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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

2023-06-08陶纯

广州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王冰

陶纯

退休半年了,朱玲还是无法改掉早晨6点半准时起床的习惯,仿佛脑子里有一个闹钟,到点就响。她起来先解手、洗漱,然后化个淡妆、更衣、喝一碗蜂蜜水,7点25分出门。以前是上班,到单位先吃早餐,8点50分准时踏进办公室。现在呢,虽说无官一身轻,但没事干也是闲得难受,早晨只能出去遛弯儿。她老公王庆差不多和她同时退休,男人原本就不是个要求上进的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可以说是烂泥巴扶不上墙,终其一生,只混了个副处,她女人一个,好歹还做到了副局。而他一旦退休,更成了凡俗夫子,糟糕得很,讨厌得很,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想起床,早饭能糊弄就糊弄。有心拉他一块儿出去散个步,然后到小区门口吃个早餐,他不是膝盖疼就是脚后跟疼,要不就是夜里没睡好,理由多的是,反正就不想起床。

以前她在职时,王庆虽说满心里不太情愿,却也能做到咬着牙爬出被窝,潦草地洗洗手,帮她冲一碗蜂蜜水——几十年如一日,也真难为他了;她退了,早晨的那碗蜂蜜水也随之不见了!每天早晨出门之前,扫一眼餐桌,看不到那碗蜂蜜水,她顿时就感到窝心——退了休,甭说外人,自家人都不待见你!

呵呵,有点儿欺人太甚啊。

自己冲一碗蜂蜜水喝下去,感觉它是苦的。还没出门,心情就灰暗了;出了门,情绪会约略变好一点儿。她住东二环广渠门外,出门三分钟就是护城河。护城河里侧新铺了一米多宽的塑胶道路。以后沿着河边散步,将会是她未来若干年早晨起床后的一项主要事情——她有时感觉,这塑胶道路像是专为她铺设的。

下到河边,先往北走,走到东便门桥下,路断了,再往回返,一路走过广渠门桥、光明桥、左安门桥、玉蜓桥,然后再折回广渠门,一共7公里的样子,用时一个半钟头,回家时间正好是她退休之前踏进办公室的时间。

这天早晨,天气还行。她穿过乱哄哄人车拥挤、互相抢道的广渠门桥下,下到河边。新冠病毒疫情暴发一年多来,外地人、外国人来得少,她却发现北京更拥挤了,周一到周五早晚高峰时间,东二环堵得异常厉害;护城河边散步的人,也比先前多,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出入口处有警示牌提示,不得将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等车辆驶入,总有那么一些人,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主要是老头子,非要把各色车子骑进来,遇到行人就鸣喇叭催你让路。这不,她正走着,迎面一个黑胖老头儿骑一辆挺大的电动三轮车,轰隆隆过来,老远就趾高气扬地鸣喇叭,好像护城河是他家的!她故意不让路,逼着那老家伙把车速降下来,这才闪到一旁。那骑车的老头儿狠狠瞪她一眼,呼地开过去了。

树荫下的护栏边,经常聚集着一些垂钓者——他们身边就竖着“禁止钓鱼、游泳”的警示牌。她不明白,河水这么脏,钓上来的鱼能吃吗?不能吃,你钓它们干吗?垂钓者一般骑摩托车或者电动三轮车来,车子占着道,有的还猛抽劣质烟,呛人的烟味顺着河道大老远飘过来,令人非常反感。朱玲边走边躲闪抽劣质烟的人,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不用说,踩到了一坨狗屎。

护城河边,骑车的也罢,钓鱼的也罢,和这些狗屎比起来,就都不算啥了。不论清洁工怎么清理,总有清不走的狗屎——不少是刚刚拉出来的。你到护城河边散步,挡不住养狗的人到护城河边遛狗。朱玲一直对养宠物的人比较有意见,且不说不拴狗绳经常吓你一跳,小区里、电梯里,经常遇见新鲜的狗屎狗尿,她很少见狗主人清理。明摆着,这些人对狗比对人好,甚至比对他们的父母好——他们天天给狗洗澡不嫌臭,父母老了,动弹不了,他们肯定嫌臭懒得给老人洗个澡;他们天天陪狗散步,没见他们陪父母散过几回步;父母过世,他都不怎么哭,或者装装样子哭几声,一旦狗死了,他们哭得呜呜的!他们只愿把爱心献给狗。楼里有个邻居,有一回当着朱玲的面“抱怨”,她给小狗狗拔三颗牙花了九千!可是那天小区组织给西部的失学儿童捐款捐物,她一毛钱没捐扭头就溜了。

气咻咻费了很大的劲,又是拖又是搓的,好不容易才把鞋底子上的狗屎清理掉,口腔里泛起一股腥臭味,后悔出来没戴口罩。有人说,踩了狗屎,会走狗屎运——好运自然来!这个月她都踩三回了,也没见走什么运,可见说这个话的人,纯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前几天她从网上看到,以色列对付狗屎有新招:给所有的狗做DNA采样,然后再给街上的狗屎做DNA检测,查出谁家的狗,谁付检测费,每笔大约折合人民币五千,然后再重罚一笔。如此一来,街上的狗屎大为减少。她觉得这个办法相当不错,以后得找机会给市政部门提提合理化建议……

就这么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迎面遇上一个清洁工,那人深弯着腰,挥动大扫帚,呼呼啦啦地往这边移动,风卷残云一般,明明看见她过来了,居然还不收手,扫起的灰尘树叶碎纸屑,纷纷扑拢到她裤腿上、鞋子上,呛人鼻子。她生气了,不干了,停住脚,指着那人道:“哎哎!你咋回事呀?”那人看上去六十多,也许还不到五十——眼珠子都不朝她转一下,侧过身子继续扫。

这人太不像话,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她更加生气——一个扫大街的,竟然也敢蔑视她!她叉起腰,上前两步,横在他面前,端起当领导时的架势,眉毛竖起,气冲冲道:“哎!没你这么干的!你们领导怎么教你的?啊?你说话呀!”那人眼皮子都不抬,根本不搭理她,也许习惯了,遇到这种事,不吭声最好。他身子一矬,从靠近栏杆的一侧挤了过去,呼呼啦啦继续往前扫。她简直有点儿蒙,想追上去继续斥责,这时几个散步的陆续走过来,她以为他们会帮衬着说几句,一块儿声讨那个极不懂礼貌的清洁工,她也好顺势有个台阶下。可是,那些人像没看见似的,连个屁都不放,紛纷扬长而去。这世道,连个主持公道的都找不到了!她又羞又气,走了不甘心,便愣在那里。幸好,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中老年妇女走过来,指一下清洁工的背影,对她道:“那人是个聋人!您哪,跟个聋人置啥气呀。”说罢,走过去了。

怎么是个聋人?一个聋人,偏偏来招惹她,不仅聋,而且瞎了眼!还好,她的气顺势消掉了一半。

这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因为踩了狗屎,还因为碰到一个不懂礼貌的清洁工,朱玲散步的心情生生给坏掉了!她感觉堵心,气不顺,脚底下无力,不想走路了,便找了个无人垂钓的地方停下来,手扶栏杆,歇口气。护城河里的水还算干净,秋天的微风刮过来,吹起一片小波纹,水中倒映着她的影子,一晃一荡的,看上去,她一会儿像个老太婆,慈眉善目的;一会儿又年轻许多,像个少妇,眉眼还算清秀。就这么变来幻去的,恍惚中,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从前的事又回来了!

那是将近40年前了。

她19岁那年参加高考,没有考上理想中家门口的大学本科,只得就近到廊坊师范专科学校读大专。其实20世纪80年代的大专生已颇为了得,想考上并不容易。寒窗苦读三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七中当老师,她家就在不远处的德胜门外,熟人都很羡慕她——在家门口上班,一辈子少跑多少冤枉路呀!她母亲对此有个形象的比喻:“我做好饭端上桌,你再从学校回,保证凉不了。”

可是,干什么都行,她就是不愿当老师——她母亲站了一辈子讲台,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她看够了当老师的寒酸与苦楚,别人嘴上尊敬你,实则没人把你当棵菜。她死活不去学校报到,没办法,家里托了关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调整到党报下属的出版社当编辑。这家出版社是一家综合性的出版社,涵盖新闻、历史、文化、哲学、经济、社会等多个领域。她在第二编辑室。

那年头儿在出版社工作,远比现在感觉时髦。她虽然是个新手,初来乍到,业务生疏,工作上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头两年还是过得挺开心,室里的老同志都很照顾她,提携她,帮助她,使她很快融入新环境。那时候的她,无比单纯,无比透明,甚至可以说是傻傻的,不设防的,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厚道得很。二编室统共有十几个人,大多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有两个“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生,在她之前,只有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就数她年轻。

她是二编室的“室花”——这当然不是她自封的,而是副主任老黄公开封她的,室主任老巩说,他举双手赞同。甭说在二编室,即使放在整个出版社,她都有点儿鹤立鸡群,社里女同志虽然占比不低,但大多数都是昨日黄花,年轻一点儿的,本来不多,男人看上眼的,就更稀少。

实在说,朱玲谈不上漂亮,但她蛮有味道——这也是老黄背地里亲口说与她听的,弄得她脸都红了。她个头儿不高,但是很苗條;她皮肤不白,但是很光洁;虽说是单眼皮,眼睛还有点儿小三角形状,但是炯炯有神,目光如炬;薄嘴唇、尖下巴、鼻梁不塌、留短发,唇下面有一颗绿豆粒大的黑痣——大约她的味道与这颗痣有关吧。对相术颇有研究的老编辑胡军老师说,她这是富贵相,一生无虞。就凭着一身青春气,当然还有单身的便利条件,头两年她是相当风光的,二编室几乎所有男同志都对她关怀备至,她是一只在阳光下奔跑的小鹿,用现在的话说,幸福指数爆棚。

可是,两年后,一个叫曹明的女孩来到二编室,打乱了先前的“平衡”,也打乱了她的内心世界。曹明只是个中专生,按说中专生进这么高级的出版社当编辑,是不太合适的,最起码像她一样,得是个大专生。据说曹明有背景,父亲是大官——后来朱玲查清楚了,她父亲只是一个处长。可是,室里的男人们很快就把朱玲冷落,众星捧月一般,把曹明当女神看。

其实呢,室里的女同志看得清楚,曹明受“宠”,不是因为她爸,而是因为她自己。曹明个头儿比朱玲高,头发比朱玲长,腰比朱玲细,胸脯比朱玲高,声音比朱玲悦耳,性格比朱玲爽快——她仿佛是朱玲的命中克星,一来就把风头抢走了。

尤为可气的是老黄,以前老爱围着朱玲的屁股转,曹明一来,就不是他了。到黄山开会,应该带朱玲去,结果把曹明带去了。联邦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老巩、老黄两位室领导肯定参加,然后再有两位老编辑、一位年轻编辑——最早都认为非朱玲莫属——眼看要成行了,老黄却代表老巩四处放话,说曹明外语好,准备带她去,让她兼任翻译。还画蛇添足地说,明年可能有到美国的机会,争取安排朱玲。

那年月出趟国,尤其到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转一圈,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够你炫耀半年的。朱玲早就在家人朋友面前放过口风,别人都羡慕得很。可是这趟美差,生生让新来的曹明抢走,气得她哭了好几回鼻子,一个星期没去上班,宣称感冒发烧。就连老编辑姜凤初大姐都看不下去,悄悄递话给朱玲:“小朱啊,你也不能太好说话啊,该争就得争;你不像我们,奔退休的人了,你还早呢,老被人压一头,啥时候是个头啊?”姜凤初大姐一直跟老巩他们搞不来,她认为室主任的位置原本是她的,被老巩使了手段“偷”去了,平时从不正眼看老巩。

是啊,他们欺人太甚了。朱玲忍无可忍,想反击,可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做武器?只能私下里发发牢骚骂几句,可是有些话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领导耳朵里。她的境况愈加不妙。她找机会向社领导要求调换个地方,离开二编室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不久,老巩就正式找她谈话,严肃地说:“小朱,你来社里第二年,就让你挑大梁;第三年推选你为全报社的优秀编辑,整个出版社只有三个名额;今年底还准备发展你为预备党员。你说,室里对你哪点不好呢?不就是少出一趟国嘛,那有啥呀!以后想出国,机会还不多的是?”老巩明确告诉她,想调走,没门儿!

