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能源开发利用及生态破坏议题之再探讨
——以笔记小说史料为核心的考察
2023-06-06厚宇德
厚宇德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在现代社会,能源危机及相关问题是影响世界经济、引发国际冲突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悠久的中国古代农业社会,没有汽车、飞机等以消耗化石能源为主的交通与运输工具,在那时候能源问题主要体现为取暖、烧饭、照明等所需的燃料问题。本文以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中的史料为核心,基于前人的研究和笔者发现的若干文献资料,对中国古代燃料的开发与利用,做较新的再解读与较为系统的再阐述。
一、炭:中国古代早期主要植物燃料
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主要以树木及其枝叶、枯根,干黄的蒿草,以及各种农作物的秸秆之类,作烧饭、取暖等生活所需的大量燃料;草原上游牧民族还以牛粪等作为燃料;而在城镇等人口聚集地,早期所用的主要燃料是用木料或竹材加工成的炭。炭的主要成分是碳元素,其燃烧放热的化学方程式为:
南宋陆游之《老学庵笔记》载:“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烧巨竹为之,易燃无烟耐久,亦奇物。邛州出铁,烹炼利于竹炭,皆用牛车载以入城,予亲见之。”[1]3458下文将述,北方的石炭即煤,大约在汉代才开始燃用,而在此之前北方也以木炭为燃料。后来尤其林木资源消耗巨大并发现比较充足的煤矿后,才得以用石炭(煤)代替木炭。唐代白居易著名的诗篇《卖炭翁》说:“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2]这首诗揭示了在唐代存在一个专门以伐薪烧炭并自产自销为生的、困苦的社会劳动阶层;城镇里的能源——燃料主要由他们来供应。事实上,“卖炭翁”在煤炭没能彻底取代木炭、竹炭时期以及缺乏煤炭的地区,几乎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封建社会,看似普通的木炭与竹炭也是王公贵族们的必需的奢侈消费品之一。据南宋笔记小说《清波杂志》所载,高宗时期有司向地方征缴御炭的要求,可对其略见一斑:“南渡后,有司降样下外郡,置御炉炭胡桃纹、鹁鸪色者若千斤。知婺州王居正论奏,高宗曰:‘……隆冬附火,止取温暖,岂问炭之纹色也!’诏罢之。”[3]5078为取暖之用的木炭,奢侈到要征缴具有特殊花纹、特殊颜色者,幸亏对待此事宋高宗还算理性,否则得烧毁多少林木,才能挑选出上千斤这样的“御炭”?另一方面,长期靠木炭烹炊取暖的宗室贵族,对木炭性能的一无所知,与卖炭翁“心忧炭贱愿天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宣和间,宗室围炉次索炭,既至,呵斥左右云:‘炭色红,今黑,非是!’盖常供熟火也。以此类推之,岂识世事艰难。”[3]5078-5079北宋条件好时,这些贵族所用之炭,每天都有专人点燃、烧红之后送去享用;南渡后这样优越的奢侈生活受到了影响,改为直接发给黑色未燃的木炭,这些贵族衙内竟然不知这黑色物就是木炭,这比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者,不知更加可恨几何!
