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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罂粟

2023-06-08张锐强

广州文艺 2023年5期

张锐强

微信给大家提供了无数的便利,也是西藏干部遥控内地子女学习的工具。耐心地提醒,委婉地督促,焦躁地批评,直到失态地大吼。标准的四部曲。

一般而言,陈瑜只跳三步。他最喜欢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是三步。当年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搂着简萍洁的小蛮腰,伴随着《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嘣嚓嚓,那是多么美妙的记忆。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与青春的感受。年近不惑,他越发体会到这是无上真理。当初的感觉固然美好,像酒意微醺乃至吸毒后的幻觉,但都不似而今的回味绵长,可以品味终生。

陈瑜之所以不愿跟儿子跳四步,很大程度上是吸取了自己的教训。但那天还是吼了起来。约定周日玩游戏一节课的时间,小家伙已经追加到两节课,还不肯罢休。吼叫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老婆叹道:“你打个两千公里的电话,就是为了跟儿子吵架?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的吗?”陈瑜道:“我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老婆抢过话头笑道:“怎么不是?少玩游戏就是你的想法,多玩游戏就是人家的想法嘛。你别着急。我慢慢拾掇他。”

闷闷不乐地结束通话,心情无法排遣;顺手点开显示有一百多条新消息的高中同学群,结果看到了当年的毕业照。

陈瑜很少在群里冒泡。王学东倒是挺热闹,时不时还发个红包。当然,陈瑜从未抢过。不抢他的,不是记仇而是谁的红包都不抢。所以若论人气,还是王学东最高,就像当年那样。尽管他只是股级。

高三(2)班的这个同学群缺额超过两成。但对陈瑜而言,却是遍插茱萸,只少了一个简萍洁。简萍洁,简皮鞋。这是当年他取的外号。一来谐音,二来她的皮鞋确实很亮。总是那么亮,油黑发亮。多年过去,他依旧不能放下这个疑问:当年她为何突然不告而别,人间蒸发,在那样的亲密之后?过得太得意与太失意都会主动失联,她究竟属于哪一种?

这张照片对陈瑜而言是初见。因当年他没有去领。不是心疼10元钱,主要是急于跟故乡彻底切割。他赶紧点开照片,同时右脚本能地抖了几下,是三步舞曲的节奏。照片翻拍得很清晰,简萍洁的形象虽是意料之中的青涩清纯,却还是给了他初见一般的打击。是的,是打击。打击落在心底深处,他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里面有怀恋、痛惜,还有懊悔。他突然感觉这十多年是白白浪费的十多年。或者说,他好像突然记不起这十多年自己都干了些啥。作为自治区基层干部的典型,他多次接受媒体采访,面对领导、记者和镜头,从来都是侃侃而谈,但是而今,那份自信冰释雪消。

悔教夫婿觅封侯。尽管并不贴切甚至自作多情,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闪现。至少,他感觉对于此诗有了更深的理解,约略可以感同身受。若不能让她看到今天的一切,不能知道她当初毅然决然而去的真正原因,那么这十多年的奋斗,又有何意义。

泪水没有外溢,完全消化于心。一根头发飘落于屏幕,后半段已经白透。对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而言,这不免太早,应当也有氧气饥饿的结果。陈瑜将头发拈起来,对着光线看了看。白色部分近乎透明,甚至是中空的,仿佛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就像传说中的时空隧道。愣怔片刻,他将头发丢进烟灰缸,然后用手指轻轻、轻轻地拂过简萍洁的脸庞。

他的动作很是温柔,就像不忍惊醒睡梦中的孩子。

接到西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陈瑜立即去找简萍洁。当然不敢上她的门。谁都不敢。她父亲把她看得很紧。他只能把自己支在车子上,在她家那个巷子交叉口拐角的理发店门前,守株待兔。

漫长的等待。理发店的旋转灯转得他简直要进入幻境。还好,目标终于出现,简萍洁飘然而至。坑洼颠了一下,她的长发一甩,胸脯也剧烈地耸动。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春正丰满。得知缘由,她先是开心一笑,然后又收敛神色:“去那么艰苦的地方,何必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嘛。”

“跟我爸没关系。”

“好吧。不管怎么说,你算是心想事成,得好好庆贺一下。”

“那我请你吃顿饭,然后看电影?”陈瑜有种蓄谋已久即将得逞的兴奋。

简萍洁本能地翻了翻白眼。这真是个要人性命的动作。陈瑜向来认为,她翻白眼时最可爱。那举止真正是令人销魂。

“那你说怎么办?”陈瑜理了理耳边的长发。高考之前留了很久,考不进西藏坚决不剪。

“我们去扬州吧。”简萍洁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神像夜晚的光束,将陈瑜兔子一般牢牢罩住。童年时在乡下,晚上抓野兔就是这么抓的。一旦被灯光罩住,野兔便一动不动,自欺欺人地推定这样便可隐身。

扬州……流星一样闪过的地名,却有着恒星的光芒。暗夜再久,那光芒也永远闪烁于心。不是十年一觉的扬州、二分无赖的扬州、烟花三月的扬州,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简直就是两个地方。若非因为这个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名,他跟王学东何至于打了那么一架。

出发之前的感觉一直很不好。陈瑜自觉心怀鬼胎,做贼一般。毕竟他们从未明确过恋爱关系。彼此可能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或者暗示,但从未敲定。陈瑜内心对此有过一万次的认定,同时也就会有一万次的怀疑,外加一万次的推翻。她好像一条蜿蜒的溪流,两岸各有一棵树守护,左边这棵叫陈瑜,右边那棵叫王学东。她呢,好像也是不偏不倚。陈瑜没向王学东求证过,但坚信他跟简萍洁就像自己跟简萍洁那样。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哪怕是独自陪她到了扬州,依旧不敢确定,到底是YES还是NO。

第一站当然是瘦西湖,要看五亭桥。横桥点缀,小船出没。穿过阖闾建筑、杨广整修过的古运河,从城东抵达城西。身处水乡,河流纵横,多年之后翻检记忆,查找资料,陈瑜才确定那条河叫玉带河。天气很热,人突然多了起来,因为到了瘦西湖公园的南门。那个瞬间,陈瑜忽然一阵放松,觉得心安了许多。仿佛一直跟在身边的不是简萍洁,而是老虎。而今来到人群之中,老虎的威胁也随之消失。

门票30元钱。这个数目陈瑜记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为当年30元钱还可以叫作钱,而是因为整个过程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中,比光盘刻录还要牢靠,还要清晰。虽非春日,但柳枝依旧青翠。在柳荫下沿着600米长堤走到北门,然后依次经过徐园、听鹂馆、枯木逢春、小金山和五亭桥。洁白的二十四桥,24米长,2.4米宽,怎么解释都显得笨拙,无论如何也不如五亭桥妥帖,但这真实的感觉陈瑜却没敢表露。自从打架事件过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与扬州有关的一切。尽管他很想知道,简萍洁到底为什么如此喜欢扬州。这地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多年之后再想,即便那么笨拙附会的二十四桥,其实也很可爱,不,是可親。

他们在扬州一共玩了三天。前两天是分开住的。那时尚未全面普及房间的概念,床位概念还是主流。一般都会跟别的旅客拼房,逮到谁是谁。陈瑜碰到的那个中年人很厚道,说自己打呼噜,请陈瑜先睡。陈瑜随即躺下,关掉自己的床头灯,扭头对着墙角,中年人则在那里看报。估计他也很困,所谓看报,其实只是干熬。陈瑜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根本睡不着,但又不能拂了别人的美意,只能装死。等对方躺好,经过他像开拖拉机那样的呼噜的伴奏,反倒在无限心事中入眠。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他们在扬州最后的晚餐,简萍洁忽然道:“你两天没睡好,马上要去西藏,那里氧气都吃不饱。今天我们一个房间吧。我可不打呼噜。”她的语气冷静而且平和,说到最后甚至还笑了笑,而陈瑜简直如听纶音,完全呆住,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彻底失语。机械地办好手续,然后入住。陈瑜感觉即便自己死了也会记住那一夜的经历。那毕竟是他的第一次。简萍洁起初投入而且疯狂,事后却又伏在陈瑜肩上,身体缩成一团,放声痛哭。她哭得那么伤心,简直吓坏了陈瑜。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下面,以为她疼,却发现床单洁白如初。

王学东的名字子弹一般将陈瑜击中。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巨大伤害。简萍洁哭得更加悲切。陈瑜愣怔片刻,语气又坚定起来:“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的。等毕了业,我们就结婚。我不会像……那样不负责任。”

简萍洁不断摇头。头发蹭在陈瑜的乳头上,痒酥酥的。陈瑜道:“你别哭嘛。有话就说嘛。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简萍洁抽噎道:“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

如此难忘的一夜,陈瑜却依旧没敢提及那个关键字眼:爱。尽管他时刻牢记在心、喷薄欲出。就像修炼已久的暗器,始终没敢亮出,因为知道对手必然会有更厉害的反制。那反制就是白眼。简萍洁的白眼可不只销魂,有时也真要命。她就是那么个人,从开始认识,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而这反过来又强化了她的魅力。一句话,你拿她没办法。当时也是。头天夜晚抱头痛哭,次日天亮又若无其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谁也想不到,就是借一万颗脑袋也想不到,此后她居然人间蒸发。陈瑜放假回来时曾经疯狂地寻找过,但一无所获。她家人说她参军去了广州,现在单位担任保密工作,对外联络受限。她会定期给家人打电话,但家人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没别的办法,只好放下脸面身段,去找王学东。这是打架过后,第一次跟他联系。对于陈瑜的出现,王学东似乎早有预料,就连答案都像是打了半年的腹稿。说是只知道她新兵下连时进了军区通信总站。通信总站是个师级单位,下辖很多团营级单位。她具体在哪里、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陈瑜呆呆地看着王学东,傻子一般不说话。他绝不相信,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哀求。主动来找王学东,已经费了他毕生的勇气和尊严,但收获只不过是一串由数字组成的部队代码,变成了通信总站。王学东耸耸肩道:“我就知道这些。要是有一丝隐瞒,明天出门就叫车撞死!”