想走又走不了,她无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不搭理曹明,或者不正眼看她。二人原本一个办公室,偏偏那曹明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的感觉不到,跟从前一样,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张口朱姐长闭口朱姐短,隔三岔五为她带早餐,不时地送点儿小礼品。朱玲想当然地认为,这女人想必是做了亏心事,心虚,想来弥补,这才越发地伪装乖巧。自从曹明来了后,朱玲感觉百事不顺,心绪不宁,连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密,整天感觉堵心堵肺。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把曹明递给她的一份早餐顺手掼到废纸篓里,说自己胃口不好,有点儿恶心,恶心死了!

那曹明当下就紫了脸,眼睫毛上挂起泪珠。当天下午,老黄提出为她们中的一人调换一下办公室。可是,朱玲这之前多次找过老黄,要求换办公室,他根本不搭理。这一回显然是曹明提出来的,他马上就落实,真是欺人太甚!

朱玲深深感到,在二编室,有她无我,有我无她。既然自己走不了,那么,最好是曹明走人。可是,凭朱玲的能力,想撵走人家是不可能的,曹明身后有老黄,也许还有更大的后台。提起老黄,朱玲气不打一处来,以前没曹明时,他对她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他那点儿小心思朱玲心里面明镜似的,这男人比较好色——男人大都好色,好色不是毛病,但你得掌握火候,不能乱来。有一回送稿子,他竟然捏着她的手不放,而且还揉来揉去的。如果她是曹明,没准儿就顺势扑进他怀里。可她毕竟不是曹明,她是个正经人,正派人,她绝对不做下三烂的事,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姜凤初大姐心里也是明镜似的,有一回悄悄对她道:“小朱啊,你是传统型的新女性,难得!不像有的人,什么都放得开。”她道:“大姐,我相信报应,您说对吗?”姜凤初道:“对!瞧他们做的那些恶心事,早晚会有报应!”

出版社碗底大的地方,什么能瞒得住人?男女之事像没长腿的风,跑得比谁都快。目标都对准了老黄,可他像没事人似的,整天嘻嘻哈哈。这人脸皮可真厚。有一天下班,朱玲和姜凤初一块儿出办公楼,远远望见曹明在前面走,穿着紧身的牛仔裤、白皮鞋,脑后扎一枚绛红色的蝴蝶结,腰肢屁股一扭一扭的,像风摆杨柳。姜凤初嘻嘻一笑道:“小朱啊,我有预感,快出事了。”朱玲道:“是吗,能出什么事?难不成老黄要离婚?”姜凤初若有所思道:“耐心等着吧。”

果然没多久就出事了!据传有人给派出所打电话,说有人在某个招待所的地下室某房间卖淫嫖娼,派出所出警,竟然真的抓住了两个人,不过,他们并不是卖淫嫖娼,而是乱搞男女关系。出版社领导半夜里去派出所领人,都以为是老黄,万万没想到,和曹明在一起的,是老巩!

第二天这事就传开了。社办公楼表面上平静,实际上内部汹涌澎湃,热闹得很。曹明来出版社,正是老巩推荐的。老巩“因病”宣布提前退休,曹明倒是可以换个编辑室,毕竟对年轻人不能一棍子打死,况且她未婚,顶多算是第三者插足;老巩不一样,他是领导干部,有家室还胡来,得严肃处理。事情一出,人们更关心的是谁背后下的手,不少人将矛头指向朱玲,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朱玲是冤枉的,她不是那种背后下刀子的人。但她又总不能四处找人解释,说不是自己干的。不过呢,又一想,既然你们这样认为,那么也好,以后知道姑奶奶不是好欺负的,都给我老实点儿,也算是个意外的收获吧!

老巩离开,老黄搬进了他那间向阳的办公室。从此以后,他对朱玲又像从前那样好。实践证明,老黄不是色鬼,他只不过想占点儿小便宜,但决不冒险干大的。有一天,他把朱玲叫到办公室,宣布年底带她到美国参加纽约书展。老黄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珠子亮闪闪的,灼人的眼,他拉朱玲坐下说话,语气恳切,道:“小朱啊,我能有今天,得好好谢谢你。”她愣了愣,道:“黄主任,您谢我?我没做啥呀!”老黄嘿嘿一笑:“我知道,我知道。”闭口不再说。

老巩落马的账,八成记到了朱玲头上,她就是想否认也没人听了。几年后姜凤初大姐退休,朱玲请她吃了一顿饭,席间说起这事。朱玲怀疑是姜大姐所为,因为她跟老巩有嫌隙。姜凤初哈哈一笑道:“小朱啊,你可不要乱猜测。”

老黄后来官运亨通,历任出版社副社长、社长,报社新闻部主任、副总编,最后干到西北某省的宣传部部长。自从他离开后,朱玲再也没和他联系过。她不愿意攀附权贵,就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至于那个曹明,她当年就辞职下了海,据说到深圳创业,发了财。事过大约20年后,有一次朱玲到朝阳公园散步,遇到一个跑步的女人,那人打量她好一阵,跑过去了,却又折返回来,盯着她说:“朱姐,您还认识我吗?”朱玲愣了愣,很快认出来,她是曹明,这人没怎么变——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就和她碰上了呢?朱玲沉稳地笑笑,说道:“呀!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碰面。”她满以为曹明会甩几句难听话,暗暗做好了回击的准备,曹明却道:“朱姐,早想跟您说一声——当年做同事时,我真的没说过您一句不是。”她不知该怎么接话。曹明淡淡一笑,又道:“朱姐,我知道当年谁干的。说起来,真还得感谢那个人,没有那档子事,也没有我今天嘛!噢,我住富成花园,有空您找我玩啊……”

没等朱玲反应过来,曹明飄然远去了。北京人都知道,富成花园是北四环边上的顶级别墅区,里面的人非富即贵,一栋房子没一个亿拿不下来。她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一个……破鞋,竟然在富成花园有房子!这世道真让人没法说。

朱玲本来还对她有点儿小愧疚,这么一来,那点儿小愧疚也就随风飘走了。

曹明走了,朱玲在出版社少了个强劲对手,着实轻松快乐了一阵子。就在那一年,她恋爱了,对象是五编室的徐辉。那年头儿虽没有“小鲜肉”这个词语,徐辉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鲜肉,一个阳光而帅气的大男孩,和她同岁。他是廊坊人,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文凭也过硬,家庭也还不错,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是学校的会计。这样的家庭,孩子一般错不了。

徐辉刚来出版社没多久,从别处跳槽过来的。有一天他在办公楼后面的篮球场上打球,接近一米八的他跟身边几个歪瓜裂枣般的年轻人比起来,真的算得上鹤立鸡群。朱玲一下子被他给迷住了。是的,她从不讳言,自己喜欢帅男人。她总认为,自己努力,自己奋斗,图个啥?也许就是为了找一个看着舒心的帅男人,再生一个同样帅的儿子!

那天在篮球场边,一身汗水的徐辉羞涩地接过朱玲刚从小卖部买来的雪糕。她对他说,自己毕业于廊坊师专,并且把廊坊当作了第二故乡。北京和廊坊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廊坊人在北京人面前自觉矮三分,皇城根下长大的她对廊坊和廊坊人表示诚挚的友爱,让他感觉格外亲。有趣的是,他父亲也是廊坊师专出来的。朱玲便一脸笑意调侃道:“这么说,你爸爸算是我大师哥啦!哎,你得叫我阿姨。”徐辉竟然脸红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太可爱了。朱玲向他回忆起自己上学时吃过的哪几家饭馆,轧过的哪几条马路,去过的哪两个公园,逛过的哪几个商店……对于那些地方,他全都不陌生。

两个年轻人,不经意间,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朱玲恍惚有了恋爱的感觉。在廊坊上学时,曾经有个同学追求过她,小伙是唐山人,大地震的幸存者,不消说,他也很帅,还是学生会的主席,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他偏偏对朱玲有意,有人认为这与她是北京女孩有关。在外地,北京人总是更引人注目些。朱玲和他,仅限于拉拉手,轧轧马路,看场电影,逛逛公园,下顿馆子,好像都没亲过嘴。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式的恋爱。因为家里提醒过她,不能找外地人,所以毕业前她主动与他拜拜了。后来他走仕途走得蛮顺,四十几岁时担任了河北某地级市一把手,前途一片大好。朱玲得知他升职的消息,为自己错失一匹黑马黯然神伤过;十八大之后,他因腐败而落马,朱玲又暗自感到庆幸——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她把自己欣赏徐辉的想法透露给室里另一位女编辑苏群大姐。苏群是有名的大嘴巴,没几天,全社都知道两人“热乎”上了。还是姜凤初大姐热心肠,问明白朱玲的想法后,亲自找五编室主任印厚聪,请老印出面拉纤做媒,他们是老同学。领导一出面,事情就不好推托,徐辉答应和朱玲“处一处再说”。那时他刚刚遭遇失恋,正是感情空窗期,朱玲的出现恰逢其时。

朱玲迅速进入恋爱状态,让徐辉骑自行车带她逛北海、故宫、景山公园,还大老远骑车去了一趟颐和园,拍了不少照片,办公桌玻璃板下面都压满了,就差贴到走廊的墙报栏里了。听说徐辉爱吃羊肉馅饺子,她让母亲专门包了饺子,借吃饺子的名义,拉他来与父母见了面。她父母对这个小伙儿也是相当满意。

徐辉前女友陆小慧是他的大学同学,山西人,毕业后分到银行工作。徐辉父母嫌她是乡下人不说,还催着徐辉买房,大力施压拆散了二人。朱玲家在市区,唯一的哥哥出国了,婚后可以住她父母家,跟她谈对象,男方压力小多了。而且对外地人来说,能够找一个北京本地人做配偶,是他们的理想追求,徐辉父母因而很支持他跟朱玲来往。爱情本就是自私的,恋爱中的女人更没有不自私的,朱玲担心徐辉跟那女孩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找个借口,拿出纸笔,逼他写下保证书——保证跟陆小慧断绝关系,以后只跟朱玲来往,不得再有二心。

