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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斥与迎合:《古诗归》经典谱系的建构及其诗学意义

2024-01-16孙佩

关键词:钟嵘陶诗文选

孙佩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一、《古诗归》对传统诗学的屈抑

对传统诗学经典的屈抑,是钟、谭树立诗歌理念的第一步。钟惺认为:“昭明选古诗,人遂以其所选者为古诗,因而名古诗曰‘选体’”,“呜呼:非惟古诗亡,几并古诗之名而亡之矣”。[8](P235~236)谭元春进一步扩大批判范围:“特世所传《文选》《诗删》之类,钟嵘、严沧浪之语,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灵迥朴润。”[9](P593~594)他们试图通过质疑《文选》《诗品》《沧浪诗话》《古诗删》的典范地位,解构传统诗学所建立的古诗经典框架,为《古诗归》“剥新领秘,别开堂奥”[1](P15b)做准备。

首先,钟、谭反对萧统《文选》尚典正、重诗教的选诗观念。萧统选诗强调“丽而不浮,典而不野”[10](P331),钟、谭则“尚偏奇,黜雅正,与昭明选诗,一一相反”[11](P370)。这一点在以下两个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

以人而论,萧统将陆机推举为诗学典范,选诗52首,列于首位,钟、谭则全面否定了陆诗的经典地位,仅选其《陇西行》《赴洛道中作》两首,且总体评价极低:“手重不能运,语滞不能清。腹之所有,不暇再择;韵之所遇,不能少变”[12](P150~151)(谭评),“二陆无辞,千古大家,同为语塞”[12](P151)(钟评)。相似的评论也出现在其对谢灵运诗的评价上,而谢诗入选数量又恰居《文选》第二。如钟惺认为谢诗“时有字句滞累”[12](P212),又评其《石门新营》“诗以板偶,冗弱不称”[12](P217)。谭元春总评之曰:“微恨其板。必删去《过始宁墅》《登石门高顶》《入华子冈》《入彭蠡谷口》。”[12](P212)《古诗归》选谢诗25首,《文选》选40首,13首重复,而被谭元春特意删除的4首,皆入《文选》。这也印证了毛先舒《诗辩坻》所言:“(《古诗归》)此故欲与《文选》《诗删》诸书相反耳。”[13](P85)结合钟、谭选诗重“灵迥朴润”的特点,以及谭元春“(萧统)爱选板诗、庸诗”[12](P256)的说法,不难看出,《古诗归》对陆、谢诗的选评均有针对《文选》之意,其中它提到的手重、语滞、板偶等词,既是对二人诗风的批评,也是对《文选》尚典正选诗标准的不满。

以题材而论,萧统主张诗文要有益于德业、风教,所以《文选》选录补亡、劝励、述德、公宴、赠答等诗作近150首,并将它们排在诗歌类的前列;钟惺则认为“夫诗,道性情者也……其兴其废,不出于性情而出于声誉,于诗何与哉”[8](P275~276),“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澹,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8](P249),所以他反对颂唱恩荣而缺乏真情实意的应制诗。如他批评王粲等建安诗人道:“公宴诸作,尤有乞气。故一切黜之,即黜唐应制诗意也。”[12](P137)相对来说,钟、谭更青睐“幽情单绪”之作,所以他们选录了大量古引谣谚、山水闲适诗、佛禅修道诗、艳情诗,总数约占《古诗归》的一半,而这些题材《文选》很少涉猎。可见,《古诗归》选诗对《文选》的整个选诗系统做了巨大改动。

其次,《古诗归》试图打破钟嵘《诗品》、严羽《沧浪诗话》所建构和维护的古诗经典谱系。3部诗论在风格品评和诗学观念方面,并非扞格不入,而是有相通之处,如都提倡自然、兴味、清奇等思想。《古诗归》与它们的不同主要在于对典范诗人的定位。

