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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令人远

2023-06-07贡华南

关键词:饮者陆游中华书局

作者简介:贡华南,男,安徽泗县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国智慧研究院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以酒治病在中医中很常见,历代都有医例,比如:“病目须饮酒,饮酒调微疴。气血郁不舒,赖此酒力和。所以雷公方,制药用酒多。活血必酒洗,散郁须酒磨。制药既用酒,饮酒良匪他。酒可引经络,酒能驱病魔。……清晨呼东家,买置数斗醝。烂醉瞑目坐,满目春风酡。陶然物我忘,梦见孔与轲。此药岂不佳,而乃止酒那。”[5]

摘要:酒以辛热之力作用人的身心,让人融化、突破身心之限,提高人的能力,开阔其心胸,使人远恐惧、烦闷、孤独,远离此时此地,由当下到远古,由眼前到天际,由有限到无限。酒也让人超越此在,消除隔阂,拉近甚至消解与他人、万物的距离,打开一个变形了的自由新世界。醉能醒不能,醉去乾坤亦小,但远人世的醉乡却不失其价值。

关键词:酒;远;醉乡;自由

中图分类号:B24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23)03-0116-09

在中国传统味觉中心文化中,性味被理解与规定为事物的本质。具体到五味,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阴阳交用、收发互济。至于酒,其味甘辛、大热,在五味中占据阳位。酒进入人体,让气血升腾,生理、心理向上、向外发散,可谓在人之“乾”。作为在人之乾的酒对人自身,乃至人群的谐和不仅必须,而且必要:为人的行动提供动力与目的。事实上,酒在中国思想史中早已确立了自己相应的位置。饮酒于身体有发散之功,亦可拓展内在心境。饮酒至醉,把味觉无距离的追求荡开,悬置与人物纠缠、裹挟而独游万物之表、尘世之表,实现精神的不断超越,此之谓“自远”。

一、酒,正使人自远

“酒令人远”之说出自明代陈继儒的《小窗幽记》[1]101。此说承继东晋王蕴的“酒,正使人人自远”[2]402,而落实于人生“韵味”。这两种表述都注意到了以下现象:饮酒能让自我超越尘俗,让自我向上突破、飞腾,远离此时此地,由当下到远古,由眼前到天际,由有限到无限。对于意欲与当下拉开距离的文士来说,能令人自远的酒无疑最有神韵。

“远”是传统文人极尽赞赏的艺境与意境。皎然的《诗式》对此有精辟的界定:“远:非谓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3]“遠”不是指实存的异地、异世,另一个此地、此时,非谓视觉性的远——看得远,或听觉性的远——听得远,而指意中之远、心之远。心意之远更像味觉性的远——另一种韵味。俗人饮酒,会到意中的远方一游。高士有远志、远量、远情、远鉴,饮酒而可至玄远、清远、高远、旷远、深远、遐远、广远、幽远。

饮酒动人情意,调动人的想象力,心意自远,饮者的时空由此改变。“浊酒一杯家万里。”[4](范仲淹的《渔家傲》)浊酒一杯,身在塞上,心却可到万里之外的家乡。心理距离被酒消弭,人与心意之所念相通而亲近。饮者从当下腾越而出,抵达耳目所不及处,就此而言,饮者远离现实的自我;就心意之所念与饮者相通而言,酒让饮者与物更近。令自己远,令物我近,此乃酒之玄妙所在。

“远”对人何以必要?初民时期,人饮酒多为乐己,醉酒多为与神相遇。诸神逝去,人们逐渐发现了酒的治疗功能,“酒为百药之长”说反映的就是这种观念①。酒不仅对身体具有治疗功能,对心理、精神同样具有治疗功能。企慕“远”正是这种功能的体现。“远”非时空间距之谓,而是指一切不可及、求不得、理应归往之所等超越性价值的实现与自身存在的自由绽放。