他们二人是出版社的“金童玉女”,无人不羡慕。半年多来,二人可以说是如胶似漆,身上该碰的地方都碰到了,就差临门一脚。她对他总体满意,稍有点儿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不怎么追求上进,工作得过且过,不像有些年轻人,削尖脑袋往上钻,从个人前途上来说,她对他是不太看好的——或许正是由于这个顾虑,她暂时没和他谈婚论嫁,她还想观察一下。

唉,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总是有人惦记,也包括美男子,朱玲并非不担心别人盯上他,好在他每天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煮半熟的鸭子想飞,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天下午,她打电话约他看夜场电影。他说晚上要加班编稿,出不去(他以前很少加班,这一点就相当可疑)。那天夜里,她感觉没怎么睡好,起床后眼皮子老是跳。上午刚到办公室,就得到确切消息——昨晚他没加班,而是到报社小礼堂跳舞,挨到散场才走;他的舞伴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报社女记者叶枫!出来时两人还手牵着手,成双成对,旁若无人。

朱玲脑袋嗡嗡直响,差点儿气晕过去。那叶枫在报社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北师大中文系出来的才女,文笔好,胆子大,写过不少有影响的报道,年纪轻轻即获得过国家级新闻奖;她连报社的总编辑都敢顶,特立独行,一般人不放在眼里,有人戏称她为“叶疯”“叶疯子”;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位有赫赫战功的老将军。至于她的相貌嘛,不能说漂亮,但也绝对不丑,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儿十分显眼,给人感觉非常有味道,非常令人难以忽视。她对男人的杀伤力,应该说很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朱玲很生气,立马把徐辉约到报社对面的街心小公园,单刀直入,逼问他昨天跳舞的事。他描述,昨晚加班累了,8点半下到院里散会儿步,不期然碰上叶枫。出版社本是报社下属单位,前后楼,一个食堂就餐,不少人是互相认识的。小礼堂每周三、周六开放办舞会,这天是周三,正赶上开放,叶枫喊他去跳一曲,他就去了,一直跳到10点半散场,叶枫回家,他回办公室继续加班,凌晨1点左右回单身宿舍休息。她道:“你们以前跳过吗?”徐辉支吾一阵,先说没有,在她的逼问下,又改口说以前好像跳过一两回,具体记不太清了。

她冷冷地盯着他道:“散场时,是不是牵着手出来的?”徐辉愣了愣,目光转向一边,道:“真不记得了。”“是吗?记性这么不好?别以为密不透风,院里到处是眼睛呀!”徐辉尴尬地笑一笑,往一侧一甩头,把耷拉下来的一缕长发送到它原来的位置:“噢,是这样的,当时人多,她可能怕被别人撞着、踩着啥的,拉上我一块儿往外走的。”她气哼哼道:“那就是——她主动的?”徐辉苦笑笑,没再吭声。

不用再说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而且都是同事,竟然不遮不掩,出双入对,对朱玲而言,简直就是挑衅了。这当口儿,徐辉脑门儿上冒出细汗来了——自然是心虚使然。她的脸色渐渐暗下来,像徐徐罩上一块灰布。出来散个步,就碰上;以前就曾搂搂抱抱跳过,说是一回,谁知道多少回——看来绝不是偶然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她不怪徐辉,这男孩没心机,要怪只能怪那个女人。原以为曹明走掉后,能省省心,这个斜刺里突然杀出来的叶枫,是一个更强大的对手!曹明无非抢了她出国的机会,在二编室抢了她风头,仅此而已;现在,全院子的人都知道,徐輝是她男朋友,可是这个叫叶枫的女人,仗着有背景无人敢动她,竟然明火执仗来抢别人的男朋友……

真是欺人太甚!

这次对话之后,她发现,徐辉明显对她冷淡了些——他的魂,被那叶疯子给勾走了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乖得很,怎么突然就变脸了呢?显然不是偶然的,这事情不简单,里面必有阴谋,她被人给算计了。她当然要采取措施,不能任由别人欺凌。你是“名记”不假,姑奶奶在出版社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经她手编辑的图书,各种奖拿到手软,怎么着也算个“名编”了吧?况且她还占着道义上的制高点。

一天中午,她紧盯着叶枫从食堂出来,悄悄跟上。面前的女人烫着波浪式极其蓬松的头发,着无袖紧身黄底碎花上衣、钢蓝色的牛仔裤、绛紫色耐克单鞋、白线袜,一副时髦装扮,在院子里非常醒目。走至无人处,朱玲瞅准时机,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叶记者。”叶枫停下来,转身,傲慢地扫她一眼,道:“你是谁?有事吗?”按说叶枫应该认识她的,竟装作不认识,显然是对她极大的蔑视——这使她愈加愤怒,提高嗓门儿道:“我告诉你,徐辉是我男朋友,请你远离他,好不好?”

大概想不到她会来这个,叶枫愣了愣,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冷冷一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脸微微一扬,抢白道:“徐辉是谁?”

轮到她发窘了。这女人气场太过强大,怔忡之间就把她压制住,趁她无语的当口儿,又上前一步,逼视着她,厉声道:“想男人想疯了吧?少来这一套!是你的不用争,不是你的争也没用!”

明明不占理,叶枫竟然摆出理直气壮的样子,丢下这话,嗒嗒嗒扬长而去。

她脸都气白了。无疑,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遭受如此大的侮辱,却又无力反制对方。有人从身边走过,一定目睹了这不堪的一幕,她仿佛听到了轻微的嬉笑声,像有人拿小刀剜她的肉。这个院子里是没啥秘密可保的,用不了几天,她和叶枫共同争夺一个男人的风言风语就会灌得到处都是。

午饭也没吃,她回到办公室,装作没事一般,心里反复算计怎么反制。她想,在这个艰难时刻,过程可以忽略不计,她只要结果——只需把徐辉抓在手,自己便是胜利的一方。

关键是要稳住徐辉,十字路口,就怕男人立场有问题,她承认,叶枫的个人条件比自己绰绰有余,如果全力来争夺,徐辉恐怕是难以抵挡的,他一动摇,她自会一败涂地。

给他打电话,约他到外面的茶馆谈谈,他却以上班时间走不开为由回绝;另约晚上,又推说晚上加班,无法脱身。天哪!从来不加班的他,突然变得积极上进,令她疑心这是故意躲她,不免心里发毛。当晚,她也借故加班,留了下来,天黑之后,跑出去仔细观察一下,发现三楼徐辉办公室的确亮着灯,心里稍微感觉踏实了些。

她想去他办公室转一圈,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加班。以前有人为了营造加班迹象,经常是人走而不关灯。他会不会也这样?她轻手轻脚上楼,到了他办公室门口,刚要敲门,听到他在里面打电话,具体说啥,听不清。她凝神站立了一会儿,不便进去,反身回到一楼自己办公室,摸起电话拨号——他办公室的电话还在占线。等了10分钟再拨,还是占线!她忍无可忍,起身飞快地上楼,推开门的一瞬,他刚好把电话扣上。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他并不特别惊讶,仿佛知道她在盯他似的。“电话,打给谁的?”她一出口,忍不住直奔主题。

他微微愣了愣,头一偏,说:“叶枫。她也在加班。”

“你们怎么认识的?”

“早就认识。那年北师大、人大两校搞演讲比赛,我和她都参加了。”

“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演讲一完没再联系过,真的。我来这儿上班,才又遇上。”

这几句话信息量蛮大。她来不及琢磨,又道:“刚才都聊啥了?”

“没啥……噢,叶枫说你中午找她了。”

“……她说我什么了?”

“说你……嗐!不说了,不说了……”

“说我神经病——是不是?”

他苦笑一下,目光游移,就是不正眼看她。以往他在她面前总是比较恭顺,现在冒出个叶枫,似乎有了援兵,有了后手,马上不是先前那个他,仿佛身价陡然抬高,尾巴说翘就翘起来了。

屋子里气氛压抑。她实在待不下去,砰的一声摔上门,噔噔噔走开了。

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原以为和他结合水到渠成,凭空又冒出一个叶枫来——要命的是,他们以前就认识。转瞬之间,她有了就此放手的念头,不妨顺其自然吧,他想和谁好,随他的便!自己不再参与争夺……然而又一想,她可以撤退,但是唯独现在不行。退一步讲,即使自己得不到他,也决不能让叶枫把人夺走,这是个原则问题,含糊不得,那样的话,她会永远成为这个院子里的笑柄,一辈子贴上失败者的标签,两辈子抬不起头!

此刻,她真的不想输,不能输,输不起。

从这天起,谁都能看出来,她和徐辉的关系迅速降温。她不想再主动去见他,那样也太抬举这个小男人了,好像求他恩赐似的。她索性去找媒人——五编室主任老印,把叶枫插足破坏两人关系的事情挑破,希望印主任严加管束徐辉,防止他立场不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做出影响出版社形象的糗事儿。那老印只顾低头吧嗒吧嗒抽烟——想必他已经听说了,这种事儿跑得比风快!愣了好一阵,抽了三支烟,老印才勉强答应,抽空找小徐问问情况。显然他怕得罪叶枫,不愿多掺和事儿,冷淡得很,老滑头一个。过了两天还没动静,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给老印打电话问情况。老印打哈哈道:“那个那个小朱啊,小徐说了,他和叶枫真的没啥呀,不就是跳过几次舞嘛,请你不要多心啊。”说罢便挂了。

听他这意思,自是怪她神经过敏,无事生非。作为女人,当遇到强大对手时,她当然得敏感、警惕,否则你们今天跳舞,明天就会上床,跳舞与上床之间,只隔了窗帘那么厚的距离。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人都有问题,既然老印不想管徐辉,那么,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叶枫的直接领导、报社记者部主任颜士同。听她简短叙述完情况,颜主任扶一扶瓶底一般厚的眼镜,皱起眉头道:“不会吧?小叶她傲得很,一般人瞧不上。”她冷笑道:“那徐輝可不是一般人呀,都说他是美男子。” 颜主任捏弄着手中的红蓝铅笔,愣了足有三分钟才又道:“小叶随一个赴欧洲采访团出去了,得半个多月才能回。这样吧,等她回来,我先了解了解情况,好吧?”

