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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灾师

2023-06-08王子罕

广州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橙花齐全耗子

王子罕

五月橙花

凌晨两点,五月橙花餐厅里,最后的食客终于放下了餐勺。

厚重的橡木门缓缓合上,掩住了一方灯火阑珊的小天地。蚁蜜酒的芬芳在大堂里盘旋萦绕,余韵悠长。撩人的酒气伴着肉排的醇香,绕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大吊灯,跳了一整夜探戈。

餐厅一打烊,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就施展起了神奇的魔法。琥珀红花梨地板上,凭空变出了一只铁皮水桶、一块正方形抹布,还有一个兔绒墩布。

抹布第一个上场,纵身一跃,潜进了那桶温热的肥皂水。它钻出头来,一扭腰,拧掉多余的水珠,就神气十足地跃上桌面,沿着简洁的轨迹滑起了旱冰。残羹剩饭都搭上了滑梯,飞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桌面上留下了几行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水迹,像是敷上了一层高级护肤品。

三分钟之前,椅子们还跟醉漢一样东倒西歪。此时,不知服了什么醒酒药,一瞬间都抖擞起精神,成了阳光帅气的大兵,跳到桌子上倒立站好、列队看齐。像是尺子量过似的,整齐划一。

终于轮到墩布一展身手了。它提起裙摆,踏入水桶。蓬松的兔绒上下翻飞,晶莹雪白的细密泡沫也从桶边涌了出来,狡黠地眨着小眼睛。

有的泡泡落在地上黯然摔碎,绽放出清爽宜人的皂香。有的肥皂泡更为透明纤薄,一路乘风,扶摇直上,飞向月宫似的琉璃吊灯。

灯火映照下,肥皂泡披上了彩虹色的华服,喜笑颜开地跳起了华尔兹。这些社交场上的新贵,用转瞬即逝的华丽亮相勾走了人们的目光。等大家回过头来,刚才还灰头土脸的地板,已经全都焕然一新了。

迅速搞定了表面功夫,轮到精细活儿了,五月橙花的“魔术师”才终于现身。

灯火触碰不到的阴影里,浮现出一个矮小瘦弱的轮廓,头顶才到墩布的腰线。这个小矮人的胳膊和大腿,比凳子腿儿也粗不了多少。

大家都叫他“黑耗子”——顾名思义,这位小伙计从头发尖到脚指甲都是黑的。漆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墨色的瞳孔、木炭一样的嘴唇,整个人像是在墨水缸里腌过似的。

黑耗子套上一身灰色围裙,就完美地融进黑暗。急速奔跑起来,就只剩一团残影了。

没人知道黑耗子从哪儿来,之前干什么,也没什么人在乎这些。无论是相貌还是姿态,他都跟“显眼”两个字沾不上边。正因为如此,黑耗子找工作面试过37次,无一例外,都是第一轮被淘汰。

五月橙花的老板很有眼光,偏偏相中了黑耗子的貌不惊人和踏实肯干——这样一个手脚麻利、任劳任怨的人,去招呼客人肯定不行,但绝对是清洁工的逸才。

当年,黑耗子从11个候选人里脱颖而出,得到了这份工作。为什么选了他呢?道理很简单,最终面试时,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去做台面上的清理工作,只有黑耗子直奔厕所。老板跟进去,黑耗子竟然跪在马桶上,一边哈气一边擦拭。最后,黑耗子还把所有围裙、毛巾上的线头都修剪得清清爽爽。

庞大海

休格斯小镇不大,扒拉不出来几个景点。除了一棵90度歪脖的老橙树,只剩下最为单调乏味的生活。

多年来,镇上就没来过几个异乡人。大都市旅游部的助理来过。他从滚滚烟尘里钻出来,像颗皮球似的,漫不经心游荡了半圈,就踢着几簇干枯的滚球草,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消散在风烟中。

要说镇子上最轻松的工作,大概就是五月橙花的经理了。

五月橙花平时顾客不多,都是本地人,混得脸熟。经理每天没什么忙的,斜倚在柜台旁边打盹儿,跟顾客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会儿天,扯扯八卦新闻,晚上陪着打打牌,一天就过去了。

