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性”概念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中的引入与新变
2023-06-08王天保
摘 要: 20世纪40年代初,“人民性”概念被引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中。随着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及其与苏联文论的对话,“人民性”逐渐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键词。新时期以前,“人民性”概念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补救“阶级性”概念在阐释文学经典时的片面性,因此,这一概念在20世纪50-60年代曾经发挥过积极的作用。新时期以后,“阶级性”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不再具有以前的强势地位,“人民性”概念的补救功能随即消失,而政治功能日益凸显。但是,由于“人民性”是一个宏观的、原则性概念,它在文学批评实践中的阐释效力不断下降。坚持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人民立场,以文学批评的具体概念取代抽象概念,探寻“人民性”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间新的关联方式,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发展的一种选择。
关键词:人民性;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新变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标准的三种形态研究”(2019BWX025)研究成果。
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传播、发展的过程中,“阶级性”“党性”“人民性”这些概念先后出现。在现代汉语语境中考证这些概念出现的具体时间,很难有精确的定论。但大体而言,文学的“阶级性”是最早受到关注的一个问题。早在1923年,郭沫若就倡导“要在文学之中爆发出无产阶级的精神”[1]390,茅盾在1925年就比较系统地思考过“无产阶级艺术”[1]414,鲁迅在1928年回复“恺良先生”的信中则明确讨论了文学的“阶级性”[2]。文学的“党性”问题与列宁的《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的译介有密切的关系。列宁这篇文章的译文最早出现在1926年12月的《中国青年》(总第144期)上,题为《论党的出版物与文学》。随后这篇文章又出现了多个版本的译文[3]14。1942年5月14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期间,博古的译文刊发在《解放日报》副刊,题名为《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4]。“从此以后,我国所有收入此文的各种版本皆沿用此中译名。”[5]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82年,中央编译局将题名改译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需要说明的是,戈宝权的译文同样沿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的译名,发表在《群众》1944年第13期上。只不过在译文前,戈宝权有一篇介绍了列宁这篇文章的短文,题为《列宁论党的文学问题》。有学者认为,戈宝权的译文名称不同于1942年博古的译名[3]14,其实是误会了。现代汉语语境中“党性”一词的出现最早只能追溯到1938年,当时张闻天在《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与党的组织问题》的报告中指出:“党性要在实际行动中实现,不在口头上。”[6]当然,明确地要求作家、作品具有“党性”的观点并不多见,因为优秀的作家并不一定都是党员。因此,批评家在讨论文学的党性问题时,往往会转换表达方式:希望作家们做“革命的文艺家”“无产阶级文艺家”,或者说强调文艺创作要服从党的领导。1937年,毛泽东同志在评价鲁迅时称其为“党外的布尔什维克”[7]43。
相对于“阶级性”“党性”,“人民性”在现代汉语中的出现要晚一些。“人民性”概念明确出现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时间是1941年,但是在此之前,文艺与人民之间的联系已经受到关注,如胡风在《文学丛报》1936年第3期上发表短文《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在革命战争年代,文艺与人民的联系、文艺与无产阶级的联系、文艺的党性是统一的,正如《新民主主义论》中的表述:“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8]《在延安文藝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指出,列宁《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主张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9]。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人民性”概念与“阶级性”“党性”之间的对话频频发生,由此引发了理论界对“人民性”概念的讨论。新时期以后,“阶级性”概念逐渐淡出,而“人民性”作为一个文学理论概念仍然经常被提起。但是迄今为止,学界对“人民性”概念的探讨仍然以“人民”概念的内涵为基础,忽视了中国批评界引入“人民性”概念的历史意义,进而导致这一概念与当下文学阅读经验的疏离。回顾“人民性”概念的引入与发展历程,有助于我们更加客观地评价这一概念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意义。