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又不是军官,怎么可能从事需要极端保密的工作?即便是,她如果愿意,也总有办法联系到他。这些肯定都是托词。她就是要从他跟前消失。这个结果当然令陈瑜懊恼,但多多少少也有一丝怀疑得到确认的轻松。他从未有过充分的自信,简萍洁真爱他。就外表、身材和家世而言,王学东都比他强。自己唯一胜出的就是文化与文凭,但文化与文凭又有何用,她连参加高考的兴趣都没有。唯一可资安慰的是,他在她心目中多少还值两个钱。所以会有扬州一夜,会有那天晚上的痛哭。那就是告别的泪水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挥泪斩仓?

陈瑜是抱着洗刷耻辱的心态入藏的。而且最初的愿望还是从军。可惜视力不行,考不成军校,这才报了西藏大学。单论分数,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即便西藏大学毕业,也还是有回内地的机会。但他想都没想,便进了《西藏日报》。干了没多久,选调年轻干部下基层,他又报了名。道理很简单,拉萨离边境尤其是他父亲曾经流过血的边境太远。那时下基层是真下,可不是简单的镀金。他带着介紹信下到山南地委组织部,最终到乡里当了一名干事。条件是真艰苦,土坯房里刚开始连电都没拉上,更不要提暖气。晚上冻得睡不着。因为脑袋始终露在外面。他最担心的还不是上头,而是下头。他曾经有过真实而强烈的担忧,那就是生殖器和睾丸被完全冻掉,至少是严重缩小。它们可怜巴巴地悬在那里,像条濒死的秋虫。至于饮食,更是不习惯。刚开始无论在大学还是报社,伙食都还不错,至少顿顿都可以吃到炒菜。虽以川菜为主,但湖北人吃得来。

下到乡镇,完全两样。乡里倒是有食堂,但他的工作主要在村里。一个干部包一个村,实打实地驻村。周末汇总情况时,才能回到乡上。说心里话,选派驻村干部时他心里是有抵触的。他此前的预期只是下乡,从未想过直接进村。对于农村生活,他有强烈的抵触。童年的经历简直就是噩梦。更何况对藏民的生活也不适应。说来这也是自愿报名,但当你是乡上少有的年轻干部,又是刚来的大学生,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看着你时,你除了自愿报名,还能怎样?

进村时的心理说是战战兢兢也算不得夸张。村里让他住在扎西次仁家。掀开门帘,便有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差点儿把他熏倒。这说的还不仅是酥油。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在西藏生活六年后,酥油虽早已不是洪水猛兽,但若有可能,他还是会选择茶,尤其是绿茶。藏地严寒,燃料简直可以说是战略物资,烧水也不方便,因而藏民没有经常洗澡的习惯,更兼底层还关着牲畜,墙壁也都积存着长时间烟熏火燎的肮脏。种种气味混杂,空气自然不可能如家乡般清新。是的,故乡千不好万不好,空气很好。门前的池塘里满是莲藕,夏天有花,冬天有实,清香飘溢。其中的一点点苦尾儿,恰恰可以醒神。

乡、村两级干部将他送进扎西次仁家里,简单介绍一二,随即离开。陈瑜坐在那里,简直动都不敢动。在他的潜意识里,屁股下面的污渍已被他的裤子擦净,如果换个地方,还得重新再擦。言语不通,彼此对坐,自然尴尬。而当陈瑜比比画画地说出自己的籍贯,“湖北”二字居然被扎西次仁听懂。他口中连称“湖北”,同时笑逐颜开地竖起大拇指。他笑得很灿烂,少了一颗牙齿的口腔完全张开。晚上等他孙女从学校回来,有了这个蹩脚的翻译,陈瑜才明白先前这里发生过瘟疫,也就是流行病。全国各地来了很多医生支援,包这个乡的恰恰是湖北医生,活人无数,包括扎西次仁的老伴儿。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言语不通又有强烈的感情需要表达,只能喝酒。是村里人自酿的青稞酒,你一杯我一杯喝了半夜。陈瑜本来是想喝醉的。所有需要坚持的事情,肯定都是艰苦的。唯有饮者留其名。高人以饮为忙事。在内地跟同学喝酒,他可能会想到这些。而在西藏,在当时,他想到的只是简单地把自己灌醉。只有醉酒才能调和艰苦。他的如意算盘是乘醉入睡,但那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推己及人即便不是最高礼节,也是最大的善意。藏民最喜欢他们手织的羊毛藏被。论及源头,还得提到文成公主入藏时带来的纺织工艺。藏被格外保暖,因而他们拿给陈瑜盖。问题是它既厚且重,还有一股独特的气味儿,陈瑜有点儿过敏。

次日的早饭是馒头,既干又硬。虽然配着酥油茶,陈瑜还是觉得啃不动,无法下咽。其实这也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藏民更喜欢糌粑。可是让湖北人吃这样的馒头,即便是特意准备的,也跟杀了他没多大区别。扎西次仁看出了他的勉强,也打听到了头一天夜晚的过敏。于是当天中午,陈瑜就吃上了米饭。是用高压锅压的。尽管他们操作不熟练,有点儿夹生,但比干硬的馒头还是要好很多。

意外惊喜在夜里。陈瑜盖上了崭新的鸭绒被。后来才知道,米和高压锅都是现借的,鸭绒被则是扎西次仁即将出嫁的小女儿的嫁妆。在此之前,陈瑜对藏民固然怀有深沉真切的同情,但那同情中却有着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居高临下。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那种姿态的可笑。

初次看到那张毕业照时,陈瑜本想顺口向王学东打听几句,但到底还是没有。直到数年之后,同学群几乎成了死群,陈瑜已升任常务副县长,王学东忽然给陈瑜留言,说是已入选下一批援藏干部名单。湖北、安徽两省对口支援山南市,他肯定也要到山南。

“不勝欢迎。不过请你告诉我具体时间,我好为鼻梁买一份保险。”陈瑜揶揄道。

当年这对曾经通着裤子还连着裆的哥们儿突然间猛烈地干了一仗。陈瑜成绩好,可谓书呆子;王学东体育优,像个圣斗士。王学东很擅长打架,总结了很多经验。比方对于一般的干仗,不是要命的那种,第一拳首先要封眼:对准他的眼睛来一拳,让他睁不开眼。陈瑜不谙此道,却也有自己的讲究:打人不打脸。因为脸上的伤痕最为明显,无法狡辩,事后难免挨揍。

那一架的结果是王学东没能准确地封陈瑜的眼,却打断了他的鼻梁。毕业十年时,同学们组织聚会,陈瑜本不想参加,但组织者说如果他不来,那就说明他还活在被击败的阴影中,未免小气。这话将陈瑜激进了聚会。场面挺热闹,甚至算得上温馨,充满荷尔蒙的气息。王学东挺爽快,端起满满一杯酒朝陈瑜的杯腰上一碰:“喝掉这杯,咱们和了啊。”说完仰脖便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

大家齐声喝彩帮腔。陈瑜也一饮而尽。他喝得很猛,好像这还是同一场比赛的下半场,如果喝得慢就会最终落败。酒液溢到唇边脸颊,他先抿抿嘴唇,再用餐巾纸擦擦,然后道:“你小子现在才和?我根本就没记在心上。”

面对王学东,陈瑜还真有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尽管——卑劣一点儿说是因为——简萍洁也没有嫁给他。

简萍洁是高一下学期快结束时转学来的,一来便成为焦点。那时大家都忙着学习,校服束缚下的女生也顾不上打扮,但简萍洁不。她不只衣着时髦,还烫了头发,有时甚至还抹唇膏——这也是个令陈瑜自叹不如的字眼。此前他只知道口红——皮鞋永远亮光闪闪,无论什么颜色。班主任点过她的名,但她只肯擦掉唇膏,坚称头发是自来卷。她从不讳言目标只是高中毕业证,拿到这纸文凭就去当兵。所以成绩不成绩对她来说连数字都算不上。

不敢说下辈子,至少此生,陈瑜是不可能忘记跟简萍洁的初见的。从他家到学校要经过一座桥。他家在桥北,桥南有几个单位,水库管理局、林校和县委党校。过了桥,往东是学校方向,往西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跟瘦西湖里的那条路很相似,但树木不那么柔媚,茂密而且粗壮。道路尽头是高高的灰色大坝,旁边树林里偶露峥嵘的红色屋顶,是那几个单位的家属院。那天刚要下桥,他便看见侧向骑行来一个女生,在绿树中时隐时现的红裙白脸格外诱人,引诱你看清目标。他下意识地捏捏车闸,将速度暗暗降下,几乎跟她同时拐弯。这时他终于看清,而看清之后简直有走不动的感觉:她不只是皮肤白,脸蛋也漂亮。至于身材,像《红楼梦》中的探春,合中身材、肌肤微丰,是那种富于生活气息的漂亮,充满烟火气息的漂亮,有种没来由的亲切。幸亏那时她还没领到校服,否则她给陈瑜留下的第一印象必然要降低几分。

陈瑜调整车速,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是在正后方,而是斜后方。这样更便于观察。真是要命,她左脸上居然还有个酒窝。这酒窝生在她脸上,真正当得起“销魂”二字。

这个时间段朝这个方向骑车,十有八九是县一高的学生。陈瑜在这条路上走了将近一年,认识不认识的学生都会脸熟,这一位居然从未见过。正猜想她的班级呢,她忽然侧过身来,大大方方地问道:“一高的?”陈瑜连连点头:“对对对!”女生笑道:“说话也不点个标点?”陈瑜闻听面色一红,没上来话。女生简单地上下打量打量他:“刚洗过头?头发又黑又亮嘛。”

陈瑜的头发向来很长。最终长度要看班主任的底线。提到头发,他终于上来了话:“比喻不当。又黑又亮的应该是皮鞋。”女生闻听哈哈一笑,从脚蹬上抬起脚,冲陈瑜扬了扬。

还真是又黑又亮。而陈瑜此前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男人看头,女人看脚。这番话好像对上了暗号。简皮鞋这个外号,也由此确立。

起初简萍洁在三班,陈瑜和王学东在二班。高二文理分科,三班被拆散,大家这才同学。在未曾同学的那一个月里,陈瑜总是揣摩着她的时间,以便制造偶遇。有时随便聊两句,有时什么话都不说。这个皮鞋光亮的女生,深深地吸引着他。

陈瑜跟王学东不只是发小儿,甚至可以说是通家之好。他们的父辈是老战友,一同上过战场的。简萍洁进入二班后,不知从哪天起,二人转忽然变成了三人行。这样倒是挺好,可以杜绝流言。即便班主任都没有话说。但这并不能缓解陈瑜的紧张。那是种卧榻之侧的不安。尽管他坚信自己跟简萍洁更水到渠成,不仅先入为主,还多少都有点儿文艺范儿,跟王学东是两个路子。

友谊的裂缝,跟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扬州有关。具体话题,则始于家长。陈瑜跟父亲的关系向来紧张,王学东的情况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他们俩而言,父亲都像暴君。故而他们无法想象简萍洁怎么可以打扮得这么时髦,简直像个社会青年。她的父母,主要是父亲,就那么好说话?