就《诗品》来说,上品12家是钟嵘经典谱系的核心,包括汉3家——“古诗”、李陵、班婕妤,魏3家——曹植、刘桢、王粲,西晋5家——阮籍、左思、张协、陆机、潘岳,宋1家——谢灵运。钟嵘又赞曰:“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14](P34)不难看出,汉魏晋宋特别是建安和太康名家成为钟嵘经典谱系构成的关键。钟、谭则打乱了这一序列。他们黜落了刘桢、张协诗,其他10家诗的选取总量是76首,约占全选比重的9.1%,曹魏、西晋诗的权重更小,仅占2.7%强,而王、阮、陆、潘、左诗加起来才13首。与之相反,《古诗归》提升了《诗品》中下品部分诗家的诗史地位,如陶渊明、谢朓、鲍照、曹操等。虽然钟嵘致力于品评五言诗,钟、谭偏爱乐府,但从他们在对待魏晋诗人的态度上所表现出的巨大差异中,也能看出《古诗归》有明显针对《诗品》之意。

严羽对唐前古诗的品评,延续了钟嵘的诗学观念,同样认可汉魏晋诗的经典地位:“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15](P1)他还指出:“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15](P11)可见,严羽的唐前古诗经典观和钟嵘一脉相承,而这些也成为钟、谭批驳的主要内容。

中国禅宗在不断吸取道教与儒教思想的过程中,摒弃了外在形式,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宗教感,它给文学带来了形而上的深刻与超脱,提供了顿悟、直指人心的创作方法论,赋予山水田园诗以“水中月镜中花”的美感,以及空灵洒脱、圆融适意的境界。

再次,《古诗归》有意排斥李攀龙《古诗删》的选诗体系。两部选本重复的诗歌共190首,重复率并不高,详见表1。

表1 《古诗删》《古诗归》先唐古诗选录情况对照表

从整体数量来看,两部选本差别最大的是古逸和汉诗,相差219首。众所周知,《古诗删》被视为体现复古派诗学的选本,为何它关于这两类诗的选取数量远少于《古诗归》?其实,李攀龙的选诗实践和理论主张存在偏差,《古诗删》并不十分推崇先秦汉魏古诗,而比较青睐谢朓等六朝诗人自然流丽的诗风。钟、谭选诗“期在必厚”[9](P593),亦强调复古,但与复古派从格调形式上取法古人不同,他们更追求古人真诗之精神:“不揆鄙拙,拈出古人精神,曰《诗归》。”[8](P470)《古诗归》收录大量技法朴拙的古逸和格调简古的汉古辞等,便能说明这一点。

从选诗细部看,两部选本还存在隐性互斥现象,例如陶渊明、谢灵运、谢朓诗在两选中均排前五,总数分别是《古诗删》74首、《古诗归》99首,但其中只有20首重合,重合率不足1/3,尤其是对陶渊明诗歌的选录,二者趋异性更为明显,详见表2。

表2 《古诗删》《古诗归》陶诗选录情况对照表

由上表可知,李攀龙全篇收录了陶渊明的经典之作《归园田居》《读山海经》,而忽略了经典性较弱的《时运》等四首组诗。钟、谭则反其道而行,较少录取前者,而全部采纳后者。在具体选诗方面,钟、谭在刻意避免与《古诗删》重复。更耐人寻味的是,《古诗归》还收录了部分被李攀龙删除的经典之作,如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木兰辞》、曹植《赠白马王彪》、潘岳《悼亡诗》、鲍照《拟行路难》等。可见,钟、谭并非不愿选经典之作,他们所删除的经典作品如王粲《七哀》、刘桢《赠从弟》、张协《杂诗》、郭璞《游仙》等,也不是完全不符合其选诗标准,只是钟、谭的主要目的在于发千古之覆而自成一派,所以其对待经典诗歌的态度比较复杂,往往是删他人之所选,择他人所不取。这也反映出二人在选诗方面缺乏足够客观中正之原则。