一、 “人民性”概念的引入
“人民”一词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比较常见,内涵自明,指普通百姓。《孟子·尽心下》中提出,诸侯应该保卫、守护“土地”“人民”“政事”①,《管子》中也有“人民百姓”②的提法。但是在“西学东渐”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中,“人民”一词又获得了新的意蕴。而在“人民”新义的生成过程中,国外思想又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政府与人民的关系则是“人民”新义衍生的一个重要维度。1902年,梁启超在其《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中试图以“民约”和“公益之道”规范政府与人民的关系[10],主要提到了英法的自由主义思想。孙中山自己说,“三民主义”受到国外思想的影响,其中有法国思想、美国思想、苏俄思想。林肯“葛底斯堡演讲”中的一段话“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经常被提到:“他这‘民有、‘民治、‘民享主义,就是兄弟的‘民族、‘民权、‘民生主义。”[11]262有学者指出,林肯的这一句话借鉴了前人的表述,但是这一句能够广泛流传却要归功于林肯。这一句话主要强调了政府与人民的关系,这是中国革命先驱者想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也是“人民”现代意蕴生成的重要背景。在孙中山看来,“民权就是人民的政治力量”[11]69。张慰慈《政治制度浅说》将“人民与政府”作为第一章的标题,其《政治学大纲》则为“人民政府”做了这样的描述:“人民政府是一种事实上的现象,并不是一种哲理上的观念。人民政府并不是政体方面的一种特别组织,却是政府的一种特别性质。如果政府的一切政策,及其执行的方法均依照多数人民的意志而决定,并且人民还有监督政府的权力,这类的政府均可称之为‘人民的。”[12]
在“人民”一词新义的生成过程中,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则从人民与社会阶级的关系维度拓展了“人民”的意蕴,重视“人民”的具体指向。陈独秀在与无政府主义者论战时指出:“你所谓‘人民的责任,请问这人民若兼指资本阶级,他们的教育可会有真是善良的一日?这人民若单指无政府党社会党,善良的教育一时又何能普遍?”[13]34李大钊在辨析“平民政治”和“工人政治”时都强调了这一点:“因为他们所用的‘人民这一语,很是暧昧,很是含混。他们正利用这暧昧与含混,把半数的妇女排出于人民以外,并把大多数的无产阶级的男子排出于人民以外,而却僭用‘人民的名义以欺人。”[13]111-112“劳动人民”的解放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革命目标,但是只有处理好“干部”与“人民”的关系,革命力量才能更加强大。1938年4月9日,毛泽东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讲话时,对此有精辟的论述:“单是干部不能战胜敌人,没有干部也不能打败敌人。要干部去发动组织广大的人民,把成千成万的人民变为有组织的队伍;没有组织便没有力量……你们要把握紧正确的政治方向,经过你们传播这政治方向于广大的人民,教育他们,组织他们。”[7]117
在“人民”一词后添加后缀“性”,使之成为一个表达更加抽象意义的名词,是在中外文化交流中出现的新现象。“人民性”概念是在译介苏联文论时引入中国的。十月革命之后,中国对苏联的关注度前所未有地高涨。介绍苏联的文章、书籍大量出版,苏联各領域的很多著作也被翻译为中文出版。1936年,旨在促进中苏文化交流的《中苏文化》创刊,孙科为刊物撰写发刊辞。苏联文化界的一些热点话题很快就被介绍到中国。1939年底到1940年初,卢卡奇在苏联撰写的论文在苏联批评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论争。这场论争的结果是:曾经发表过卢卡奇等人论文的苏联杂志《文学评论》“从1940年第3期起中止出版”[14]。在这场论争尘埃落定之后,论争中的两篇文章被翻译过来,发表在《中苏文化》1941年的文艺特刊上。
