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书写开始热衷小人物
2023-06-05董可馨
董可馨
在图书市场,这些年,历史类的书籍是一个热门种类。这一开始是基于一种感性认识,而南风窗记者在向中信、理想国、一页等出版社或出版品牌的几位编辑询问后,确认了这一观察。
他们谈及了一些相近的现象,如,最近几年的历史读物里,中国史的图书卖得特别好,爆款特别多。读者对阅读历史的兴趣点转变了,前几年流行“大历史”、通史、大部头的巨著,如今开始偏好新奇的、微观角度的历史。
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罗新教授,几乎是这类书的标志。他身为学院派作者,在通俗历史读物“当道”的图书市场中,脱颖而出,是“几乎每出一本都能上榜”的畅销书红人,得到出版社的羡慕。
媒体对于他的关注和捕捉,呈现在种种人物稿件、学术对谈、文化报道之中。这一征兆意味着,读者的兴趣、史学界的变化,在如今这个时代的聚拢中,正在发酵出一个新的历史取向,或可称之为“小人物的历史”。
在这一新的潮流中,历史书写者和历史阅读者,开始对“碌碌无为”“没有姓名”的小人物,表现出更大的兴趣。
重新书写,史料不足
1970年代,美国的历史学教授史景迁,将目光投向了中国山东一个偏远的县城郯城。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王姓妇人的故事。王氏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许由于过得不好,她离家出走,和另一位不知名的男人逃离郯城。可途中,她被情夫抛弃。独自在外的王氏,活不下去,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老家。她被丈夫接了回去,而在一个雪夜,又被丈夫掐死,遗弃在邻居家的門口。王氏一生的最后一幕,是穿着软底红布睡鞋,躺在被白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
这本书取名为《王氏之死》,它的副标题是“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关于王氏的生平经历,史料极其有限。在这本篇幅并不长的著作里,史景迁写到最后一章,才开始真正进入王氏,而在讲述她的故事时,还不时大量插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内容,以至于,豆瓣一位最高赞的读者评论如此写道:“蒲松龄先生对本书有杰出贡献。”
批评者据此认为,这超出了一本严谨的历史学术著作可以拥有的写作尺度:“怎么,怪异故事都可以入史了?”据说,钱钟书也评价史景迁为“失败的小说家”。
罗新对以诗入史、以文入史的方式,已有成熟想法:“这些文学素材的使用,关键在于它们不是史景迁编的,而是跟王氏同时代的人编的。”
而许多历史学家不以为然。长期从事微观史研究的王笛教授,恰恰把史景迁的以文入史视作其珍贵之处。王笛曾对南风窗说:“如果他有丰富的史料,不一定非要依靠文学,但在没有史料的情况下,能够借助文学,也是一个途径。”
在罗新和媒体人杨潇的对谈中,可以看到,罗新对以诗入史、以文入史的方式,已有成熟想法:“这些文学素材的使用,关键在于它们不是史景迁编的,而是跟王氏同时代的人编的。也就是说,文学性的素材,只要它属于那个时代,而不是作者今天创造的,也可以当作历史资料来用,而且史景迁也一一注明了出处。如果我写一篇非虚构文章,里头出现了白日梦,我就得告诉读者这是白日梦。所以,素材来源很重要,目的很重要,如何使用很重要。”
史景迁本人,对此当然有察觉。在《王氏之死》里,他早早写道:“中国人对国史和县史的撰写至为周备,地方记录却多半未见保存。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验尸、行会交易、严密的土地租赁记录,或教区出生、婚姻、死亡记录之类的资料—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对欧洲中世纪后期的历史,作极其周密细致的解读。”
如今似乎已有点开枝散叶的微观史著作,有很多都可以看作这本书的回响。但史料不足征,也几乎是试图书写微观史的学者,共同面临的问题。王笛对此也很感慨:“虽然我们有二十四史,但如果要研究具体的普通人,特别是超出宫廷、皇帝、著名人物、精英的范围,就感觉到资料真的非常少。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刺客列传》《滑稽列传》显得如此珍贵,在那么早的时候,司马迁就在写这些小人物,但司马迁之后,这些例子在正史中就几乎消失了。”