餐厅经理叫庞大海。他是老板的表弟,整个人从头到脚裹在一圈圈轮胎似的肥肉里,像只巨大的鼻涕虫。一笑起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快封住眼睛和嘴巴了。

庞大海好吃懒做,爱好不多。一个是趁客人喝得烂醉,打牌赢光他们口袋里的钱;另一个,就是晃着香肠似的粗短手指,对伙计手上的活儿指点江山。

硬要从庞大海那满身油脂里榨出些优点,不得不说,在他的“监督”下干活儿,至少不会枯燥无聊。那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里,装了不少奇闻异事,都是从花边小报上听来的。

庞大海口若悬河,黑耗子不厌其烦,这个组合相处得倒挺和谐。

黑耗子扛起兔绒墩布,把地板擦得油光锃亮的时候,庞大海就剔着牙缝,挖苦着“濒危毛发保护协会”;黑耗子埋在小山一样的泡沫里洗盘子,庞大海却拿着放大镜,观察海绵的孔洞大小,估算着它们的智力水平。

庞大海最喜欢讲的,是“除灾师”的光辉事迹。

据说,世上有这样一群绝世高手。他们各自身怀绝学,专门冲去灾难发生地。不管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还是强盗骚扰、怪兽作乱,只要除灾师一出马,老百姓立马就高枕无忧了。

“跟你说,最厉害的是那位‘无懈可击万齐全……哪怕是去做‘驱除绿毛虫这种最简单的任务,他都会针对不同地形、温度和空气湿度,准备好九套对策,保证万无一失!”

庞大海相当享受自己的单口相声,沉浸在那些英雄传说中。黑耗子却从没怎么认真听过这些故事,只顾一遍遍擦掉经理喷个不停的唾沫星子。

不速之客

这一天,30多个奇装异服的家伙闯进小镇,像是突然从风里凝固出来似的,一个接一个踹开了五月橙花的门。

好好一间餐厅,没用多久,就成了乱糟糟的垃圾站。辛辣刺鼻的烟草雾气,挤走了所有美食美酒的芬芳。光洁如镜的木地板像是上了层新漆,被泥脚印踩了个遍。整齐划一的桌椅又喝醉了酒,以各种荒唐姿势东倒西歪。浓稠的汤汁、碎肉和骨头渣,像泼皮无赖铺满桌面……

这些人互相都认识,好像还有地位高低之分。有几个一看就是大腕,抢了最好的座位。其他小角色呢,只能往角落里挤挤,牢骚都不敢发。

地上实在没地方,怪咖们就坐在桌子上,躺在收银台上。有人像只蜗牛粘在天花板上,还有人骑着琉璃大吊灯。他们眼珠子白多黑少,骨碌碌打着转,得意扬扬地看着比罐头还拥挤的大堂。

无论多粗俗的形容词,都能用来形容这帮不速之客。满地都是烟屁股,空气里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儿。有的家伙相当幼稚,顺手拿起雕花骨瓷盘子,玩起了飞盘。盘子没接住,碎片就雨点似的砸到地板上。

于是,餐厅里的一切家具,包括古董,都成了这帮人的玩具。才过了半个下午,整个屋子若是还有完好无损的物件,反倒扎眼了。

“‘湿抹布李雷、‘倒吊男韩霉霉、‘下水道忍者‘椰枣小霸王……”

庞大海只扫了一眼那些家伙的服饰和武器,就知道了他们的来历。谁都没说过,除灾师竟然这么粗俗凶狠呀!他们有没有消灾解厄的真才实学暂且不说,糟蹋环境的本事,绝对令人瞠目结舌。

尊敬急转直下,就成了恐惧。尽管慌得不行,庞大海还是知道该干什么的。他竭力挺直腰板,恭敬地搓着手,不时抹掉额头新冒出来的汗珠。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手帕,早就浸透了汗水,滴到脚下,积成了一片盛满焦虑的小水洼。

庞大海已经很注意表情管理了,不让厌恶感太外露。可他身材那么肥硕,实在不可能不引人注意。无论脸朝哪边,庞大海总能对上除灾师幽暗的目光,那是猎人看待猎物的眼神。

不过,这位经理可是老油条,绝不会坐以待毙。

庞大海主动出击,捧着大盘烤肉迎过去,咧出油腻的谄笑,说着“都送给各位大爷大姐”之类的场面话。那些贪婪的目光,就暂时从他身上转移到了盘子里。

庞大海总算松口气,下一秒,就差点儿滑倒在自己汗水流淌出来的小溪里。

黑耗子怠慢了,居然没及时帮他擦干净!

