙情结的苦苦缠绕。”这一点,突出不过地体现在他对北岛的理解和评价上。新林以“启蒙”为核心,结合具体的文本分析,对北岛的诗歌从三个方面加以充分肯定。“首先,北岛在觉醒期对自己亲身经历的恶梦般的时代进行了最强烈的藝术否定。”“其次,北岛以人道主义思想为主体在诗中建立了一个理想世界。”“第三,北岛继承了‘五四以来‘反传统的传统,对‘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也即五千年来形成的封建传统文化进行了更高层次的审视和反思。”在充分认识到启蒙的重要以及启蒙很遗憾尚未完成的前提下,新林最后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我们现在既已认为北岛的诗是‘五四启蒙运动的延续和发展,那么我们就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虽然北岛的时代已经结束,北岛的历史使命却没有完成,而且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待着他。要完成这样的使命,还有待于北岛们锲而不舍、继续探索,以掌握更新、更科学、更强大、更有力的思想武器。”尽管说单只是“启蒙”二字肯定无法全面涵盖北岛的诗歌创作,但请注意,新林写作《启蒙:北岛诗的灵魂》的时间是1986年。那个时候,关于北岛,关于朦胧诗,尚处于激烈的争议时期。

还有就是昌耀。首先是新林对昌耀的一种基本认识:“昌耀的诗歌,在艺术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人们把这种风格称之为‘昌耀体。其特点,我简略地概括为:古典与现代在他的诗中很好地得以融合;诗中的意象和形象共同传神地刻画了中国西部的‘血性风骨;诗的主题永远指向对自我及底层民众苦难运命的沉思以及不屈的抗争;诗的语言中音乐性极强,并有着如‘油画般的浓墨重彩,由此刻画出每一个诗中的‘形象都立体般地呈现于读者眼前与心中;对诗的宗教般的信仰与探索使他的诗呈现出的哲学高度超越了他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其他诗人。”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正如同我们此前已经提到过的穆旦、北岛一样,昌耀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也是处于长期被淹没的“失踪者”地位。唯其如此,新林才会不无感慨地写道:“昌耀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几乎彻底被时代淹没了,这也许就是几乎没有人会再次阅读他的原因?但是,实质上昌耀不仅没有过时,而且我们阅读与理解他的理由正在加重,因为他的诗歌所描述和反抗的现实正在又一次悄悄地逼近我们的生命。”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尽管新林自己的诗文写作似乎从来也不以发表与否为意,但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的写作得到文坛尤其是社会的承认,恐怕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此而言,一种可信的结论就是,当他在谈论穆旦、北岛、昌耀他们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夫子自道”地折射谈论着自己。

我们注意到,在《在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一文中,新林曾经这样来传达自己先后有所不同的诗学主张:“1987年,我认为:诗是灵魂孤独者的呓语。1989年之后,我认识到,诗人是洞穿黑暗直达事物本质的行吟者;诗人的使命旨在关切存在,思考存在之命运。”事实上,很多年来,不论是新林的诗歌创作也罢,还是文论性随笔文字也罢,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一位1980年代生成的启蒙之子,贯穿于其中的精神内核,肯定是他身为灵魂孤独者的企图“洞穿黑暗直达事物本质”的一种积极努力。无论如何,新林是一个性情中人,拥有的是一颗纯粹的灵魂。读其诗和文而相见其人,对我来说,其实意味着和我这位挚友一种看似无形的灵魂拥抱。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的西行已久的新林兄弟,在另外的那个世界里,想来一切都好吧?!借作序的机会重温新林那充满着思想和艺术智慧的灵性文字,对我来说,既可以寄托对挚友的深切怀想,更能够使自己疲惫的灵魂获得某种由衷的抚慰。新林的遽然离世,固然是令人万分悲伤的一件事情,但换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是意味着他获得了某种解脱。新林走了,我们这些苟活者却仍然还在这苦难而可怜的人间蒙羞戴耻地忍受着生存的煎熬。是耶非耶,幸耶不幸耶,谁能够给我一个靠谱的结论?!不管怎么说,在行将结束这篇不成样子的序言的时候,我恐怕也只能万般无奈地在内心里再默默地道一声,新林,在另外的那个世界里,你还好吧?!新林,新林,魂兮归来!

2022年6月12日上午10时45分许

完稿于西安寓所

【作者简介】王春林,1966年生,山西文水人。现供职于山西大学。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著有《话语、历史与意识形态》《思想在人生边上》《新世纪长篇小说研究》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第9届优秀成果奖、山西新世纪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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