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筐难在收口(创作谈)
2023-06-06相裕亭
前些时候,评论家周永刚先生就我《威风》开头的那两句话“东家做盐的生意,东家不问盐的事”,专门写了一篇题为《不朽的开篇 永恒的经典》的美文夸赞我(载《金山》2023年第3期)。该文见刊后,经“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公众号推出的当天,我收到大量的回帖。其中有一位热心的读者调侃说,既然周先生评了开头,那就请他再评评结尾呗。
我把那个回帖转给了周永刚先生。
周先生给我回了一句——“编筐难在收口”。
周先生的话让我体会到小说的结尾之难,同时也把我拉回到现实生活中的“编筐”岁月。
童年里,我老家村前的小河边栽植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紫荆藤条。我们小孩子不叫它紫荆藤条。那名字太绕口,过于洋气了!我们笼统地叫它柳条子或树条子——用来编织箩筐的。
印象中,我曾不止一次地选在阴雨天,也就是外面行人稀少时,躲进村前小河堤的柳条丛里,偷割生产队的树条子,并将其盘旋在身边的筐篮里,上面薅几把青草掩盖着带回家。
那种藤条,粗不过食指,细若麻绳丝线,可编箩筐,可编围篮(婴儿躺的摇篮),去皮以后,还可以编织出过年捞饺子吃的小笊篱。生产队种植那样的藤条,主要是用来编织牛圈里的糞筐和独轮车两边的长篓子。
我们村上编织箩筐最好的匠人,一个是刘铁匠,另一个是村西头的大臭子。
为什么偌大的村庄里就他们两个人箩筐编得好呢?现在想来,一是刘铁匠手上有劲儿,他每天抡大锤、持小锤地打铁,回头来再让他去编织柳条筐,那还不是老虎吃蚂蚱——小菜一碟。大臭子的体力壮,他的乳名叫大臭子,其实,他名声很好的。生产队里青壮年们掰手腕儿,没有谁能掰得过他。所以,他们两人的箩筐编得好。
当然,真正会编箩筐的人,还要懂得一些编筐的技巧。我们小孩子不懂得什么编箩筐的技巧,我只是围着看。
每年秋后,刘铁匠在生产队里编织车篓子、牛粪筐时,大臭子则被村上人家请去编筐、篮子等物件儿。
他们从起底、选条子、围帮,一直到最后收口儿,那些看似张牙舞爪的藤条子支棱在半空,怪不好摆弄的。可临到收口时,巧手的匠人们如同给女孩子扎小辫子一样,扭来拧去,就把筐篮的口儿给收整好。甚至还能在收口时编织出各种花样,如女儿家的麻花辫儿一般,紧拧在筐口那儿。
换个拙手的匠人,同样也能扭来拧去地把箩筐的口儿收起来,但是,他们收的口儿就不能与人家刘铁匠、大臭子所收的麻花辫儿口相比了。他们两人所收的编口光滑、平整,齐刷刷的,好看、耐看。
这里面的学问,手上有功夫是一个方面,选材上也要讲究。也就是说,在选择柳条子时,要把好第一道关口儿。譬如说所选的藤条,务必要选一般粗细,而且要算计好,到了收口时,藤条更要粗细均匀。如果一个匠人悟不到那其中的学问,他编织出的箩筐,尤其是收口处,便凹凸不平,奇丑无比!
绕了半天,我想表达的并非得去学习编织箩筐,只是想借鉴编织箩筐的技巧,来倾诉微型小说的结尾。
微型小说,两千字左右的一篇小短文,结尾的亮点,或者说是“包袱”,尤为重要,如同编织箩筐一样,同样存在着收口的技巧。
前两天,我给《中国铁路文艺》写了一组《回乡纪事》。编辑看了我的小说以后,给出的意见是,前面几个“段子”算是过了审核,问题出在最后一篇《乡亲》上,也就是那一组小说结尾的“亮点”上。对方让我微调一下,并明里暗里地示意我,让主人公的形象“站”起来。
当时,我有点蒙!
要知道,写好的稿子,再去改结尾,不亚于你穿上西服、打上领带,临到你要去参加同学聚会时,家里人又把你喊回来,说你的运动鞋与西装不搭呢。
既然人家提出来不搭,那就想法儿改吧。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乡间知客,主人公叫胡海。
这个人物我在今年《长城》第2期上写过,大致是说一个乡间能人,整天吃东家、喝西家,好事情做了一些,但损人的事儿他也不断地在做。
这样的人物,在乡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还会有的。
小说的矛盾点出现在胡海的一个宗族兄长从外面回来,胡海把他带到本族中另一户很穷的兄弟家中,帮助那穷兄弟向外来的兄长讨要了几千块钱,说是帮扶那兄弟脱贫——建议他买头毛驴、置辆驴车,挣钱贴补家用。
没料到,外来那兄长把钱寄来时,却被胡海从中抽去了大头。理由也很简单,那钱是他胡海帮助要来的,他理应抽去一部分花花。
小说在结尾时,我选择了开放式的结尾。就是把事情说明白了,文章也就结束了。
这种合情合理的结局,看似都在情理之中,但细品起来,又在情理之外。
我的目的,不想给主人公定调儿,只想把那几个人物推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咂摸。
没承想,《中国铁路文艺》的编辑却让我把结尾写亮一点,这让我一下子陷入了迷惘。
对方没说我先前那个开放式的结尾不好,人家只是让我换一个明朗一点的结尾。
那么好吧,咱就按照编辑的意思,抱头去想。
还别说,真让我给想出来几个。最终,我采用排除法,只留下最亮眼的一个,连同我最初的那个结尾,一并发给我身边的几位同行好友,让他们给我来个二选一。
我的出发点是想验证一下,到底哪一个结尾好。
没料想,大家给我的回复说法不一。《六盘山》的常务副主编李方说,还是第一个结尾好,没有必要再让对方补寄钱来,那样小说就显得拖泥带水了。东北的安石榴反倒不那样认为,她选择了第二个我续写的结尾,理由是亮点多,情节复杂,更好一些。写《大湖》的那位蒋冬梅回复得更加直接——给出一个完美的结局,让《乡亲》更加丰满起来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地体会到,小说的结尾与小说的开头一样,同样面临着无数个可能性。应该说,同一篇小说,发给不同的读者或作者,他们都能给出不同的结尾来。
那么,如何写出一个完美的小说结尾,不亚于编织箩筐的匠人,去为箩筐做完美的收口儿。甚至,小说的结尾比箩筐的收口,更难一筹!
由此,激发我写下了这篇题为《编筐难在收口》的短文,以示小说的结尾之巧、之美、之乐、之悲、之开、之合、之情、之趣、之难也。
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长城》《北京文学》《雨花》等发表作品,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人民文学出版社等结集出版《盐河旧事》等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