第一篇是苏凡翻译的B·雷赫的一篇文章《最近苏联文艺论争中的诸问题》。这篇译文有三个板块。第一板块的小标题是“艺术的历史发展及其前途”,主要是批评“潮流派”(里夫西茨和卢卡奇均是“潮流派”的代表)的“错误”观点。第二个板块的小标题是“艺术家的世界观”,讨论的是艺术家的政治立场,而艺术家与人民的关系就是展现艺术家政治立场的一个方面。在这一部分中,车尔尼雪斯基、多伯洛留玻夫(现在一般译作“杜勃罗留波夫”)、勃灵斯基(现在一般译作“别林斯基”)都被视为站在人民立场的“先驱者”。第三个板块的小标题是“美学问题”,讨论的就是“人民性”。在这一部分译文中,作者认为“‘人民的特性”是对作品特征的一种描述,是指作品中“渗透了接近人民和亲爱人民的倾向与观念”[15]152。但很快,对“美学问题”的讨论,对作品特征的讨论转变为对作家立场的讨论。译文中首次提到“人民性”这个译名是在评论马洛的戏剧时,在“人民性”后的括号中标注的是英语单词“Nationality”。译文中提到的“人民性”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马洛、歌德、托尔斯泰的“人民性”,但这些作家的人民立场并不纯粹,其中又夹杂着反人民的立场;另一种则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译文中这样规定马克思主义“人民性”的条件:“相信劳动大众,爱人民,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爱人民那样的爱,像斯大林爱人民那样的爱……就必须知晓人类的历史,必须明白社会生活的发展法则,必须明白怎样被资本主义社会所限制的贫困,剥夺公权的状态,道德和精神的解体,必须准备工人阶级向着由社会主义革命之路去结束压迫和人剥削人制度的事业上走。”[15]153译文最后又回到对“潮流派”人物形象理论的批判上。
第二篇是魏辛的一篇译文《最近苏联文艺论争的真相》。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是“红色处女地月刊”,代表的应该是《红色处女地》杂志编辑部的态度。文章从9个方面批评了包括卢卡奇和里夫西茨在内的“‘文艺批评家集团”的观点和立场,认为“‘文艺批评家集团”的错误之一就是:“用‘人民和‘人民性(即通俗性)等抽象概念代替过去历史中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列宁要求不要在阶级敌对性存在的时候,用‘人民这个字来隐蔽人民内部的阶级敌对性……而‘潮流派却用‘人民这个字来代替阶级斗争的概念。‘人民这个概念已……丧失了一切历史的具体的和阶级的内容。”[16]156在这篇文章的作者看来,“‘文艺批评家集团”使用“人民”“人民性”这样的概念是想掩盖阶级性,是一种政治错误。在这一段译文中,“人民性”之后加了括号,并且注明“即‘通俗性”。译文中,“人民性”仅出现这一次,而“通俗性”多次出现。这表明,这篇文章的译者倾向于采用“通俗性”的译名。而在观点上,这篇文章与雷赫的《最近苏联文艺论争中的诸问题》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文章指责“‘文艺批评家集团”“不能相信‘侠义的骑士的现实性,不能相信用一种‘纯洁的,高贵的物质所做成的人——其中包括工人阶级和劳动人类的侠义骑士——的现实性。里夫西茨和卢卡奇派有着整套的不能够和不适宜把人民领袖当作艺术作品的主人公来描写的‘理论。”[16]164可见,里夫西茨和卢卡奇的人物形象理论引起了苏联批评界的一致讨伐。
这两篇文章批评了“潮流派”“文艺批评家集团”的 “人民性”概念,并且对其中的一些重要代表进行了点名批评,包括卢卡奇和里夫希茨。《红色处女地》杂志编辑部还进一步指出“文艺批评家集团”对“人民性”概念的使用本身就有以此替代阶级性的政治图谋。但是,卢卡奇引发论争的论文并没有被翻译过来。吕荧翻译的卢卡奇的《叙述与描写》曾发表在《七月》1940年12月第12期上,但卢卡奇的这篇文章写于1936年,文中观点与后来的《人民性与真实的历史精神》(1937)、《论艺术形象的智慧风貌》(1938)虽有联系,但《叙述与描写》并不是引发这场论争的导火索。吕荧在1946年出版的《叙述与描写》单行本“译者小引”中曾这样介绍《叙述与描写》与这次论争的关系:“在论争中,有些批评家批评卢卡契和‘潮流派,说他们以人民性代替阶级性……这些,在《叙述与描写》里,都还不能看到。这次论争的文字,译成中文的很少。”[17]这一段介绍还透露了另外一个信息,即:吕荧接受了“人民性”这一译名。
无论是在《中苏文化》上的译介中,还是在吕荧的介绍中,“人民性”只是作为苏联文艺论争中的一个概念提及的。至于这个概念的理论边界,研究者们并没有进一步展开讨论。
在20世纪40年代末,顾尔希坦的论文《论文学中的人民性》由戈宝权翻译成中文出版。顾尔希坦的《论文学中的人民性》发表于1940年7月,1941年重新做了修订,修订后的论文就是戈宝权翻译时所依据的俄文底本。戈宝权的译文1944年连载于《群众》第18-20期,1947年由香港海洋书屋刊行,1949年以后又被多家出版社重印。戈宝权在翻译时,特别讲到“人民性”这个译名:“最后讲到‘人民性这个名词在俄文中是Narodnosti,系自‘人民(Narod)一字而来。这个名词在字典中又有国风,国民性、民风、人民主义等解释;在已有的中文译名中,则有人译为‘通俗性和‘民族性,但与原意俱不能确切吻合。过去苏凡曾将这个名词译为‘人民性,我和几位朋友谈过,也主张‘人民性……较为确当,所以现在就沿用这个译名了。”[18]4-5戈宝权的介绍中包含以下几个信息:第一,当时,这个俄文词还被译为“通俗性”和“民族性”;第二,戈宝权在与朋友讨论后,认为“人民性”更贴近俄文原意。
顾尔希坦在论文中把“人民性”的具体表现划分为4个时期:“‘童年的,叙事诗中的古代人民性”“古代民主政治的人民性”“‘第三阶级的人民性(资产阶级的人民性)”“革命民主主义的人民性”[18]16。依据顾尔希坦逻辑,还应该有第5个时期,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顾尔希坦讨论“人民性”的历史性,是因为“人民性”既是俄国文学批评史中业已存在的概念,也是苏联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概念。顾尔希坦不仅探讨了“人民性”的表现在历史维度上的复杂性,同时也探讨了“人民性”在作品中的表现形式的复杂性。他把“人民性”的表现形式分为两种:“直接形式中的人民性”和“间接形式中的人民性”,无论是表现底层人民的思想感情,还是表现“阶级、时代,作者的创造性”,都可以表现出“人民性”[18]19-21。顾尔希坦一方面想拓展“人民性”概念的包容性,另一方面又想强调苏联社会主义文学“人民性”的特殊性,因此他不得不做这种复杂的辨析。