大约一个礼拜之后是朱玲的生日。按照原定计划,要借这个生日聚会,徐辉的父母从廊坊赶过来,两边的家长见面,商量订婚的事。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他不提父母过来的事,她也没法给父母交代,都装糊涂。时光一天天朝着她生日靠近。她母亲打电话问她生日聚会的有关安排,她以工作忙为由,推托说不过了,今年不过了,明年再过吧。

朱玲生日那天,徐辉还算不错,在农展馆附近新开的一家西餐厅订了个座,为她过了个不咸不淡的生日,没喊任何人,说还是二人世界好,这样肃静。蜡烛吹过了,蛋糕吃过了,两瓶红酒也喝光了,她故伎重施,像当初逼迫他写永不再和前女友来往、永远爱她一人的保证书一样,想让他再写一份——以后永远不再和叶枫来往,永远只爱朱玲一人。

可是,这一回他不再柔顺,就是不写,说这是表面文章,形式主义。“写了不遵守,又有何用?不写,一样可以做到——这样不是更好吗?干吗逼我呢?”他振振有词。若放在以前,他是不会这样对她说话的。

听说叶枫回来了,朱玲往颜主任办公室拨电话问情况。颜主任打着哈哈道:“问过小叶了,她说你们还没领证嘛,这样她和小徐来往就不叫插足,更不是犯法。小朱啊,我认为这都是个人私事,我们当领导的也不好干涉,是不是?还是你们自己协商解决吧。”

颜主任把球踢回来了。

徐辉手里突然多了一个崭新的电动剃须刀,荷兰飞利浦原装货,小巧精致,光可鉴人。问他哪儿来的,他支吾两下,承认了:叶枫送的。又画蛇添足道:“带回来好几个呢,送给不同的朋友……”

她的脸瞬间变青,终于火了,当着众人面,一把夺过那个可恶的电动剃须刀,猛地掼在水泥地上,还不解恨,又狠狠对准一个大零件跺了两脚,差点儿崴了脚脖子。既已撕破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豁出去”,打上门找叶枫直接“算总账”。印主任好说歹说,拉不住,最后把柴总编都惊动了,好不容易拦下她。

就这么一来二去,原本没几个人知道的事,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大伙儿背地里津津乐道两个女人争夺一个帅哥的花边新闻,这种事好玩,平淡的生活因而有了滋味。她铆足劲儿打算跟叶枫大闹一场,彻底把这个对手压服,却总是见不到对方的踪影。过了几个月,突然听说,叶枫辞职去美国了。

警报解除。无论对手出于什么原因离开,这个院子里她总是少了一个对手,或者说,她打败了一个对手。她是最后的胜利者。“奓翅”四个多月的徐辉,重又变得老实可爱,对她言听计从。周末,他们手拉手到小礼堂跳舞,不到散场不走,有她在,没人敢邀徐辉。

她和徐辉的关系又维持了半年左右,没有了叶枫这样的对手,她越发觉得身边这个男人乏味,有时乏味得很!他喜欢运动,无非打打球,跑跑步;工作一般般,来出版社一年多,没编成两本书,全社年底核算奖金,数他最少。五编室主任老印嘴上夸他,实际上总想把他调换到别的室。这期间,朱玲多次“审问”他,让他彻底交代当初和叶枫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先主动的,两人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家庭和背景,尽管他嘴上一概不承认,推得一干二净,朱玲总是固执地认为,是他主动上杆子的,他无非是看上了叶家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叶枫是一块试金石,试出了这个男人的庸俗和势利相。

他不安心在社里干,朱玲鼓励他不妨跳出去。树挪死,人挪活,一个大男人,既然不愿意当编辑,一辈子为人作嫁衣,何不再选择一次人生?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一直认为,女人嘛,坐办公室编编书写写稿,还凑合;大男人一个,做这个事,像绣花一样,就不一定合适,你瞅瞅出版社的那些大老爷们儿,干了一辈子编辑,有几个混出来的?大都是越混越没出息!

徐辉不久投身了一家文化娱乐公司,他走了之后,朱玲就不怎么和他联系了。两人也没说过“咱们结束恋爱关系、分手吧”之类的闹心话。这样也好,免得尴尬,大家都算是文化人,彼此留个面子还是有必要的。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朱玲偶尔想起白居易的这两句诗,感觉把它放在她和徐辉身上,还是蛮合适的。

许多年后,朱玲有一次去逛国贸大厦的奢侈品店,遇到过徐辉一回。在同龄人中,他还是帅气一些,一眼能认出来。他把身边的妻子介绍给朱玲——吓了她一跳——他妻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初恋对象陆小慧!

那天,他特意把朱玲唤到一边,透露说,当年叶枫根本无意于他,不过是她有一次出于误会而激怒了叶枫,叶枫带着点儿恶作剧心理,和他有过几次来往,无非想气气她,出口气而已。叶枫出国的原因不是别人想象中的由于“失恋”,而是早就拟订好的计划,那年月家里有点儿背景的人,高干子女啥的,都爱往国外跑。说罢,他神秘地一笑,挥挥手,抬脚走开了。

朱玲不相信他的鬼话。她想,那姓叶的如果出于恶作剧,你总应该清楚吧?你作为我正式的男友,为什么要配合她?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到現在还死不认账,说明自己当初一脚蹬掉他,是正确的。

时光如梭,岁月是把杀猪刀,有些事如烟散去,她早忘记叶枫长什么模样了。在她工作的单位,曾经风光一时的名记者叶枫永远作为她的背景,留在了出版社同人的记忆中。虽说她人生正式的第一场恋爱亦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在单位,在那个院子里,她曾经战胜过一个强大的对手,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为此她赢得了尊严,并被归入“不好惹、不能惹”的那一类人。

窗户外面的那一排银杏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当年杯口粗细的小树,转瞬长成碗口那么粗。“文革”前参加工作的那一批老人都已经退休,朱玲这一茬逐渐成为出版社的中坚力量。职场就是个江湖,人在江湖上混,对手是不断杀出来的,就像窗户外面的小草,岁月抹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一年,二编室来了个小伙子,部队上转业来的,三十出头,是个副营职干部,宣传干事出身,个头儿不高,留小平头,身形细瘦,圆而白的脸,嘴巴特别甜,手脚特别勤快,性格特别乖顺。来了没几天,编辑室的同人就都喜欢上他了,对转业干部的印象随之改变不少——以前分来过几个,业务跟不上不说,待人接物办事做人什么的,还是部队上那一套,生硬得很,呆板得很,不大讨人喜欢。而这个小伙子却不是那一类,他很快和大家伙儿打成了一片。

他喜欢自我介绍,每每总是笑嘻嘻道:“×老师好!我叫董存,比董存瑞少一个字,好记吧?”又道,“我把董存瑞当成人生榜样,保证好好干,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舍身炸碉堡。”二编室主任温成才把他安排到朱玲这个办公室,要朱玲业务上好好帮带一下他。如此一来,朱玲算是“师父”,他是“徒弟”。

他对朱玲好得一塌糊涂。他比她还年长一岁,却一口一个“朱老师”,朱老师长朱老师短的,就像挠痒痒一样,弄得你心里痒痒的、爽爽的。每天他都早早赶来,把办公室打扫得一干二净,为她泡好茶,她一到,一杯茶水不冷不热,正好下口。每天下班,都要把废纸篓里的垃圾带走倒掉。对于工作,更是认真而虚心,凡事都向朱玲请示汇报。他的表现比来这儿实习的那两个大学生强太多了。温主任有一次在小会上表扬他,说军转干部素质就是高,咱出版社的同志每人能做到董存同志的一半,咱就是全国最好的出版社,云云。

但是仅仅两个月之后,事情就起了变化——他对朱玲变得“冷淡”起来,因为他摸清了,朱玲跟温主任不对付。

以前朱玲跟老温是“一条线”上的,他们联手把二编室前主任老陶拱走,老陶挪窝去五编室接替退休的老印,老温由副转正。其实老陶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有点儿小自私,每次室里分奖金,他总是比别人多出一大块——你当领导的,多吃点儿多占点儿,本来挺正常的,群众也是认可的,可是你不能太过分,不能总是克扣别人肥自己,这便惹得其他同志老不高兴,结果就给“撵”走了,其中朱玲出了不少力。

老温转正之前拍胸脯向朱玲保证,一旦他当上,第一个为朱玲解决中级职称。本来按业绩和资历,也该轮到她了。结果呢,第一个解决中级职称的,却是年轻编辑尚可方。室里给出的理由是,小尚虽然资历浅一点儿,但他是北大中文系毕业,名校加身,而朱玲只是个大专生,虽然后来她补了个函授本科,但那毕竟不是第一学历。

那姓尚的是北大出来的不假,但是论能力呢?谁都承认,比朱玲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老温真是欺人太甚!朱玲一下子寒了心。老温情知理亏,几次要请朱玲吃饭,朱玲坚辞不就。当然了,他有他的难处,小尚是报社一位主要领导的侄子,据说给老温打过招呼,他不得不办。可是据可靠消息,人家领导根本没给老温正面打招呼,是他自己上杆子,借机拍领导马屁。

老温瞅准一个机会,几乎是眼含热泪向朱玲解释道:“小朱啊,真对不起啊,我也是没办法。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估计也得这么办。唉,谁让咱没在更高的位置上呢?这样吧,明年,百分之百为你解决……”朱玲咯咯一笑:“温主任,没关系呀!早一年晚一年还不是一样,我不急,真的。谢谢您啦。”

结果第二年没指标,又等一年才好不容易解决——老温竟然还四处摆功,说要不是他到社里去力争,都跟陈社长拍了桌了,小朱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你他妈见鬼吧!朱玲当然不会承他这个情,虽然表面上跟他客客气气,其实心里有数呢!她清楚,二人由此结下的梁子,这辈子恐怕都难以解开了。

以前别人把朱玲当成老温的人,现在呢,则把朱玲当作老温的“对手”。朱玲性子急,喜怒形于色,嘴上缺个把门的,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会自觉不自觉流露出来——她以前做姑娘时,好像不这样的,她还是比较含蓄的,后来随着年龄增大,向老娘儿们看齐,嘴巴就越来越关不上门了。那董存初来乍到,不了解内情,一旦让他摸准情况,他何等聪明,立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董存开始转向,他要向温主任靠拢,要向温主任表忠心。这一点表面上你看不出来,他还像以前那样对朱玲“热情”,但是朱玲感觉出来了,他是在装样子,他脸皮是热的,心是凉的。朱玲一不在,他就往温主任办公室钻,朱玲在,他也会没事找事过去汇报工作,心思都在怎么向温主任靠拢,在姓温的面前毕恭毕敬,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经常从家里带来水果,削皮,切块,放上牙签给温主任端过去,细心得像个女人。

朱玲一一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感到别扭。这人和老温一个类型,都是那种马屁型的办公室人物,眼睛只盯着上面,典型的势利眼。她有点儿后悔当初在他面前讲过不少老温的“故事”,有些肯定会传回老温耳朵里。当然她不怕。她已经把老温当成了“对手”,既然是对手,那还客气啥!能不说他好话就不说好话,有机会就得给他下点儿眼药水。况且她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并没有瞎杜撰,不过就是添点儿油加点儿醋而已。

朱玲一直想找机会给这个新来的“菜鸟”上上课。这不,机会来了。出版社同人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习惯,谁家搬新家,同事们要上门“温锅”,就是凑堆去家里吃顿饭。他买了新房,搬了新家,请了社里、室里不少同事去家温锅,独独没请“师父”朱玲!

这事过了好久朱玲才发现。当然,他请,朱玲也不一定会去,因为老温肯定到场,并且坐主座,肯定还要摇头晃脑发表致辞,她实在看不惯——但是,她不去是她的事,你不请却是你的事,这是个顶重要的态度问题!请,至少说明表面上还想着你,尊重你;不请,就是彻底没把你放眼里,合该决裂了!看看吧,狐狸的尾巴終于露出来了!欺人不能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是靠你最近的人。朱玲彻底心凉了,发怒了,正式决定把这个叫董存的人视作对手,向他发起应有的挑战!