此时,大堂最危险的位置,莫过于“铁钩大师”和“小绿帽”的战场。

“铁钩大师”蹲在凳子上,成名的大铁钩,正瞄着对面的喉咙;“小绿帽”则跳上桌子,弓着腰,牙签似的细剑直指仇敌的眉心。

这两个除灾师冤家路窄,视线都快摩擦出焦煳味了。双雄大战一触即发,众人交叠的目光中间,突然飞进一根扫帚棍子!

除灾师定睛一看,扫帚下面有个黑色小人,正在飞速清理那些破瓷盘、碎酒瓶和烟屁股。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黑耗子却把恶徒当成空气,若无其事扫掉垃圾,颠了两下簸箕,就冲到另一重灾区了。

除灾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傻眼看着黑耗子做完一切。他这么一乱入,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决斗气氛中,混进了一股荒诞气息。现在,在除灾师们的眼中,黑耗子倒成了碍眼的小丑了。

“铁钩大师”刚想发火,庞大海就出来救场了——端着两大盘酒肉,遮住了黑耗子留下的尴尬空缺。他说着俏皮话,故意晃一晃盘子,让“铁钩大师”和“小绿帽”都看清楚,香喷喷的烤鸡腿旁边,躺着一把白花花的银币……

庞大海心里骂了黑耗子一万遍——再怎么敬业,也要看清场合再干活儿啊!他一把揪住黑耗子,气鼓鼓地说:

“听好了……如果不想掉脑袋,就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让那帮家伙,怎么开心怎么来吧……对了,那些钱,从你工资里扣哈!”

黑耗子显然没听进去。庞大海一松手,他又扛着扫把飞走了。

庞大海真是服了气,只好找根铁链,一头手里盘着,另一头系在黑耗子的腰上。

作战会议

“凡事不能一棍子打死啊!还是有些正经人的——瞧瞧人家白爵爷!”

庞大海仰慕白爵爷已久,夸他不愧是名门望族。白爵爷一身洁白的丝绸制服,一尘不染,身姿挺拔,像根修竹一样文质彬彬。十多个金光闪闪的奖章别在他的胸口,都是走南闯北的荣誉。

白爵爷姗姗来迟,徐徐扫视了大堂一周,嚣张的除灾师全都收敛了许多。

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已经守了这块宝地很久了。一见白爵爷进来,他马上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让出了座位。

白爵爷的手指如葱管般修长,指甲整齐圆润,显然日常精心打理呵护。他端起茶杯、放下茶杯,握住刀叉的姿仪,都是藏不住的上流气质。品完一口黑豆汤,贴身侍者就殷勤地凑过去,擦拭掉他嘴角滴落的汤渍,这是真正的贵族!

小镇太远,信息也闭塞。庞大海花了两天时间才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长腿阿秋,消息灵通……‘灾研院发了紧急任务,说是有什么‘猛鼠要来咱这儿,号召除灾师为民除害。九十万冈特呀!……等等,黑耗子,我劝你想都不要想,赶快把这个念头给刮掉,就像这样!”

庞大海伸出一个指头,抠挖了一圈耳洞,像是丢掉烟屁股那样,往地上一弹,仿佛这样一搞,赚大钱的念头就给删掉了。

黑耗子没吭声。他挣脱不了铁链,有些百无聊赖,不知在想什么。

五月橙花是小镇的头一幢房屋,最早迎见朝阳,最晚沉入夢乡。

猛鼠八成就从镇子正门进来。跟旁边的稻草房一比,餐厅格外可靠,最适合当前哨站。别看除灾师一个个嚣张跋扈,其实比谁都惜命,没一个敢大大咧咧站在镇子门口迎接怪物,都守着餐厅的窗户往外瞅。