在《论文学中的人民性》翻译成中文之后,叶尔米洛夫《论俄罗斯文学中的人民性》、阿波列相《列宁和艺術的人民性问题》、万斯洛夫的《艺术的人民性》等著作也被译成中文,在20世纪50年代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20世纪50年代译介的其他未以“人民性”为标题的苏联文论著作中也有关于“人民性”的论述,如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但这些著作的观点跟顾尔希坦有相似之处:一方面注意到“人民性”具有不同的历史形态,另一方面也强调社会主义艺术的特殊性。季莫菲耶夫还有一段文字被译成中文,发表在中国的期刊上。这篇译文虽然不如他的《文学原理》详细,却胜在简洁明了。文中有两个观点引人注目:“人民性是艺术性的最高形式。”“在社会主义艺术中,党性是人民性的最高形式。”[19]季莫菲耶夫将“人民性”提升为最高的艺术价值标准,这对于“人民性”概念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中运用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二、新时期以前的“人民性”
概念及其在批评实践中的意义
苏联学者在阐述“人民性”概念时,必须面对俄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人民性”理论遗产。普希金、别林斯基、杜波罗留波夫等人已经阐述过“人民性”概念,并且列宁给予其中的一些理论家充分的肯定。苏联学者在建构马克思主义“人民性”概念时,必须要吸纳革命民主主义的“人民性”概念。当然,在面对“阶级性”“党性”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时,苏联学者也想将“人民性”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进而给了文学批评家留下了更多的阐释空间。在这种情况下,苏联学者不得不扩充“人民性”概念的内涵。虽然这样会模糊“人民性”在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论中曾经拥有的具体阐释领域,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人民性”内涵的扩充也使得这一概念的包容性更强。
中国学者在引进苏联文论中的“人民性”理论之后不久,也引入了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关于“人民性”的论述。虽然中国学界早在五四时期就讨论过俄国现实主义文论的观点,20世纪30年代就翻译了不少相关的文论著作[20],如王凡西翻译的《伯林斯基文学批评集》,但是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对“人民性”的相关论述当时并未受到关注。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对人民性的论述虽然在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论之前,但是中国学者引述他们的观点阐述“人民性”概念的内涵主要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满涛翻译的《别林斯基选集》1、2卷,1952年才由上海时代出版社出版。辛未艾翻译的《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1卷,1954年才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195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2卷。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对“人民性”的论述在此之后才得到进一步的传播。20世纪50年代,中国学者在阐述“人民性”概念时,主要接受的是苏联文论的影响,将“人民性”视为一个包容性较强的文艺理论概念。只是在阐释“人民性”的具体内涵时,偶尔会引用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的观点。
中国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面临的问题是相似的: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应该如何评价中外经典文学?很多经典作家属于“统治阶级”,很多经典作品没有直接表现劳动人民的生活,但是全盘否定或者抛弃古典文学是不可能的。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的理论家波格丹诺夫鼓吹无产阶级文化的“独立性”[21]85-88。列宁批判了这种观点,认为不能“臆造新的无产阶级文化”,而要根据社会主义建设的实际需要,“发扬现有的文化的优秀的典范、传统和成果”[22]。那么,肯定经典作家、作品的理论依据在哪里?直接肯定经典作品的审美韵味和艺术形式必然有“资产阶级审美趣味”的嫌疑。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和苏联的学者都把“人民性”作为“中介”,进而肯定经典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