那是高二的夏天,暑假补课。三人从学校回家,经过这条初遇的小河。这条河是汉江支流,上游没有工业,水质极好,因而能建水库。劳累一天,大家的兴致就像正在徐徐关闭花瓣的荷花。夕阳照在花与叶上,反射出片片金光,而这一切都被带着苦尾儿的清香气息隐约环绕,如梦似幻。面对强势父辈的话题,简萍洁嘴角一撇,白眼一翻:“他敢!”陈瑜和王学东本能地反问道:“怎么会呢?他管你那还不是一管一个准?”

简萍洁没有立即开口。她的脸色沉静下来,像在夕阳中入定的塑像。片刻之后,她的眼窝一红,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荷叶:“权利都是争取来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说这个。你们最想去哪儿玩儿?我说的是外地。”说到最后,她扭动自行车,还摇了摇铃铛。

王学东的答案是上海。因为繁华富庶新潮时尚。陈瑜的答案是南京,因为历史悠久文脉深远。简萍洁闻听都是翻白眼,不过白眼过后,又对陈瑜道:“你的答案更接近我的目标。”二人同声问道:“哪里?”简萍洁的眼神又暗淡下来:“扬州。”

清代以前,选择扬州还好理解。因为运河的带动,当时扬州的地位就像今天的上海。但是而今,时过境迁,谁还能想得起它来?陈瑜道:“为什么是扬州?那儿有啥好玩的吗?”在他心目中,扬州只是朱自清的故乡。简萍洁神情落寞:“算了吧。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回过头来,陈瑜查了很多资料,试图从诗词与风景中寻找原因。他最先想到的其实是杜牧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但杜牧在扬州整天跟青楼女子厮混,不免亵渎。烟花三月下扬州?似乎也没有直接关联。白费很多心思,还是未能确认。试图再问,简萍洁的回应很简单:白眼。

转眼之间就要高考,课业越来越紧张,三人行的机会大大减少。忽一日的晚自习,王学东转身递给陈瑜一张字条,要他传给背后的简萍洁。陈瑜心里一动,同时又隐隐一痛。犹豫再三,还是展开了字条。此举有违江湖道义,他原本不该的,可是,实在忍不住。

没有作者,题目是《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王学东的学科成绩虽然不行,但钢笔字写得蛮好,多少有点儿童子功,远比陈瑜的强。陈瑜越读心里越乱,不断暗骂自己笨蛋。简萍洁未必会参加高考。毕业会考过后顶多再参加一个预选考试,很可能就不会再來学校,的确是离别在即。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两首诗,从内容到题目,多么应景。

马上就是21世纪,明里暗里谈恋爱的同学很多。王学东完全可以直接给简萍洁写封情书,为何非要采用这种方式,陈瑜感觉奇怪。但这奇怪只是一瞬,更强烈的还是嫉妒与不安。思来想去,他扣留了这张字条。王学东既然没有勇气直接给她,大概也没有勇气问吧。管他呢,瞒住一天是一天。

纸里当然包不住火。王学东的逼问气势汹汹,陈瑜的辩解苍白无力:“我觉得不合适嘛。杜牧在扬州喜欢的都是青楼女子,怎么能送给简萍洁?”王学东劈胸捣了他一拳:“你还有脸狡辩!我他妈的真看错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直接给她写信吗?我是想咱们兄弟要公平竞争!我那是提醒你!”

青年节时,学校照例组织活动,要办个演讲比赛。如果简萍洁不在旁边,如果要参加训练的王学东在旁边,陈瑜演讲时都不会提到自己的父亲,至少不会美化父亲的经历。他父亲的确参加过发生在西藏的那场自卫反击战,那次战役我们也的确大获全胜。但问题在于,他父亲并没有享受到荣光。战事剧烈,他父亲因强烈的高原反应失去行动能力,负伤后被俘。这些事情无人知道,但王学东门儿清。他们俩的父亲当年在一个班,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

撒谎或者虚构会有一种虚拟的快感。陈瑜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见简萍洁满脸崇敬,不觉越说越顺。正在此时,王学东竟一瘸一拐地推门而入。陈瑜后背汗出,但木已成舟,无从转圜,只能硬着头皮推进。还好,王学东始终表情平静,或者说面无表情,并未现场揭穿。

放学时简萍洁特意约了陈瑜。她的问题热烈,如同两旁淡淡的花香,陈瑜则态度敷衍。他担心王学东会追上来,心里不断草拟托词。所幸直到超越他回家的那条路,敌情一直没有出现。既然已无后顾之忧,他便沿着简萍洁的情绪惯性,继续虚夸。他完全沉浸在那种被美人崇敬的情绪中,许久才发现王学东竟尾随在后。

有自行车急速地驶过,丁零零的声音就像陈瑜的心跳。他盯着王学东的方向,却不敢看王学东的眼睛。王学东半天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竭力遣词造句。最终王学东对简萍洁道:“他是个骗子。他父亲不是勇士,而是个懦夫。当年被敌军俘虏,胜利后交换回来的。要不是我父亲帮他父亲说话,他父亲现在还在农村放牛呢。”

世界在那个瞬间静止。陈瑜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他二话不说,下了自行车,随手将车子扔在一边,便揪住王学东厮打起来。

文艺范儿对运动员,书呆子对圣斗士,结果可想而知。陈瑜的鼻软骨断裂。通俗而言,可以理解为被打断了鼻梁。

雅鲁藏布江河谷两岸的山,像刚刚遭遇过陨石撞击,光秃秃的。颜色也不是土黄,而是偏黑。山体表面多是黑色的石块石子,有些地段已经沙漠化,简直可以开个滑沙场。河谷中间的河道旁边,可以见到零零星星的树木。当然,这是人工造林的结果。尽管还称不上林,但那一抹绿色,还是如同菜里的盐,无法割舍。

车窗外的景致逐渐改换,汽车转身向右,进入雅砻河谷。这个雅砻河跟四川的雅砻江同名,但完全两码事。黄顶白墙的雍布拉康傲立于雅砻河东岸的山巅,与蓝天白云合成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据说当年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曾在其中居住生活多年,但陈瑜还没有机会登临,也没心情登临。因已废弃多年,修复尚未竣工,只可远观而不能近赏。他刚到地区行署办完事,奔波过后昏昏欲睡,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乡上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他包的村里有人丢了牦牛。

那时陈瑜已在乡里摸爬滚打了四个年头儿。具体而言,是错那县的麻曲乡。地区与县都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因是父亲当年的战地。他本打算继续下到勒布沟乡,就是当年的前线指挥部所在地,但县里不同意,说那里太远。好不容易分来个大学生,既要锻炼,也得爱护。那时条件的确艰苦,县以下的行政建制也是因地制宜地奇怪,甚至还有一个陈瑜闻所未闻的单位,叫区公所。在陈瑜的印象中,这应该是1950年之前的历史遗存。既然如此,只好折中一下,落在县城和勒布沟中间的麻曲。

丢失牦牛的是扎西次仁的大闺女曲宗,村里的困难户。一人带着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分别属于两个父亲,汉藏各一,但他们全都不知所终。独自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自然过得艰难,可曲宗还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如果不先笑,她就不会说话。那种笑容真的很动人。

即便眼下,曲宗脸上依旧带着笑。只不过像高山上的阳光,随时会转变成乌云乃至冰雪。这三头牦牛于她家而言再金贵不过,实在丢不起。当然,这不仅是价值或者价格的问题。所有的牲畜也都是家庭成员,不能轻易舍弃。

在西藏找走失的牦牛可不比内地。十有八九会是长征。村书记看着陈瑜,面有难色。但陈瑜问清是在勒布沟方向,二话不说便带着一个帮手,连同曲宗的大儿子江才,上马扬鞭。

江才在读小学四年级,照理不能耽误学业,但此时此刻,只能当仁不让。谁家的牦牛谁认得清。曲宗不可能去,那就只好派长子。还好,今天是周五,他只须耽误一天功课,最多再赔上下周一。

马背上驮着水、干粮和厚衣服,立即出发。一匹马、一杆枪、一把刀,本是藏民的传统。从松赞干布时代开始,骑兵便是西藏强大的打击力量。

那时不比现在,藏民多骑马放牧,骑摩托车的都很少。因而陈瑜驻村之后,很快便学会了骑马。这被他视为入藏后的第一个收获。在老家的童年,他是那么向往马,可惜从没近距离接触过,更不要说骑。西藏的马个头儿比较小,大概也是吃不饱氧气的原因吧。骑在马上,陈瑜总有无尽的感慨,总会在最初的瞬间回到童年和故乡,还没有屈辱感觉时的童年与故乡。

纵马南行,山坡间慢慢出现了绿色。是委陵菜、天南星和毛瓣棘豆点缀下的三刺草、白芒草和固沙草。灌木稀疏,狼牙刺、薄皮木、锦鸡儿、忍冬,间以狼毒和绢毛蔷薇,生气渐起。绢毛蔷薇就是山刺梨,它和狼毒花期已过,已结出红色或者淡红的果实,而委陵菜与薄皮木还开着淡淡的黄花红花。锦鸡儿花期果期均已过去,只能甘于陪衬的角色。

所有这些都是星星点点的,丰富但不够过瘾。最过瘾的是油菜。内地已经榨出油甚至上了市,它们居然还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迎风怒放,像一群逃课的学生。偏于黑色的野蜜蜂在其中飞来飞去,体形虽小,卻还是比蝴蝶显眼,因色差更强。风中听不清它们的嗡嗡嘤嘤,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那种旺盛的生命力,陈瑜完全可以想象。

山顶永远会有玛尼堆。鲜艳的五色风马旗环绕其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当初松赞干布将治下划分为五个军政合一的管理单位,叫作“茹”,这五茹的战马和旗帜的颜色各不相同,最终演变成今天的风马旗。

在西藏,爬上山顶的感觉永远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反过来,一览众山高,一览众山远。你能更清楚地看见一座山的山体,它站在那里,前面倚着谁,后面靠着谁,体形修长还是肥胖。尽管太阳不明显,但紫外线依旧强烈。远处的雪山看着有些刺眼,山脚下的油菜花像画布边缘一块没有刮掉的调色斑。登高望远自伤情。四望之后,陈瑜赶紧戴上墨镜,匆匆下山。

这座山的海拔5400多米。第二座山还要高200多米。很多地方没有路,无法骑行,得牵马行进。傍晚下到山谷,植被更加茂盛,更适于放牧。碰到一家游牧的藏民,却未能找到丢失的牦牛。同行者有点儿犹豫,但江才坚信牦牛就在前边。因他们此前曾经到那里游牧过。他声称能认出自家牦牛的脚印,甚至粪便与气味。这是个羞涩的孩子,神情简直有点儿像女孩。他声音不高,字句也短,即便是在坚持的时候。仔细看看,脸型算得上清秀,但表面那层阳光的累年厚赐,像是污垢,让他减分不少。

陈瑜把手掌从空中虚弱地往下一劈:“现在……回去,岂不是……白白跑了一天?找!”