日常生活世界当下的日常生活世界是科学的日常生活世界,而不是神学的日常生活世界或经学的日常生活世界。以往的日常生活世界是在耳目之内的、便利的、浅薄的世界,当下科学的日常生活世界也是追求“耳目之实”(事实),且停留在“耳目之实”(事实)的世界。但是,不管何种日常生活,都具有这些一致的特征。注重当下,依仗经验、现象,沉溺于便利,忙碌、焦虑、烦躁却彼此拖累、连累。这些“切身近况”束缚着人,也让人更加向往“远”。俗人向往“远方”,以便透口气,重新回归日常生活世界。超越者则希冀不断升腾之高远、绝俗之清远、遗忘经验与现象之玄远、混俗之深远、避世之幽远、开胸之阔远、张胆之雄远……远而离,或远而返,都可说是对当下切身近况的超越。

贡华南:酒令人远视觉思想中的超越是不断超越肉眼的看,以及肉眼的看之所对。如追求以心眼看,包括用心眼看纯形式——理念(IDEA),用科学之眼看“事实”,用现象学之眼看作为本质的“现象”,等等。味觉思想超越表现为即味但拒绝陷溺于味:在品尝五味活动中既超越五味,也由尝味超拔至体味、味道。就五味而言,亦可超越。比如:利用五味阴阳交用互济原理,从“一味”超拔出来,实现五味调和;或以“乐”超越“苦”(宋儒);从“五味”之杂回归到本味之真,从厚味到平淡(之味)(道家);从物的“(滋)味”超拔至于“道(味)”,从品尝物味到味道,等等。“酒令人远”可以说是味觉思想具体的超越路径。

通“远”之途不一:宗教超越日常,但止于神圣教条;艺术、哲学超越经验,但创作需要专业化训练。饮酒既不需要专业化训练,也不预设终极教条,即可致远:酒既会冲决一切束缚(包括规范与差异,如韩愈的“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6]),也能建构自由之境(如“醉乡”)。因此,宗教情结淡泊的中国士人往往选择酒来致“远”。

就中国文化而言,味觉思想使人近万物、近世界、近世俗,但太近物、近世界、近世俗也易陷溺其中。酒既可让饮者逃离当下的世界、世俗,也可让饮者远而不离世,即世俗而超越之。同时,饮酒把自我心意所属者带至近前,让心意所属之物到来。苏轼对饮酒后人与世界万物之间的远近关系有深刻洞见。他在《浊醪有妙理赋》中说:“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7]21“独游万物之表”是说,酒让人从物我交合中暂时撤出,不再为物羁绊,而能够在物表自由伸展。“独游万物之表”为超拔物溺,远而不离物的自由之态。当然,苏轼所说的“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只能是中国思想中的“天下人”。事实上,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总是外在于人,对于其治外之民来说并非不可无。狄奥尼索斯承诺的是狂欢与新生,表现为攻击性的醉狂,但给予人的却是虚无。酒鬼单纯反抗当下世界、否定当下世界。中国传统饮者不必逃避当下的世界,却会在当下的人间世建构起新世界——醉乡。

道不远人,人自远道,其中主要原因是人陷溺于世俗利欲,形成故步自封的狭隘自我,从而使人隔绝于道。饮酒让人超越功名利欲,消解与道的人为隔阂,让人自觉体道、味道、通道、守道。由此,我们可以说,“酒令人远”乃实现“道不远人”的重要契机。

二、酒可涵养“远心”