20世纪50年代,黄药眠对“人民性”的系统阐述具有代表性。从逻辑上看,他对“人民性”的阐述延续了苏联文论的思路。他首先提出“人民性是历史范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人民性”有不同的表现。然后,他提出分析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阶级性”“人民性”“是一件相当繁重而细致的工作”,因为“只要作家肯关注现实”,就必然或多或少地表现人民的“观点和情绪”。最后又从四个方面阐述了文学中的人民性表现:“第一,作品所描写的对象(人物与故事)是为人民大众所关心,或对人民大众的生活有重要意义的。”“第二,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代,作者以当时的进步立场来处理题材,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的。”“第三,在所描写的现象范围的广泛,揭露的深刻,刻画的有力,在形式的大众化上表现出来了它的艺术性的。”“第四,作者在作品中以具体的形象表现出了人民大众的要求、愿望、情绪。”当然,“衡量一篇作品之是否有人民性”,“最主要的”还是第二个方面[23]。这篇文章从作品题材、作家倾向性、艺术形式、读者愿望四个方面阐述“人民性”,力图最大限度地包容古代的经典文学作品。
1956年4月28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正式提出。也许是受到这一氛围的影响,徐中玉进一步拓展了“人民性”概念的包容性,使其能够包容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文学作品:“文学的民族意义和全人类意义的基础与具体内容便是人民性。一个作品所以能具有民族意义或全人类意义,必然是因为中间体现着极高的或最高的人民性。”[24]但是随着“反右”的展开,这篇文章随即遭到批判[25]。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学者支持“人民性”概念的包容性:“要注意防止过于狭隘地把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特征和以比较复杂的方式体现了人民性的作品,拒绝于人民性的大门之外。”[26]还有学者指出,不能用抽象的标准分析作品的人民性,要注重对作品的具体分析,“不能忽视文艺的艺术特征”[27]。而那些批评“人民性”概念,强调对文学进行阶级分析的批评家主要从批判的角度分析古典文学,尽可能地回避从正面阐述古典文学。
在20世纪50-6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能够坚持包容性的“人民性”概念,跟周恩来同志的支持也是密不可分的。1955年,周恩来在全国文艺工作者大会上说:“人民性就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性,这是我们能够懂得人家的艺术和人家能够理解我们的艺术、欣赏我们的艺术的根源。”[28]140他还旗帜鲜明地反对机械的阶级论:“不要以为只有描写了劳动人民才有人民性。历史上的统治阶级中也有一些比较进步的人物。”[28]1511958年以后,薄古厚今蔚然成风。1963年,他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总结出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百家争鸣,薄古厚今”的文艺方针[28]271。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试图通过强调“人民性”与“阶级性”的历史性和同一性,来尽可能地保留“人民性”概念對古典文学的包容性:“同情奴隶解放,同情农奴,刻画出‘卑贱者的形象,这就是人民性,也就是当时的阶级性”,而“今天无产阶级的阶级性也可以说是今天的人民性”[28]273。社会主义文艺的“人民性”必须表现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性”,古代文学作品的人民性则表现在作家对劳动人民的情感态度上,而不是作家的阶级出身上。
在20世纪40年代的革命战争时期,“人民性”概念虽然被引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但在文学批评实践层面上的应用还比较少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随即由“革命型”向“建设型”转变,“人民性”概念在重新评估中国古代文学的过程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本着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的目的,一些批评者希望借助于“人民性”概念使中国古典文学融入社会主义新文化之中,所以他们认为,文学的“人民性”与“党性”“阶级性”虽然也有差异,但没有冲突。研究者肯定了陶渊明的社会理想和诗歌题材、语言的人民性[29],认为《红楼梦》的语言和“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均体现了人民性[30],肯定《诗经》中传达的“劳动人民的思想和感情”[31]。有学者还进一步指出,分析古代文学人民性的正确方法是“对作家和作品进行具体深刻的分析”,而不是“庸俗社会学”的方法[32]。这种思路对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其实是有积极推动作用的。而另一些学者则沿袭了“革命型”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思路,强调文学的“人民性”与“党性”“阶级性”之间的差异,他们认为必须以“党性”“阶级性”统领“人民性”,认为强调“人民性”的学者政治立场有问题。这种“阶级斗争”思维方式,类似于被列宁批评的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对当时的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都产生了负面影响。