次日翻了三座山。海拔都差不多。陈瑜在山顶上感觉还好,但下到山谷,却觉得后脑勺左侧仿佛有根针在不断戳他。不是特别疼,讨厌的是令人不安。因为不知道下一针何时从哪个方向戳来。高原反应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头疼、头晕、呕吐人人都知道,腹泻甚至话多却罕为人知。有时还会有一定的滞后效应。而今陈瑜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对父亲的怨恨责怪进一步消解。其实当初他也查过资料,霍去病攻取祁连山,李靖灭吐谷浑,军中都曾被高原反应困扰。只是霍去病与李靖本人并非俘虏,大功告成而彪炳史册。

父亲当年被俘的地点已遥遥在望。那里依旧不被我们控制,只能无限接近,而不能完全抵达。想当年父亲带着枪支弹药,跟随部队一路追击,连续多天高强度作战,比空手骑马而来的他负担要重很多。他不是被敌军俘虏的。俘虏他的是高原反应。高原反应下的人会局部或者全面失能,苛责他们毫无道理。

山谷也是河谷。清冽的泉流汇集成河,汩汩滔滔而下,看样子是条外流河。一户人家住在那里,其实也是游牧,入冬前要回去的。他们收留了那三头牦牛。可不是想占便宜。再不收留,它们也许会出界。当然这并非合法国界。南边的大片领土原本属于我们,也是仓央嘉措的出生地,可惜被对方非法控制至今。

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自然荒凉。但景致格外好,海拔也低。雾气不断从你头顶乃至脚底飘过,四周巨大的山体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蓬莱三山。穿透雾气的阳光将它们照得亮闪闪的,一片金黄。陈瑜很想继续向前,直抵勒布沟深处。但同行者都表示反对,他一比二不敌。

登上山峰时陈瑜停顿片刻,向南瞭望。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可是你在哪里?你见或者不见,我都在这里,不是不喜不悲,而是满怀悲喜。直到那时,他依旧本能地排斥《十诫》。相恋痛苦,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相见。如果没有深刻强烈的体验,人生一世,又有何意义?树有年轮竹有节,伤痕便是人类的年轮与节。若不受伤,何来成长?

费时四天,帮老乡找回走失的牦牛,这个消息被《西藏日报》披露后,自治区党委书记做了个批示,陈瑜立刻成为标杆人物,马上就升任副乡长。对陈瑜而言,这当然是个巨大的鼓励。毕竟中学同学连个副股都还没有混上。但他依旧不能心甘。不是对官位或者成绩的贪婪,主要是这些没有人看见。确切地说,是他想展示给有些人,但那些人偏偏看不见。话说回来,他这个副乡长手下也没几个人。全乡人口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千。

氧气吃不饱,總得想方设法补贴一下。比较长的假期,可以理解为其中的一种。那么远的路,当然要乘飞机。他们家在小县城,并不在武汉,故而也不能直飞,还得在重庆转机。还真得感谢转机这个周折。否则他还得为找老婆操心。至少,老婆不会来自扬州。

在航班延误十有八九的背景下,那次延误依旧有突如其来的效果。

原本就有六小时的间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为填补空白,陈瑜试探着联系了重庆的同学。他们班上有三个重庆人,另外还有两个毕业后到了重庆。到底是亲同学。他们决定赶来机场,在周边找地方吃个饭聊聊天。南航的班机,2点降落。出了机场,找到合适的饭馆安顿好,已近3点。只有一个同学没能来。叫不成六君子,好歹也是五虎将。都是能吹能喷能闹的家伙。由此去机场撑死20分钟,留半小时安检,7点离开正好。也就是说,这顿饭必须吃满四小时,中餐晚餐一勺烩。人少很难拖这么长,但五虎将齐上阵,也就不觉得。

5点半过后,店里慢慢开始上人,他们旁边来了两个姑娘。此时他们的桌面已经杯盘狼藉。添酒回灯重开宴,时间和兴致都不允许,但就此散场,主人亦即饭局组织者又觉得不过意,于是又要了一盘典型的重庆菜,莲白。然而下单很久,还没上来。主人不禁有点儿着急,起身询问缘由。服务员看看传菜单道:“不可能吧?早就给你们上了的呀。”随即跟来查看。她手持单子看看他们的桌面,回过头来再看看旁边那桌,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菜上错了。上给她们了。”

那盘莲白她们已经动过。即便没有动过,也没有端过来的道理。老板娘闻听也立即过来道歉。主人吩咐立刻补上,但已无可能。生意太好,存货没了。折中一下,她另外送了一道菜,那盘莲白当然也不会跟他们计价。陈瑜看了看旁边那桌客人,是两个时尚漂亮的姑娘。明明没点,怎么能贸然动筷子,而不提醒店家呢?这样占小便宜,跟姣好的容貌未免反差太大吧。他心里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7点钟准时起身。此时邻桌的两个姑娘已经离开。要是按照陈瑜的意思,还是早点儿走,没必要拿捏得分秒不差,但主人极有把握,一再坚持。而等到过了安检,来到预订的登机口,他便后悔没再多磨蹭一会儿。

12分钟抵达机场,17分钟过了安检,居然尚未开始登机。随即耳边传来熟悉的广播:我们抱歉地通知您,因流量管控,您的航班不能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延误后的登机口自然坐得满满当当。陈瑜落座之后才发现,身边居然就是吃了他们莲白的那两个姑娘。这还不算巧,更巧的是,他们在飞机上又是邻座。陈瑜随口询问原因,身边的姑娘笑着冲旁边扭扭头:“你问她!”那个姑娘掐了同伴一把:“谁让你点茭白的?我不就是聊天没看清,下了一筷子嘛。”

五个半小时的漫长行程,让陈瑜知道这两位姑娘都来自扬州,是从雅安开始,徒步加搭车抵达拉萨的,比陈瑜早一天抵达重庆,而且他邻座的姑娘名字意蕴深长:焦竹音。不仅好听,还别有格调。让陈瑜本能地联想起焦尾琴。中国古代有四大名琴之说,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传说蔡邕“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听到一段已经燃烧的桐木发出的声音,断定是制琴的好材料,立即抢救出来,最终制琴一张。因尾端已经烧焦,故称焦尾琴。尽管此为竹彼为桐,但焦姓用在此处,正好画龙点睛。

这段话让姑娘肃然起敬:“从小到大,人们都说我的名字奇怪,就连我爸妈都不喜欢,只是拗不过我爷爷而已。说有格调,还知道来历的,你是第一个。”陈瑜得意地问道:“竹是辈分,不能改的。对吧?”姑娘又连连点头。

回到湖北,至少有半个月昏昏沉沉,处于醉氧状态。这也是高原反应之一种。如果不是妈妈在,陈瑜真不愿回来。那时的他其实没有心理上的家。不是都说嘛,少年时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中年时配偶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老年时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既然还没结婚,那他也就没有家。

这话虽不能说给父母听,但却是真实感受。家,确切地说是父亲,小时候给了他太多的屈辱。那时不比现在,孩子们没有手机可玩,没有那么多动画片可看,只能聚在一起嬉戏打闹。男孩子常玩骑马打仗,但每次陈瑜都得扮演战败被俘的一方。这当然不是令人愉快的角色,他本能地试图反抗,结果遭到奚落:“你爸爸就当过俘虏兵。你们家向来出俘虏。你不来,谁来?”

周围一阵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这笑让陈瑜在夏天里浑身冰凉,回到家里就向父亲告状。父亲得知情由,勃然大怒,但怒气的方向不是对外,竟然对内。他一把揪住儿子,喝道:“屁股撅起来!”

陈瑜本能地撅起屁股,随即巴掌如雨点落下:“叫你胡闹!叫你胡闹!不是跟你说过,放学赶紧写作业,不准瞎玩的吗?”