总的来说,《文选》《诗品》等是古人选评古诗,掌握着先唐诗歌批评的核心话语权,而《古诗删》作为复古诗学的代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代中后期诗坛对先唐古诗的接受现状。钟、谭将这些诗论视为批判对象的做法颇为用心。他们有意打破传统论诗之法,突破前代诗学所创建的经典体系,自创一套选评标准,表现出鲜明的异质性,为树立《古诗归》独特之经典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古诗归》独特的选诗倾向

从钟、谭对待《文选》《古诗删》等的态度可知,他们并不认同传统的选诗之法和选诗体系。受时代风气和个人经历的影响,钟、谭对古诗的取舍有着特殊的审美追求。其选诗倾向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对古诗名家序列的定位来看,《古诗归》对以曹植、陆机为首的建安、太康诗家有所贬低,而对陶渊明、谢灵运等元嘉前后的诗人更加推重。这一定位与传统建构的古诗名家谱系有很大不同。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提及的主要诗人有:汉代《古诗十九首》作者、张衡;建安诗人曹丕、王粲、徐干、应玚、曹植、刘桢;正始诗人阮籍、嵇康、应璩;太康诗人张华、张协、陆机、潘岳、左思等。[16](P66~67)《诗品》上品12位诗家,代表了钟嵘对名家序列的看法,除谢灵运外,其他11家都曾出现在《明诗》篇中。受钟嵘影响,殷璠也指出:“自汉魏至于晋宋,高唱者十有余人。”[17](P157)在选本方面,就入选总量居前十名的先唐诗人来看,《古诗归》与前人也有很大差别。各家《文选》的排序为:陆机(52首)、谢灵运(40首)、江淹(32首)、曹植(26首)、颜延之(21首)、鲍照(18首)、阮籍(17首)、谢朓(17首)、王粲(13首)、沈约(13首)。所选名单中,《诗品》上、中品诗人各有5位。《古诗删》各家的排序为:谢朓(34首)、陶渊明(24首)、曹植(19首)、鲍照(19首)、陆机(17首)、谢灵运(16首)、王融(14首)、曹丕(12首)、何逊(12首)、江淹(10首)。它虽与钟嵘略有不同,但除王融、何逊外,其余皆是《诗品》上、中品诗人。《古诗归》则打破了传统的名家谱系,它的排序是:焦赣(53首)、陶渊明(52首)、谢灵运(25首)、谢朓(22首)、鲍照(18首)、唐山夫人(16首)、颜延之(14首)、萧纲(13首)、曹植(10首)、傅玄(10首)。其中入《诗品》上品的有2人,入中品的有3人,前代所重视的建安、太康诗人中仅曹植入选。另外,因《古诗归》重视古繇辞,所以焦赣、唐山夫人排名靠前。再看它选取数量较多的诗家,如陶渊明、谢灵运、鲍照、颜延之等都是元嘉前后的重要诗人,足见钟、谭的大力推举之意。

其次,从对古诗发展史的定位来看,《古诗归》还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推崇先秦逸诗。明代以前的诗论较少关注这类诗歌,如《文心雕龙》仅有“繇辞炳曜”[16](P2)等只言片语;《诗品》的核心在五言诗,较少提及汉以前的诗;《文选》只录一首《荆轲歌》。明代才逐渐重视先秦逸诗。如《古诗纪》收录逸诗351首,比重占全选的5%,但该书是一部全集性质的选本,没有充分展现逸诗的独特价值。《古诗删》选17首,相对还比较保守。而《古诗归》选逸诗124首,列为第三,大大增加了逸诗的权重,充分肯定了逸诗的诗史地位。