商周以来,饮酒一直被当作快乐之事,饮酒总与礼乐之乐相伴比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小雅·鹿鸣》)。西汉焦延寿在《焦氏易林·坎之兑》中说:“酒为欢伯,除忧来乐。”[8]其中虽提及“除忧”,但重点仍在“欢”“乐”参见《古诗十九首》:“斗酒相娱乐。”[9]23“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9]40。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10]才将酒的“解忧”功能凸显出来。魏晋人嗜酒,发掘出酒的更多精神功用,如避人、自晦、遗忘、超越……“自远”是酒的精神功用之总概括。“远”是心远,是自觉的精神超越活动。“酒,正使人人自远。”在此,王蕴自觉地将(饮)酒作为思想活动、思想方法,这标志着,酒正式登上中国思想史舞台。陈继儒提出“酒令人远”之说,呼应魏晋以来的饮酒观念,自觉将饮酒归为思想之事。不过,陈继儒把酒与香、茶、琴、棋、剑、杖并列,显然没能准确确立酒的思想地位。正如他写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1]101其实,酒既可令人远,也可令人幽、寂、爽、闲、侠、雅;也就是说,“远”中已经包括了幽、寂、爽、闲、侠、雅等境界。如“玉壶买春,赏雨茅屋”[11]27之“典雅”;“如渌满酒,花时返秋”[11]52之“含蓄”;“如何尊酒,日往烟萝。……倒酒既尽,杖藜行歌”[11]111之“旷达”;“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会须一饮三百杯”[12]179之“豪迈”,等等。当然,“远”中不仅含有幽、寂、爽、闲、侠、雅等意境,它还直达天、理、道等形上境域。

人们也常说“酒令人近”。“远”是饮者自远,“近”是饮者与其他的人、物之亲近。人若不能自远,不能打破自我封限,与其他人、物有隔阂,也就不能与他们亲近。借助饮酒,人打破自我封限而致远,才能与其他的人、物相互通达,相互亲近。因此,“酒令人远”乃“酒令人近”的精神前提。

饮酒涵情性、养远心,显诸境则有形下形上的幽、寂、爽、闲、侠、雅、天、理、道等。“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13]55(陶渊明的《连雨独饮》)“百情远”即“远百情”,“百情”指清醒在世与人交接时产生的诸般缠绕人心的情绪、情感、情态,比如烦闷、忧虑、操心等。“远”即驱离,即“忘”。人生在世,为百情困扰,遂被束缚在尘世。酒涤荡心胸,消解百情,也就断绝了尘世之想。“酒能祛百虑”“对酒绝尘想”[13]41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晋人张载的《酃酒赋》对酒的精神功能有较为全面的揭示:“造甘醴以怡神。虽贤愚而同好,似大化之齐均。物无往而不变,独居旧而弥新。经盛衰而无废,历百代而作珍。……信人神之所悦。……宣御神志,导气养形。遗忧消患,适性顺情。”[14]酒为贤愚所同好,为人神所共悦,其原因就在于可“怡神”,可消除忧患,可适性顺情。

酒能改变自我内在心境,后世诸多饮者也都能领会到此妙用。比如:“酒酣心自开”[12]1064(李白)、“宽心应是酒”[15]973(杜甫)、“松醪腊酝安神酒”[16](杜荀鹤)、“破恨悬知酒有兵”[17](苏轼),等等。“解忧”“宽心”“安神”“破恨”“浇闷”“心开”从不同方面揭示酒对内在情绪的改变作用。情绪一时的改变为性情气质的变化提供了先导条件,饮者注重通过饮酒陶冶情操正基于此。陈白沙说:“直以酒陶情。”[18]696饮酒化解忧愁烦恼,更能让人遗忘世情,超越世人难以摆脱的俗见。世俗之人在名利权位之中经营,饮者则能以饮酒超越俗虑。“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的《行路难·其三》)“一醉累月轻王侯。”(李白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使来遗一尊,百金不愿易。”(陈白沙的《谢邓督府惠交藤酒至》)[18]309在真正的饮者看来,酒使人超越声利,它所开启的是世俗之外、价值自足的生活方式。“高人谢名利,良马罢羁鞅。……但忧村酒少,不充侬量广。醉即拍手歌,东西卧林莽。”[18]292“醉乡著我扶溪老,白璧黄金惠不如。”[18]413“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酒杯中我自忘机。”[18]411“机”是机巧,即处心积虑地谋划、安排。“忘机”乃远离谋划、安排的自然生活。饮酒能忘机,超越名利羁绊,无处不自在,林莽亦为安乐窝。