陈瑜杀猪一般放声大哭。他是如此委屈。在外面吃了亏回到家里,本想让父亲长长士气,谁知竟是如此。然而比起屈辱,被孤立的感觉更加可怕。毕竟你不是父母身上的零件。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年龄越大越是如此。所以陈瑜对那种欺辱忍受了很长时间。还好,最终他还是跟随父母回到了城郊,脱离掉先前的环境,跟王学东同学。那已是初中。他疯狂地背诵古诗,主要是边塞诗。不知道这究竟是艺术力量的体现,还是对父亲禁令的反叛,反正他就是要背。别的男孩可能藏着香艳画报影星头像,他私藏的是《兵器知识》《舰船知识》《航空知识》。初中时期,他熟悉世界上主要国家几乎所有的主战武器。那么多的技术参数,天知道他是怎么记住的。他早已想好,到时候就报考军校。志愿由他自己填,军校又是提前录取。只要通知书一到,父亲就是蹦上天也没办法。可惜的是,他像贼一般悄悄读《兵器知识》《舰船知识》《航空知识》的时间太长,眼睛终于近视。

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陈瑜近视,岂效穷途之哭。军校梦醒来,他只能选择西藏大学,作为精神代偿。

十一

陈瑜跟焦竹音几乎可以说完全是网恋。对于这个扬州姑娘,他起初的兴趣或者好奇肯定始于简萍洁,但最终与之携手则跟简萍洁全然无关。那已是他们分别的11年后。要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是12个年头儿。结婚之前,他跟焦竹音仔细交代过“历史问题”。主要内容就是简萍洁。焦竹音问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她?”陈瑜隨口道:“没有没有!早已忘记!”焦竹音轻轻打了他一巴掌:“那我不能要你!这般无情无义!这么美好的初恋,怎么能忘记!”陈瑜道:“这不是被你绕的嘛。我当然没有忘记她。这事儿也没法忘记。我说的是,我已经完完全全不再爱她。我现在爱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焦——竹——音!”焦竹音刮了他鼻子一下:“谅你也不敢!其实你怀念的未必是她,而是当年的你。”陈瑜闻听眼睛一亮:“老婆,看不出来,你很有深度嘛。”

焦竹音白了陈瑜一眼。这个白眼简直让陈瑜魂飞魄散。这个不经意的神情居然像是简萍洁的再版。只是再未有过,完全是妙手偶得的灵光一现。焦竹音道:“切!我好歹也是正经的大学生,当然会有深度!”

婚后焦竹音依然留在扬州。两地分居当然有诸多不便,比方孩子的教育。吸取自己的教训,陈瑜很想陪伴儿子成长,为他树立父亲的榜样,却做不到。儿子跟他很生分。往往是父子俩刚刚熟络起来,他便再度离开。儿子三岁那年,他刚回家时,小家伙儿怯怯地不敢上前。焦竹音竭力鼓励,小家伙儿也只是说:“这个叔叔有点儿像爸爸。”焦竹音变声道:“傻孩子,不是像爸爸,就是爸爸!”陈瑜闻听顿时泪下。他转身擦干眼泪,然后迅速换上笑脸,蹲下掏出玩具,将接过玩具的儿子紧紧搂住,恨不得把那块温热的躯体直接变成一块肉,塞回自己的心房。

但从儿子小学三年级开始,陈瑜便悲哀地发觉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感觉儿子就像一条纸船,逐渐漂出他的心理安全距离,而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期不在一起生活是个原因,他必须经常在视频中管理引导——儿子称之为训斥——儿子,也是个原因。这是诸多西藏干部都必须面临的困境。他也想过不要视频。视频的好处是直接便捷,坏处也是直接便捷。双方一上来就真刀真枪,毫无转圜余地。如果打字或者语音留言,就要好得多。

但问题在于,那样的话,中考在即的儿子经常爱搭不理。

十二

王学东他们抵达后,每人收到一枚运动手环,随时监控心率。工作组安排他们在山南宾馆安居15天,这15天啥都不干,就是适应。其间如果反应强烈,只能原路返回;没有强烈反应的,还得通过一次高强度的体能测试:爬山。

山南市级机关设在乃东区的泽当镇上。他们要爬的,是镇东部那座海拔4000多米的贡布日山。相对高度虽只600米,但对很多人而言都是登月登天。王学东运动员出身,此前一直没有反应,自然一马当先。刚开始没事,上了山顶,好几个干部呕吐头疼,他依旧没事,还帮着照顾别人。等下了山、抵达宾馆门前,被他扶着的干部满血复活,他自己却突然脚步一软、两眼一黑,好在没有摔倒,吐得七荤八素。

工作组征求意见时,王学东坚决要求留下。他坚信自己能够适应。那天的困窘,主要因为走得太急太快,没有掌握好步速。至于留下后的工作去向,他要求去错那,最终获准。

王学东挂职错那县副县长。常务副县长陈瑜已经明确为正处级,正常情况下一两年内将升任书记。援藏干部抵达,领导班子当然要欢迎。可惜菜式虽然按照当地条件尽可能地丰盛,却没有酒喝。这是铁律。陈瑜跟王学东当然是要喝两杯的。很多事没有酒精的催化无法出口。反正他自费请同学消夜,谁都没话说。

彼此落座,陈瑜问王学东感觉如何。王学东迟疑片刻道:“要说实话,就一个感受,条件太差!”陈瑜还没来得及接话,王学东已经圆了回来:“当然这很正常。如果条件很好,何必要我们来?”陈瑜道:“你小子知足吧。现在还喊条件差?你房间里的床铺被褥,一切生活用品齐备,是拎包入住的吧?我们那时候啥条件?啥都没有!我们房间里别说暖气空调,最开始连电都没通!跟你说实话,我那时真担心冻掉了鸡鸡!这不是开玩笑!你现在车接车送吧?我刚来的时候,去地委行署办事,一天都不一定能赶到。县里书记老大,县长老二,老三是谁知道吗?司机!那时候哪有什么车呀,路也烂得很!”

王学东哈哈大笑。酒过三巡,同学的感觉缓慢回升。陈瑜问道:“好端端的环保局副局长当着,岗位又不是不重要,为啥跑到这里来,氧气都喝不饱!”王学东道:“你当年来西藏确实需要一个理由,还得是很强烈的理由;现在西藏这么热络,哪里还需要理由。”

陈瑜心里一阵酸楚。他的本能反应,这依旧是示威挑衅。当然,常务副县长的涵养没有问题。他微笑不语。王学东接着笑道:“你也可以理解为羡慕嫉妒恨。同学群里你话最少,但人气最高。你以为是个人的魅力?那是因为西藏!”湖北方言中没有鼻音。那拉不分。陈瑜哈哈一笑:“错啦错啦。群里不是经常说嘛,那个发红包的最帅!”王学东笑着摆手摇头:“现在我是你手下,你可要好好领导我。”援藏干部在县里挂职不占编制,提拔也是另外的渠道,主要来配合工作,严格说谈不上领导,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领导。陈瑜道:“少来!什么接受领导?要叫我说,你小子是来监督援助资金使用状况的!就像宋代的通判!”王学东闻听哈哈大笑。

刚刚入藏,饮酒要控制。所以陈瑜就带了一瓶五粮液。但那天两人心理上还在交锋,因而喝得互不服气,干完之后又点了啤酒。最后大家舌头都开始打卷。王学东道:“简萍洁的情况,你也不关心?”陈瑜倒酒的手略微一歪,啤酒立即流到桌上。他赶紧纠正姿势,徐徐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关心个啥。”王学东道:“老陈,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老是端着?说点儿实话你会死啊?”陈瑜道:“关心又如何?然并卵。”王学东道:“要是她也在西藏呢?”陈瑜闻听立即坐直身子,两眼放光,好像刚才喝的一肚子酒精都是兴奋剂。但片刻之后,他又把身子朝椅背上一摔:“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直有事儿瞒着我!”

王学东啪地一拍桌子,筷子立即弹起:“我他妈的要是跟你说过半句瞎话,明天出门就叫车撞死!孙子才知道她当年去了哪里!”

现在想想,当年的简萍洁简直可以用“放肆”一词来形容。比张扬的青春还要张扬千百倍。这放肆不仅体现在时尚的打扮,更主要的是,她从不跟女生扎堆。那时的学生分为两种:有希望考学的拼命熬油,恨不得把自己给熬成蜡烛——这是绝大多数湖北考生的宿命;没希望考学或者早已留好后路的浑浑噩噩,恨不得一周并成一天。前者没啥好说的,后者说起来没啥好的。女生八卦,男生打架。

简萍洁从不。她几乎不跟女生来往,对男生差不多也一样。跟陈瑜和王学东三人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跟陈瑜有一大段同路,而王学东又是陈瑜的死党。毕业之后,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简直就像个江湖传说。

但王学东言之凿凿,她确实到了西藏。很可能是在林芝办实业。什么实业?从鲜花中提取香精和藏药药材。

信息时代,有这两条线索,真要找个人,应当不费劲。陈瑜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顺藤摸瓜?”王学东坏笑道:“还是你来摸吧。你们不是扬州都去过了嘛。”陈瑜闻听又是一震。或者说,是巨震之后的余震,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这事儿他连父母都未曾说过。他父母知道他跟同学去了扬州,但不知道是女同学,更不知道是单独跟简萍洁一起。

陈瑜盯着王学东不说话。毕竟人家刚刚发过毒誓。王学东也盯着陈瑜不说话。良久,陈瑜慢慢端起一杯啤酒,咕嘟咕嘟地喝完,徐徐道:“她来与不来,我都在这里,不悲不喜。”王學东嘟囔道:“官大表准,算你狠。真是官场害人啊。当了县长,就这个鸟样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陈瑜道:“你不是说没向我隐瞒半句吗?”王学东道:“你问的是她的去向。我回答的也是她的去向。现在说的,是她的……身世。”陈瑜内心又一阵怀疑得到证实的刺痛。他骄傲地坐直被酒精灌歪的身子:“狡辩!这也是隐瞒!”王学东道:“这事儿我真不能说。要说也只能她亲口跟你说,否则我就是嚼舌根子!”

