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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西方古希腊宗教学研究的历史考察

2023-06-07张雨晴

高校社科动态 2023年4期
关键词:古希腊希腊神话

张雨晴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民族学院,重庆 400715)

近现代学者所研究的“希腊宗教”一般指的是古希腊人在古风时期至公元312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之前所信奉的宗教。这一宗教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黑暗时代至古风时代初期,受到前希腊文明宗教以及其他地区宗教(如印欧地区宗教、米诺斯—迈锡尼文明宗教和近东地区宗教)的影响。它是一种新旧宗教元素融合和革新的产物,与希腊城邦同时发展,具有典型的多神教特征。这些神明的形象来源广泛,既包括本土原生的神明如宙斯(Zeus)和阿波罗(Apollo),也包括来自地中海沿岸和其他地区的外来神明。[1]

希腊宗教一直是古希腊社会和思想文化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西方古典学的热点研究方向之一,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著作《悲剧的诞生》(1872)中将酒神崇拜与悲剧的产生、发展相绑定,实际上,我们的确能在古希腊古风时代城市酒神节上,看到神话、宗教、戏剧与城邦政治之间的紧密联系:城邦宗教崇拜的对象与悲剧故事的角色情节多来源于神话传说,如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作品《酒神的伴侣》(Bacchae),复仇的源头即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诞生故事,神人冲突一触即发;而城邦节日庆典本身依赖于群众的宗教信仰,城市酒神节的庆典环节脱胎于酒神崇拜仪式,同时也增进了公民与女性等其他“非公民”的城邦居民的归属感。由此可见,古希腊城邦的宗教研究本身就涉及多领域,因此,本文在对这一主题进行学术脉络的梳理时,也将部分人类学、社会学、神话学等跨学科的研究成果纳入考量。

在宗教学尚未成为独立学科之前,古典学领域的内部学科划分尚不精细,但已经开始采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古希腊神话的起源和流变。在19世纪,由于古代实证材料相对有限,古典学学者主要依赖传世经典文献进行文学和哲学层面的分析。20世纪,宗教学从古典学研究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学科。随着宗教学自立门户、另辟蹊径,以及线形文字B的破译,古典文明的研究也在材料、方法、视角等层面发生了转变。自20世纪20年代起,古希腊宗教学将人类学、语言学等领域的方法跨学科运用至自己的研究中,社会功能学派、结构主义学派与文化传播理论相继发展壮大;80年代,西方史学界将性别研究视角引入古典考古学,拓宽了宗教学的研究视野。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古典文明研究的“前宗教学”时期。在这一阶段,学者们倾向于对早期神话本体进行探究,实物证据不足,对考古材料运用较少,注重研究古典文本。尼采所著《悲剧的诞生》(1872)是这一阶段的代表性著作。(1)国内关于这一著作有多种译本,质量也有高下,其中周国平与孙周兴两位译者的认可度较高:周版更为通俗易读,孙版注释解析更为详尽。[2]在本书中,尼采将古希腊的宗教传统、神话传说与悲剧诞生的历程挂钩,使酒神崇拜与悲剧的诞生相关联,并提出日神与酒神的“二元对立”理论。诚然,《悲剧的诞生》只是建立在工业化时期的背景之上,借助古希腊神祇的非理性因素,探讨当代社会过度理性之风带来的文化价值危机,这部著作依然是探究酒神狄俄尼索斯、日神阿波罗与奥林波斯宗教之关系的重要研究成果。[3]

在同一时期,剑桥大学以罗伯特森·史密斯(Robertson Smith)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为主要代表的神话-仪式学派陆续发表了极具代表性的研究著作 ,推进了对希腊宗教仪式的研究。史密斯认为,只有对宗教仪式和传统习俗进行研究,才能理清神话自身,而神话后于信仰仪式的发展,是宗教行为的解释;弗雷泽在1890年公开的《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中,(2)该书中译版本众多,以中国社科院学者徐育新的版本为最佳。以古代树木崇拜为中心,结合人类的宗教、巫术、仪式和心理,研究“神王理论”,记载了地中海沿岸的阿多尼斯、狄俄尼索斯相关的传说与祭祀仪式。[4]简·赫丽生(Jane Harrison)师承弗雷泽,在1903年出版的《希腊宗教研究导论》中,依据部分考古文物及古典文本,通过宗教相关的神话、节日与仪式进行分析,专门论述了城邦中有关妇女的节日庆典,以及狄俄尼索斯神的不同形象,探索希腊宗教中原始成分与酒神成分。[5]赫丽生极为重视仪式在城邦中的作用,这也为她后期在法国社会学派的影响下产生学术转向埋下了伏笔。

囿于实证材料的匮乏,“前宗教学”时期的研究成果在当今西方学界多数已过时。不过,该学派以人类学、社会学的视角挖掘神话中的社会文化内容的理论方法,启发了之后的宗教、神话学研究范式。