时间紧迫,赏金数额却很诱人。除灾师匆匆赶来,生怕错过千载难逢的暴富机会。有的灭火刚到一半,丢下水管就走了;有的跟猛兽鏖战了一夜,扔下村庄就逃了;有的正阻击山贼呢,抛下乡亲就撒丫子了——除灾师只是份工作,有的图名,有的为利。

顶尖除灾师的身边都有一层真空,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大堂虽然拥挤,白爵爷的身边却很宽敞,坐在东北角的“无懈可击”万齐全更是如此。

自打入座以后,万齐全就没有挪过窝,像尊冰冷的雕像一样,只顾着打磨一把井盖那么宽的巨斧。他整个人都包在厚重的铁甲里,没有一丝皮肤露出来。据说,没人知道头盔下面是什么样子。

万齐全的“无懈可击”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腰间挂着一圈莫名其妙的东西——五个尖的匕首、弯弯曲曲的铁勺子、一把芦苇草、一盒萨特牌,都是用来应对突破想象的危机的。

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互相碰来碰去,摩擦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刺耳噪声。然而,在万齐全听来,这都是胜利乐章的前奏罢了。

白爵爷和万齐全隔着七八个小角色。见白爵爷走了过来,他们连滚带爬、满脸堆笑着让出路来。

白爵爷走到了万齐全面前,犹豫了一下,没再上前一步。场子里瞬间按下了静音键,都在听这边要说什么。

“万齐全兄弟,这次也……准备万全了?”

白爵爷亲自斟了一杯蚁蜜酒,脸上流光溢彩,备好了有分量的台词。

“滚。”

万齐全瓮声瓮气的,余音在头盔里打着转。

如此不给面子,侍卫甲乙丙丁一齐抽出刀来。然而,白爵爷的笑容像是泡过福尔马林一样,弧度都不带变的。自讨了一番没趣,他只是摆摆手,转身离去。

“这个万齐全啊,独得很……一旦靠别人,就不能百分之百掌控局面了……”

庞大海那张嘴实在憋不住,又跟黑耗子念叨起来了。

万齐全对结盟不感兴趣,自有人感兴趣,只求分一杯羹。不消多时,屋里三分之二的人都被白爵爷收入麾下。

笼络到这么多各自打着小算盘的除灾师,可不是张张嘴就成的,诚意得给够。

白爵爷只管坐着,小口品尝金标蚁蜜酒,等着除灾师哄抢完他手里那摞王族铁券就行了——只要许诺全力配合他打好这一仗,就有一次王族的情报协助,那可是千金难换。

在除灾师这个行当混,神兵利器和一身蛮力,往往不如靠谱儿的情报网络来得值钱。就比如这次任务,灾研院的信息一如既往地模糊难懂。只提到猛鼠七天后会现身在休格斯小镇,赏金很多,就没什么信息了。

正因为如此,餐厅里对猛鼠的猜测从未停歇。学识渊博一些的,查过资料,才搜到些零零散散的信息,都是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倘若是只知名野兽也就罢了,这么多人在场,没什么可怕的。反倒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准备的东西,最令人莫名烦躁。

于是,白爵爷当仁不让,组织起了作战会议,大家分享各自的情报,商量战术。

只不过,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谁会放上台面共享呢?

猛鼠到底是什么?“朗读者”笨笨和“顺风耳”图图正在激烈辩论。

笨笨有九个博士学位,他的导师彼德教授说过,两千万年前,有种名叫“鼠”的哺乳动物。从化石残片来看,它们的个头儿,只有巴掌那么大。

图图精通十七门外语,爱好世界民俗和地方传说。亚马孙沙漠神话里有种怪兽叫“巨颌鼠”。它们身长两米,胃口极大。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才配得上这么多高手一起出马吧!

图图和笨笨争论无果,已经从学术问题上升到人身攻击了,白爵爷这才站起身来,安抚好两边,俨然一副武林盟主的模样。

大怪兽有大怪兽的打法,小家伙儿有小家伙儿的弱点。白爵爷建议大家兼听则明,做好两手准备。他早就准备了好几套作战方案,立刻分享给各位盟友——只要大伙儿通力合作,成功就是手到擒来的了。

“假如说,它是只巨兽。”

白爵爷慢悠悠地说:

“……其实是最简单的。我们二三十个人呢,围它几圈都够了,还怕搞不定?咱们找根绳子,把它撂倒不就搞定了?当然了,需要有人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可惜呀,最佳人选……”

白爵爷故意拖长腔调,意味深长地望了万齐全一眼。

“……没关系,挖个陷阱困住猛鼠,也是一个道理。”

笨笨忍不住了:

“万一猛鼠个子小,却很凶呢?”