十三

王学东协助陈瑜分管扶贫和移民搬迁工作。入藏之前,他在县里也干过这个活儿,也包过村。所有的说法和政策他都很熟悉。但西藏还有一个新鲜的,那就是把扶贫移民和巩固边疆结合起来,移民实边。

整个西藏以海拔划分为二、三、四类地区。平均工资分别是内地的2.2到2.4倍。四类地区海拔在4500米以上,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自治区决定,四类地区的居民全部动员下山,挪到低海拔地区尤其是邻近边界的低海拔地区。移民点的房屋以及配套设施由政府统一规划建设。贫困户基本不用掏钱,非贫困户出钱也不多。至于资金,国家和上级出大头,对口支援地区出小头,当地政府配套零头。可条件虽好,还是有人故土难移。四五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尽管事实上、无形中不断损害着他和家人的健康,他还是舍不得。

陈瑜当初包的那个村海拔4400多米,比错那县城高150多米,离四类地区差不多50米,只能算作三类地区。但尽管如此,经过统筹考虑,他还是力主整体搬迁。一路向南,安置到勒布沟。扎西次仁老人已经去世,曲宗虽然不到50岁,但看起来已经苍老无比。这都是高寒缺氧与紫外线强烈的厚赐。曲宗是好不容易才被划定为贫困户的。不是上边拿条条杠杠卡她,而是她不肯接受。江才读书时反对最为坚决,说这样他在学校抬不起头。曲宗自己也不愿意。她坚信靠双手的劳动不会饿死,没必要接受救济。陈瑜与乡村干部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告终结。

藏民家多数都有羊群或者牦牛。折合成货币,财产的中位数不低。贫困户总体不多,因病致贫更为常见。曲宗就是如此。让她接受贫困户已经费了不少工夫,要让她接受搬迁,肯定还得再费一番工夫。因此对于这个安排,王学东倾向于反对。道理很简单,他们并不在一定要搬迁的范围内,而且曲宗他们都办理过低保,已经脱贫。非要安排他们搬迁,说不好听的就是自找麻烦。成功未必算是成绩,失败多半会被问责。

上级要求,西藏干部与援藏干部要相互学习。前者向后者学习理念,后者向前者学习精神。王学东建议那个村不动迁,不仅是避免额外担责,还希望用那部分资金把移民点建得漂亮些。比方说,建一个广场。把美化和亮化搞精搞细。实际工作做得越多越要讲究面子。这不仅是能干加巧干的问题,还有个国际观瞻问题。不是邻近实控线吗?我们搞得越好,就越有利于提高士气、维护形象。

王学东并不孤立,有好几个干部附议。但陈瑜不能赞同。那个村子若不搬迁,脱贫者很可能返贫。因为植被已经超过承载极限。考虑到自己是常委,王学东初来乍到,且是挂职身份,他没有直接反对。沉吟良久,悄悄跟王学东道:“这个事儿先放下吧。咱们先去勒布沟看看,回头再议。”

勒布沟的规划早已做好,建设紧锣密鼓,倒排工期至每日,西藏和平解放七十周年大庆之前完成搬迁。公路不宽,但路况很好,沿着河谷不断向上盘旋,滔滔河水如在耳边。隐约看见一块石碑,红色的字迹颇为显眼。陈瑜让司机在碑前停下,领着王学东下了车。

是块纪念碑。西藏军区1984年5月立起来的,为了纪念原司令员张贵荣。当年1月15日,他抓着马尾巴爬山下部队检查工作,走到这里时突发心脏病。高反当是诱因。那时的交通条件很差,来不及施救,老将军就地殉职。

陈瑜和王学东细读碑文,良久不语。陈瑜点根烟放到碑前,王学东则不断拍照。最后悄悄示意司机,给他们拍个背面。他们俩立正站好,举手敬礼。此时后面来了一溜军车,崭新的绿色解放牌,顶棚内闪过一排排年轻的脸,但没带武器。路窄不宜久停,他们赶紧上车出发。

爬上5200多米的山顶。王学东再度下车拍照片和视频,打算发朋友圈跟抖音。蓝天白云,高山湖泊,雪山草甸,所有这些景致,陈瑜早已审美疲劳,便早早回到车上。王学东拍着叹着,出发时的天朗气清突然变成冰雹四下。他赶紧蹿进车内。陈瑜笑道;“头上起包没?”王学东道:“靠,真是突然啊。”陈瑜道:“很快你就会习惯的。”

拐过一道弯,司机突然骂一句,本能地踩了下刹车。二人探头一看,一堆黑色的乱石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不知道算是滑坡还是泥石流,反正道路已经中断。王学东颇为紧张,陈瑜则胸有成竹。下车走到跟前看看,发现塌方面积并不大,不过五六米,决定安心等待。

不多久,那一溜军车也跟了上来,紧挨着他们停下。年轻人纷纷下车,领头的那个中尉走到二人跟前,冲他们敬个礼,然后递上烟来。二人谢过接下烟,但内心多少有些诧异。中尉笑道:“您是陈县长吧?八一前去我们部队慰问过吧?”陈瑜连连点头。中尉接着道:“我看你们给我们老司令员敬了个礼。”

原来这是代烈士还礼。陈瑜突然感觉眼睛一阵湿润。他想,这个张司令弄不好当年就是父亲的战友,或者说上级。也许彼此还认识呢。他使劲抽口烟,然后徐徐吐出:“走不成了,路断了。”中尉笑道:“也回不去了。后面也发生了泥石流。我们刚刚过去两分钟!真是老司令员的在天之灵保佑!”王学东闻听本能地啊了一声。陈瑜看看中尉又看看王学东,笑道:“有解放军在,你啊啥啊?少安毋躁,他们保你平安无事。”

十四

等了两个多小时,道路顺利抢通,他们沿着公路盘旋而下。植被慢慢有了变化,大片大片的绿色充盈于目,成片的森林出现。路边不时有小动物闪过。野鸡、野兔、小松鼠之类。野鸡、野兔看似更贼,小松鼠则格外可爱,并不特别怕人。直立起来看看,然后弹簧一般快速收缩。你还没看明白,人家已经消失,仿佛从未来过。再往前走,路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猴子。陈瑜问王学东道:“你身边有没有零食?”王学东笑道:“陈县长消化能力很强嘛。身板不错。这么快就觉得饿。”陈瑜指着窗外道:“不是我饿,是它们馋!既然没带就别停车吧,免得它们生气把你挠破相,回去跟老婆没法交代。”王学东道:“真这么凶,那得管管啊。要不将来怎么发展旅游?”陈瑜笑道:“不是谁都挠。是母猴子看你帅,专门挠你!发红包的不是最帅嘛。”

移民點分批建设。第三批刚刚下基,而前面两批已基本完工,正在做最后的现场清理。房屋沿着水泥路面排列整齐,白墙蓝顶,亮堂堂的,看着的确很馋人。周围都是盈盈绿色,树枝上挂满棕黄色的胡须,所谓树胡子,也叫树花,是一种真菌,有药用价值,对空气质量格外敏感。再往上看,山腰间白云飘荡,隐约露出雪山,以及雪山之上的蓝天白云,的确有仙境之感。

从这里再翻一座山,便是当年的战地,所谓藏南。当初的指挥部已修葺一新,以资纪念。二人同去瞻仰参观。一般人难免叽叽喳喳,但他们面对地形图上那些红色蓝色的箭头,却始终无话。他们很清楚,每一道箭头都意味着无数的生命。从里面出来,王学东道:“你父亲被俘的真正原因,你了解多少?”陈瑜道:“不就是高反吗,除此之外还能有啥?”王学东微笑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不明白。”

导致陈瑜父亲被俘的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并非高反,至少不仅是高反。

山高林密,部队紧追不舍。陈瑜的父亲他们班奉命呈三角队形追击,身为下士副班长,他率领那组作为右后腿。但追着追着,慢慢跟战友们失去联系:没有道路,目标又太多。就在那时,他独自遭遇四个敌人。敌人早已丢盔卸甲,斗志大去,他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一梭子子弹解决。但这一路的尸体倒伏血肉横飞,已极大地摧残他的精神、意志与反应能力。当然,疲劳与高反因素也不能完全排除。虽然确定无疑地知道他们都是敌人,但这个字眼之前的重点是敌,此刻则变成了人。他仿佛突然才明白他们也是人,活生生的人,跟自己一样有愿望也有烦恼,更有家庭压力和升迁焦虑。

一昼夜有三十须臾、六百罗预、一千二百弹指、两万四千瞬间、四十八万刹那。按照这个说法,瞬间是0.36秒,刹那是0.018秒。就在瞬间和弹指之间,他扣在扳机上的指头略微一慢,立即被敌军抢先。他中枪倒地,最终被俘。

在当年,这些细节肯定会加重罪责。这秘密只有一个人清楚,就是王学东的爸爸。交换战俘时他跟随指导员前去接收,得知此事立即悄悄提醒自己的副手:没有开枪不开枪这个茬儿。他就是连续奔跑导致高反,结果被敌人击中。现在看来这都无关紧要,但在当时的交代材料中如果和盘托出,处理与落实政策的过程肯定会有更多的波折。

陈瑜大惊,片刻之后才道:“你怎么知道的?”王学东笑着揪揪自己的耳朵:“我是无意间偷听到的。耳朵差点儿被我爸爸揪掉。”陈瑜道:“那你当年怎么没提?”王学东道:“我总不能指控我爸爸做伪证吧。再说你虽然不够哥们儿,但叔叔却是个好人。”

海拔低的地方,打火机都更加灵敏。离开前线指挥部纪念馆,二人进入工程指挥部,沉默着抽了根烟。陈瑜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力主搬迁了吧?”王学东道:“可是这要增加多少说服工作?他们还有不少牲畜。”陈瑜道:“牲畜多正是必须搬迁的理由。你看看这里的植被,再想想那里的植被!”

十五

回去的路上,陈瑜很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总是没摁全号码便中途作罢。有人在侧是理由,信号不好也是理由。那时他母亲已经过世,电话打回去便得直面父亲,硬碰硬,难免还偶有火花。所以他更习惯于语音留言。

但是今天,他特别想打个电话。晚上回到宿舍——没有老婆孩子,装修再整齐也只能是宿舍,而且也就是宿舍——犹豫半天,还是往家里打了电话。但不是父亲的手机,而是家里的座机。

电话接通,老头儿显然也很意外,估计显示的号码他没戴花镜没看清:“是你!不年不月的,打什么电话?有事儿?”

“瞧您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打个电话?”

老头儿哼了一声。陈瑜赶紧道:“我今天去了勒布沟的战役指挥部,跟学东一起去的。”

老头儿没有说话。陈瑜道:“爸,你们当年真不容易,那么高的山。”

“移民安置点建好没有?啥时候动迁?”

“前两批马上交工。七十周年大庆之日完成搬迁。”说到这些,陈瑜顿时轻松了许多。

“学东刚去,你多关照关照人家,多记人家的好!”

“我是副县长,人家不也是副县长?你放心吧。好好保重身体。想吃点儿啥就买,别舍不得!或者跟我说,我从网上买。”

十六

搬迁肯定要先听村民的意见。陈瑜便带着王学东又跑了一趟村里,核心目标还是曲宗。

彼此都是老熟人,也就不必客套。病痛缠身也未能消解曲宗脸上的笑容。十多年过去,她学会了不少汉语,陈瑜也懂一些藏语,直接沟通问题不大。陈瑜问她为什么不愿搬迁,是不是怕那里生活不习惯,曲宗摇了摇头。居民点虽未交工,但已经拍了详细的视频资料,从规划图、施工图、现场图到现状图,一应俱全。情况村民都很了解。曲宗本身又去那里游牧过。陈瑜继续追问原因,她说怕男人回来找不着。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意料,简直就像脑筋急转弯。只是陈瑜没能立即转过来:“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曲宗笑道:“你看看狗,白天四处游逛,晚上不都得回家?”