北宋笔记小说《清异录》关于金刚炭的记载,可以进一步增加对古代统治阶级用炭挥霍、奢侈之了解:“金刚炭,有司以进御炉,围径欲及盆口,自唐宋五代皆然。方烧造时,置式以受柴,稍劣者必退之。小炽一炉,可以终日。”[4]100由唐至宋,有标准制式的御炉,征用的合格木炭,必须放进御炉后,高可及炉口、粗细也刚巧与御炉围径相合,这样的一块炭可燃烧一整天。烧制木炭时,达不到这个要求的材料,皆被弃退。对于木材的极大浪费由此不难想象。
古人为了提高生活品质,也开动心思开发木炭的深加工。北宋人所说的黑太阳,就是其中的一种产品:“黑太阳法出自韦郇公家。用精炭捣治作末,研米煎粥挭和,得所豫办圆铁范,满内炭末,运铁面锤实击五七十下出范,阴干。范巨细若盏口,厚如两饼餤,盛寒炉中炽十数枚,烘燃彻夜。晋人兽炭(做出兽形的炭),岂此类邪?”[4]103如此文献所言,类似木炭深加工方法,由来已久,至少在晋代就已经出现。
下文将详述,南宋时伐薪烧炭已经对自然生态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破坏。对其惨状之描述难免令有些人困惑:至于这么严重吗?之所以有如此疑问,是因为:其一,今天的人们不知道当时的统治阶级如上所述对于所用木炭要求十分苛刻;其二,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古时候在很多场合都对炭有特殊的需求,而不仅仅局限于人的取暖和必要的炊饮之用。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载,当时有个曾先后有机会进入几位郡王家的人说,每位郡王家都有梨园:“专为诸姬教习声伎之所,一时伶官乐师,皆梨园国工也。吹、弹、舞、拍,各有总之者,号为部头。每遇节序生辰,则旬日外依月律按试……只笙一部,已是二十余人。自十月旦至二月终,日给焙笙炭五十斤,用锦熏笼藉笙于上,复以四和香熏之。盖笙簧必用高丽铜为之……簧暖则字正而声清越,故必用焙而后可。”[5]郡王家仅为使笙乐器保持优质的演奏效果,每天就需要50斤高品质的“焙笙炭”。统治阶级生活之奢靡、用炭数量之大,由此又可见一斑。不仅贵族如此,宋代豪门富家的文人雅士取暖煮酒焙茶,木炭竹炭也是必备之物,在庐山一带文人游士群体因此被称为“黑金社”:“庐山白鹿洞,游士辐辏。每冬寒,醵金市乌薪为御冬备,号黑金社。十月旦日,命酒为毡炉会……”[4]102这里所谓的“乌薪”即指木炭或竹炭。
在生产实践中,古人对不同地域的木材的燃烧质量的差别也有所认识。如元代笔记小说作者指出,山阳之木与山阴之木,燃烧品质明显有别:“山阳之薪有焰光,能发火力;山阴之木无焰光,然烹之际,不若山阳者佳。吾避地鄞之上水,乃始验之。又腊月采薪,虽生湿之木亦可然。”[6]
因为炭是古代必需、必备之物,因此五代笔记小说载,唐代就出现了外国进贡的燃烧品质上佳的瑞炭:唐朝时,“西凉国进炭百条,各长尺余,其炭青色,坚硬如铁,名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气逼人而不可近。”[7]此文献所载的瑞炭,到底是一种特殊工艺做成的木炭,还是一种特殊的煤等矿物?仅由所载文字还难以做出判断,有待进一步研究。
二、煤:中国古代植物性燃料的主要替代物
如前所述,宋代人就指出:“北方多石炭。”[1]3458宋代笔记小说《曲洧旧闻》也曾出现关于何时开始以石炭即煤作为燃料的思考和讨论:“石炭不知始何时。熙宁间,初到京师,东坡作《石炭行》一首,言以冶铁作兵器甚精,亦不云始于何时也。予观《前汉地理志》:豫章郡出石,可燃为薪。隋王邵论火事,其中有石炭二字,则知石炭用于世久矣。然今西北处处有之,其为利甚博,而豫章郡不复说也。”[8]