“也没关系。大家拿长一点儿的武器,别让它靠近就行。我们找张大网,密一点儿的,抓起来就简单了。”

于是,白爵爷的盟友分兵两路。一伙人跑去镇子门口挖坑,弄得尘土飞扬、烟尘漫天。另一伙人挨家挨户敲门,搜刮了整个镇子的绳子和长柄农具。白爵爷觉得还不够,就“借来”了所有镇民的床单,撕成细布条,开始编网子。

小镇底下都是硬石头,折腾了一下午,陷阱只挖了不到两米深。白爵爷对网子也很挑剔,一会儿说不够密,一会儿嫌不够结实。网子编了拆,拆了编,也就弄了3米长。总之,够用肯定是够用了。

天也暗了,待在外面也不安全,明天继续好了。

猛 鼠

夕阳西下,庞大海松开铁链,催促黑耗子去把大灯点上。趁着天没黑透,可要赶紧让大厅亮堂起来。

这时,整个大地突然打了个喷嚏,明显抖了一下。餐厅顿时安静下来,白爵爷的演说戛然而止,万齐全也嗖的一声站起身来,架起了战斗姿态。

可不知怎的,下一秒,整个餐厅的视线,全都聚焦在了黑耗子身上。

大伙儿都一动不动,只有黑耗子,大步流星踏上桌子,避开油污,稳稳端着烛台向前。好像这个世界里,就剩下两米外的那盏大灯一样。所有人就这么静静望着黑耗子,屏住呼吸,看他引燃一圈小油灯,直至主灯芯也跳起火舞,才如释重负般,同时长舒一口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就在神经松弛下来的这一瞬,整间屋子上下晃动起来,像是地震了。

“倒吊男”韩霉霉怪叫一声,连同琉璃吊灯一起掉下来,正中两个倒霉蛋的脑袋瓜。大灯台也哗啦一声倾倒过来,玻璃灯罩粉身碎骨,洒了一地灯油。

火苗撒欢儿似的蹿出去,燎着了一个除灾师沾着鞋油的皮靴子,顺着毛茸茸的大腿就往上咬,疼得他满地打滚儿。好巧不巧,这哥们儿滚到了万齐全脚下,被他一脚踹飞出去,撞翻了三四个除灾师,气得他们冲上来就要拼命。餐厅随即陷入了混乱,只剩下一团疯狂扭动的光影。

白爵爷试图重掌局面,纤细的嗓音轻易就淹没在一浪接一浪的哭叫、咆哮、怒吼、咒骂里了。弟兄们见势不妙,立刻围成一圈,把他紧紧保护起来。

没用多久,混乱就停了下来。餐厅再次沉入寂静,只剩下屋外那由远而近的、充斥着人们整个头腔的震颤。每隔5秒,大地就剧烈颤抖一次。像是有个法相天地的巨人正向这边迈进一样。此时,一个名字占据了所有人的心智。

猛鼠来了。

饥饿的夜空早已把晚霞吃干抹净,孤零零的月亮还在努力张开手臂,想用月光给地上的生灵添几分勇气。阴郁的乌云却聚拢过来,捂住月亮的口鼻,硬生生把它的手臂反剪回背后。偶有几丝月光冲破阻拦,落到小镇上,也精疲力竭了。

群鸦齐齐蹬开脚下的寒枝,爆发出了镇民从未听过的嘶哑、绝望的哀鸣。毫无规律的噪声像凿子一样,吃进人骨骼深处的缝隙。迷雾中,一阵苍凉的怪风卷了过来。碎石和瓦砾都在战栗,更纤细的沙尘沉不住气,跳起来准备逃跑了。

白爵爷和万齐全扑向窗前,侧脸缩在窗框边上窥探,大气不敢出一声。

虚弱的月光下,一个庞大怪物的轮廓,渐渐在众人眼前浮现出来。小镇外面有一团不停扭曲膨胀着的阴霾。这难以名状之物,从虚空中凝聚成形,传播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咬啮声、舔舐声、蠕动声。