于去年7月出版的罗新的著作《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打进标题里的主角是北魏的宫女王钟儿,但关于她的史料只有一篇墓志;她存在过的痕迹太缥缈,读完全书,读者也并不能描摹清楚她的全貌。与其说罗新是在写宫女王钟儿,不如说,他在写和王钟儿相关的宫廷斗争,在写跌宕起伏的北魏宫廷群像,以及“子贵母死”制度的兴衰。
同样在去年7月出版的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鲁西奇的《喜:一个秦吏和他的世界》,从与罗新作品近乎孪生的标题,也可以看出它们的相近关系和共同用意。作者鲁西奇教授向南风窗透露,他原意并非想使用这一标题,因为这本相当学术的历史书,显然不是关于喜个人的,但在出版社的建议下,才如此使用。
而只要看过这本书,便不会再认为它是一部关于喜的非虚构故事;相反,这本书不是通俗读物,不怎么好读,要奋力游过文献的汪洋大海,才有可能抵达鲁西奇试图描绘的喜和他所身处的世界。
在户籍制度和层级制的官僚制开始确立下来的秦朝,喜的家族或许属于“吏卒、黔首、徒隶”之中的吏卒,他可能跟随了他的爸爸,成为一个“吏二代”。他抄了一些秦律,并且保存了下来,有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写字,所以在公事之余,抄了些律令;也有可能,他只是一个机关里常见的公务员,平时喜欢琢磨一点律令条文,工作还算勤恳,但并不怎么努力“向上攀登”。总之,关于喜,我们所知就只有这么多了。
突破传统史观
史景迁写《王氏之死》的时候,微观史刚刚起步。而他的史学著作,则反映了海外汉学中国史的书写新趋向。也即,从传统的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精英史转向边缘人物、底层社会,这是自费正清之后,海外汉学的明显转向。
与史景迁并称美国“汉学三杰”的孔飞力和魏斐德,是费正清之后的第二代汉学家。他们的研究对象更丰富,挖掘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边缘人的故事,极大地拓宽了历史书写的版图。
如孔飞力先生的《叫魂》,讲述清末一场席卷各地的妖术大恐慌及随后的除妖运动如何把社会搅得昏天黑地;《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挖掘地方叛乱怎么导致地方军事集团的兴起;《华人在他乡》关注华人的移民史。魏斐德先生的《大门口的陌生人》,写外国人闯入广州的历史,《上海三部曲》则聚焦于20世纪上半叶上海滩的激荡风云。
他们的这一转向,不仅开始填补中国学者自己在这个领域研究的近乎空白,而且唤醒了一种新的社会史尝试。由于他们身处的年代,这一史学转向早于国内,对国内的史学,也发挥了指路般的影响。
地方史、社会史、微观史的转向,所面临的障碍首先是观念。所谓史料缺乏的背后,是某种价值观念的反映,正像梁启超对我们的千年历史所做的定性—“都是帝王将相的历史”,传统上,精英史观排除了对细微生活资料和普通人物的记录。历史书写者不认为普通人的记录和对于普通人的记录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而在近代中国社会遭遇西方冲击以来,传统的史学及其理论方法亦为之一变。共和国以来的革命史观和改革开放以来的现代化史观,基本上是解释历史的两大范式,而这两种范式虽然解释路径非常不同,但都属于“宏大叙事”。
从传统的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精英史转向边缘人物、底层社会,这是自费正清之后,海外汉学的明显转向。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杨念群,在收录于《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的一篇文章里就此谈道:“中国在20世纪初年所形成的具有现代意义的社会史研究传统,由于不断在论证或批判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或者为革命动员提供历史性依据,所以社会史研究大多采用集体叙事的手法,揭示中国社会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书写形式基本上也是以大通史或断代史的宏观叙述为主。”
1980年代之后,一些社会史家虽然也有意回避集体叙事,专注于史料钩沉,但其惯性的思路仍然难以摆脱精英式认知,也没有构建起诠释民间基层历史的有效方式。所以,无论是中国传统的官史书写,还是80年代以后流行的现代化叙事,都以国家为历史行为的承担者,社会被略去了。因此,杨念群也在研究中开始提倡“中层理论”和“新社會史”。