此则文献说明,汉代江西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境内出煤,但到宋代却不见这一地区出煤之说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至宋代,豫章郡的煤矿即早已开发告罄。比《曲洧旧闻》稍晚、宋代庄绰谈用煤一事,引用东坡石炭诗之引言,并进一步结合其他文献,指出汉代豫章石炭具体出处为葛乡:“东坡《石炭诗引》云:‘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以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按《东汉地理志》豫章郡建城注云:《豫章记》曰:‘县有葛乡,有石炭二顷,可然以爨。’则前世已见于东南矣。”[9]4034更为难得的是庄绰的笔记小说指出宋代汴州都城曾经全部以石炭即煤为燃料,而至南宋时,煤资源枯竭,出现了能源危机;于是只能广泛砍伐竹木烧炭,以至于当时即使吴、越等水草丰美、山林茂密之地,也处处皆成赤地秃山:“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今驻跸吴、越,山林之广,不足以供樵苏(生计)。虽佳花美竹,坟墓之松楸,岁月之间,尽成赤地。根枿之微,斫撅皆遍,芽蘖无复可生。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东坡已呼为遗宝,况使见于今日乎?或云信州玉山亦有之,人畏穿凿之扰,故不敢言也。”[9]4034从笔记小说史料可知,因为探测和开采能力所限,南宋时期出现了严重的煤能源危机;为了解决燃料问题,对于竹木的砍伐已经使吴越地区“虽佳花美竹,坟墓之松楸,岁月之间,尽成赤地”,严重地损害了自然生态。燃料危机只是造成宋代生态被严重破坏的原因之一。北宋时,出于制松墨之需要(文房墨是古代文人必需品),大肆砍伐已经造成齐鲁大地难见松林,沈括将此描述为:“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10]260
宋代对自然生态之严重破坏导致异常气象的频繁出现。笔记小说史料中关于异常气象的记载,反过来则成为宋代自然生态被严重破坏的有力佐证。《鸡肋编》载,南宋时浙江衢州江山有“黄沙落”现象:“衢州府江山县,每春时昏翳如雾、土人谓之‘黄沙落’。云有沙堕于田苗果菜之中、皆能伤败,沾桑叶尤损蚕,中人亦能生疾。是亦岚瘴之类也,惟雨乃能解之。”[9]3998这无疑就是现在北方尤其西北常见的沙尘暴。沙尘暴常常光顾浙江,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场景。而南宋笔记小说对1231 年临安都城出现的一次扬尘,描写得十分详细:“三月初六日甲辰,黄雾四塞,天雨尘土。人人鼻皆辛酸,几案瓦垅间如筛灰。相去丈余,不可相睹。日轮如未磨镜,翳翳无光采,凡两日夜。”[11]由这些记载可知,宋代尤其南宋时期,江浙一带自然生态损坏之重,堪称超过我们的想象,而这主要是人类砍伐竹木所导致的。
中国是煤贮藏大国,宋代出现的煤资源危机并未一直延续。其后明清两代,各地其他煤矿陆续开采,使得煤又成为主要燃料。清代笔记小说《坚瓠集》介绍石炭时说:“北方多石炭,即今所烧之煤是也。”[12]清代笔记小说《檐曝杂记》详细记载了西山煤曾是京都的主要燃料源,以及随着需求的增加而“煤价日贵”,因此其作者建议,设法完善水运取直隶真定府之煤,以“补西山之不足”:“其(京师)居恒日用所资,亦自然辐辏,有若天成。即如柴薪一项,有西山产煤足供炊爨。故老相传‘烧不尽的西山煤’,此尤天所以利物济人之具也。惟是都会之地日益繁盛,则烟爨亦日益增多,虽畿甸尚有禾梗足资火食,而京师常有数十万马骡借以刍秣,不能作炊爨之用,是以煤价日贵。余在京时,煤之捶碎而印成方墼者,每块价钱三文,重二斤十二两。今价尚如旧,而每块不过斤许矣。此不可不预为筹及也。闻直隶真定府之获鹿县有煤厂,产煤甚旺,距京不过六百里。似可以获鹿之有余,补西山之不足。其间或有水道不通之处,量为开浚,如淮右之五丈河,俾船运常通,则永无薪桂之患。”[13]
