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元宇宙的现代书写:动画电影《心灵奇旅》的创意编码解析
2023-06-06张洪友蔡嵩霖
张洪友 蔡嵩霖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30)
《心灵奇旅》(Soul)是皮克斯出品的第23部动画片,该片于2020年12月25日上映,并获得第78届金球奖最佳动画长片奖和第93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通过拟构传统神话和重塑个人神话,《心灵奇旅》取得了巨大成功。该片不拘泥于单一故事文本,而是模仿神话在传统社会中所具有的整体性功能。它在模仿传统神话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可以回答世界的本源、死亡和人的内在本质等问题的幻想世界,并通过主人公在死生之间的探险,重塑有关生命意义的现代神话。
一、神话元宇宙
神话是传统世界的元宇宙。“元宇宙”由英文Metaverse翻译而来,该词源自科幻小说家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出版的小说《雪崩》。在汉语语境中,“元”为本源、源头的含义。《说文解字》云:“元, 始也, 从一从兀。”董仲舒《春秋繁露》曰:“元者为万物之本。”也就是说,在汉语语境中,“元宇宙”是人类所建立的能够回答世界终极问题的文化宇宙和意义宇宙。神话与人类相伴而生。“人类对自身必死性的认识以及超越死亡的愿望是神话产生的原动力。”[1](P20)神话必须回答宇宙奥义、死亡和人的内在本质等三大问题。[2](P96)神话给予人类超越死亡的精神力量,回答了世界的本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终极问题。神话是对人类的重要价值及终极问题的回答,因此,神话是传统世界的元宇宙。而《心灵奇旅》则以当下文化视野为基础,建构了一个力图继承传统神话功能的现代神话元宇宙。
《心灵奇旅》在现代背景下建构了一个模拟传统神话功能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融合科学视域与神话思维,杂凑多元神话传统,并回答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的个性是如何形成的等问题。
现代社会背景中的神话王国。在人们所生活的日常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神秘世界,这个神秘世界包括人出生之前的世界和人死后的世界。人出生前的世界为生之来处(The Great Before),而人死后的世界称为生之彼岸(The Great Beyond)。在这个世界,负责计算死亡灵魂数量的特里,更像人类世界中的会计,锱铢必较;而负责教育、看护尚未出生的灵魂的杰瑞们,更像人类世界的老师,他们对待灵魂非常宽容。这个世界现代化设施随处可见。通向生之彼岸的通道类似大商场的自动电梯,而塑造灵魂生前性格的灵魂学院更像孩子们学习生活的幼儿园和游乐园。学院邀请生前做出杰出贡献的灵魂担任尚未出生的灵魂的导师。这些尚未出生的灵魂需要接受导师的指引,激发出火花(spark),才能获得地球通行证,有资格去地球生活。这种安排更像学生的毕业考试。激发火花的万物宫殿更类似于地球上的大型购物商场,里面展示了地球上所有事物的模型,用来培养未出生的灵魂对地球生活的兴趣。
神话想象与科学视域融合而成的奇妙世界。影片首先运用神话创建形象。杰瑞既是同一个,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名字;却又不是同一个,因为他们具有不同的形态,并且他们还拥有变化为不同形象的能力。22号和特里也拥有这种能力。与此同时,这种形象又融合了现代科学观念。比如,杰瑞曾经这样介绍自己,“我与宇宙的所有量子场同在,以弱小的人脑可以理解的方式呈现。”神秘世界的形象竟然用“量子场”这种现代物理学术语来介绍自己,让人叹服。通过神话与科学共生的方式建构幻想世界,是《星球大战》以来美国电影的创意传统。在《星球大战》系列中,原力是现代科学观念与神话观念融合的产物。牛顿力学是现代科学的重要贡献,《星球大战》中的原力借用了这个概念,却赋予其神话内核。漫威公司的《复仇者联盟》则让具有魔法、超能力的神话世界的人物形象(雷神托尔、洛基、女武神、古一法师、奇异博士等)与现代科技塑造的超级英雄(美国队长、钢铁侠、绿巨人等)出现在同一个故事宇宙中。这些电影在迎合受众生活语境的同时,又希望借用神话的力量拓展幻想世界。它们融合科学与神话的力量,创造了现代影像奇观。
