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冯延巳词对韩偓诗的接受
2023-06-07张金晶
张金晶
内容摘要:韩偓与冯延巳,都生活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都是国家重臣,二人相似的处境造成了他们对时政、世事、人生等相似的看法与体验,这种相似的体验是韩偓诗之所以能引起冯延巳共鸣的原因。在南唐末世的背景下,冯延巳出于精神上的仰慕与心理上的认同,以韩偓为榜样,以韩偓诗歌中的思想内涵为精神慰藉,充分吸收韩诗中的文学养分,形成了正中词热烈执着的九死不悔的精神内涵,提高了词的品格,推动了词体的雅化进程,除此之外,冯延巳一些词作的词意也承袭了韩偓诗歌的诗意。探讨冯延巳对韩偓诗歌的继承情况,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把握冯延巳词的艺术渊源。
关键词:韩偓 冯延巳 热烈执着 诗意 接受
冯延巳是南唐大家,其词虽然仍承花间余绪,但又超越了花间词单纯描写艳情的窠臼,在词中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悲,使得一直被视为“小道”的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给词注入了新鲜的精神力量。王国维称其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1]4242,冯延巳词感情真挚,境界深远,引人联想,成为后世词家模仿和学习的对象。但是冯词的艺术成就并非无水之源,他也是吸收了前代优秀的文学遗产,才形成了其词独特的艺术风貌,接下来我们将探讨冯延巳对韩偓诗歌的接受与继承。
一.正中词对义山诗的发现与继承
韩偓对冯延巳词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冯词对韩诗热烈执着精神的继承与吸收。冯煦的四印斋本《阳春集序》说冯词:“其忧生念乱,意内而言外,迹之唐、五季之交,犹韩致尧之于诗,翁之于词,其义一也。”[2]57这是说韩偓诗与冯延巳词的思想内涵是相同的。韩偓其人忠于唐昭宗,忠于李唐王朝,曾任翰林学士,深得昭宗信任,欧阳修《新唐书·韩偓传》记载昭宗曾被韩全晦劫持至凤翔,而韩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3]200,后来又拒绝朱温的拉拢而被贬官,可见其与昭宗患难与共、誓死追随的决心。因此韩偓诗中经常表现出了一种忠君恋阙、九死未悔的执着精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韩内翰别集》中说其诗:“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言外”[4]60《翰林诗集》中直接表现这种执着追求理想而殉身无悔的诗句很多:“雨露涵濡三百载,不知谁拟杀身酬”(《辛酉岁冬十一月随驾幸岐下作》),他深沐皇恩,随时准备以身许国;“酒酣狂兴依然在,其奈千茎鬓雪何”(《春阴独酌寄同年虞部李郎中》),尽管他双鬓斑白,但依然有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兴;“若为将朽质,犹拟杖于朝”(《乙丑岁九月……还缄后因书四十字》),即便是拼上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要为朝廷效力;“私恩尚有捐躯誓,况是君恩万倍深”(《奉和峡州孙舍人肇荆南重围中寄诸朝士二篇……牵课》),表明自己愿为报君恩而献身的决心;“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登南神光寺塔院》),诗人虽身处闵地甚至身体有恙,仍然坚持以“病眼”试望朝廷;“两梁免被尘埃污,拂拭朝簪待眼明”(《残春旅社》),即便知道光复李唐王朝的机会渺茫,但依然盼望着唐室复兴之日。这些诗句都是韩偓决意效忠李唐王朝的心声,表现了其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振兴李唐王朝的决心,明知机会渺茫,却还要苦苦挣扎,期待着“拂拭朝簪待眼明”那天的到来,这些诗句都表现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精神。韩偓《香奁集》中的一些诗作不能简单地看作是艳情诗,从屈原开始,“美人”意象便被赋予了政治理想的意义,表面上是男欢女爱的艳情之作,实则有深刻的政治寓意。震钧在《〈香奁集〉发微序》中云:“韩致尧,有唐之屈均也;《香奁集》,有唐之《离骚》《九歌》也……乃夷考其辞,无一非忠君爱国之忱,缠绵于无穷者”[5]640。《香奁集》中的一些诗作可以看作是比兴诗,以女子对心上人的忠贞不二来寄托韩偓对君王、对李唐王朝的耿耿忠心。如:“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随”(《别绪》)、“此身愿作君家燕,秋社归时也不归”(《不见》)、“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厌花落》)、“死恨物情难会处,莲花不肯嫁东风。”(《寄恨》)等,这些诗句表面描写的是儿女私情,但是字里行间却透露着甘于献身、誓死相随的决心。