傲视王侯、名利,遗忘机巧俗虑,既能够调理身体机能,也可以谐和生理、精神,实现身心之“和”。白居易在《酒功赞》中对此有精彩体悟:“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作合为酒,孕和产灵。孕和者何?浊醪一樽,霜天雪夜,變寒为温。产灵者何?清醑一酌,离人迁客,转忧为乐。纳诸喉舌之内,淳淳泄泄,醍醐沆瀣。沃诸心胸之中,熙熙融融,膏泽和风。”[19]酒以其甘辛热力驱除寒邪而得温和,化忧愁为和乐,喉舌醇和,心胸融和。种放种秫自酿,自称“空山清寂,聊以养和”[20]。饮酒“养和”,心性情因酒而得其正,古人称酒之和者为“养生主”此语出自“酒性之和者,正可养生,故名之‘养生主”[21]。,不无道理。

饮酒不仅使人远俗,而且能令人近道。李白的“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12]1238阐明了饮酒乃通达大道的思想方法之妙义。事实上,酒是一种超越性力量,其作用与道类似。苏轼对此有深深自觉,他写道:“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7]21-22酒无形无声,却能以其“味”而使人得天真,也能通过醉而识心之正。苏轼的说法让人想起庄子与王佛大,庄子强调饮酒而可得神全,王氏则以饮酒而保持形神相亲。“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2]410换言之,“形神复相亲”需要借助于酒才能实现。

饮酒不仅通大道,酒本身即近于道;饮酒不仅合自然,人愈醉愈自然;饮酒不仅使形神相亲,醉本身就是生命的大和谐。依照“以酒为命”说,饮酒就是在增强自己的生命,包括增强自己的精神生命;依照“酒中有理”说,饮酒就是“穷理”,就是以理净身的工夫,身与理合而如理而在;依照“酒近于道”说,饮酒则可使身与道合,与道为一。不妨说,一场酒就是一场精神修行,就是一场形而上运动。

质言之,饮酒并非狭义的口腹活动,属于思想之事。饮酒关联着忘机、超越名利等超越活动,并让人突破血肉之心以及自我的边界。同时,它可以激起血脉,让人与周遭事物一同兴起,共同进入生机氤氲之境。酒醉则能够打开各种限制而呈现出无间的广大世界,使人融入天地万物之中,成就万化自然。我们可以说,酒一直参与并推动着饮者的思考与修行。

三、醉能醒不能

酒令人远百情,使自己远离清醒的自己。在甘辛热力涌摇下,饮者不断突破各种身心量的规定。酒后便如换了个人,包括知解能力、动手能力、胆识等都会大大异于往常。朱肱在《酒经》中论述道:“与酒游者,死生惊惧交于前而不知。其视穷泰违顺,特戏事尔。……善乎,酒之移人也。惨舒阴阳,平治险阻。刚愎者熏然而慈仁,懦弱者感慨而激烈。”[22]14很多事饮酒后能做,不饮则不能,很多事醉能醒不能。在艺术创作方面,酒醉的作用多为人所熟知。张旭醉书狂草,醒则写不出。“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苏轼对张旭醉酒而书有更详细的描述:“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醉醒之辨,若逸少何尝寄于洒乎?仆亦未免此事。”[7]2178-2179“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23]他本人也有这样的经验,但对醉后作草现象仍然觉得不可思议。[15]105醉而能诗、醉而能画的现象很多,比如:“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15]104“(吴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24]唐明皇曾让他画嘉陵三百里山水,吴道子酣饮后,一日而就。酒醒后,气血(包括胆气)平复,超能消失,“远行”显得不可思议,甚至会后怕。

按照中医说法,肝藏血,酒入肝,气血加速,人会兴奋。大碗的酒使血流加快、神经亢奋。在古代,将士们上战场前,都会大量饮酒。我们熟知的王翰《凉州词》无疑反映了千古不变的人性:“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25]喝酒时肝气旺盛,肝胆互为表里,因此刚喝完酒人胆气壮,英勇无畏。壮行酒(或出征酒)说白了就是壮胆酒。当饮酒壮胆成为周知的现象,无酒之饮也能发挥壮胆作用,比如:勾践思雪会稽之耻,欲士之致死力,得酒而流之于江,与之同醉。[22]50