多元传统杂凑而成的奇幻景观。“杂凑”(bricolage)是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LaPenseeSauvage)中提出的概念。他指出,神话书写基本上是运用现成的神话,拼凑出一个新的神话。[3](P22~23)《心灵奇旅》运用英雄之旅模式展开叙述,在离开、探险、归来的基本框架上,杂凑了多元传统,塑造了一个与当下多元传统融合共生的文化观念相对应的幻想世界。影片讲述了一个不想死的灵魂(乔)和一个不想活的灵魂(22号)的英雄之旅。乔和22号的英雄旅程交叠进行,相互补充。电影中存在着神秘世界与日常世界,而乔和22号都想永远滞留在各自的世界。乔沉迷在日常世界不想死,因为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音乐梦;22号却不想活,她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火花,没能产生活的愿望,是神秘世界的千年钉子户。但是,乔却阴差阳错地成了22号的导师,他对生命的热情引发了22号的好奇心。乔的灵魂在返回地球的过程中出现了失误,22号被迫离开灵魂学院,投身到乔的身体中,在自己讨厌的地球上探险。通过乔的身体,她品尝到美味的食物,感受到了地球生活的乐趣。22号在地球上的探险让她产生了活的愿望。在22号返回灵魂学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获得了地球通行证。最终,乔,这个不想死的灵魂,扮演着并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博根森博士),却用纠正混乱人生的热情完成了许多伟人都未完成的任务。与此同时,22号留在乔身体内的生命感受,激活了已经被乔遗忘的生命记忆。这些记忆使他走出了对生命意义的困惑,放下了生的执念,将通行证还给了22号,拯救了已经迷失的22号,实现了精神的复活。此外,影片着重刻画了探险中的乔所呈现出的非生非死的独特状态。乔因坠入下水道受伤,他的灵魂来到了神秘世界。不过,他的灵魂离开肉体,却尚未进入生之彼岸,所以他没有死去。通过月之风等人的帮助,他的灵魂回到了地球,却不慎投身到了猫的身上,所以他没有完全复活。死生之间的独特探险经历,为乔的精神复活做好了铺垫。
现代社会的萨满神话。萨满源于史前猎人神话,他们为部落提供智慧,治疗族人的疾病。在电影中,月之风等人自称是跨界的神秘主义者。他们实际上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萨满。“萨满所特有的这种超乎常人的禀赋, 正是一种超脱凡俗世界而迈进神圣世界的主观感知调节本领。”[4]就像古代的萨满,月之风等人神游到神秘世界,拯救地球上迷失的灵魂。在影片的结尾,主人公乔也拥有了穿越日常世界和神秘世界的能力。他重新回到神秘世界,拯救了已经迷失的22号。萨满是受伤的治疗者。萨满早年经历过类似精神崩溃的症状,通过导师的引导,这些处于精神危机中的个体在更高层面得到复原。[5](P256)萨满战胜精神创伤的经历,使他们拥有指引别人的精神力量。在影片中,有些人无法摆脱自己的焦虑和痴迷,因此切断了与生活的联系,成了迷失的灵魂。月之风曾经也是一个迷失的灵魂,他后来从沉迷中觉醒。他战胜创伤的经历,使他成为拯救迷失灵魂的星际旅行者。此外,影片还将萨满的治疗仪式和瑜伽的修炼方式融合在一起。乔找到月之风等人,希望他们能帮助自己的灵魂回到在地球的身体中。月之风等人如萨满般敲鼓、舞蹈,却要求乔如瑜伽修士般盘腿打坐冥想,以便让灵魂重新与身体连接起来。他们要乔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能量集中到头顶的脉轮(Crown Chakra)。此处的Crown Chakra是印度瑜伽的专用术语,意思为“千朵花瓣”。该术语来自昆达林尼瑜伽(Kundalini Yoga)。这一类瑜伽认为,人从头到脚有七个脉轮,最后一个脉轮就是Crown Chakra。它代表突破一切束缚,与万物合一,洞悉宇宙奥秘和神秘本源的境界。