《阳春集》中体现冯延巳强打精神,热烈执着的词作也很多,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用“和泪试严妆”来评价正中词的意境特色,叶嘉莹先生曾对此作过精当的论述:“‘和泪是一种悲哀,‘和泪试严妆是说冯正中的词中对自己的感情有一种固执,有一种操守。‘试是努力尝试,是在和泪的悲哀之中也要保持严装的美,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殉身无悔的精神正是正中词的特色。”[6]59如“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鹊踏枝》),梅花面临陨落死亡的命运,却还想学雪随风飘转,在生命最后时刻苦苦挣扎,极力舞出最美的姿态。下面再来具体分析一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7]1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谁道闲情抛掷久”,词人有意摆脱“闲情”,但是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个“久”字体现了诗人苦苦挣扎的时间之久,却依旧没有摆脱闲情的纏绕,只能借酒消愁甚至为酒所病,即便如此,词人也要坚持“不辞”“朱颜瘦”。“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是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仍挣扎追求的为理想殉身的表白。饶宗颐曾评价此句是“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8]80缪钺先生在《论词》中说:“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9]415由于诗与词承载的道德功能与表现题材的不同,词在抒发情感时较为含蓄,因此冯词没有像韩诗那样直接抒发殉身无悔的诗句,他对韩诗接受更多的是通过闺怨题材中女子对心上人的忠贞不渝来体现浓烈执着的人生态度。如《采桑子》:
昭阳记得神仙侣,独自承恩。水殿灯昏,罗幕轻寒夜正春。[7]49
如今别馆添萧索,满面啼痕。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
上片写得宠的情景,下片写失宠的痛苦。即便是恩宠不再,纵然是“满面啼痕”,女子却仍然矢志不渝,她“心念旧约”“珍重金环”,体现了对君王浓烈执着的爱意。刘永济在评价此词:“此托宫怨之词也。前半阙言昔日之恩情,后半阙言今日幽怨,末句猜疑嫉妒之语也。”[10]55,结合冯延巳的四次罢相又复相的经历,此词的确可能有政治寓意。类似的还有《应天长·朱颜日日空憔悴》中已知“人事改,空追悔”,却依然“魂梦万重云水,觉来还不睡”的少妇,苦苦思念着远方的心上人;《谒金门·杨柳陌》中,“起舞不辞无力气,爱君吹玉笛”的女子,竭尽自己所能将最美的舞姿献给心上人;《归国遥·何处笛》中已经接受“离人终岁无消息”这个既定事实的思妇,尽管“今头白”,但依然“不眠特地重相忆”,不断回味着曾经含情对视的情景;《更漏子·金剪刀》中,面对已变心的丈夫,妻子“垂蓬鬓,尘青镜。”,无论丈夫是否回心转意,妻子依旧坚贞自守。
这些词作与韩偓某些诗歌的风味极为相似,二人的作品都表现了主人公用情至深,明知希望渺茫,却仍然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态度。但是韩、冯二人表现出挣扎执着的缘由与力度是不一样的,韩偓表现出的是为报君恩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赤胆忠心,这一份执着没有个人私利的考量。根据史书中对冯延巳的记载,延巳其人人品上确有缺陷,贪功冒进、醉心享乐、汲汲钻营甚至嫉妒大臣。有趣的是延巳其人人品确有瑕疵,但并非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大奸大恶之辈,他虽耽于享乐却也心系国事,但是由于延巳自身政治才干的平庸,在政治上并没有什么作为。于是他的词中就表现了一种在耽溺中又有自持与反省的矛盾复杂的感情。因而冯延巳的执着与韩偓的执着相比就少了一分纯粹与赤诚,冯延巳的词虽说也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态度,但是其背后不仅仅是家国之忧,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叶嘉莹先生说冯词体现出了“殉身无悔”的精神实在有待商榷。韩诗和冯词中表现出的共有的执着,如果从美学角度看是有高下之分的,前者高尚无私,后者则多了一份自私与卑琐,二者作品中表现出的执着可谓是“形似而神不似”,这是由于韩偓与冯延巳人格的不同造成的。韩偓诗歌中那种热烈执着的精神契合了冯延巳的心理需求,还有晚唐衰微的国势与南唐内忧外患的局势具有趋同性,这才使得冯延巳注意到了韩偓诗歌的内在精神。