三、新时期以后“人民性”
概念的新变及其与批评实践的疏离
新时期以前,学术界对“人民性”概念内涵的探讨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融合在一起:无论是强调“人民性”与“阶级性”辩证统一的观点,还是强调“阶级性”反对“人民性”的观点,他们都是以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评价为基础的,只不过前者主张包容,后者主张批判。新时期伊始,中国的文艺政策发生了变化。1978年3月,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明确地说,“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33]89。这一表态必然会扭转学术界对“阶级性”的理解。1979年10月,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明确表态:“在文艺创作、文艺批评领域的行政命令必须废止。”“文艺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33]2131980年初,他再次明确指出:“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当然,“文艺是不可能脱离政治的”,因为“文艺工作对人民特别是青年的思想倾向有很大影响,对社会的安定团结有很大影响”[33]255-256。随着文艺政策的调整,那种强调阶级性、诋毁“人民性”居心叵测的庸俗观念不断地被学者反思,成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代趋势:“表现上升期或刚刚取得政权的阶级的思想感情、愿望与利益的所谓‘阶级作品,一般来说是具有人民性的。但是庸俗社会学者和‘四人帮却反其道而行之,以‘阶级分析的高调来取消它们的人民性。”[34]48当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由“服务”变成了“不能脱离”,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文艺批评必须重新寻找适当的概念来表述这种新型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性”概念便取代“阶级性”概念,成为新时期之后表述文艺与政治关系的主导概念。对此,一些研究者有清醒的认识,只是表述方式有些不同。有人认为,鲜活的艺术形式和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也是“人民性”概念的内涵,但是“思想内容方面”的内涵“是主要的”[34]50。有人表述得更直接:人民性“是我们评价过去时代和现在的文艺作品的一个基本的政治标准(有的同志说,人民性也可以作为评价作品的艺术标准,我认为它主要还是一个政治标准)”[35]。在“人民性”这种表意功能中,阶级性要么被淡化,要么被融入“人民性”概念之中。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民性”概念最普遍的用法。而在新时期以前,“人民性”概念的普遍用法是:寻求与强势的“阶级性”概念的辩证统一,在此基础上突出“人民性”概念的包容性。
新时期以后,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人民性”概念运用最多的领域还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然而,接纳中国古典文学当时已经成为社会共识,在这种情况下再讨论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民性”,其思想价值和学术价值必然大打折扣。因此,一些研究者希望“人民性”能夠更广泛地应用于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但是此类文章的主要内容都是讨论“人民性”概念的当代内涵:“人民性这个概念是比较广泛的。在现阶段,它具有高、低两种标准。凡是能反映人民当中先进阶级、集团的思想、感情、愿望和利益的作品,而且又反映得真实、深刻和完美的,可说是达到了人民性的高标准,是具有高度人民性的作品。凡是内容健康的(不是反动的、黄色的、荒诞的)作品,有益于丰富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而且反映得真实、形象的,即达到了人民性的起码标准,也可说是具有人民性的作品。”[36]进步的、成功的现实主义作品达到“人民性”的高标准,无害的现实主义作品达到了“人民性”的低标准,这是文章的主要观点。这种研究缺少对具体文学现象的详细分析,实际上还是宏观的文艺理论研究。当然,文艺理论研究者在其理论文章中经常高屋建瓴地阐述当代文艺的人民性,但是这种简略的勾勒不能算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批评。2000年以前,用“人民性”概念分析现当代文学中具体文学现象的文章极少,而鲁迅的作品几乎是仅有的能够享有“人民性”殊荣的特例。但是用“人民性”概念分析鲁迅的作品,所揭示出来的内容与以前的研究成果大同小异,并不新颖,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看,其价值非常有限。2000年以后,虽然用“人民性”评论当代文学现象的文章逐渐增多,但是他们所揭示的文学经验往往只停留在常识性的层面上。文学作品“展现和描述人民大众的生活”[37],如果“人民性”概念仅仅只能阐述出这样的内涵,那它所能揭示的只是最普通的文学观念。同样,说网络文学的人民性体现在“人民写,写人民”[38],揭示的内涵也是非常有限的。
