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漫笔(二题)
2023-06-08孙蕙
孙蕙
二 妮
梨木街是条老街,七里长,石板路由麻石板铺就,两边多为板搭门的屋子,青砖小瓦,雕花木窗,很有特色。
第一次去,我就被它吸引住了。我这人天生爱恋古旧的东西,即使破败,在我眼里,也是美的,是一种颓废的美。
深吸一口氣,我对二妮说:“真想在这儿买间房子,不走了。”
二妮说:“老师讲笑话哩,真住这儿,出不了三天你就得回城。嘻嘻——”
“叫大哥,不要叫老师,跟你讲多少遍了!”
我斜睨她一眼,才发现二妮今天穿的是棉布衣,背着个五颜六色的布包,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垂挂在腰间,黑红的脸庞上布满羞涩的笑容。
年把没见,没想到二妮还是那样朴素、单纯,透明得如同秋天的长空。这样的女子,在现在的社会,快要成孤品了。
我心一动,眼睛再也无法从二妮身上挪开。
二妮却只低低地唤了声“老师”,然后低下头,快步从我身边向前走去。
中饭是在二妮家吃的,菜很简单,我却吃得有滋有味。像粉丝拌苦瓜、蒜拌豆角、香干炒芹菜、豆腐皮炒肉丝等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胃口大开的我也顾不得斯文,风卷残云般,把菜盘子里的菜吃了个底朝天,吃得我直打嗝儿。
二妮的弟弟妹妹们在一边咯咯地笑。
她母亲说:“下月二妮成婚,烦劳先生送了礼来,只是这么多的书不便带到女婿家,只能摆家里头了。”
二妮扫了她妈一眼,不说话,脸色有点儿苍白。
吃完饭,二妮的母亲带着孩子们下田干活儿,走前,捏了下二妮的胳膊,用一只小木凳抵住门,让门大敞着。
我觉得二妮家有许多的事,却一时想不明白。
甩甩头,我问:“二妮,你要结婚了,是吗?”
“是,家里弟妹多,父母将我嫁出去,会得到一笔厚厚的彩礼的。”二妮的头垂着,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呢?你的对象,你了解他吗?喜欢他吗?你才20岁,正是创作的好时机啊,你怎么可以浪费自己的才情呢?”我吼叫着,冲到她面前。
二妮不说话,叹了口气。
这二妮,读高中时就在县城的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当时我是她的责编。前段时间,我听说她的诗文又先后被省级的杂志留用。我对二妮的写作前程很是看好,兴奋之余,到新华书店买了几十本文学书籍,赶过来送给她。
我们村里有个风俗,结婚后的女人不能再写东西了,搞不好会把魂都写掉的。这些书,就当个念想吧。二妮说着,将桌子上的那些书一一码齐。
我说:“你如果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以跟我去城里,我负责替你找工作。”
“你不懂,老师,你什么都不懂!”
二妮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在她敦厚的眼神注视下,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感到眼眶深处一阵阵地酸楚。
走出梨木街很远,我还能看到二妮立在路边的身姿。暮色中,想起二妮送给我的土特产,还忘在了她家。这样也好,因为那些食材,我身边也没人会做。
现在的梨木街,听说旧城改造已经到第五期了。
阿 香
十八岁的阿香,是高二生化班的女学生。她的理想是做个如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平时除了学好课本外,阿香还喜欢写些小诗小散文什么的,市报副刊曾刊发过她的组诗。高一时,学校请来本市的女诗人来梨木街中学开诗歌讲座。女诗人不但长得漂亮,还有一头油亮的过肩长发。校办主任点名让阿香上台献花,可她却拒绝了。
阿香知道,有同学暗地里称她为“恐龙”。当今,一些字词有了新的含义。譬如“恐龙”这个词,某些时候,乃是“丑女”的代称。不过,“恐龙”归“恐龙”,花季的少女,内心的渴望与梦想却是美而纯真的。
坐在台下的阿香,见学校的摄像机一直对着女诗人,崇拜得不得了。她想,自己要是哪天也能这样,面对摄像机侃侃而谈,纵然立即死去,也是值得的。那时的她,一定会出落得如女诗人般成熟、自信,浑身上下充满知性女人味。
高二时,阿香的肩上果然就披上了油亮的长发。每天鸡叫头遍时阿香就起床,麻利地将调好的猪食倒进食槽中,接着洒水扫院落,再端起放了爷爷奶奶衣服的木桶来到屋后的河边。透过水面氤氲的雾气,阿香爱眯起双眼,想远在外地打工的爹娘,想自己暗恋的隔壁班上的男生。不过一分钟的光景,阿香就摇摇头,抿抿嘴,从口袋中掏出木梳子伸进水中,于是就有涟漪荡啊荡,一直荡到河对岸,而河面上便会现出一个有着细长眼睛、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儿。
暑假前夕,阿香接到通知:她的作文在省教育厅举办的作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组委会希望她能前往苏州领奖。在老师的倡议下,同学们帮阿香凑齐了去苏州的车旅费。
捧着车票,看着同学们脸上现出的崇拜神情,阿香的心热热的,仿佛看到天空中布满了七色彩虹,所有的梦想都挤在一起向她招手。
到达苏州的第二天,阿香开始发烧。她以为是中暑,也就未加理会,直到晕倒在会场上被送进医院。
当报社的记者为她送去募捐的款项时,阿香连连摆手,说她不需要,不如把这些钱转给其他能治得好病的患者。
说这些话时,阿香的脸上洋溢着微笑,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
阿香说,她非常欣赏张海迪说过的一句话:“生命很苦,很苦也要活着。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还要活出生命的诗意。”虽然,她已不能活出生命的诗意,但她可以让她的生命延续出诗意。
见我不解,她跟我耳语,说知道白血病治不好的。她才18岁,身上的各个器官也很健康,她说真到了辞世的那一天,她会将身上有用的器官全都捐献出去,那么,她也就相当于重生了。
我非常震惊,说:“你还是个孩子,家乡的习俗不允许的,你爸妈也不会同意的。”
“哎呀,没想到记者姐姐的思想这么落后。”说完,阿香将两手放到耳朵边,伸出舌头,冲着我做了个鬼脸。
我的心里很难过,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所有的人,在阿香的面前,都无能为力。
后来,我离开报社,成了北漂族的一员。每晚,当我顶着星星、披着城里的月光往租住地赶时,只要一抬头,脑中就会浮现阿香的微笑,仿佛又看到她伸出舌头,冲我做的鬼脸。
有些人的不幸,恰是另一些人的重生。
这是前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了。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