曲宗说的是第二任丈夫。一个前来务工的四川汉子。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已有十多年,还能指望他回来?陈瑜本欲脱口而出,但于心不忍。连续两个脑筋急转弯,就像绵延不断的盘山公路。他要是还接不上,就等于被甩下了车,再也爬不上去,因而赶紧顺杆儿爬:“他只要回来,就肯定能找到。这么多年,他为啥不回来?我想他很可能不能适应高海拔。勒布沟海拔3000米左右,最低的地方只有2800多米。你如果搬过去,我们在那里给你录制一条视频,发到抖音、快手上去,他兴许能看到。万一看到,肯定会回来!”

不能说打动曲宗的就是这番话,但这番话的确是临门一脚。回去的路上王学东对陈瑜道:“你小子可真是能忽悠!”陈瑜正色道:“用词不当!这叫对症下药。”

对村民这边有了谱儿,回过头来再争取上级支持。准确说来,是县领导班子内部统一意见。只要他们形成正式意见上报,肯定不会被驳回。所以县长跟书记的态度格外关键。

这主要涉及搬迁细节。单纯移民,再远也不怕。三峡移民从湖北到上海、青岛,有啥问题?现代交通工具沿途接力而已。但西藏不同。藏民都有大牲畜。人可以坐车,车前挂着红花,两侧涂着标语,吹吹打打,热闹喜庆,拍出来的新闻场面也好看,但是牦牛呢,羊呢?汉族群众的家畜都可以折价处理,藏族群众的不行。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必须尊重。所以此前曾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牲畜太多的村庄,尽量不搬迁。而曲宗他们那个村的牲畜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王学东力主全部用车。牲畜再多,也能争取到足够的车辆。这样做的好处并不只是场面好看,时间也好掌握。很多人同意此举,但陈瑜不。调用车辆运输牲畜,成本不是问题,但不符合藏民的习惯,还有个安全问题。毕竟沿途都是盘山公路,爬高下低,并不轻松。他建议由藏民自己选择。领导小组内部就此达成共识后、上常委会之前,陈瑜先找县长和书记通气。县长是藏族干部,格外支持,但书记的态度多少有点儿犹豫。

马书记是山东人,比陈瑜大六岁。入藏后没碰上优惠政策,因而比起陈瑜进步就显得慢些。不过他早已是市里的后备干部,考察过的,随时可能高升。他向来谦逊,无论对藏族群众还是各级干部,但今天的反应却有点儿异常。陈瑜向他汇报时,他不停地摆弄手机书报,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般。平常他可从来不是这样的。漫说班子成员,就是局长副局长来汇报工作,他也会认真听着。碰上资历老点儿的,还会起身给对方倒杯茶喝。

陈瑜知道马书记心里有事儿,因而表达清楚后便静等下文。马书记沉吟半晌,终于开了金口,却又像是文不对题:“陈县长,我听说最近可能要考察你……”

陈瑜一愣。让他发愣的倒不是考察,他升迁的呼声很高,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马书记会在此刻涉嫌跑题。这怎么可能?

陈瑜很快便反应过来,并没有顺着朝下说,而是微笑着延续先前的话题:“我估计多数村民会选择游牧。我觉得这样更安全可靠,其实也更有新闻效应……”

正在这时,陈瑜的手机开始振动。见上级之前,他都会把手机调成静音。他飞快地摸索到按键,摁了拒接,但没过多久,手机又开始振动。这下他轻车熟路,又摁了一下拒接。

马书记意味深长地笑笑:“既然你有把握,那就上会吧。”

起身离开的同时,陈瑜掏出手机。见是哥哥的号码,立即有不祥的预感。若非情况紧急,哥哥是不会连续给他打电话的。果不其然,父亲出了问题,已经住院。

陈瑜惊道:“不严重吧?你多辛苦辛苦,我马上给你打点儿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不要钱,我要人!”

陈瑜一阵语塞。父亲的身板挺好,虽已八十出头,有多种老毛病,但就像一辆嘎嘎响的破自行车,只要上上油还是能跑。先前每当父母有病,他都会打回一笔钱。他虽不是大款,但既不能捧人场,那就必须捧钱场。

陈瑜还没开口,哥哥的连发子弹又扫射过来:“你忙,你离不开!我告诉你,弄不好这是最后一面。回不回,你自己看着办!”

“不会吧?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让陈瑜吃惊的不只内容,还有哥哥的语气。尽管他是老兄,但在陈瑜跟前向来客客气气。

“你小时候是不是挨过咱爸一回揍?昨天他跟我唠叨,说是当时就很后悔。当时他一声怒喝,让你把屁股撅起来,没想到你真把屁股撅了起来。那时他心里格外难受,突然想到你是孩子,真正弱小……那时他真不想动手,可是……他跟我说,他为此后悔了一辈子……所以特别不愿你去西藏……”

这话真如晴天霹雳。陈瑜仿佛刚刚发觉,此生他真正挨父亲的揍,其实就是那一次。大概因为印象过于强烈,故而此后的所有呵斥都被记忆混淆为殴打。他使劲咬住嘴唇,左手不断游移于眼嘴之间,老半天没说话。

十七

任何时代,擅离汛地都是大罪。常委回家可不能说走就走,得通过县委向市委请假。安排下手头的工作,等待批假的陈瑜正在查票计算行程,市委组织部周副部长突然打来电话。周副部长是陈瑜刚下乡时的副乡长,陈瑜跟他干过好几年。

“陈县长,我正准备通知你,这两天准备接受组织考察,因时间没定下是明天还是后天,所以没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这时候突然请假?老人的病重吗?能不能等两天?你要知道,考察组行程一旦确定就不会更改。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陈瑜忽然意识到上午在马书记跟前可能有点儿自作聪明。他没有犹豫,坚决地说:“谢谢周部长关心。我父亲的病很重。当年就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留下终生遗憾。我必须回去。”

“那我跟领导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调整。你这态度,不管组织这一关过没过,我这一关你是过了的。当然,你还是要做好耽误考察的心理准备。因为是一批人,不止你自己。”

考察组以组织部的干部为主,纪委派员参加。最终决定,陈瑜连夜赶往市里,次日上午,在考察组离开之前接受考察談话,然后立即赶往机场。考察的其余环节还是来到县里,按照惯例走程序。

再回内地,陈瑜感觉有诸多不适。不仅是醉氧,过马路都成问题。车实在是太多又太快,远远超出他的适应能力。真没想到,西藏的县长到了内地简直不会过马路。路上他设想了父子再见的无数场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想,父亲一定虚弱不堪,一定会低眉顺眼,结果正好相反。当年的下士副班长朗声道:“你这时候跑回来干啥?怕我熄火?你放心,暂时不会!就是真熄火,我也不愿拖你的后腿!”陈瑜使劲咽下一大口唾沫,深呼吸一下:“我是顺便回来看看。县里在武汉有个招商项目推介会,我得过来看看。”“那你赶紧去吧。你哥在这儿看着就行。别耽误工作。”

陈瑜很想拥抱一下父亲,但到底还是没有。只是伸出手,在父亲的手背上摁了一摁,又摁了一摁。20年来,这是父子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他仿佛突然才发现,父亲的手已如枯枝,冰冰凉凉,好像已经失温。回头问问医生,医生说状况肯定不算好,但看不出有生命危险。陈瑜闻听本能地瞪了哥哥一眼。哥哥道:“我感觉咱爸有话跟你说。也可以说就是他让我把你喊回来的。”陈瑜道:“那就不能缓两天?非要等着组织考察?”哥哥嘟囔道:“我们哪知道正要考察你啊。你也不早说!”

兄弟俩简单一商量,决定不惊动焦竹音。当天晚上还是哥哥陪床,陈瑜稍事调整,次日尽孝。以他的人脉,专家会诊、彻底检查没问题,要个干部病房当然更没问题。所谓干部病房,也就是单间,清静一些。晚上吃过饭,闲聊片刻,父亲突然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旧的《兵器知识》递了过来。这一期的重点文章与封面都是九五式自动步枪。陈瑜之所以热衷于走访慰问部队,很大程度上也是想过过枪瘾。只是近年来部队管理越发严格,机会不断衰减。九五式自动步枪他可谓轻车熟路,但最新式的单兵武器却只是看过摆弄过,没有真正上过手。

翻开杂志,里面夹着一封信。是寄给陈瑜的,但他从未看到过,地址也不是西藏,而是家里,信封上还盖着“义务兵免费邮件”的戳记。继续打开,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同样也已被打开。上面的收信人姓名地址毫无二致,但字迹却有如雷轰顶的效果。

是简萍洁的手笔。

陈瑜一目十行地读完信,然后又读了一遍。内容并不新鲜,无非缘分已尽,请他不要再试图联系。从邮戳看,正是他毕业那年的夏天。简萍洁不能确定他的地址,因而把信寄到了家里。

陈瑜瞪着父亲,半天没说话。父亲嘟囔道:“人家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嘛。”陈瑜道:“那你也没有权利拆我的信!这犯法!”父亲道:“我就是不喜欢她!你妈也不喜欢!”陈瑜道:“人家怎么惹了你?你知道她是谁?你又不认识!”父亲道:“不就是简……简皮鞋嘛。”陈瑜大惊:“你怎么知道的?”父亲得意地笑笑:“你老子当年可是侦察班的下士副班长!你打听打听,几个兵第二年能提副班长!”