其二,汉魏相分,尊汉黜魏。汉魏并称的现象古已有之,如《诗品》上品诗人中,汉魏各占3名。元好问称:“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18](P337)以选本而论,《文选》录汉诗37首,魏诗84首,相对重视后者;《古诗删》录汉诗87首,魏诗66首,重汉但不废魏。《古诗归》则选汉诗199首,魏诗43首,尊汉贬魏的态度十分鲜明。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从体裁看,钟、谭重乐府轻五言。在其所选汉诗中,汉乐府占绝对比重,其对魏诗的选取也偏重乐府,如选曹植诗10首中有6首乐府,曹丕诗7首中有6首乐府。钟惺认为曹氏父子“乐府妙手,五言古则减价”[12](P129)。第二,从风格看,谭元春指出魏古诗“多有格格不合处”[12](P130),已显出雕镂之迹,寄意亦薄,缺乏汉诗气象混融、难以句摘的天成之妙。

其三,重陶轻陆,重新定位两晋诗家。作为两晋诗坛的代表,陆机和陶渊明在诗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发生了重大改变。刘勰认为陆机是太康文坛的核心成员,对陶渊明未置一词;钟嵘将陆机置于上品,陶渊明列为中品;萧统选陆诗最多,对陶诗也有所肯定;李攀龙选陆诗17首,陶诗24首,已有重陶倾向。钟、谭则视陶诗为文人创作之首,而极力贬低陆诗,表现出明显的重陶轻陆特点。另外,结合具体选诗来看,钟、谭还对两晋诗家作了新的定位。就西晋诗家而言,他们打破了前人“张潘左陆,比肩诗衢”[16](P67)的观念,认为左思“远出潘、陆上”[12](P153)。就东晋诗坛而言,钟、谭摒弃了孙绰、许询等人以说理为主的玄言诗,否定了玄言诗在东晋诗坛的主导地位,十分喜爱《游西池》《兰亭集诗》等山水之作,更将以田园、隐逸为主要内容的陶诗推举为典范。

再次,从对典范作品的推举来看,钟、谭虽然选取了《古诗十九首》、苏李诗、陶渊明田园诗等一些经典诗歌,但总体上仍偏好“孤奇”,黜落了许多传统名篇和经典题材,如公宴诗、应制诗、拟古诗等,而多选取形式生鲜、立意新奇、题材冷僻之作。

一方面,《古诗归》有意选录名家的非名篇,如它舍弃了张衡《四愁诗》,而选其《同声歌》。《四愁诗》因见于《文选》而广为人知,该诗借男女之情寄托政治理想,是千古名篇,陆时雍评其“矫矫有西京之致”[19](P23)。钟惺却更青睐《同声歌》,认为此诗兴寄高远,有《国风》遗思,并感慨道:“昭明不取,取其《四愁》,何也?”[12](P64)又如刘琨,现存诗只4首,其中《答卢谌诗》《重赠卢谌诗》《扶风歌》是传世佳作,《文选》全部收录,刘勰评之“雅壮而多风”[16](P701),钟嵘赞其有“清拔之气”[14](P310)。其另一首《胡姬年十五》名气不大,主要写少女情态,风格轻俏,与其他3首的格调迥异,而《古诗归》恰恰只选了这一首,舍弃了刘琨的慷慨悲壮之作。由此可见,钟、谭有意发掘诗人非名篇的独特性,并以非名篇代替名篇入选。

另一方面,《古诗归》致力于提升无名作家和作品的地位。它选录了100多首铭体、古谣、易林等题材的诗。这类诗主要分布在先秦逸诗和汉乐府中,因多为无名氏所作,且形式特殊,内容古奥,不被传统诗论家重视。钟、谭却认为这些诗歌具有“气厚笔简”的特质,符合竟陵派“期在必厚”的诗学宗旨。此外,《古诗归》还比较推崇六朝无名氏所作情诗尤其是艳情诗。艳情诗因表达过于直露,有悖于诗教传统,并不被主流批评家认可,如钟嵘评汤惠休曰:“惠休淫靡,情过其才。”[14](P560)《文选》对艳情诗一首未录。李谔、陈子昂等也给予齐梁艳情诗严厉的批判。而钟、谭却对这类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仅收录了大量诗作,还盛赞其格调之高:“体贴料理,参微入妙。其发为声诗,去宋元填词途径,甚近甚易。读者当知其深妙处,有高于唐人一格者。”[12](P206)虽然部分无名作家、作品在《古诗归》中得以正名,但类似过高的评价又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