突然间迎来一个对手,朱玲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人一懒就胖,老虎也一样。经常斗一斗,生活有嚼头。长期不斗,憋得难受。自从战胜叶枫之后,这几年她其实也挺寂寞的,骨子里也希望有个对手,没有个对手,生活太平淡了,就像菜里缺辣椒,汤里缺盐,少了味道。本来想跟老温斗一斗的,但是人家老温毕竟是个领导,不是有句老话吗,男不跟女斗,民不跟官斗,贫不与富争,她和老温有点儿不对称,斗不起来,非要斗,吃亏的一定是她,所以忍了几忍,搁下了。

她瞅准了一个机会,要给董存重重一击,让此人长点儿记性。这时候他已经放单,独立编稿了。他责编了一部报告文学,是位三流作家写的。按规定,老温负责二审,陈社长终审。三审下来,便可发厂付印。她晚上加了个班,特意把那部即将下厂的书稿翻了一番,立马发现一个问题——这方面她有着火眼金睛,所以都说她天生是个当编辑的料。

第二天室里开民主生活会,陈社长要来参加,老温很重视,精心做了布置。轮到她发言时,她突然拿出那部书稿,做自我批评,说自己虽然已经不再负责带董存同志,本来不关她的事,但毕竟当过他几天所谓的“师父”,不能眼看着他犯错误。

人们都愣了。看上去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吓得够呛,大喘了两口气,双手捂住胸口说:“我无意中翻了几下,刚发现书稿里面有三个错别字,另两个无关紧要,但是有一个,问题不小——一位重要领导人的名字,出现了错别字。”

她把书稿的那一页打开,拿给温主任、陈社长和在场所有人过目。仿佛一记闷棍,又仿佛一记惊雷,把人们都震蒙了。这相当可怕,陈社长脑门上沁出了汗,温主任的黑脸,扭曲得变了形,董存则在一旁瑟瑟发抖……

她避免了一次重大的差错,陈社长很感激她,当年大会小会没少表扬,奖金拿了双份。当然她认为自己曾经作为董存的“师父”,也是有一定责任的,所以坚决不要多发的奖金,社里不同意,她只好悄悄捐给了希望工程。老温和董存当年的奖金扣了一半不说,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了大半年,直到社里冒出新事端,才得以解脱。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以后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朱玲和董存作为对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二人的明争暗斗一直没有消停,董存背后有老温撑着,所以他与朱玲基本上势均力敌,谁也没占多少便宜。老温退休后,副主任尚可方上位,二人为了副主任的位置争斗得不亦乐乎,社里怕出问题,这边提了朱玲,同时把董存调整到四编室当副主任,才算告一段落。表面上看,二人都升职了,但在同事们眼里,董存是被朱玲“挤”走的,朱玲当然是胜利者。她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很扬眉吐气了一番。

后来,董存先是到贵州一个县代职一年,回来后顺势调走,到某部委下属的行业报社任职,二人再无交集。又过了若干年,在中宣部组织的一个培训班上,二人不期而遇,此时的董存担任那家行业报的副总,副局级,朱玲一直老虎不挪窝,是二编室的主任,正处级。一天晚上聚餐,董存喝了点儿酒,趁乱端着酒杯越过好几张桌子来到朱玲身边,给她敬酒。他还是那么消瘦,目光炯炯有神。他连干三杯,说了一段掏心窝子的话,大意是他能走到今天,应该感谢朱老师,尤其忘不了刚到出版社时出的那个重大差错,正是由于朱老师的严肃指正,使他痛下心来接受教训,从此以后工作上再未出任何差错。他还说:“别人把我和朱老师视为对手。我认为这是我的幸运。正因为有个强大对手,我一直有压力和动力,才不断努力,更好地成长进步。”

一席话令朱玲颇有点儿感动,多年不碰酒的她,果断喝下半杯红酒。二人握了下手,身体一接触,仿佛突然都意识到还是少说为好,于是仓促地道别。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回到厅局级领导干部所在的那一桌,朱玲心中顿生不快——争来争去,还是没他级别高!

当年他俩竞争二编室副主任的时候,新主任尚可方嘴巴上态度明確:一切都听社里安排,谁当副主任他都举双手欢迎,自己没任何意见。其实朱玲心中有数,他当然希望董存上位。董存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领导说啥他都照办,领导还没说啥,他就猜到个七八分,当领导的哪有不喜欢这种人的?而朱玲最大的特点就是按原则办事,不管你是多大领导,只要你不对,或者只要让她看着不顺眼,她就暗暗视为对手,表面上虽不敢过于反对,但内心是强烈反对的,不满的情绪忍不住就流露出一二来。领导都是人精,哪能看不透她?所以尚可方不喜欢她,那是明摆着的。

董存刚离开那阵儿,她和尚可方都是初任新职,心情比较好,所以相处得还算可以,彼此客客气气的,工作上也能互相配合,用一句通俗的比喻,可算作他们的“蜜月期”。时间一久,他们之间的裂痕就显露出来。这尚可方当初挂着北大毕业生的闪亮头衔,一来二编室就把她压了不止一头!问题是他能力并不出众,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可能是北大中文系出来的最的人,砸北大牌子的人——尽管如此,相当长一段时间,历任社领导、室领导都以他是“北大才子”的名义,变着法儿照顾他,说白了,还不是因为他背后站着个亲叔尚百喜!

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反腐搞得厉害,他们不敢太乱来,那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们差不多是明火执仗搞事的,尚可方业务能力一般般,没编过几本像样的书,似乎也没得过有点儿分量的图书奖,群众基础亦不太好,可就是这样,他样样走在朱玲前头,评中级职称,原本朱玲占优,结果在老温(背后可能还有社领导)的操弄之下,他抢了先机,害得朱玲多等两年。一步慢,步步慢,她就是从这里给他耽误的,后来分房子,评副高、正高,当副主任等好事,他总是压她一头。他当主任之前,他叔已经退了,可这时候他翅膀硬了,别人已经挡不住。

凭什么你样样占先?一看见20年来这个总是压她一头的男人,朱玲就心生不快。20年啊,他就是她头上的一座大山!说实在的,当初如果不是董存一头插进来,她早就把他视作对手了。没有对手难受,对手太多也吃不消,所以多年来她对他还是蛮客气的,蛮照顾的,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成为上司之后,凡他安排下来的工作,她总是想办法做好,替他擦屁股的事情也有过几回,群众都看在眼里,冲她竖大拇指的人肯定比他多。

现在他是主任,她是副主任,每天都要向他汇报工作,而这个人水平确实又不如自己,偏偏他还爱摆个谱儿,你去他办公室,他屁股都不抬,在你面前跷二郎腿、叼烟卷、抠鼻孔、搓脚底、眼皮上翻、踢踏着鞋,哼哼哈哈的,没几句实话;玻璃板下面压着国务院某某部长、副部长的电话号码,拉虎皮扯大旗,没点儿定力的人很容易被他唬住。

这真让她不堪忍受!

她从心里希望他干好。他上去,自然就腾出了位置。可是这个以前靠叔的男人,自从叔退休,他当上室主任后,可能也意识到以后没戏了,开始意志衰退,不求上进,工作得过且过,经常办公室里不见人,早晨上班身上还带着隔夜的酒气。拼了命给关系户出书,不问质量,不管效益,肥了自己,坑了单位。二编室原本一直是出版社的主力,由于他这个主任不争气,各方面连续两年被其他几个编辑室超越。朱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儿推动他,刺激他,激励他,他就是不为所动,真应了那句老话——烂泥巴扶不上墙。

他比朱玲还要小一岁半,他上不去,又死赖着现位置,那么最受伤害的无疑就是她这个副主任!离退休还有十年,难道就这么被他一压到底吗?每每想到这里,朱玲心都凉了,情绪立马变坏。她把坏情绪带到家里,对老公王庆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讥讽。王庆知道她心里有个结,说气话,道:“不行我找个机会杀了那姓尚的,给你腾位置,好不好?”

那一年社里搞民主测评,尚可方得票数居然比她高出不少,二编室的同事也一改前言,夸赞他的多了。她当然清楚,他当主任后,不想干工作,只想搞关系,社里能喝酒的,个个和他成了酒友,还时不常地拉人去打昂贵的高尔夫球。经济基础决定一个人的能量,他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二编室有个小金库。十八大之后,有了八项规定,经济上查得严了,他还是不收敛,依然悄悄在室里分发奖金,群众得了实惠,自然都说他的好。朱玲觉得这样做不对,气候变了,得改改了,贴心贴肺地劝过他几次,希望他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他呢,照做不误,群众威信空前地高,居然有同事当面夸他,说他是二编室有史以来最好的室主任之一。他一点儿都不谦虚,鼻孔一扬说:“去掉‘之一不好吗?”

狗不要脸一棍打死,人不要脸无药可救。王庆听朱玲这么一说,肺都要气炸了,很男人气地一拍桌子:“还有王法没有?告他!”她道:“怎么告?”王庆声音弱下来:“还能怎么告?写匿名信呗。”见她不吭声,又凑上来道:“你不写我写。”

这事她不是没想过。但是,明人不做暗事,说到底她是个不善于搞阴谋诡计的人,她这辈子有一些对手不假,但她从没干过背后整人的事,她都是做在明处。写匿名信举报违法者,组织上也没说不允许,只要你不乱咬,不诬告;有时为了保护自己,匿名信还是很好的手段呢。

可是,她一辈子没这么干过,她不想晚节不保。于是她咬咬牙,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风声日紧,社里做了严格要求,那尚主任还是我行我素,可见他政治头脑果真有问题,猪脑子。可气的是,他仍然平安无事。朱玲着急,王庆似乎更急,天天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到上级纪委实名举报。年底,来了中央巡视组,她认为机会来了。王庆不信,说他们单位也来过巡视组,雷声大雨点小,把人吓得不轻,最后却只提了点泛泛的意见,拍屁股走人了。

她相信组织,或者说她相信天意,不会放过那些顶风作案的人。果然,果然,伟大的巡视组啊,终于发现了尚可方私设小金库的事实。八项规定之后,上级三令五申上交小金库,不得再乱发奖金、实物,他都当成耳旁风。事情一出,呜呼哀哉,全室人人按规定退款,个个灰头土脸,矮了三分,成为出版社的笑柄。

别人忙退款,朱玲却无动于衷。有人找她谈话,勒令她退款,她摇头拒绝了。巡视组和报社纪检委联合找她谈话,问题严重了,有人等着看她笑话。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扭扭捏捏拿出一些票据,一一摆在谈话人面前。经过核实,组织上这才搞清楚,她把八项规定颁布之后领到的奖金,悉数交到了一个政府公布的廉政账户。她还拿出劝说尚主任改正的微信记录,证明她作为副主任,是尽了心,尽了力的。

就这样,她成了二编室唯一的亮点,巡视组对她推崇备至。报社和出版社,也因为她的优异表现挽回了些许颜面,而对她加以褒奖。最后的结果人们都猜到了,尚可方被免职,并受党纪处分,调整到别的室担任普通的高级编辑。免职没多久,他自觉没脸,要求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再也不露面。其实他的问题远不止这些,能够平安落地,他赚了。

顺利接替主任一职的朱玲随后却并不开心,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背地里嚼舌头,估计也包括个别社领导,怀疑是她举报了人家尚可方。不然,怎么全室都受牵连,唯独她毫发无损?一切还不都是她精心设计的,这女人心机太深,太可怕了!

那段时间她成了众矢之的。

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她决不干这种事!

也许是王庆?一开始她也有点儿怀疑,“审问”了两次,王庆坚决否认。其实一看王庆的眼神她就确信,他没干,他没这个胆,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他也就是图个嘴皮子痛快,真让他做这种事,他是断断不会的。

她没法向别人解释这些,只有默默地工作,苦恼至极的时段,一度想辞掉室主任的职务,报告都写好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让别人去接吧!她不留恋那点儿权力,一个编辑室主任,那点儿小权还不够塞牙缝的,她只想要个公平,你们不能欺人太甚!