我国古代也存在对煤燃料的深加工。北宋煤源充足时曾出现的清泉香饼,就是一种深加工的煤燃料:“蔡君谟既为余书《集古录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余以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茶、惠山泉等物为润笔,君谟大笑,以为太清而不俗。后月余,有人遗余以清泉香饼一箧者,君谟闻之叹曰:‘香饼来迟,使我润笔独无此一种佳物。’兹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饼,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14]欧阳修文中所说的地名清泉,大约是今山东临清市。
煤的主要成分与木炭一样都是碳元素,因此燃烧煤产生热的化学方程式也是碳元素与氧气反应生成二氧化碳。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况下,煤不能充分燃烧则生成一氧化碳。长期以煤为燃料,使得中国古人较早发现了煤气中毒现象。如清代笔记小说载:“京师火坑烧石炭,往往熏人中毒,多致死者。仪真陈殿撰定先,冬日偕其妾寝,至夜皆中煤晕,室内别无一人,家人咸就寝,不知也。家畜一巨犬,忽咆哮万状,家人起,犬向主人窗外爬沙跳掷,窗纸尽碎。急请主人不应,毁门入,则与妾并头死,急救乃苏。北人秋后即喜卧坑,冯大木舍人于九月十六日中煤毒死,亦异矣。”[15]今天的中学生都知道,煤气中毒是因为人吸入了煤未充分燃烧而产生的一氧化碳(CO)。一氧化碳极易与血红蛋白相结合,从而使血红蛋白失去携送氧气的能力,进而造成缺氧窒息,直接危及生命。
三、“燃石”为什么没能成为一种普及性燃料?
在中国较早时期的笔记小说,如南朝的笔记小说中曾出现过灌水燃石:“豫章有石,黄白色而理疏,以水灌之,便热,加鼎于上,炊足以熟,冷则灌之。雷焕以问张华,华曰:‘此燃石也。’”[16]601唐代笔记小说中也有类似记载:“燃石,建城县(古时属江西之豫章郡)出燃石,色黄理疏,以水灌之则热,安鼎其上,可以炊也。”[17]628虽然这种可以加热的燃料似石,且也出于古代有煤源记载的豫章郡,但根据记载内容分析却不是煤而是生石灰(CaO),其主要成分为氧化钙。含杂质的生石灰呈黄白色,它遇水后的反应过程能很好地与文献记载相吻合:生石灰遇水后二者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氢氧化钙,同时散发出大量的热,此即笔记小说中所谓的燃石遇水便热:
但是很自然地出现一个问题:既然生石灰易于和水发生化学反应,那么自然界就势必很难存在天然的生石灰。如此说来,南北朝和唐朝时的古人怎么会拥有生石灰呢?原来中国古人发现了烧制生石灰的方法。晋代笔记小说《博物志》中有这样的记载:“烧白石作白灰,既讫,积著地,经日都冷,遇雨及水浇即更燃,烟焰起。”[18]203这里说的白石今称石灰石(CaCO3),即天然的碳酸钙。在高温的条件下石灰石分解成生石灰并释放出二氧化碳(CO2),此过程可由下列化学方程式描述:
因此,我国古代先民所说的遇水即热的燃石,不是天然矿物,而是他们用石灰石烧制的生石灰。我国很多地区贮存丰富的石灰石矿岩,江西即是富有石灰石矿源的省份之一,这样在古时候的江西出现生石灰就不再难以理解。然而,除了留下几则文献外,古人并未将燃石加水后生热变成一种普遍使用的加热方法。生石灰未能成为一种常见的燃料,可以想见其原因有三:其一,烧制生石灰所需成本较高;其二,很难让燃石实现稳定、持续发热,因而它可用于表演魔术或偶有所用,却难以成为普遍使用的生活热源;其三,生石灰与水发生化学反应,在放热的同时生成氢氧化钙(Ca(OH)2),氢氧化钙是一种强碱,对人的皮肤和纺织物等都有腐蚀作用,这就意味着用这种方式加热,其终端生成物在古代的条件下需要特殊处理,这必然进一步增加这种加热方法的成本。
四、中国古代对天然气的开发和利用
中国古人是世界上天然气的最早开发和使用者。这一新能源的发现和利用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认可。如英国学者约翰·廷布斯(John Timbs,1801—1875 年)在1849 年出版的著作中[19],曾将中国四川地区的古人采集和使用天然气(火井)列为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中国古代开发利用的天然气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甲烷(CH4),因此,天然气燃烧放热的化学方程式为:
在我国古代笔记小说中,较早就有关于天然气(火井)开采和使用的记载。王仰之指出,关于四川邛州,即今邛崃、雅安一带有火井的说法,“最早的记载见于《蜀王本纪》:‘临邛,有火井,深六十余丈。’”[20]而基于徐中舒的考证,《蜀王本纪》的作者为魏晋时期的史家谯周[21]而不是通常以为的扬雄。关于火井的开发利用较早也见于晋代笔记小说《博物志》中:西南的临邛和西北酒泉的延寿县都有火井即天然气,“临邛火井一所,从广五尺,深二三丈。井在县南百里。昔时人以竹木投以取火,诸葛丞相往视之,后火转盛热,盆盖井上,煮盐得盐。……酒泉延寿县南山名火泉,火出如炬”[18]194。可见当时人们已经掌握了用天然气煮盐的实用技术。南朝时期的笔记小说里也有关于四川临邛火井的记载:“蜀郡临邛县有火井。汉室之隆,则炎赫弥炽。暨桓灵之际,火势渐微。诸葛亮一瞰而更盛。至景曜元年,人以烛投即灭。其年蜀并于魏。”[16]620
古代记载天然气(火井)的这两则史料,一出于晋代笔记小说,另一出于南朝笔记小说。两则史料记载的都是较当时更为久远的历史事件,如都提到了三国时期诸葛亮曾目睹火井,南朝时期的史料还明确指出火井的开发和使用发生于汉代。那么在汉代的文献中,是否存在记载火井的史料呢?本文作者在汉代班固(32—92 年)的《汉书》中,发现了相关的线索。汉代西河郡绵延于黄河晋陕峡谷两岸,《汉书》载:在西河郡的鸿门县(即著名的鸿门宴的发生地),“有天封苑火井祠,火从地出也”[22]1618。虽然没有当地人开发利用的记载,仍不失为一条汉代西北地区古人发现火井的正史依据。资料表明古代四川地区有至少自晋代至明清时期天然气(火井)持续开发利用的历史。如明代笔记《松窗梦语》载:四川之内江与富顺之交界处,“有火井,土人用竹筒引火气煎盐,一井(火气)可供十余锅,筒不焦,而所通盐水辍沸……”[23]其中对天然气(火井)使用情况的描述,更加翔实而具体。
五、中国古代石油的发现及有限利用
被称为现代工业命脉的石油,也较早引起了中国先民的注意。有学者指出,《易经》里“泽上有火”“上火下泽”等句,所描写的就是漂浮于沼泽水表面的石油燃火现象[24]。如此看来,中国古人目睹石油,已有超越3 000 年的历史,不过那时还没有对石油更为详尽的描述,也未将其命名为石油。
《汉书》说上郡的高奴县“有洧水,可燃”[22]1617,似水呈液体而可燃,较为合理的解释是洧水即为液态原油。唐代《初学记》引晋代张华《博物志》内容说:“张华《博物志》曰,延寿县(今甘肃玉门市东南之石油沟)南山石泉注为沟,其水有脂,挹取若著器中正黑,如不凝膏。燃之极明,但不可食。此方人谓之石漆。”[25]180水上浮脂色黑且可燃,此处石漆非石油莫属。不过常见之《博物志》为后人删节本,其中并无此记载。《初学记》曾引用《博物志》其他相关内容,如:“酒泉延寿县南有山泉,其水有脂,如煮肉汁。”[25]180也酷似石油原油。唐代段成式称高奴县有石漆,应该就是《汉书》所说高奴县之洧水:“石漆,高奴县石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膏车(车用润滑油)及燃灯,极明。”[17]627所描述酷似浮于水上的原油,而据此则史料所述,当时的人们除了用石油做灯油,还用于做车轴的润滑剂。石油的主要成分是各种碳氢化合物,其燃烧产生热量的化学方程通式为:
常态下石油不能充分燃烧,而在放热的同时散发浓烟,其主要成分为炭粒。
北宋的沈括最早将洧水、脂水、石漆等正式命名为石油:“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10]260沈括对石油的描述也更为详细:“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裛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余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此物后必大行于世,自余始为之。