综合来看,钟、谭不仅向传统诗史观发起挑战,更新了对唐前诗歌发展史的认识,突出先秦逸诗、汉诗以及元嘉诗人的成就,明显降低了曹植、陆机等建安和太康诗人的地位,还以底层文人的身份,致力于为无名作家、作品发声,这些都具有特殊的诗学意义;但他们又有寻偏求奇的主观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诗歌自身的发展规律,反而有矫枉过正之嫌。

三、《古诗归》与明代中后期诗学思想的新变

《古诗归》不仅是钟、谭个人审美趣味的体现,也是当时诗学思想新变的产物。明代中后期,复古派强调从格调方面习古,使诗歌内容有板滞偏狭的倾向;而公安派倡导以性灵为尊,又使诗歌渐趋俚俗肤佻,两者各执一端,造成不可调和的矛盾。竟陵派为矫两者之弊,提出“灵与厚”的诗学主张:“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8](P474)作为竟陵派的理论代表,《古诗归》选诗严格遵守这一标准,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当时诗学新变的需要,也基本顺应了时代发展的趋势。

《古诗归》极力推举古逸诗和汉诗,将之视为“厚”的审美典范。如钟惺评逸诗《书锋》:“极切极厚,铭体可法。”[12](P10)评苏武诗:“只是极真、极厚。”[12](P56)谭元春评《弹歌》:“常有此一两句,足以厚人之气。”[12](P31)评汉武帝《瓠子歌》:“其格调雄奇博厚,自是汉人文章风气之根。”[12](P45)推举古逸诗已是明代诗学的普遍现象,如杨慎称其“盖不啻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而已”[20](P3),后七子代表王世贞甚至认为,古逸诗箴铭讴谣的部分诗句“其语可入《三百篇》”[21](P66)。另外,明代也相继出现了很多收录古逸诗的集子,如杨慎《古今谚》、张之象《古诗类苑》等。《古诗归》也格外推崇古逸诗,并将其置于整个诗歌发展史的链条中加以肯定,充分彰显了古逸诗独特的诗学地位。受其影响,后代选本如《古诗镜》(106首)、《采菽堂古诗选》(253首)、《古诗源》(129首)、《古诗赏析》(104首)也给与古逸诗极大的关注。

另外,为突出汉诗的诗史地位,汉魏诗歌由并称走向分野。这一现象并不始于《古诗归》,王世贞较早对汉魏并称现象提出质疑:“子桓之《杂诗》二首,子建之《杂诗》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干,便觉自远。”[21](P143)胡应麟也说:“汉人诗,质中有文,文中有质,浑然天成,绝无痕迹,所以冠绝古今。魏人赡而不俳,华而不弱,然文与质离矣。”[22](P22)这些都对汉魏并称的观念做了较大修正,但并未形成系统的论述。受前人启发,钟惺以选本为媒介,明确阐发尊汉黜魏思想:“汉人不学雅颂,自为幻奥之音,千古特识。魏以下,步步套仿汉人,便失之矣。”[12](P91)他认为汉魏诗有本质区别,汉诗幻奥平远,最具“厚”的特点,非魏诗所及。清代诗论家虽修正了《古诗归》某些极端的做法,但基本上仍保持汉魏相分的判断,如陈祚明评曹操诗曰:“子桓兄弟取法于汉,体遂渐沦矣。”[23](P129)沈德潜《古诗源》选汉诗142首,魏诗96首,并认为“于汉京得其详。于魏晋猎其华”[24](P1)。至此可知,汉魏相分已逐渐成为人们的一种共识。