猛鼠至少有8米高,脑袋足足有五月橙花的吊灯那么大。顶端该是眼睛的位置,裂开两条狭长的缝,猩红的光幽幽地渗出来;一对巨颚像是捕兽夹子,装配了两排匕首一样的利齿;两条粗壮的后腿,比橡木酒桶还要肥硕三分。

怪兽的身上爬满了灰白色的伤疤。这些毛毛虫似的疤痕一直扭来扭去,不计其数的鼓包在皮肤下面游走着,蠕动个不停。没人知道这些鼓包里是什么龌龊的物质,光是试图想象一下,极大的亵渎感就让大脑一片空白。

除灾师总算明白,这次任务的奖金为何如此诱人了。这头怪物根本就不是什么凶兽,更像是行走的天灾——谁能凭一己之力,熄灭一座暴怒的火山,或者阻挡一场肆虐的海啸,把十个休格斯小镇赏赐给他都不过分。

猛鼠走进小镇,步步逼近五月橙花。

白爵爷压着嗓子对盟友说:

“计划!计划!准备!准备!”

可是,屋里就没剩几个还能站起来的除灾师了。面对超出想象的恐怖,大伙儿都趴在地上,把头藏进酒桶里,向着各自的守护灵求救呢。

这时,外面吱嘎一声,然后扑通一下,猛鼠停了下来。

白爵爷一看,之前挖的陷阱起了作用——猛鼠一脚踩了进去。不过,身高8米的怪兽只是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有些困惑,就轻松迈出了坑外,继续前进了。

庞大海急了:

“快,快想想办法呀!你,你们不是专家吗?”

白爵爷无计可施,只能给弟兄们打“方案三”的手势,命令他们出去迎战。然而,再无药可救的傻瓜,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去白白送死啊?

勇士和愚者

庞大海正焦头烂额呢,人群里响起了一声微弱却振奋的呼喊:

“万齐全,万齐全!”

最重要的人物,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所有人都屁滚尿流的时候,那位“无懈可击”的万齐全,扛着巨斧出马了!

万齐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猛鼠。

庞大海却越来越为他担忧起来——跟怪物庞大的身体比起来,那把大斧子就像纽扣一样小巧玲珑。若是真的拼杀起来,万齐全有几分胜算呢?

后发制人、见招拆招,才会“无懈可击”。

万齐全走到猛鼠跟前,摆好架势,就等对方出招了。他自信满满,想着无论猛鼠是咬过来,抓过来,尾巴横扫,甚至躺下滚过来,自己都有办法应对。如果没有准备万全,万齐全是绝不会出这个风头的。

没想到,战斗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猛鼠忽然张大了嘴,顿时,比99个化粪池都要腐臭的气浪猛扑过来,一下子掀开了稻草屋的天灵盖,啪啦一声糊在餐厅窗上,砸出了几道大裂纹。

恶臭顺着缝隙钻进来,除灾师的呕吐声此起彼伏。白爵爷都不顾什么优雅形象了,一边狂呕,一边抓起面包渣往鼻孔里塞。

万齐全怎么也想不到,猛鼠竟有生化武器!他一下子慌了神,调动起两腿仅剩的力气,冲回五月橙花,坐回原来的座位,变回了一动不动的雕像。

失策了,下次一定要在头盔里塞一个防毒面具!

庞大海肚子里满是怨气,越想越憋屈。这帮除灾师,平时嚣张跋扈,都把自己当个人物,关键时刻全不行!但凡有一位除灾师,像黑耗子打扫卫生那么靠谱儿,自己把牙打碎了,也就咽下去了……黑耗子呢,这小子去哪儿了?

猛鼠走到了五月橙花窗边。大家都等着猛鼠撞过来,它却再次停了下来。

又怎么了?庞大海鼓足勇气,透过手指缝偷瞧窗外的动静。

残月突围了乌云的包围,在怪物的前方,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黑耗子披着围裙,踩着草鞋,戴了个口罩,迎着怪物就过去了。

庞大海蒙了,脑子里瞬间钻出了莫名其妙的想法。莫非,黑耗子是某位隐姓埋名的绝世高手?又或者——是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

白爵爷记得这个情商为零的小伙计——之前闲庭信步点亮大烛台,现在又像逛菜市场一样,不紧不慢地走向猛鼠。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就算最大胆、最经验老到的除灾师,遇到这么恐怖又恶心的怪物,也都心虚得要命。这个小伙计哪儿来的勇气,敢直面猛鼠呢?