1904年,在德国语言学家阿尔布雷希特·迪特里希(Albrecht Dieterich)的推动下,宗教学确立为基于古代宗教研究的独立学科。这一时期,人类学与考古学的重要进展为古希腊宗教研究提供了宝贵而丰富的图像、遗址类材料,同时,一些跨学科的研究范式也引入到这一领域。1953年,英国语言学家迈克尔·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成功破译线性文字B泥版,是古典学研究的里程碑式突破,这一时期,结构主义、比较主义等人类学研究理论应用于宗教学、神话学的研究,文化传播论也成为解释迈锡尼时代晚期和古风时代前期希腊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中的东方因素的新视角。

20世纪20年代,以伦敦大学人类学教授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和法国社会学家爱弥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为代表的社会功能学派兴起壮大。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1912)明确阐释了宗教现象与相关主导概念,其中“图腾信仰”一节,披露了信仰的个体性与性别因素,[6]这一点启发了古代希腊早期阿多尼斯秘仪、狄俄尼索斯崇拜等植物神信仰包含的排他性动因。该研究结合了社会学的体系与民族学、历史学的研究思路,展现了宗教社会性的因素。这一观点还推动了赫丽生的著作《忒弥斯:希腊宗教的社会起源研究》(1912)的出版,该书注重宗教仪式与背后神话的社会性,在学术上起到了承先启后的桥梁作用。[7]

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应用语言学的结构分析法来研究神话材料,将神话分解成不同的主题,分析主题之间的关系。1955年,施特劳斯发表《神话的结构研究》,将俄狄浦斯神话拆解成11个主题加以分析,[8]形成独特的、共时性的结构主义研究方法。南开大学的王以欣认为,尽管这种方法会把对神话本质的认知引入歧途,但仍然值得借鉴。这一分析方法也影响到了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与其同僚马塞尔·戴第安(Marcel Detienne),二人合编的《希腊人的祭祀菜肴》(1989),应用结构人类学、比较宗教学和语言学的方法,从牺牲仪式出发——尤其是献祭活动的烹饪环节——关注仪式涉及的不同参与群体,将其放置在与之相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进行文化层面的考察,[9]相较剑桥学派的仪式研究,这一学派的学术成果更多地运用了考古材料。

瓦尔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从70年代起陆续发表了三部重要的学术著作,《尼康人:古希腊祭祀仪式与神话的人类学》(1972)、[10]《希腊宗教:古风与古典》(1977)[11]和《古代秘教崇拜》(1987),[12]其学术地位难以超越,仍然是希腊宗教研究的必读书目,其中《希腊宗教》更是作为欧洲大学宗教史课程的教科书。伯克特也曾受到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钻研宗教仪式的结构与发展史,针对具有明显异域要素的神灵进行讨论,参见《希腊神话和仪式的结构和历史》(1979)。[13]同时,他对希腊神话传说故事中的“东方化”因素进行探讨,形成了独到的文化传播理论,具体论述见于短文《东方与希腊的神话:相似者的交汇》(1987),[14]著作《东方化革命:古风时代早期近东对希腊文化的影响》(1992)、[15]《巴比伦,孟菲斯与波斯波利斯:希腊文化的东方语境》(2004)。[16]希腊文化的东方因素不仅是伯克特阐述的实证性因素,同样包括意识形态在内。他揭示了客观存在的外来成分,但尚未阐明这些异域文化得以在希腊本土生根发芽、甚至形成新的神明信仰的动因。

考古成果的突破,为新的理论发展,以及希腊文明与近东文明之间的关系考证补充了关键的实物与文本证据链。这一时期,人类学、语言学等跨学科的研究理论也引入宗教学领域,对古希腊宗教的具体环节研究更加深入,但对于城邦中非公民群体的宗教实践的关注有所欠缺。

随着20世纪西方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的兴起,在新史学浪潮的总体史观念的影响下,自80年代开始,西方史学界开展了社会性别史(gender history)的研究,同时将女性主义与性别研究视角引入古典考古学,重新整理史料文献,并推动宗教与女性为主题的专题性著作的发展。这一阶段,宗教史也综合运用再梳理后的考古材料,将研究锚点指向了边缘化的领域、群体与其背后的社会文化意义,也对此前的古希腊宗教研究中欠缺的部分进行了深入探究。

戴第安在《希腊人的祭祀菜肴》中“名门淑女的暴行:地母节中的妇女”一节,分析了妇女在节庆牺牲仪式中的地位:在德墨忒尔节时,她们组成一个“议会”,模仿公民的政治实践,行使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在宗教团体中采取投票的方式决定事务。他在文章中揭示了一种对于女性承担宗教职责、接触暴力性动物祭祀的文化层面的恐惧。[17]