陈瑜深深地叹口气,看着父亲,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

十八

陈瑜在家住了一周。虽然要陪床,但终究脱离了会议、迎检以及具体工作,无边的时间随即从四面溢出。起初他很享受,但很快便感觉不适。那是一种被淹没的感觉,有沉甸甸的压力,几乎窒息。在被惊醒的刹那,他总有个错觉:导致窒息的是病房内部混合着药味儿的流通不畅的空气,而不是时间。

手机成了救命稻草。父子俩实在没啥好唠的。陈瑜通过微信指挥手下到村里完成民意调查,最终确定多数人家愿意游牧过去。既然如此,那就兵分两路:老人、孩子、行动不便者统一乘车,剩下的游牧。

通过微信指挥工作终究处于游离状态,不能全方位捆绑,依然有无边的空闲。他百无聊赖,便按照王学东提供的药企名字,搜索简萍洁的信息。林芝那家公司没有专门的网站。在总公司的门户网站上直接搜索简萍洁一无所获,但最终在一条配图新闻上找到了线索。消息显示她是林芝公司的副总,但名字叫胡洁。

陈瑜感觉内心怦怦狂跳。镇定片刻,他将图片打开,凑到屏幕跟前再三确认,副总胡洁就是简萍洁。从照片上看,她还是那么漂亮。不,确切地说,是真的更加漂亮。气质必然有提升,更兼美颜。看来看去,陈瑜很想修改自己的微信头像。他的头像是多年前记者给偷拍的。他头顶军用棉帽,还戴着口罩,眉毛上挂着细密的白色冰凌。那时他还是乡党委书记,突然遭遇暴雪,几十户牧民被困,他带着人在一线救援。零下30摄氏度左右的低温,哈出来的热气瞬间结冰。这张照片上过《人民日报》,他觉得格外有意义,因而选为头像,多年未改。

可翻翻手机相册,却觉得哪张都不合适。他不觉照了照镜子。当然不是真的镜子,只是手机的镜子功能。当年在学校,这是王学东的爱好与特点。他兜里总有一枚镜子,时不时拿出來照照,理理头发。

陈瑜真心感觉两人的相貌已有十年的落差。他感觉自己黢黑的脸膛都是被当年扎西次仁家里的烟火熏的,心里多少有点儿委屈,因而特别想立刻见面。然而近乡情怯,他并没有立刻发起联系。上午打捞到线索,直到下午下班前夕,才打通那家公司的电话。

普通人当然问不出副总的手机号码。县长应当可以。然而在遭到最初的拒绝之后,陈瑜并未坚持,只要了胡洁办公室的电话。

如果打不通,也许是天意?拨通之后,他不断深呼吸,比给儿子打电话还要紧张百倍。

“您好,哪位?”

“简萍洁!”陈瑜用乡音喊道。

“陈瑜?”电话那头先是一愣,然后也用乡音反问。的的确确,是简萍洁的声音。

原来简萍洁是继父养大的。简是继父的姓,胡则是本姓。简萍洁在林芝从花中提取香精,同时加工药材。她说陈瑜这电话来得真是特别巧。他们公司正准备到山南附近寻找一个地方,开展花卉的人工培育,以蓝罂粟为主。林芝海拔低,适合简萍洁,但不适合蓝罂粟。

陈瑜赶紧道:“你哪里也别去,就来错那!这里海拔正合适。而且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很快能当书记。那时接待合作,都很方便!”

十九

蓝罂粟,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放下电话,陈瑜便不断搜索资料。双子叶植物纲、原始花被亚纲、罂粟目、罂粟科、绿绒蒿属。就是说,长得像罂粟,其实是绿绒蒿。

这花可真是漂亮。像罂粟一样从壳里钻出来,展开蓝色的花瓣,四瓣围成圆锥形花序居多,也有的品种多达十瓣,是重瓣花序。叶上多带柔长的茸毛,故称绿绒蒿。蓝罂粟这个名字是西方植物学家取的。更诚实一点儿的,则称之为喜马拉雅蓝罂粟。它们在海拔4000米的高山可以盛开半年,号称高山牡丹。

花多红白两色,因而蓝罂粟被人珍视。再一想,当年的简萍洁,可不就是一朵蓝罂粟嘛,看起来有害,魅力却又无法抵御。想到这里,陈瑜心里居然又是一阵隐痛。奇怪的是,让他痛心的并非简萍洁,而是记恨了半辈子的父亲。他似乎突然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一朵蓝罂粟,而父亲就是那个壳。他一辈子都在努力破壳,现在看来年近半百,才刚刚有点儿眉目。

回去之后立即展开移民工作。王学东道:“游牧过去,出发勉强还能搞个仪式,抵达掌握不了时间,就不大好搞哦。刚刚考察过你!”陈瑜摇摇头:“搞不成就不搞。游牧慢,也安全!”王学东道:“那怎么能行!不说你,就是我也得对湖北有个交代嘛。毕竟扶贫资金不是小数目,咱们湖北并不富裕。得让大家知道,钱都花在了哪里。”陈瑜道:“听你的口气,已有主意?”王学东笑道:“还真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理念。交给我吧。不必多问。我保证给你搞得亮亮堂堂!”

游牧而去也可以说是藏民的传统。当年藏军跟唐军作战,军中总会有大量的牛羊。它们既是粮食,又是运输者。虽然牦牛行动缓慢,每天不过15公里,但由干部带领组织,不出10天,即可顺利抵达。反正人虽没到齐,但房已抓阄分好,先期乘车抵达的并不耽误入住。

陈瑜的预感没错,没有统一整齐画面的搬迁最终真的成了新闻热点。王学东在抖音和快手上发布消息,招募网红,条件是负责期间的食宿以及安全,每人每天给500元的报酬。本以为这报酬很难吸引人,结果还真不是。十个名额很快被占满。有人甚至表示可以不要报酬。因为流量本身就是报酬。而自媒体一炒热,立即吸引住主流媒体的眼球。

二十

搬迁刚刚完成,马书记便升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遗缺由陈瑜填补。交接完成,班子分工确定,陈瑜便请简萍洁赶紧过来。不仅是老同学重聚,更是招商引资。林芝到拉萨的高铁眼看就要通车,但那个节骨眼儿上还不行,还是得坐飞机。陈瑜和王学东去机场迎接。这的确是最高礼节。因为错那到山南就有200多公里,要走3個多小时;从山南到机场,还得一个小时。

从山南赶到机场,有一大段路沿着雅鲁藏布江。两岸的山虽然依旧像是雷击尚未痊愈,但河谷中间已有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或大或小。尽管还不能连成完整的一条线。20年的努力,就算每天只泼一瓢水,也终究会有效果。

多年没见,简萍洁的变化明显。打扮更有格调,完全是成功女人的样子。最难得的是,体态并非跟随固定资产同步增长。脸虽然略显发福,但完全没有下垂松弛之感,只有恰到好处的丰腴。刚一见面,陈瑜便看看她的右脸又看看左脸,庄重地说:“我没记错,你的酒窝就在左脸!”简萍洁白眼一翻:“陈大书记还记得我的酒窝?”

三剑客哈哈大笑。

一顿大酒在所难免。喝出渐入佳境的感觉时,陈瑜终于问起那个天问。简萍洁看看王学东:“你没跟他说过?”王学东夸张地耸肩摊手。简萍洁道:“没看错你,还真是能信得过的哥们儿。你们俩一个德行,一样犟,也一样够义气。”

陈瑜和王学东都没接腔。陈瑜盯着简萍洁,王学东则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仿佛那就是一朵蓝罂粟。空气安静下来,带着压力。仿佛这里不是高原,空气不是稀薄,而是浓厚,因而气压沉重。片刻之后,简萍洁轻声道:“学东那些诗当年就是给我,也不可能打动我。打动我的只有这一句诗:禅智山光好墓田。”

这句诗就连陈瑜都没有听说过。但他没有开口。简萍洁随即红了眼圈:“真羡慕你们,都有个好父亲。”陈瑜心里一动,赶紧递过纸巾。简萍洁接过纸巾擦擦眼,清清嗓子:“我生父也是军人,十二军的排长。暴雨中救人淹死在扬州,尸首都没找着。那些年干啥都不顺,甚至亏得连个邮票钱都付不起,便在广州找了个先生问前程。我一报名字,他便断定我是继父养大的。我当时就惊了,反问原因,他说简,不就是捡来的吗?捡来的能好吗?你不但要改姓,还得改名。浮萍漂来漂去,不稳定,没法做生意。这名字其实是我生父取的。他们营区外面有许多浮萍,有些还能开花。他觉得谐音挺好。我也有点儿舍不得。”

浮萍?是睡莲吧。陈瑜想。对于“简”,他倒是心怀莫名的亲切,还特意查找过这个姓氏的来历。这当然不是因为最有名的简雍,叠加效应是那本常被引用但他从未读过的《简氏防务周刊》。他随口道:“你继父对你不是挺好的吗?你那时候打扮得多时尚啊。”他还要说下去,王学东却在桌子下面踩了踩他。简萍洁惨然一笑:“好?有些事情我连我妈都没敢说。我妈曾经说过,如果他再……虐待我,一定要杀了他。这话真正吓坏了我。如果我妈把他杀掉,她肯定也活不成,至少也得坐牢。我已经没了爸爸,可不能再没有妈妈。还好,上高中后我就有了自卫能力,再说也懂了点儿法律。”

陈瑜不觉如雷轰顶。他感觉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内心既疼痛又酸楚,莫可名状。那其实并不算长的沉默,仿佛又是一个失联的20年,压得他无法呼吸。最终将他们解救出来的,还是简萍洁——不,是胡洁——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用过这个称呼。

胡洁端起酒杯,挨个儿在他们的杯壁上碰碰:“来,咱们哥儿三个再走一个。从明天开始,我们要谈生意。地价和税收优惠得当面锣对面鼓,一切都说清楚。”

陈瑜清两下嗓子,方才开口:“好啊胡总,生意就按照生意的规则。政策范围内,给你最大的优惠便利。有一丝保留,学东这小子也不能同意!”

二十一

经过实地考察,胡洁决定以曲宗他们那个村为中心,建立蓝罂粟生产基地。那些废弃房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这里的公司有专人负责。胡洁出了题,文章具体由别人来做。娇贵美丽的东西总是不会轻易形成。蓝罂粟的生长就很缓慢,王学东结束援藏任务返回之前,第一批刚刚开花。送他回去时,陈瑜特意拐个弯,到那里看了看。搭眼一瞧,蓝色点点如星;细看过去,暗黄色的壳从中间裂开,吐出朵朵花瓣,或大或小。他弯腰凑近花前,打算拍张照片发给胡洁。镜头拉近,蓝色花瓣上的细小露珠越发清晰。就在定格的瞬间,露珠缓慢滚落,就像一滴泪水。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