白爵爷眯起眼睛——等等,黑耗子左手提着的那东西,分明是个水桶啊!右手握住的,也不过是个兔绒墩布罢了,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庞大海叹口气,眼睛重新藏到了手指后面。

出人意料的是,猛鼠并没有朝黑耗子咬下去、抓过去,更没有踩过去,而是呆呆立在原地,像是忽然被隐形锁链拴起来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然而,眼瞅着黑耗子越来越近,猛鼠的样子也越来越奇怪了。那层皮肤下面,像是有水烧开了一样,不停向外涌动,鼓鼓囊囊的,都快涨破了。

黑耗子可不管那么多。他眼里容不下任何脏东西,只要看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冲上去清理。突然,猛鼠的肚皮吸引了黑耗子的注意力——肚脐眼的位置,戳出来一根细细长长的,像是衣服上露出来的线头似的东西,尴尬地晃荡着,十分碍眼。

黑耗子皱起眉头,职业病又犯了。只要瞅见了线头,他一定要修得整整齐齐的。手头没剪刀,黑耗子顺手就揪住了那根线,轻轻一拽……

唰啦一声,猛鼠肚皮上骤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像是水坝决了堤一样,浓稠的洪流劲射而出。腥臭的巨浪淹没了黑耗子,紧接着,猛扑到五月橙花的窗子上。

窗户像层薄纸一样,只坚持了半秒不到,但足够眼尖的庞大海看清这“浊流”的真相了——不计其数的还没指甲盖大的黑色小毛球,瞪着米粒大小的红眼睛,吹着呜咽似的哨音,洪水一样涌进了小镇的每一条街道,冲入了每一座陋居,扑倒惊恐的居民,又寻着其他的缝隙,飞速逃出房屋,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只剩满屋狼藉,还能证明这场离奇的梦魇真实发生过。

皮 囊

休格斯小镇的月光,原来是这般皎洁纯净的。聒噪的风沙也知趣地退居幕后,还回了静谧的夜晚。

除灾师走出餐厅,胳膊腿儿还在抖。或许是闷得太久了,他们忽然觉得,这泥土路比印象里要宽阔许多。大伙儿看向黑耗子,表情复杂又古怪,多是不解和嫉妒,还有几分敬畏。

地上像是有座垮掉的马戏团帐篷。走近些再看,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老皮子。

两个空荡荡的眼窝、一张满是残缺牙齿的大嘴、半截断了的手臂、低帮靴子似的大脚掌——这副扭曲又干瘪的皮囊,像是游乐场里的人偶服装,显然曾属于某种猖狂的凶兽。可它兴风作浪的年代,或许已是千百年前了。

黑耗子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言不发。

白爵爷抖擞精神,整了整帽子上那根歪了的白色羽毛,清清嗓子上前:

“小兄弟,你太勇敢了!所有除灾师都该学学……”

白爵爷停顿了片刻,期望能从面无表情的清洁工嘴里,至少得到一句对他热情洋溢的赞许和感谢。

庞大海赶忙蹭到黑耗子身旁,胳膊肘一个劲儿顶这个榆木脑袋的肋骨。他尴尬地搓着手,打算缓解一下气氛。

然而,黑耗子谁都没理会。他提起了墩布、扫帚和水桶,径直向老皮子走了过去。餐厅门口有这么一堆垃圾,不赶快清理掉,怎么做生意呢?

白爵爺愣住了,真要叫黑耗子丢掉了这张皮囊,没了物证怎么邀功呢?他眼珠子一转,赶紧冲上前去,弯下腰,热络地搭上了黑耗子的肩膀:

“小兄弟,你休息吧!我是环保大使,脏活儿累活儿当然要冲在前面!”

白爵爷拍着胸脯保证:

“这堆垃圾,全都由我带走,保证一根毛都不留!”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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