罗宾·奥斯本(Robin Osborne)发表在《古典学季刊》(TheClassicalQuaterly)上的文章“古典希腊的妇女与祭祀”(1993)使用碑铭材料,试图探讨不同的性别在希腊祭祀仪式中担任的不同角色。[18]宗教祭祀触及了公共政治生活未涉及的社会另一位面,在这一位面上,与公民生活完全相反,是女性专属的领域。与戴第安不同的是,奥斯本认为,女性并没有被完全排除在所有祭祀仪式的重要环节之外,在公共宗教与秘仪之中都有她们的身影。

苏·布伦代尔(Sue Blundell)出版的《古代雅典的女性》(1995),以审视法律文献、文学和艺术材料中男性所赋予女性的形象,来揭示男性主导的社会文化动态;[19]而在《古典雅典的女性》(1998)中,则以帕特农神庙雕塑群为起点,以人类女性与女神为核心,探讨女性在宗教、家庭中截然不同的影响力,并将目光转向了对雅典经济与意识形态做出贡献的妓女、奴隶与异域女性(alien women);[20]主编论文集《古希腊的神与女性》(1998),广泛结合考古学、艺术史、心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观点,考察宗教与仪式的各个方面,探讨女性在希腊文化中矛盾的中心地位——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但在宗教祭祀仪式中却举足轻重。[21]

马修·迪伦(Matthew Dillon)主编的《古希腊宗教中的女孩与妇女》(2003)介绍了公域、私域祭祀仪式中女信徒的职能与地位,重视位于社会边缘的宗教秘仪研究,[22]不过,对于古希腊女性参加丧葬仪式的宗教意义与心理因素分析不够深入。[23]皮埃尔·布鲁尔(Pierre Brulé)的《古希腊的女性》(2003)介绍了从荷马时代、古风时代到古典时代活跃在不同领域的女性,书中展现了她们在宗教、家庭中所承担的角色,并揭示了古希腊妇女在经济、社会、道德和法律上的地位。[24]这为理解她们的宗教需求补充了重要的文化背景与社会现状信息。

芭芭拉·高夫(Barbara Goff)主要研究古代女性、悲剧与政治思想,她在《公民酒神:古希腊妇女的仪式实践》(2004)一书中探讨了女性、宗教仪式和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重建了女性的生活经历。这本书以阿多尼斯节(Adonia)、地母节等节日庆典为背景,复原了希腊城邦的宗教仪式中女性的存在。她们以此获得性别认同,并且在环节中模仿男性公民的政治参与,高夫通过这些展现了父权文化限制之下女性的宗教生活与社会地位。[25]琼·康纳利(Joan Connnelly)所著《女祭司的画像:古希腊的女性和仪式》(2007),(3)该书于2022年再版。描述了女祭司在公域与私域所扮演的角色,运用文学、铭文、雕塑和花瓶绘画等材料,探讨了从意大利南部到小亚细亚,从青铜器时代晚期到公元 5 世纪的女祭司社会出身、选拔标准以及穿着。康纳利阐明了她们举行的仪式、行使的政治权力等,对女性祭司这一群体做了相对全面、综合的文化史研究。[26]

在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的《论希腊宗教》一书(2011)中,他试图利用大量涉及古希腊宗教性质和实践的证据——包括文学、历史和考古材料——梳理出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是当代了解古希腊宗教史的重要论著。该书七个专题章节中,帕克重点关注希腊宗教的关键主题:希腊宗教的认识论基础;仪式与信仰的关系;祭祀理论等等。在第七章“希腊宗教体验的多样性”中,帕克讨论了希腊城邦中,女性在公共政治之外如何通过宗教实践获得“准”公民身份。该研究跨越古代、古典和希腊化时期,借鉴了古典学内外多个学科。[27]

在这一阶段,古希腊宗教学研究将女性重新置于城邦体系之中,全方位探究城邦中女性的宗教实践、政治实践,并深入挖掘其背后所折射出的社会背景与精神世界,不仅在宗教研究中增加了女性主义视角,同时也是总体史观在这一领域的体现,古希腊女性在宗教仪式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再只是散见于神话、戏剧文本中的孤立的形象。

近现代西方学界对古希腊宗教的研究,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神话进行文学、哲学层面的考察,再到50年代,结合考古成果的突破与跨学科的研究范式,对仪式性质进行功能、社会层面的探究,同时考察宗教的外来因素。80年代起,史学研究进入总体史研究阶段,并产生性别研究的视角转向,重视宗教实践中涉及的不同社会群体,对女性在宗教仪式中的地位与作用展开了全方位的研究。西方学者不断拓宽研究视角、运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持续深入对古希腊宗教的研究,如何通过有限的材料窥得历史的一角,挖掘出更多真相还有待于学者们的学术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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