[1](P116)在月之风等人那里,灵魂只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才能突破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寻找到自己在地球的身体,从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在具体形象设计方面,影片借鉴了传统文化。在传统文化中,萨满或先知是“神圣的局外人”,处于世俗社会结构之外的“没有地位的地位”(stateless state)。[6](P117)在现实世界中,他们都是弱小的,没有地位的;但是,在神秘世界,他们却是伟大的。他们是伟大的弱者。在影片中,月之风便是此类形象。在现实生活中,他仅仅是一名靠摆弄广告牌生活的普通人,总被商店老板训斥;但是,在神秘世界,他却是迷失灵魂的导师,致力于拯救迷失的灵魂。
坎贝尔认为,“艺术家所必须做的是把原型移译为活着的当下,一种体现在行动中或内在体验里的活着的当下。”[7](P217)影片用当下的意象表达永恒的奥秘。它成功打通传统神话与现代语境之间的壁垒,包容多元传统,创建了奇特的神幻世界。神话资源成了他们用来打造故事的工具,影片的成功也说明神话资源在这个时代拥有巨大的开发潜力。
二、生命意义的反思与重塑
影片不但试图建构一个回答生命起源及其归宿的现代神话元宇宙,而且试图通过乔的探险,刻画一幅拯救迷失灵魂的现代心灵地图。为了寻找让现代人走出心灵迷宫的方法,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提出了单一神话。在他看来,传统神话在现代社会已经支离破碎,人们只能独自面对众多心理危机。[8](P101)正因为缺少走出心灵困境的精神力量,许多人被困于内心与外在世界之间的迷宫中。他希望为处于困惑中的个体寻找精神救赎之路。[8](P17)运用单一神话及其变体英雄之旅模式的电影,也继承了这个诉求。《心灵奇旅》便是如此。因此,影片从东西文化交融的语境中展示乔的探险。前半段通过西方个人英雄主义式的探险,呈现乔追求音乐梦的历程及其困惑;后半段则通过反思个人英雄主义,探索心灵的救赎等问题。
(一)日常世界里的生命意义
在日常世界,音乐梦是乔的个人神话。“神话,为这个本无意义的世界赋予了意义。神话,是赋予我们存在以重要性的叙述方式。”[9](P2)在乔那里,音乐为他本无意义的世界赋予了意义。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是担心,如果某一天我死了,我的生命却一无所有。”音乐照亮了他的世界,让他在庸常的、琐碎的世界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他一直坚信,“一旦登上舞台,我所有的困难都将得到解决,你将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乔。”在他那里,音乐梦是自己从无意义的生活飞跃到重生世界的入口。
因为音乐梦,他的世界被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部分:一个是为谋生而疲于奔命的日常生活,另一个则是音乐所照亮的梦想世界。如此一来,音乐与职业成为他生命的两极,他的生命就在这两极所代表的不同可能性之间摇摆。坎贝尔曾说,“到底我们去追寻圣杯还是荒原?也就是说,你是准备去追求灵魂的创意性探险,还是只追求经济上有保障的生活?是准备活在神话里,还是让神话活在你心里?”[7](引言P7)乔便在“灵魂的创意性探险”和“经济上有保障的生活”之间摇摆。乔在一个学校当兼职乐队老师。这个怀有音乐梦的人,却让音乐成为他谋生的手段。他的职业生涯迎来了转机,学校决定聘任他为专任教师,这意味着他拥有了有保障的正式工作,然而,这也意味着,为了谋生,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音乐舞台梦。音乐彻底成为他谋生的工具。
与此同时,另一种可能性也在他的面前展开。他此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在音乐家多萝西娅·威廉姆斯的乐队当乐手,该乐队缺少一个钢琴伴奏,他获得了应聘的机会,并通过了面试,他的音乐梦即将实现。然而,就在这时,他却掉入了下水道。
(二)神话语境中的生命复归
影片通过乔在神秘世界(生之前和死之后的世界)的旅程,试图在更为本源的层次,探讨怎样活着才有意义的问题。在死生之间的神话语境的观照下,他的音乐梦是否还有价值?