2000年以后,伴随着评论界对底层写作的关注,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人民性”概念还有另外一种用法,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表现“对民众不幸命运的怜悯情怀和深远忧思”[39]。这种用法体现的是对苦难的人道主义关怀,也得到一些作家、批评家的认同[40],但总体来看,这种用法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并不是主导性的。
新时期以后,尽管“人民性”概念在具体文学批评实践中的运用方式还有待探索,但是在宏观的文艺理论研究层面,在远离文学批评实践的语境下,学术界对“人民性”概念的探讨热情不减,各种新概念相继出场,但是却难以达成共识。2004-2008年学术界围绕“人民性”概念的论争就是明证。当然,如果从内在的精神脉络层面向前追溯,这次讨论还可以追溯到20世纪末关于人文精神的论争。但本文的探讨主要围绕“人民性”概念展开,就不做这种拓展了。2004年,有学者提出要“重建人民性”,试图将“人民性”概念的侧重点转向对底层的关注和人道主义关怀[41]。但是这种观点马上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批评。有人认为,这种观点“将人民概念的外延缩窄”,应该用“公民性”取代“人民性”[42]。有人认为,“写底层”的立场固然值得肯定,但“人民性”的关键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们写”[43]。有人虽然也主张“人民性”与苦难书写密切相关,但是在当代小说中,这种苦难意识“总是为艺术上的追寻而改变或遗忘,因此,这种‘人民性可以称之为‘后人民性”[44]。虽然“后人民性”表意非常暧昧,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它与“重建人民性”的思路差异很大:前者强调艺术规则对主题思想的干扰,后者强调的是人文关怀。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相关概念,不仅有“后人民性”,还有“新人民性”。“新人民性”概念强调对底层写作的深入反思:“在实现社会批判的同时,也要无情地批判底层民众的‘民族劣根性和道德上的‘底层的陷落。因此,‘新人民性文学是一个与现代启蒙主义思潮有关的概念。”[45]在以上列举的各种观点中,我们可以看到理解“人民性”概念的多种角度,但是这些观点对当代文学批评实践没有起到有效的推动作用。从人文关怀的角度理解“人民性”虽然将这一概念与当时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批评联系起来了,但是推动当时文学批评的关键概念其实是“底层书写”和“苦难书写”。一些学者运用自己独特的“人民性”概念分析具体的文学现象,但是这种理解“人民性”概念的方式个人化色彩太浓,没有被普遍接受。20世纪50年代,“人民性”概念的“共识性”用法与文学批评实践之间的关系紧密;新时期以后,“人民性”概念的“共识性”用法与文学批评实践之间的关系疏远了很多,一些研究者热衷于提出标新立异的概念,不怎么关注“共识性”的“人民性”概念与批评实践之间的关联方式。
四、“人民性”概念与当下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联方式
尽管学术界对“人民性”的探讨很多,但是“人民性”概念的主导性内涵仍然是进步的思想倾向,近几年学术研究的动态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这种语境下,如何实现“人民性”概念理论研究的“转场”,走出纯粹的理论话语体系,使“人民性”概念与当下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联系起来,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首先,我们要明确“人民性”概念的理论属性。“人民性”“民族性”“真实性”“人性”都属于宏观文学理论概念,多用于引领文学创作、文学接受的方向,较少用于阐释具体文学作品的内涵。只有在文学观念急剧变革的历史时期,这些宏观文学理论概念与具体的文学批评才能有效融合在一起,成为文学观念剧变的历史见证。而在文学观念比较稳定的时期,这些概念在文学批评实践中的直接运用只能将“文学常识”具体化,既没有历史见证功能,也没有回应具有时代特征的文学现象。因此,在文学观念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期,“人民性”概念应该作为一种立场,隐身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的背后,寻找更具体、更直接的概念展开对文学现象的分析。