但是,社领导怎么可能批准?最后都惊动了分管出版社的报社副总赵建国,赵副总专门找她谈话,请她相信组织,相信大多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希望她用优异的工作成绩回击个别人的闲言碎语。

这场风波持续了一年多才告结束。作为正义的一方,她却是尚可方之外的第二个受害者,可见正义之路充满荆棘。好在几年后她晋升副总编时,无人敢和她争,最后顺利出任,成为出版社30多年来头一个女副总编、班子成员。她一个普通的小编辑,一路打拼,成长为副局级领导干部,这辈子,总还算说得过去吧?

当上副总编后,自知仕途到头,她没了以往的心劲,不再热心在外面寻对手,专心处理家里那些搞不完的破事,感觉一样焦头烂额。

和外面的对手相比,她发现家里的对手更难缠。

她在家里的第一个对手不是丈夫王庆,而是王庆的母亲、她婆婆沙仁花。她和王庆是偶然认识的,那年北京一所二流半大学的贾校长要出一本书,派党办的秘书王庆来出版社联系,朱玲出面接待的他。王庆一出场,就把她“镇”住了——这小伙儿真叫帅,身高一米八,比她上一任男友徐辉还要高两厘米。自从和徐辉分手后,她找对象没别的条件,只有一个——你得帅,最好不比徐辉差,或者差也不能差太多。为此这几年见了不少,却都因为不够帅而被她打发了。

英国人王尔德说:“人生就是一件蠢事追着另一件蠢事而来,而爱情则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当年,贾校长的书顺利出版,她和王庆也混成了甜蜜的一对。原以为他当秘书的,会有个不错的前程,婚后才发现,王庆徒有其表,本事了了,他简直就是萤火虫的屁股——能量不大。没别的,他就是帅。他只有帅。他爱好广泛,却又没有常性,今天喜欢围棋,明天喜欢《周易》,后天喜欢桥牌,大后天喜欢打乒乓球,最终一事无成,终其一生,只混了个副处级的老科员,如果北京市评选不如老婆混得好的典型,他有资格报名参选。

1990年元旦,朱玲跟王庆回到他的故乡、革命老区阜平县大王庄结婚,年轻时担任过村妇女主任的婆婆沙仁花跑上跑下,迎来送往,非常利落,给朱玲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年再回去,来了客人,婆婆却禁止她上桌,只让她吃残羹剩饭,说是客人面前女人不能上桌,说这是老规矩了。而婆婆却可以陪客人猜拳行令,吆五喝六。朱玲不高兴。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虐待!王庆解释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你当上婆婆,像我妈这样,就不是问题了。”朱玲当下黑了脸,能忍的都忍了,发誓说,水土不服,以后还是少回来为好。

这以后她就尽量不跟王庆回大王庄,据说婆婆很生气,说城里人瞧不起农村人,得治治这个毛病。她怀孕了,婆婆捎话过來,家里养了五只老母鸡,赶空儿全宰了让公公专门进一趟北京城,给媳妇送过来补养身子。四个月的时候,王庆鼓动她想办法做个B超,看看是男是女。她托了协和医院的关系,做出来是个女孩。消息传到大王庄,原本要送来的五只老母鸡不见了踪影。农村人重男轻女,王家就王庆一个男孩(上有三个姐姐),公婆都希望媳妇生个男娃,不然他家在村里太没面子。为了王庆,同时也拿不准怀孕那天王庆是不是饮了酒,心里老犯嘀咕,心一横牙一咬她到协和医院做了引产。

苍天有眼,她的罪没有白受,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子王冰出生之后,婆婆自告奋勇过来带孩子。她母亲身体不好,带孩子确有困难,婆婆此举令她一度很感激。自此一口锅里搅勺子,很快她发现,放婆婆沙仁花过来是个巨大错误!婆婆确实能干不假,但也爱挑事,毛病多多。她一脸的横肉,鼓突着金鱼眼,嘴巴噘起,吸烟卷,两颗大门牙一颗朝里一颗朝外龇着,王冰一开始见了她就哭闹。朱玲怀疑这么丑陋的女人怎么生下王庆这么帅的儿子——王庆长相像他爹,这真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

婆婆欺壓了公公一辈子,耍横耍惯了,根本收不住,来城里后处处想替儿子压朱玲一头。朱玲不会做饭,以前都是王庆做,婆婆不干,说哪有男人站锅台的?要女人做什么?朱玲学着做,她又嫌不好吃;王庆替朱玲洗裤衩、袜子,她劈手夺过来丢到水池里;朱玲白天走路多了脚疼,王庆晚上给她捏脚,沙仁花在外屋捏得王冰哇哇哭。这还不算,带孩子到外面玩,她和一帮老太太拉呱,三说两说就引到媳妇身上,搞得满小区都知道朱玲“不孝顺”“对男人不好”“又懒又馋”“瞧不起乡下人”等,让她出了名。

真是欺人太甚!她和王庆商量让他母亲回去,理由是奶奶抽烟影响孩子,她宁肯花钱雇保姆。王庆开脱说,母亲早就不在室内抽烟了,都是到外面抽两口,比以前好多了。

为了让婆婆放心走人,她动员自己的母亲提前一年退休,过来帮忙带孩子。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沙仁花就是赖着不走,说亲孙子让外人带不放心。孩子的外婆难道是外人?这话气得朱玲差点儿吐血。她和王庆不在家的时候,两个老太太更是明争暗斗,糗事不断。婆婆嫌她母亲笨手笨脚,连个面条都煮不熟,碗都洗不干净,做的米饭里面老有沙子,孩子尿了裤子不及时更换,小屁股都捂红了;母亲则嫌婆婆不讲卫生,牙都不刷就去抱孩子,多恶心!两人越来越不对付,婆婆说,这是我儿子家,你走吧!母亲说,咦?这是我女儿家呀!婆婆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闺女嫁给我儿子,就是我王家人,我孙子姓王不姓朱,对吧?你想带孙子,快到你儿子家去吧!母亲都快给气哭了。母亲当了一辈子教师,嘴皮子平时蛮好使的,竟然说不过沙仁花。她对朱玲说:“你这个婆婆厉害,咱娘儿俩都不是她对手。她非要留,就让她留吧,谁让你摊上这么个不省油的婆婆呢!当初提醒过你多少次,从城里找对象,城里人素质总是高一点儿。现在后悔也晚了。”

母亲撂下话就走了,再不登门。朱玲只有强忍着,实在憋不住就跟王庆吵上两句。想到外面的对手她从来不怕,家里的这个对手却令人无计可施,她都要抑郁了。她逼王庆出面赶他母亲走,王庆不理解:“怎么啦?我母亲对孩子不好吗?”王庆以前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现在有母亲撑腰,娘儿俩合力对付她,他越来越嚣张。

当然她也承认,婆婆对孩子那是真好,比她上心多了,有一回王冰感冒发烧,婆婆两天两夜没合眼照顾他。婆婆当然知道朱玲不待见她,放出话来:“小冰冰一上幼儿园我就走人,一天不多留。”一想到还有两年,朱玲就感到崩溃。

如果不是稍后出了一件事情,朱玲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那两年。有一天,婆婆带王冰到院子里玩,赶上内急,怕孩子哭闹,把随身带的一瓶速效救心丸放在小推车里给他当玩具。等她从厕所跑回来,发现小家伙儿不知道怎么打开了那个小瓶瓶,并且吞下了一点儿药物,卡在嗓子眼儿里,呼吸困难,直翻白眼。这可吓坏了婆婆,哭天抢地央求路人打120,救护车第一时间赶来,医生好一番紧张的救治,小冰冰才转危为安。

这事对婆婆打击极大,她脸色苍白,眼珠子鼓得吓人,像傻了一样,呜呜地一直哭,谁劝也不听,一天没吃饭,两天没睡觉,第三天就灰溜溜回大王庄了。从此以后再也没登儿子家的门——想必是没脸来了。

婆婆沙仁花——这个原本是朱玲后半辈子的家中强劲对手,就这么消失了,代价是差一点儿搭上儿子的命。因为极少见面,朱玲和婆婆的关系后来处理得还算不错。婆媳之间,没有不闹矛盾的,可见少见面是一剂良药。

婆婆离开之后,朱玲把母亲重又请回来。唉,自己的亲妈,真的没法说她,她果真像婆婆说的那样,笨手笨脚,丢三落四,干啥啥不是。你说她,她还不高兴,动不动就想撂挑子,板起脸道:“我是人民教师,不是你家保姆!”

你听听,这像个当姥姥的人说的话吗?朱玲气得脸发青,心想你如果不是我亲妈,非得把你列为对手,而予以打压不可!

母亲勉为其难当了三个月保姆,终于甩手不干了——她就是想干,朱玲也不会同意,实在受够她了!接下来就是找保姆,这个不行再换一个。都是她张罗,王庆当甩手掌柜,说:“如果我母亲在,哪里还用费这个劲!”她嘴硬,说:“得了吧!打第一次见她,我就看她不顺眼。她差点儿害死我儿子,还不够?见了她,我心里哆嗦。”她一共找过四任保姆,才熬到王冰上幼儿园。

一旦孩子上了学,日子就觉得过得快!转瞬之间,母亲走了。再一转眼,父亲老了,行动已不便。朱玲的哥哥朱文在20世纪80年代的出国大潮中定居加拿大温哥华,找了个祖籍台湾的华裔女人做老婆,那女人是中国人种却不会说中国话。30年间他们只回来过三次(包括母亲去世那次),每次回来不超过15天,只在北京待三天,然后就到外省旅游——即使在北京待三天,他们也不住在家里,跑去住宾馆,说是不方便,不忍心打搅父母,反正理由冠冕堂皇。朱玲从哥嫂身上发现,这两位外国籍人士真的好虚伪,他们对父母可以说一点儿孝道都不想尽,但是见了面,一上来就拥抱你,眼里含着挚爱的泪水;电话里,态度也是非常热忱,反反复复说:“爸,我爱你;妈,我永远爱你……”父亲行动不太方便之后,朱玲给朱文打电话,问他怎么办。那个磁性的声音说:“妹妹,父母未来的遗产都归你,我分文不取。这可以了吧?”

一听此言,朱玲心里还是颇有些惊喜的。放下电话之后才悟到,他是不要遗产,但也不负责赡养照顾老人,一撇两清!就这样,照顾老爷子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她身上。问题是父亲不愿意跟她住,而且住在一块儿确实也不方便,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找保姆。

可是一想起找居家保姆,朱玲头就大。太年轻的,不好找,现在谁愿意伺候一个80岁的孤老头子?自己的父母自己都不愿伺候!找个太老的,也不行,她干不动活儿,你还得养着她;年龄最好在55岁到60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妇女胖子偏多,太胖的,行动不便,会犯懒,性价比低;太瘦的,或许有病,更要当心!不胖不瘦的,不好碰啊!