秦穆公伐晋,及河,将劳师,而醪惟一钟,蹇叔劝之曰:“虽一米,可投之于河而酿也。”乃投之于河,三军皆醉。[22]50有限的酒不管多醇厚,倒入江河都将被冲淡至无味。但在心理暗示下,将士饮的是江河之水,却也能醉人。这里的“醉”显然是指内在情志的改变,表现在外就是群情激愤、斗志昂扬。这种“伪醉”现象之发生,必然基于将士们的醉酒经验。以或真或假的酒来调动将士们的情绪,克服对死的恐惧,提升战斗力,勾践、秦穆公等深谙人性酒性的统帅无疑深知这一点。

世人对“生”多贪恋,对“死”就多害怕。按照儒家说法,怕是心中无主宰。饮酒后,酒主宰着人,人也就不再怕。黄宗羲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26]无疑大有道理!常人如此,历史中的英雄人物亦如此,酒后豪气干云,无畏无惧。比如刘邦: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27]醉而无畏(“何畏!”),自做主宰也。“(酒)爱移人性情,激发其胆气,解释其忧愤。”[22]67(秦观的《清和先生传》)酒不仅会改变人的性情,也会改变人的知解能力、决断能力、行动能力。按照传统观念,人的决断直接与“胆”或“胆气”相关。“胆”或“胆气”既指人的脏腑之一种——作为血肉的胆,也指其功能——决断。《素问·灵兰秘典论》记载:“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28]有胆量者勇于决断、行动,无胆量者犹疑不决。“胆”也有其“量”,胆量大者自己决断,自己做主;胆量小者决断力不够,有些事能做主,有些事则不能决断,不能做主。“酒酣胸胆尚开张。”[29]41(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胸开胆张指心胸开阔,胆气开张。如我们所知,人之胆皆有其量。“张胆”即不断打破其量的限制汉语有“明目张胆”之说,原指有胆识,敢作敢为。这个成语出自《晋书》:“今日之事,明目张胆为六军之首,宁忠臣而死,不无赖而生矣。”(唐·房玄龄等人的《晋书·王敦传》)“明目”的意思是睁亮眼睛。“张胆”的意思是放开胆量。。对于平常人来说,知性水平、自身能力决定了胆量的界限,甚至胆量之有无。饮酒时,酒的辛热之力不断突破胆之量。醉酒,人完全为酒占据,胆量的界限被彻底突破。

四、醉乡之远

“心远地自偏。”[13]89随着心境改变的是看待外物方式的改变,后者直接促成外在世界的改变。与酒相融的人主宰这个由酒打开的新世界,后者尽管广大,却也大不过醉胆。韩偓诗“且将浊酒伴清吟,酒逸吟狂轻宇宙”[30]76;陆游诗“醉胆天宇小”[31]。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醉胆之大,以及醉胆映照下宇宙之“小”。这里的“小”不是指量之小——空间之小,它的意思与“轻宇宙”之“轻”一样,指醉胆超越现实的宇宙,比现实的“天宇”更大、更重要、更自由。

酒改变饮者的能力、胆量,直接体现在饮者观物之眼远离正常的眼睛。酒眼、醉眼观世界,世界因此而变形。醉眼青天小。[32](李洞的《赠唐山人》)

醉眼朦胧万事空。[33]161(陆游的《醉中到白崖而归》)

醉眼无疆界。[34](陆游的《雨中登安福寺塔》)

醉眼每嫌天地迮。[33]204(陆游的《予行蜀汉间道出潭毒关》)

少年醉眼傲王侯。[35](陆游的《信笔》)醉眼与正常的眼睛不同,醉眼之所见乃变形之物。正常人的眼睛视力有限,饮者之眼被酒不断突破,醉眼之能无限。醉眼之所见随着醉眼无疆界而广大无边。在此无限之眼中,青天变小,万事为空,世俗之名利被看轻。