冯延巳的词不仅在精神上和韩偓诗歌一脉相承,而且《阳春集》中还有一些词作沿袭了韩偓诗的语意,从这里也能看出冯词向韩诗借鉴的痕迹。韩偓有首诗:“淡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独立俯闲阶,风动秋千索”(《效崔国辅体四首》),寂静的庭院中,花落无声,独立阶前,淡淡的月色中,只有秋千在微风中摇摆。《阳春集》中的《思越人·酒醒情怀恶》描写的同样是寒食过后,海棠凋落,秋千上无人的孤寂,“……寒食过却,海棠零落。乍倚遍阑干烟淡薄。翠幕帘栊画阁。春睡着,觉来失、秋千期约”。又如韩偓的《偶见》中,“秋千打困解罗裙”刻画了一位打罢秋千解下罗裙的天真少女。冯延巳词作中也有一句“秋千慵困解罗衣”(《醉桃源·南园春半踏青时》),少女打完秋千感到困倦后解开罗衣的动作与韩诗中的那位少女一模一样。最为明显莫过于冯延巳《谒金门》对韩偓诗歌的化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搦红杏蕊。头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雀喜。”这首词的词意明显是从韩偓的《幽窗》中化出的:“刺绣非无暇,幽窗暂鲜欢。手香红橘嫩,齿软越梅酸。密约临行怯,私书欲报难。无凭谙雀语,犹得暂心宽。”韩诗与冯词写的都是深闺思妇因思念爱人而忧苦烦闷、百无聊赖只能借喜鹊的声音来安慰自己的内容。不同之处在于韩诗表达感情较为直接,而冯词比较含蓄委婉,这固然有诗人本身个性气质的原因,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诗词之间的界限。另外冯延巳词中落花、烟雨、清明、江楼等意象也都是韩偓诗歌中常见的意象。这绝非偶然,而是冯延巳有意学习韩偓诗的结果。
二.接受缘由
(一)主观方面:身居高位者的惺惺相惜之情。
韩偓与冯延巳,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但是人生经历与际遇极为相似。二人都与君王的私人感情亲密深厚,他们都辅佐着摇摇欲坠的王朝。韩偓受昭宗皇帝知遇之恩,曾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不肯依附朱温被贬官,最终病逝于闵地南安。作为唐末孤臣,他辅佐的是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的晚唐,并且亲眼见到了唐王朝的覆灭。冯延巳父亲是烈祖李昪旧部,冯延巳本人又与当时的皇子李璟交游,才情出众的冯延巳很快得到同样爱好文学的李璟的赏识。李璟与冯延巳不仅是君臣,更是知己与朋友,二人感情极为深厚。后来李璟登基,冯延巳为宰相,冯延巳作宰相的时间里,他亲眼见证了南唐江河日下,岌岌可危的形势。韩偓和冯延巳都与君主感情深厚,都生在必亡的朝廷,都身居高位,都有效忠尽瘁之思,都有“扶大厦于将倾”的志向,可惜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力挽狂澜的志向终究只能落空。韩偓之所以成为冯延巳的取法对象源于冯延巳对韩偓人格方面的认同感,可以说冯延巳是自比这位唐末的耿介之臣,将其视作忠君爱国的前贤,然后由对韩偓人格的认同过渡到对韩偓诗歌的认同。
(二)客观原因:韩偓诗歌具有“词化之诗”的特点。
韩偓与冯延巳的渊源关系,还可以从文体的角度来考察。中晚唐的诗歌已经向词体的方向逐渐延伸,“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1]580,诗歌的境界本该是阔大的,但是韩偓诗歌却经常描写一些细致、幽约、细美的事物。如:“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密迹未成当面笑,几回抬眼又低头”(《复偶见三绝》其二),这首诗写了一位美丽的女子与心上人约会的行迹,这本是词的内容,却在言志的诗歌中出现,充分体现了韩偓诗歌的词体意识。施蛰存曾说:“《香奁集》虽属歌诗,然其中有音节格调宛然如曲子词者。且集中诸诗,造意抒情,已多用词家手法。”[12]117韩偓的诗不止在内容上向词靠拢,其语言、意象、韵味、技法等方面均极具词的风味,亦诗亦词,这类已经“词化”的作品在韩偓诗歌中俯拾皆是。南宋张侃《拙轩词话》中提到过韩偓诗与冯延巳词之间的联系:“《香奁集》,唐韩偓用此名所编诗,南唐冯延巳亦用此名所制词,又名《阳春》。偓之诗淫靡,类词家语。前辈或取其句,或剪其字,杂于词中”[13]4881。这段评价说明韩偓的一些诗歌已经接近词的风味,冯延巳曾用《香奁集》来为自己的诗集命名,可见冯延巳对于韩偓的诗歌的认同与喜爱。韩偓的诗意象精美纤细,已经具备了词的情韵,再加上韩偓身份以及人生经历与冯延巳相似,那么冯延巳从韩偓诗歌中汲取养分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冯延巳词之所以从韩偓诗歌中汲取养分,一方面是因为晚唐与当时的南唐都屬于末世,冯延巳对晚唐末世文学感同身受,因此在晚唐诗人中选取与自己境遇相似的作家来拟效。另一方面是因为韩偓诗歌表现出的词体色彩吸引了冯延巳的目光。冯延巳词作的成就,尤其是他词作中表现出的热烈执着的“九死不悔”的精神内涵与他对韩偓诗歌的学习继承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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