头两年,换了六七个,牵扯朱玲不少精力,父亲总是不满意——别说父亲,朱玲也不满意,没一个看上的。那些廉价的保姆刚来的时候还凑合,一旦让她摸清情况,马上就不是她了,个个变得又懒又馋,还偷东西。朱玲在家历数这些保姆的劣行,王庆说:“这很正常嘛,人家跟咱又不是亲戚朋友,就是来赚钱的,家里就一个糊涂老爷子,无人监督,她肯定是能少干点儿,就少干点儿;能偷一点儿,就偷一点儿。”又道,“换了你,也一样。”

找保姆和找对象有点儿类似,不满意就换,不要一棵树上吊死,不要怕麻烦。合该老爷子有福气,终于碰到一个合适的——家政公司一个稍稍有点儿熟悉的人给朱玲打电话,介绍过来一个。这女人名叫李爱芬,老北京,退休前是国棉厂的纺织女工,老公生病提前走了,唯一的儿子结婚另过,她一个人实在闲得慌,便想出来找点儿事做,这样感觉日子充实一点儿。朱玲以前找的保姆十有八九是从农村来的,综合素质偏低。这个李爱芬,让人眼前一亮。她不胖不瘦,眉眼低垂,一脸和气,说话不快不慢,衣装干净素雅,一看就是个有素质的城里人。而且她刚满六十,带来了户口本、身份证、医院的体检证明,血液指标都是阴性。她说自己家中无牵挂,家务活儿没问题,伺候人也拿手,母亲瘫痪七年才走,都是她端屎端尿一路伺候过来的,哥嫂全都撒手不管——这让朱玲不由得一阵唏嘘:自己和她的命运多么相似啊!

李爱芬只有一个要求——她的报酬略高一点儿。居家保姆一般六千,她七千。朱玲二话没说,当场拍板成交。

事实证明,李爱芬果真是个难得的好保姆,她来没几天,原先乱糟糟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老爷子身上也干净多了,基本闻不到老年人味道了。得空儿她就架着老人胳膊到楼下散步遛弯儿,加上她做的饭老爷子爱吃,没多久,老头儿脸色变得健康红润,精神头儿大超以往。这下让朱玲省了太多的心。那阵儿她正跟尚可方斗,老爷子这边一安生,她得以腾出精力在外面战斗。

每次朱玲过去,老头儿就两个话题:一个是夸国家的政策好,二个是夸爱芬好。他一口一个爱芬,叫着热烈,听着暖心。到后来,连“爱”字都省掉了,直接叫“芬”,像恋人似的。每到李爱芬回自己家休息(每月四天,节假日另算),朱玲过去陪他,顿时发现老头儿变了一个人,像丢了魂似的。他算计着李爱芬该回来了,就挪动到窗台那儿等人,眼巴巴盯着窗外的小路,望穿秋水的样子。

当然也不是没发现问题。朱玲碰到好几回,李爱芬把她儿子、儿媳和孙子带到老爷子那里,做满满一桌子的菜。她儿子在某小区当保安,儿媳在超市收银,胖墩墩的孙子上小学。看到他们大吃大喝无所顾忌的样子,朱玲心里当然不快。但是转念一想,老头子的退休金除了付保姆费,余下的也没多少,她每月贴补个三两千,就这点儿钱,你随便花吧!只要老头子高兴。

大约一年半之后,一天早晨,李爱芬给朱玲打电话,说要用一下老爷子的身份证,到社区医院给他拿点儿常用的安眠药。父亲的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之类的重要物品,平时都是朱玲严加保管,老人基本不出门,拿药取钱之类的事情,她必得亲自出马。父亲睡眠一般,每晚服一粒艾司唑仑片,朱玲也经常服用这个药,挺管用。她一算计,说:“爱芬姐,不对呀,不到拿药的时候啊!”爱芬说:“妹妹,我最近也睡不好,吃了十好几片。再不拿,今晚可就断药了。”朱玲全天都有比较重要的会议,走不开,她只好早一点儿从广渠门的家出发,坐车绕到德胜门外父亲家小区门口,把身份证递给爱芬,说好下午下班以后过来取,顺便陪老人吃个晚饭。爱芬笑嘻嘻道:“上午拿药,中午就去买菜,晚上做你爱吃的清蒸鲈鱼!”

10点钟,朱玲还在会场,一个电话打过来,让她赶紧来一趟西城区民政局婚姻登记站。她有点儿发蒙,仓皇打车过去,原来是李爱芬带着老爷子来扯结婚证!

朱玲简直要气疯了,如果不是别人拦着,她一巴掌就要扇到李爱芬脸上。

管登记的同志经验丰富,特别负责任——女的比男的小二十多岁,且老人行动不便,有点儿犯迷糊,也没有家人陪同;问他对方是谁,怎么认识的,他一会儿说是自家保姆,一会儿说是新认识的女友,显得十分可疑,便找借口稳住他们,然后从老爷子嘴里套出子女的工作单位。还好,上网一查就找到了出版社的发行部电话,很顺利地联系上朱玲。

朱玲气得直哆嗦。那李爱芬露出尖嘴猴腮的本来面目,振振有词,叫嚷道:“婚姻自由,子女不得干涉!”边说边捅了老爷子一指头。老爷子含混不清道:“我愿意……娶爱芬……我愿意……娶芬……芬……”

这个一塌糊涂的老爷子,好歹你当过街道办的副书记,好赖你算是个副处级领导干部,精明了一辈子,现在怎么如此、如此、如此令人不省心!

朱玲真想甩手给他一巴掌!

把李爱芬呵斥走,把老爷子弄回家,老家伙不吃不喝,一副作死相。给朱文打电话“求援”,没想到那个假洋鬼子竟然用磁性的声音说:“亲爱的妹妹啊,父亲想结就让他结吧,有个人照顾难道不好吗?再说啦,法治国家,婚姻自由,你不能干涉人家的自由……”气得朱玲不等他讲完就把电话撂了。

这是一个非常狡诈的对手!显然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全奔着老爷子的财产来的。别的不说,家里这套100平方米、二环边上的房子,虽然是旧房,怎么着也值八百万,它是父母一辈子最大的财产!而她这之前竟然没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真是瞎了眼!

想了想,又气急败坏地给家政公司打电话,责怪对方怎么介绍来一个居心不良的阴谋家、坏女人。对方说,他们只管派出人员的服务情况,如果服务不满意,可以投诉,公司一定严肃处理;至于私人感情方面的问题,不在公司框框之内,没法处理。气得她又撂了一回电话。

李爱芬的儿子带几个人上门滋事,说老东西多次“猥亵”他母亲,经常耍流氓,动手动脚,他有证据,手机里面有照片;结婚不成,就得赔偿,开价五十万。朱玲打电话把王庆叫来,王庆报警,她又托关系找区公安局的人打过招呼。谁都清楚女方的动机,这种事当下不稀奇,警察把双方人员带到派出所,对李爱芬的儿子连唬带训,迫使他接受五万元赔偿了事。朱玲认为对方百分之百是设套诬陷,说不定有前科,一分钱不想出,建议立案调查。警察和王庆苦口婆心劝她,就当破点儿小财免灾,如果张扬出去,老爷子面子好看?你当子女的面子好看?毕竟这事你没法向人解释清楚。

事情处理完才发现,老爷子手里还藏掖着一张银行卡。朱玲感觉不妙,立马到银行打出流水账单,发现一年多来无数次到家门口的自動柜员机取现,合计竟有二十多万!现在卡里还剩几千块。她把银行卡和一大摞账单摔在桌子上,问老爷子:“这钱怎么花的?这还不算每月上万退休金,还有我贴补的钱。你每天吃金子喝银子也花不了那么多!”老爷子不搭理她。问急了,回答说:“我吃了,喝了,穿了,用了,丢了……我的钱,爱咋花咋花,我乐意,用你管?”

朱玲无语。母亲活着时,省吃俭用,连个好手机都没用上,到头来让一个保姆骗去不少,还差一点儿登堂入室。母亲地下有知,该做何想?她一气之下,又想报案。王庆劝道:“人家今天取五百,明天取三百,谁能说清楚花到啥地方了?还是算了吧!”

这个叫李爱芬的保姆让朱玲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万幸的是她及时制止了一场可怕的婚姻,避免了一场难堪的官司,否则家中将永无宁日。自此以后,不敢再找居家保姆,只找钟点工,白天过来干活儿,晚上她和王庆轮流来陪伴老父亲。“失恋”后的父亲精神头儿大受影响,像被抽了筋骨,很快衰老下去,到年底就过世了。她的假洋鬼子哥哥说是得了肺炎,发低烧,医生不建议远行,就没回来奔丧。电话里他用磁性的声音,呜咽着嘱托朱玲,替他买一束鲜花,放在亲爱的父亲灵前。他的心很痛,很痛。他和爱妻永远怀念父亲,怀念母亲。他为所有的亲人祈祷……

父亲的后事主要是王庆出面张罗的,他干别的不行,忙活这类事还是蛮得心应手的,也算是人尽其才吧。

把老人送走,一转眼,儿子长大了。王冰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没怎么让父母操心。他像他爸年轻时那样高大帅气,当然更洋气,真不比那些娱乐圈走红的所谓小鲜肉差。朱玲老说,谁要是找我儿子做老公,她还不得天天美死!一边说一边心里酸酸的。

王冰北航毕业后到航天部门工作,卫星呀,火箭呀,嫦娥呀,北斗呀,探月呀什么的,整天不离口。高大上的职业,高大帅的长相,追他的女孩或者想追他的女孩,那是不计其数的。这方面朱玲特别开通,从来不给儿子画线,想找什么样的你自己定,父母绝不干预。但她只有一个硬条件:对你好、你喜欢就行。

王冰第一次把杨莹带到家里来,朱玲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她留学英国,回国后到英资银行工作,开一辆高档跑车,身高一米七三,酷得很;父亲是个生意人,开什么电子公司,京郊有别墅。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杨莹阳光漂亮,落落大方,高雅时尚。更重要的是,她喜欢王冰,王冰也喜欢她。

父亲过世后,朱玲把德胜门外的老房子处理掉,又添上七百多万(这是她全部的积蓄),到北四环边上的中达富丽小区全款买了一套九成新的二手房,137平方米,打算将来做儿子的婚房。那天她到这附近开一个作品研讨会,会后简单吃了几口晚餐,吩咐司机把车开到中达富丽,顺道看一下新房布置得咋样了。车停在院子里,七楼的窗户亮着灯,王冰肯定在,她不打招呼上了楼。儿子打开门一看是她,有点儿吃惊。杨莹也在,坐沙发上玩手机呢。从卧室里的摆设看,他们肯定同居过了。这一点朱玲并不封建,恋人同居,她是不反对的,反正早晚要睡,早睡早磨合;再说男孩子也吃不了什么亏。

这一趟真没白来,朱玲一瞬间发现了两个顶顶重要的问题:一是杨莹没礼貌,准婆婆进了门,她竟然屁股都没抬,脸色也不那么好看,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二是王冰扎着围裙,脑门儿滴汗,正在厨房刷锅洗碗;客厅大理石地板刚拖过,拖布还是湿的,显然也是他干的;阳台上的一件女式内裤还在滴水,显然也是他洗的——小王八蛋,这还得了!长这么大,家务活儿你做过几回?怎么现在突然勤快了?这还没结婚呢,难不成你要低三下四侍候她一辈子?是她拿捏住了你,给你洗了脑,还是你自个儿骨头贱没志气?你哪点不如她?怎么跟你爹一个德性……

朱玲心中不忿,脸上挂着霜,在新房里站了三分钟,转身走掉了。说起来,杨莹这姑娘给朱玲的第一印象还是蛮不错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呢?看来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舞台,她今晚的表现太没教养了。找这样的儿媳妇,合适吗?