遭遇车祸后,乔的灵魂来到了神秘世界,这个世界是灵魂出生之前的世界,也是灵魂死亡之后的世界。因为他有尚未完成的事业,所以,他不甘心,他拼尽全力重新回归身体,纠正自己生活的无意义状态。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偿所愿。他用22号的通行证,重新回到地球,与他非常崇拜的音乐家多萝西娅同台表演,大获成功;但是,让他困惑的是,他却没有实现自己所幻想的新生,那个全新的自己也没有出现,实现音乐梦后的生活和此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区别。
他发现这个能让自己复活的音乐梦,仅仅是自己虚构的。如果音乐梦无法带给他所渴望的新生,那么他所渴望的新生又在何处,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一直以来,乔认为自己就是为音乐而生,但是,因为音乐梦,乔的世界是残缺的。音乐在乔的世界被过度拔高,而音乐之外的生活却被遮蔽。他通过了面试,将和自己所崇拜的音乐家多萝西娅同台演出。他非常兴奋,但是,他在走路时只顾与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筹划未来的美好生活,却没能关注身边的状况,因此坠入了下水道。在影片中,灵魂如果过度沉迷于生命中的某些高光时刻而切断与生命的联系,可能会失去自我,成为迷失的灵魂。他处于与迷失的灵魂同样的精神状态。他忽略了音乐之外的生活,跌入了下水道。因此,即使他得偿所愿实现了音乐梦,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音乐家多萝西娅所讲的那条小鱼的故事点出了他的问题所在。乔自己就是那条生活在海洋中却依然在寻找海洋的鱼。水便是海洋存在的标志,小鱼却对其视而不见。他也一样,他忽略了生活,而一味地追求脱离生活的空洞的梦想。
投身到乔的身体上的22号,给了乔重新感受生命的契机。在地球上,通过乔的身体,22号体会到了生命的快乐,披萨饼、棒棒糖、风声、落叶、妈妈的线团,都带给了她不同的感受。“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形相,都是同一个永恒者的光芒闪现,因此,你们应该尊重每一个形相,因为他们之中包含着生命的魔法。”[7](P262)在22号那里,每一件事物都是生命乐趣的体现。这些虽然普通却代表生命乐趣的东西,指向了乔一直所忽略的生活。22号关于生命的感悟,让他认识到生活中的很多事物都会成为火花,生命的意义蕴含在所有的生命活动中。“所有的道路最终都通向相同的真理。”[10](P25)任何职业都可以实现生命的意义,理发师此前梦想成为兽医,却因为当时缺少学费,而成为了理发师,但是他的生活依然拥有意义。音乐只是乔实现生命意义的途径之一,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最终消融生活与音乐的冲突,获得了精神的自由。
乔从困惑中走出,成为两个世界的主人,拥有了自由穿越两个世界的能力:“自由地来回跨越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从时间幻象的世界进入事物原因的奥秘世界再重新回来——既不让这一世界的原则影响另一世界的原则,但又能通过这一世界了解另一世界——这是主宰者的能力。”[8](P225)凭借这个能力,他回到了神秘世界,拯救了22号。与其说他拯救了22号,不如说他拯救了自己,因为他用22号的通行证回到地球,实现了自己的音乐梦。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的方式,都可能让他迷失,成为困扰的灵魂;但他在拯救别人的同时,完成了自我救赎。
在影片的结尾,乔的复活暴露了动画建构现代神话的野心。影片中出现拯救灵魂的萨满也说明,他们要建构能够指引人们从困惑中走出的心灵地图,能够治疗人们精神创伤的现代神话。“我们的故事有治疗的能力,能让世界焕然一新,还能给人们隐喻,让他们更好地理解人生。”[11](P271)影片通过展示主人公重构人生的故事,呈现给人们一个透视人生的镜像,让观众能够通过远观别人的故事,修复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