盖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10]260沈括关于石油的这段文字早已为学界所熟知。但需要就此指出的一点是,以前学者们引沈括此则关于石油的史料,几乎都将其“此物后必大行于世”的预言,与20—21 世纪石油成为工业命脉的事实联系起来,因而折服于沈括超凡的远见。事实上这是一种“想多了”的误读。沈括对石油实用价值的开发有贡献,但也仅限于扫取石油燃烧后的“煤烟”用于制作文房四宝之一的墨。在北宋时,正如沈括所说,文房之墨主要靠砍伐松树使之燃烧后取烟灰而制作。大量用墨导致对松林的过度砍伐:“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10]260在这种情形下,沈括发现石油燃烧后的黑色烟尘亦可做墨,于是他倡议:从现在开始,由我做起,燃石油取其烟尘而为墨;在有的地区石油贮存量较大,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也如此做墨。沈括所思、所倡议,仅仅限于想推动人们用石油为原料替代当时已趋枯竭的制墨原料——松木,且仅此而已。沈括想不到未来会有汽车、飞机、大型工业机器等等,更想不到它们将靠消耗石油而运作。所以将沈括言此的“预言”而指彼,即与20—21 世纪的石油工业直接联系起来,是对沈括和历史的双层误读。
在中国古代多个朝代的正史文献中,还有“猛火油”及“泥油”等说法,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26],它们亦均指石油,但多为他国进贡之物。与中国古代存在炭和煤的深加工一样,中国古人在宋代即已经对石油的利用出现了新的工艺。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载延安有石烛:“烛出延安,予在南郑(位于陕西汉中)数见之。其坚如石,照席极明。亦有泪如蜡,而烟浓,能熏污帷幕衣服,故西人亦不贵之。”[1]3497延安这个地方属于古代石油丰富之地,而此地出产的一种蜡烛,点燃时冒出黑色浓烟,酷似石油燃烧的烟尘。因此这则史料说明,在南宋时期的延安地区,很可能人们已经发明了石油的固化深加工技艺,用液态的石油制出其坚如石的蜡烛。
六、余论:掌握技术不等于拥有幸福
古代笔记小说多是达官士人官退告养、赋闲民间时,从个人的特殊经历和旨趣出发,以传世或猎奇等为目的对人间万象的记录与叙述[27]2-3。这就决定了笔记小说的内容极为丰富:“上至朝廷政治运作下至百姓日用,方方面面无所不及。这大部分内容,尤其一些细节,是没有资格录入正史的。但是被笔记小说作者记录下来,使得后人借此能够窥见古人的一些生活细节。”[27]3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能够以笔记小说史料为核心去勾勒中国古人的燃料开发与利用之简史。相关的史料也再一次让我们感受到,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敏于观察、善于创造的民族;在燃料的发现、开发、加工诸领域,中国古代先民也多有无可争议的优先权。在赞美先民的同时,这些史料也令我们再次意识到,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劳动人民的被剥削、被压迫的遭遇恰如宋代人比较制陶者与统治阶级后所鲜明揭示出来的那样:“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27]16制陶者如此,烧炭、挖煤者以及拥有其他技艺的劳动者也大抵如此,掌握技术与辛苦劳作往往并不能给古代劳动者带来应有的财富,技术主要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因为古代某个时期中国人拥有某些精湛甚至堪称高超的技术与技艺,就单纯地认为那个时代很美好是不符合史实、难以成立的主观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