朱玲一宿没睡着。第二天给王冰打电话,先说了点儿别的,最后绕到这件事上来。王冰开脱说:“妈,杨莹当时可能在忙工作,给领导网上汇报呢!”朱玲道:“会不会因为我不打招呼闯进去,惹她不高兴?”王冰说:“不会吧?……妈,以后你来,提前吱一声嘛,我们也好有个准备。”朱玲道:“我买的房子,我愿去就去!难道非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周末的中午,杨家在建国路一家饭店请吃饭,王冰从新房直接赶过去了,朱玲和王庆11点20分从广渠门的家出发,11点40分就到了饭店停车场,按约定时间,11点45分到,此时上去正好。但是朱玲有想法,心里憋着气,她要“拿一把”,故意在车里磨蹭了15分钟,上去时晚了10分钟。

下一个周末,王家回请杨家。仿佛两国搞外交对等报复一样,杨家三口人,竟然也晚到了10分钟!朱玲心又凉了半截——你杨家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有两个钱而已,摆什么谱儿啊?难不成有钱就任性?

朱玲分明感觉到,又遇到一个难缠的对手,还没登堂入室就敢叫板,这么斗起来,何时是个头?自己逐渐老去,不用斗,就能把自己熬死。

想想太可怕了!

王庆号准了她的脉,知道她想什么,有一次借着酒劲,说了两句硬气的话:“你不要想三想四的,非要给自己找个对手,自寻烦恼。”她火了:“我吃饱了撑的?你以为我愿意在家找对手,给自己添堵?我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当年和你妈干,不也是这样吗?还不都是她挑事!”

一提到婆婆,她气不打一处来,王庆更是窝火,低声吼道:“你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总觉得我们欠你的,中国欠你的,世界欠你的,人类欠你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想再搭理此人——这个男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向来都是和稀泥,开倒车,犯糊涂,所以没混出来。

将近有一年时间,朱玲和杨莹明不争暗里斗,她发现这姑娘毛病越来越多,似乎没有一处让她看上眼的。她耐心做王冰的思想工作,说:“儿子啊,咱们是诗书之家,和生意人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俗话说鸡鸭不同笼,猪羊不同圈,三观不合,一辈子别扭。咱宁可找个农村的、没钱的、打工的、下岗的,只要不闹别扭和和睦睦就行。话又说回來,咱比谁差呢,对吧儿子?别老让人感觉你非要高攀他们杨家似的,何苦来哉!”

王冰比他爸强,拿得起放得下,这一点像她。王冰受够了夹板气,把工作放第一位,把感情放身后,潜心搞科研,据说参与研制的一个什么部件装上了月球车,先进事迹上了内部网站。这样就冷落了人家姑娘。年底,两人拜拜。

这时候朱玲接近退休,单位的事基本不再操心,把主要心思放在给儿子找对象上。她去中日友好医院查体,偶然认识了在药房工作的湖南姑娘吕慧。这小姑娘小巧玲珑,皮肤白嫩,眉眼周正,一副古典美人相,不像那个杨莹那么人高马大,看上去让人有压迫感。一了解,小姑娘更是不简单,从小没父亲,靠母亲一个人抚养大,大学考上的是当地的一所医学院,第一学历不怎么样,但是人家姑娘有志气,竟然发愤考上了首都医科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入职著名的中日友好医院。这真是一个青春励志的典型。回到家朱玲把吕慧的情况一说,王冰眼眶都湿了。唉,这孩子跟自己一样,心肠软。

朱玲找个理由请吕慧来家里玩,王庆负责做菜,姑娘自告奋勇下厨做了两个菜,赢得满堂彩——她蒸的毛式红烧肉,吃得王冰满脸放光,满嘴流油,呜噜噜嘀咕道:“老爸做一辈子红烧肉,怎么就赶不上人家一个小姑娘呢?”

读书看主题,察人看细节,姑娘的一招一式都被朱玲看在眼里,她编了一辈子书,什么样的人生没在书中经历过?像吕慧这样的姑娘,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眼下不多了,难找了。当下的姑娘,一是有事没事天天看手机,二是有用没用天天搞网购。人家吕慧,来家待了四个多小时,没看一次手机。这就是差别呀!

她决定大力支持王冰和吕慧处朋友。征求王庆的意见,他赶紧摆摆手道:“你来定你来定,我没意见,真的,真的!”这个当爹的向来如此,像单位的某些领导,怕担责,没血性,连个主意都不拿,凡事让她操心。

这一辈子,为了这个家,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王冰和吕慧处了半年,进展异常顺利。王冰一心扑在事业上,吕慧事业、生活两头兼顾,样样不落下。王冰脱下来的臭袜子来不及洗,吕慧带回租住的小屋给他洗净、晾干、喷上香水、叠好,再骑小黄车给他送回来——她跟了老王一辈子,他什么时候给她的袜子喷过香水?这人不懂浪漫,没治。

这么一比,这小姑娘优点太多了。那还愣着干啥,她租房子还要花钱,王冰一人住那么大房子也是浪费,干脆搬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元旦,紧锣密鼓就把喜事办了。朱玲属于司局级领导干部,不能大摆宴席,偷偷摸摸摆了六桌,单位一个人没敢请——请这个不请那个,得罪人,干脆谁也别来,来的都是亲戚以及小两口儿的同学、好友。婚礼简朴而温馨。原本想回湖南再办一场,不料赶上疫情,小两口儿就没回去。吕慧她妈宋明霞痛心不已,说以前别人家办喜事她随出去的份子钱,这下都回不来了,白白便宜了他们。

朱玲退休之前,下决心要把困扰她多年的肾结石解决掉,出版社新来的孙书记说:“老朱你把工作和身体上的担子统统都卸掉,就等着愉快地享受退休生活吧。”又说,“我很羡慕你。”

处理严重的肾结石需要住院开刀,吕慧联系了中日友好医院。有个内线好办事,朱玲立马办妥了住院手续,没有排队。偏偏不巧,公公在老家生病(婆婆前年已去世),王庆必须回去照料,王冰撸袖子说他请假陪床。吕慧说:“你能干啥呀,好好上你的班,一切由我安排。”吕慧办事蛮利索,把她妈妈宋明霞从湖南老家搬了来,住进病房照顾婆婆。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宋明霞特别能干,特别体贴人,特别细心,把朱玲照顾得无微不至,变着法儿让朱玲高兴,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同病房的病友羡慕得不得了,说:“朱总,您有这么一个好亲家,有这么一个好儿媳,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吧?太赞啦!”

确实是好。但是——但是朱玲似乎又隐约预感到这里面有名堂,不是那么简单。王庆从老家回来,她已经出院,亲家宋明霞能去哪儿?跟女儿女婿住一块儿顺理成章。

朱玲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王庆感觉不对,问她:“又怎么了? ”她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年你妈来咱家是这样,眼下这个宋明霞,恐怕也是这样。”

果真让朱玲说对了。宋明霞一旦过来,就不打算走了。她原是小城常德一个小厂的出纳,今天下岗明天上岗的,一辈子没安生过;养了个好女儿,又摊上个好女婿,住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对面就是鸟巢、水立方,总算熬出来了,感觉像进了天堂,还回常德干什么!小地方两间破房子值不了几个钱,扔那儿让风雨侵蚀吧。

唉,有些人你看着面善朴实,其实他蛮有心机,你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她怪王庆父亲,啥时候生病不行,非要赶她住院的时候生病,王庆如果不走,宋明霞也没有理由过来。王庆说:“人家想过来,理由有的是,与我回去关系不大嘛,别瞎联系。”她道:“现在好,有了疫情,她更有理由长住下去了。”王庆说:“反正房子那么大,空着也是浪费,想住就住呗。”她气哼哼道:“我花一千多万元买的房子,一天沒住过;她一毛钱没出,天天享受,可真便宜她了!”王庆说:“下一步就该抱孙子了,正好让她带孩子,省得咱俩操心。你看我的腰不好,你呢一身病……”朱玲打断他:“得了吧!你以为王冰愿意让她带?她一个小地方的人,满嘴跑湖南话,带出来的孩子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逮着机会,她严肃地问王冰:“你岳母这人怎么样?”王冰说:“很好呀。”她道:“怎么个好法?”王冰列举了不少事例,比如贤惠、节俭、能干、家务全包,基本不让他们小两口儿插手,尤其不让王冰干任何家务。说着说着,王冰脸一红:“妈你想不到,她连我的剩饭都吃,这点比你强啊。”

说得朱玲心里酸楚楚的。

自打宋明霞来了后,王冰很少回父母这边来,经常一个礼拜连个电话都不打。小王八蛋,娶了媳妇忘了娘,岳母来了把爹忘,她不过就是吃过你两口剩饭,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唉,都说儿子是为别人养的,看来这话不假。当初怀的那个女孩如果不打掉,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有一次朱玲和王庆到儿子家去,看到宋明霞帮王冰洗内裤,她感觉很别扭。你一个当岳母的,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不老,男女有别的规矩总得遵守吧?哪能这么随便啊!王冰小时候朱玲帮他洗过内裤(主要是他爸干),上初中以后再也没帮他洗过。我当妈的都这么注意分寸,你当岳母的就不要个脸面吗?

真是咄咄怪事,岂有此理!

就在昨天,朱玲和王庆过去看儿子,正碰上宋明霞给王冰捏脚,说是在单位打篮球,脚有点儿肿。一个新买的电洗脚盆,水还是热的,估计脚也是她给洗的。朱玲一看这架势,脸色很不好,王庆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她调整了好一阵,脸皮才松弛下来。

看到他们三口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真让朱玲怀疑谁是王冰亲妈。他们倒像一家人,她和王庆仿佛是来串门的邻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局促,待不到半小时,就借故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朱玲心情沉重。她让司机把车停在广渠门桥下,下车往河边走,王庆怕有意外,亦步亦趋陪着她。下到河边,她扶着栏杆,呆愣了许久,喃喃道:“我养的儿子,我买的房子,却让人家来享受这天伦之乐……老公,你说咱到哪儿去评理啊?”

王庆没吭声。

一阵风吹来,脚下的护城河水生出层层叠叠的波纹,带走了朱玲的回忆。她回过神来。没挪地方站立了足有一个多小时,腿脚都麻木了。护城河边晨练的人陆续走开,人少了些。那边似乎有人钓起一条较大的鱼,引发一阵喧哗。

她想,40年风驰电掣般过去了,她的一生,应该算作战斗的一生——每个阶段总能遇上一个对手,不是她惹他们,而是他们欺人太甚,总想与她过不去。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觉得毛主席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还好,她没有落败。她基本上把他们制伏了。当然她也老了。昨晚从儿子家回来,她感到很疲惫,睡了一觉,还是没缓过劲来。而此刻她突然又来了精神。

是的,对手就在身边,斗争没有结束,未来的任务不轻。她埋怨自己,你一大早的跟一坨狗屎、一个扫大街的置什么气呀!你得养好身体,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于是,她浑身是劲,朝家走去。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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