《古诗归》还特别青睐那些没有太多政治内涵,缺乏比兴寄托之意,但情感真挚、形式灵活、风格自然的作品,如山水诗、乐府民歌等,并将之视为“灵”的审美典范。这一判断迎合了时代发展的潮流。明代中期,社会上出现了民歌热现象,后来几乎已到“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25](P545)的程度。《四季五更驻云飞》《挂枝儿》等集子的相继问世,加速了民歌的传播,也为文坛重自然思潮的形成提供了助力。李贽“童心说”等的盛行,推动了晚明社会思潮的解放,人们对个性、真情的追求,冲破了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一批大胆反映男女情爱的文学作品进入大众视野,并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艳情诗便是其中之一。受风习影响,诗坛上公安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26](P187)的诗学主张,在当时几可与复古派分庭抗礼。随后,以钟、谭为首的竟陵派也推崇自然率真的诗学风格,进一步促进了重自然、重性情风气的发展。其实,即使是以拟古著称的复古派也不再强调单一的审美评价标准,对一些风格活泼灵动的山水诗、南朝民歌,他们也表现出较大兴趣,如《古诗删》选录的相关作品就有近150首。可见,《古诗归》主自然、主性情的诗学思想,并非创调,而是明代中后期文艺思潮的一个缩影。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清代诗学的发展。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的主情思想:“诗之大旨,惟情与辞”[23](P1),“所谓择辞而归雅者,大较以言情为本”[23](P3)。沈德潜也指出:“明代前后七子号称复古,其后形模者众,渐失自然之趣”,“由是徐、袁、钟、谭,纷然矫枉,诗道乃不复振甚矣。诗贵以自然为宗,以奇变为用也”。[27](P1528)

不仅如此,《古诗归》对陶渊明诗的推举,也与主流思想一致。众所周知,陶诗经典地位的确立大体始于北宋,苏轼认为陶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28](P35)明代,陶渊明及其诗歌的经典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如李东阳曰:“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29](P135)王世贞称:“渊明托旨冲澹,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21](P166)《古诗归》则较早从选本的角度,将陶诗定为文人创作的典范,也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视为调和复古派与性灵派矛盾的最佳选择:

古人论诗文曰朴茂,曰清深,曰雄浑,曰积厚流光,不朴不茂,不深不清,不浑不雄,不厚不光。了此可读陶诗。陶诗闲远,自其本色。一段渊永淹润之气,其妙全在不枯。[12](P168)

钟、谭的这一做法既为其“灵与厚”的诗学宗旨找到了最佳范本,也迎合了明代重陶的诗学倾向。虽然《古诗归》在清代遭受诸多非议,但陶渊明及其诗歌的经典化已是不争的事实。清代很多古选本都将陶诗排在首位,如《采菽堂古诗选》(160首)、《古诗笺》(71首)、《古诗源》(63首)、《古诗赏析》(75首)等。虽然这期间仍有个别诗论家质疑陶诗的地位,但直至今日,陶诗一直被人们视为经典,而明代对陶诗的推崇,则为其经典地位的稳固,起到了十分关键之作用。

综上所述,《古诗归》一方面致力于发千古之异响,质疑经典诗学的地位,打破传统经典序列,另一方面又试图迎合时代新声,有意识地用“灵与厚”的折中思想去调和诗坛矛盾,所以,在具体选诗、评诗甚至重要的诗学见解上,该选本刻意求新求怪,缺乏足够成熟完整的诗学体系,故而“大为通人所讥”[30](P7399);不过,它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国诗学的批评话语,为后世重新认识唐前古诗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甚至在诗学宗旨的重新确立方面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我们在反思其门户之见和识解多僻的同时,也应感叹《古诗归》在选诗与评点方面的创见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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