其次,我们要清楚当下文学的类型及其接受状况。如今,文学已经明显分化为严肃文学与娱乐文学,文学对现实的影响力明显下降。严肃文学是因为读者越来越少,所以对现实的影响力明显下降。越来越丰富的娱乐方式使得传统的文学创作逐渐成为极少数人关注的文化现象,甚至连严肃小说(包括已经成为经典的小说)都被冠以“博物馆艺术”的称号[46],更遑论其他文学形式。而娱乐文学则是因为越来越明显地追求娱乐效果,不可能被接收者严肃对待,所以对现实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如果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关注与文学阅读者的交流,就必须转换话语方式,尽量选用贴近文学经验的概念。
最后,我们要思考文学批评在当下语境中的接受状况与社会功能。绝大多数严肃文学作品都能坚持“人民性”立场,但只有极少数文学研究者和文学爱好者阅读这些作品,而广大人民群众对这些作品完全不了解。針对这一现实,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任务是维持严肃文学接收者阅读严肃文学的兴趣,让优秀的严肃文学作品脱颖而出,对这些为数不多的读者产生吸引力。在此基础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应该积极探索壮大严肃文学接受群体的方法。严肃文学作品能够复杂、立体地表现日常生活,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能够以简短的篇幅、通俗的文字直截了当地提出人民群众关注的问题,两者配合完全有可能形成一些热点话题,吸引更多的人参与其中,进而培育他们的审美品位。严肃文学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人民性”立场都能借此得以彰显,进而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促进社会和谐、健康、持续发展。这是“人民性”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联方式之一。
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娱乐文学的主体是网络文学。2005年7月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第16次)中“网民上网行为”的“目的”调查显示,以“休闲娱乐”为上网目的网民比例(37.9%)超过了以“获取信息”为目的的网民(37.8%)。2010年1月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第25次)首次在“网络娱乐类”中明确地将“网络文学”列入报告内容。而在网络文学中,点击率最高的是脱离现实、架空历史的穿越、玄幻小说。网络长篇小说是最为典型的网络文学类型,它拥有很多读者,但其内容脱离现实。随着“净网行动”的不断推进,网络长篇小说的内容也在不断规范。但是娱乐性是网络长篇小说的根本,如果不能娱乐读者,网络长篇小说就没有立足之地,其文学性质也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变成了在网络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写作者、监管者、经营者、自发的阅读者是网络文学生产中的四个重要环节,相对而言,专业评论者在网络文学生产中显得无足轻重。但是专业评论者却有可能凭借客观、深入的分析对其中的每个环节都产生影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最重视的是引导读者。然而,长篇大论的网络文学批评不可能对自发的网络文学读者产生影响,因为他们不会去阅读这样的文章。因此,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必须善于将自己的长篇大论精简为短评,放弃抽象的文艺理论术语,积极参与网络文学阅读者和作者的互动。在互动中,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可以直接指出网络文学作品中的道德缺陷,调侃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积极肯定正面的“个人成长”和“个人理想”。网络长篇小说中也会展现正面而简单的个人道德标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批判网络文学中的负面情绪的同时,也应该积极肯定这些道德观念,并引导读者进一步反思这些道德观念。虽然这种互动评论中没有抽象的概念,但是我们却能感觉到“人民性”立场隐身在幕后,这是“人民性”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联方式之二。
文学的当下处境不同于以往,“人民性”概念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关联方式也必须转变。坚持以往的话语方式,罔顾当下的文学形势,只能是一种自说自话的话语游戏。
注释:
①参见焦循《孟子正义》第1001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②参见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87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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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天保,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