醉意弥漫,眼前卑微的这这那那、形形色色被无视,饮者所处的物理空间被转换成新的世界。酒令人远怕、远忧愁、远烦闷、远孤独,酒让人能力提高、心胸开阔、让人远离现实的自我与世界;沉淀在心中的往事、沉积在历史长河中的万古乾坤都会在酒醉中呈现:“往事空因半醉来”[30]200,“万古乾坤半醉前”[18]480。“千山”可在醉舟瞬间度过,遥远的“江南”在醉中轻松来到,所谓“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36]1828。“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36]2427酒改变着人,移易着世界,可谓神奇的变形剂。

万古乾坤随着酒意而到来,酒的世界无穷而广大。对于酒醉世界,饮者们根据自己的体验描绘出来,其内涵不断被充实、被丰富。刘伶在《酒德颂》中描绘饮者的世界:“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22]65这个世界打破了人世间狭隘的分割、限制,每个人都能够从现实局促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直面日月天地。饮者自由往来,不相妨害。王羲之“酒正引人著胜地”[2]408之说将新世界定性为“胜地”,其中充满向往之意。王绩在《醉乡记》中提出“醉乡”的概念,为饮者确立了安身立命之所: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37]“醉乡”是一个远离现实的“远方”,为一价值独立的世界。它消解了“中国”土地之有涯,山林之险隘,四时之气之落差,以及人群之等差。醉乡之人远离功利、效率、欲望,保留了人性之素朴与世界之纯净。这个类似《庄子》“至德之世”的世界一经提出,便成为饮者趋之若鹜之地。醉民们也纷纷以自己的心得体会不断充实着醉乡的内涵。“醉乡路稳不妨行。”[29]176(苏轼的《哨遍·睡起画堂》)“醉乡广大人间小。”[38](秦观的《醉乡春》)“酒是短桡歌是桨。和情放,醉乡稳到无风浪。”[39]330(辛弃疾的《渔家傲》)“醉乡深处,不知天地空阔。”[39]326(辛弃疾的《念奴娇·妙龄秀发》)较之现实人间,醉乡广大、空阔、无风险、充满自由,具有随时召唤人的魅力。一句“只合终身住醉乡”[40](陆游的《岁未尽前数日偶题长句》)道出了古往今来多少饮者的心声。

“醉乡”与现实世界具有质的差异,“醉乡路与乾坤隔”[41](徐夤的《劝酒》)。“醉乡无迹似闲云。”[42](温庭筠的《赠李将军》)“华胥别是一天地,醉乡何曾有生死。”[43](杨万里的《行路难五首·其一》)这些说法都表明,“醉乡”并非现成的、物质的世界;毋宁说,它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世界。但是,醉乡亦有乾坤,所谓“乾坤入醉乡”[44]是也。而且,醉乡它并不遥远,“醉乡虽咫尺”[45](白居易的《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一枝藜杖一壼酒,何处人间无醉乡?”[46](陆游的《道室试筆》)“独醒公子去沉湘,未识人间有醉乡。”[47](刘克庄的《湖南江西道中十首》)“不知今日是何时,醉乡城郭无关钥。世路风波太崄巇,且看相枕烂如泥。”[48](释德洪的《雨中闻端叔敦素饮作此寄之》)这些都表明,醉乡并不封闭,它向每个人开放。在此意义上,醉乡还是属于人间。更重要的是,自唐代始,“醉乡”代替了天庭、西天,成为饮者希望之所在与自觉归往之所醉乡为中国独有的精神世界,其精神实质近于道家。因此,儒家保守的卫道者自觉抵制醉乡,如范镇说:“曲糵有毒,平地生出醉乡;土偶作祟,眼前妄见佛国。”[49]。

醉乡向人开放,但世俗之人却多与醉乡“隔绝”。因为,醉乡不是空间地域,而是一种精神境界。因此,醉乡之呈现需要特殊的精神修养与精神境界,也需要特殊的精神准备与机缘。“羲皇迹已远,三酌呼可还。”(张耒的《次韵渊明饮酒诗》)酒与心不违,酒后所生乃基于心之所有。心中有“羲皇”者,三酌“羲皇”可还;心中无“羲皇”,不管怎样醉,“羲皇”都不会呈现。李煜说:“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50](《乌夜啼》)后主为帝王时,虽饮酒,却贪恋人间春花秋月,而无须到醉乡。国亡人为囚徒,春花秋月逝去不返,回首浮生如梦,才与醉乡相遇相知。人生无路可逃,他才会留恋醉乡。

当然,在现实中失意者众,醉乡因此从不会空。这并不意味着,所有进入醉乡者都是失意人。事实上,随着醉乡观念深入人心,不少饮者为得酒中趣,亦以醉乡来涵养性情。比如,陈白沙说:“屠沽可与共饮,而不饮彭泽公田之酿,古之混于酒者如是……安得见古醉乡之逃以与之共饮哉。”[18]73陈白沙欣赏醉乡是因为他领略到酒醉对涵养性情之妙用。在《赠胡地官次韵吴明府献臣·其二》中,陈白沙谈及自己醉酒的感受:“引满花下杯,延缘坐中客。醉下大袖歌,孰云此门窄。”[18]519醉、舞不仅表现陈白沙知足知止的精神修养,同时也都在不断突破空间之封限——向内拓展自由天地。对于普通人来说,醒来则回归世俗生活,重新开始计算安排,也就再次远道矣。醒来后,自我回归,人、物、我界限重新显现,相互通达的广大世界重新被隔开,世界因此呈现出逼仄、狭隘,道也被遮蔽,陈白沙说“醉去乾坤小”[18]382,可谓精彩绝伦!

五、余论:“远”与味觉思想

“酒令人远”的实质是饮酒、醉酒使人自身、世界改变,使人能够身入“醉乡”。“远”“醉乡”的实质是破除束缚,走向自由。杜甫的“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15]136与张籍的“酒边多见自由身”[51]从正反两方面道出了“酒令人远”的精神实质。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中国酒文化致远的途径是“味”,如朱敦儒的“天上人间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52](《鹧鸪天》)。从商周时期开始,人们已经将“甘”作为酒的基本性味,作为饮者,朱敦儒不会不知。他这里以“非甘非苦”表述酒的性味,显然道出了宋代酒的殊胜之处。如我们所知,酿酒先得甘,后得辛。朱敦儒的“非甘非苦”则表明,宋代人已经掌握了制造辛而不甘的烧酒技术。辛而不甘的酒之热力更盛,其通神之性更明显:既通天地鬼神,也通人的精神。朱敦儒言酒为天上人间最尊之物,正基于此。

神妙的辛热之酒让饮者获得“远”——自由,这是味觉文化的深沉妙义。不同于视觉文化向外求远,追求时空之“远”——物理与精神双重开疆拓土,味觉文化向内求远,追求心意之远。酒令人远,其实是令自己远,而无涉他人。狄奥尼索斯精神鼓动人信仰,允诺人狂欢,同时也会号召信徒(酒神狂女)对异见者排斥、攻击,以扩大自己的物理空间。味觉文化中的醉者往往酒醉而卧,安静内敛,独自在醉乡徘徊。在此意义上,离开味觉思想,我们无法理解中国酒精神,更无法理解中国酒文化。

饮者为了“远”而需要酒,在得“远”之后,酒也并非多余。酒并不是人们达到目的的工具,它与人相即不离。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亦不离酒。不在亦不离,酒与人浑化。广而言之,人类与酒之间亦如此,人活着不是为了饮酒,但人类却也一直没有离开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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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娅)杨洋杨波,张娅,王勤美,蒲应秋

Abstract:Wine acts on peoples body and mind with its pungent force,melting and breaking through the limits of body and mind,improving peoples ability,broadening their mind,keeping people far away from fear,boredom and loneliness,here and now,makes people cross from the present to ancient times,from the scenes before eyes to the end of sky,and from the limited to the infinite.Wine also allows people to transcend Dasein,eliminate barriers,narrow down,or even eliminate the distance with others and everything,so as to open a new free world that has changed.Getting drunk can enable people to do something they cannot do when they are sober,and heaven and earth get small when drunk,so the drunkenness far away from the reality does not lose its value.

Key words:wine; drift away; drunkenness; 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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