而已经受到大众图书市场认可与欢迎的罗新,一直以来的研究主要关注分裂时期、少数民族,像拓跋北魏、蒙古等并非以往国史研究主流的“边缘”内容。颇有些“巧合”意味的是,“重新发现边缘、重新发现社会”的史学趋向,遇上新冠疫情这一“历史时刻”,和大众阅读需要终于相遇。对于罗新这位历史学家,是“一生所学,只为此刻”,他也决定站出来,尽到历史责任,将身处各个时代夹缝中的人凸显出来。
2019年,罗新出版了一本随笔集《有所不为的反叛者》,在其中,他的价值倾向已清晰可见:“1972年理查德·勒沃汀(Richard Lewontin)发表那篇人类基因多样性在人群中分布比例的文章以来,以‘种族(race)这一类的标签把人类划分为不同集团与亚集团的传统分类法,开始越来越失去其生物学的依据。研究者相信,人类基因多样性主要存在于个体之间,比较而言,地域与族群间的差异反倒无关紧要,而且在种族与种族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根本不可能描画出有科学依据的分界线,种族概念也没有遗传学依据。因此,个体差异大于族群差异。”
延展下去,权利应当是以个人为基础的,任何以人群为单位的政策分类,都需要重新审视。
在此前接受南风窗采访时,他也曾说:“历史的叙述总是选择性的,永远都是对有权力者的叙述,而且绝大部分人都在帮助居于优势地位的个体、集团来进行他们的叙述。如果我们明白这种叙述本身存在问题的话,就应该留意其他的历史,那些弱者的历史,边缘人的历史,被埋没了的历史,被掩盖的历史。”
打开新的视野空间
在研究秦史时,鲁西奇发现,历史要反过来看。
秦始皇二十八年琅琊刻石,表述朝廷的愿望是“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表达了朝廷的宽仁,可反过来看,这意味着,在战争进行时,既然经常要打仗,老百姓便不得安宁;因为到处都有“寇贼”,老百姓都不能安享生活。
在岳麓秦简、睡虎地秦简上,他看到了法律对于逃亡的禁止。当他把这一法律和《日书》其他材料放在一起看,“恍然大悟”地发现,法律禁止的可能正是那个时代普遍的情形。也就是说,从官府的角度来讲的逃亡,从民众的角度其实是离开故土。而这很常见。
考虑到个体的经历和遭遇后,他看到的世界大不一样了,不是秦始皇角度上统一后的光明前景,而是战争进程中的残酷现实。
在《喜》一书中,他写了种种逃亡故事和繁重力役。有兄弟俩,名为惊和黑夫,被征召入伍,去前线打仗。惊有文化,他执笔给家里写了多封信。在信中,他关切他们的母亲,问候他们的大姑、小姑,想念自己的女儿,而在每一封信中,他们也一直向母亲催要钱财和衣服,表达自己在军队里的艰难。
兄弟俩没能和家人团圆,最后都死在了远离家乡的楚国前线。而他们生前牵挂的家人,不知活了多久,又有没有来送葬。
反过来看,鲁西奇也看到了传统社会伦理观的虚伪。在观念上,国家强调父慈子孝,但对于不慈祥的父亲,法律没有制约机制。如果父擅杀子女、奴、妾,法律是禁止或不接受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的,即便别人提出控告,也不予受理。这样的“父慈子孝”,不过是站在父的角度,落实父在家庭中的全面控制权。
考虑到个体的经历和遭遇后,他看到的世界大不一样了,不是秦始皇角度上统一后的光明前景,而是战争进程中的残酷现实。
王笛在重述1940年代川西一位袍哥的故事时,也使读者看到精英身份的复杂性。一个袍哥,在他所生活的小地方,虽然是当地秩序的维护者,但在经济身份上可能只是一个佃农。他对女儿的生死具有决定权,可以不受任何惩罚地当众处死自己的女儿,却受制于乡土社会内部的规则,当外来的女大学生到来后,他对于女性的传统观念也必须跟着改变。
这些学者的努力,为读者营建了一个个新的视野空间。不过,新的、丰富的材料如何被组织,更多新的视野如何被打开,仍然面临种种困难,因为重新发现小人物,重新发现边缘、重新看到社会要做的,绝不仅仅是发现一堆散乱的材料,不是重新沦为传统叙事的边界和范围的扩大;否则,会变成杨念群所说的“‘琐碎微观常常成为‘空洞宏观任意利用的材料,而‘琐碎微观的价值观念也是‘空洞宏观直接赋予的”。
王笛所研究的成都茶馆,致力于重新发现和书写底层人和茶馆这个极具“社会性”的公共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茶馆具有现代意涵中的独立价值,而茶馆作为传统的文化符号,又是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消亡了的。当他对传统的茶馆投以赞赏时,就出现了一种似乎无法避免的含混暧昧。因为他所赞赏的现代化因素蕴含于传统之中,而他所批判的现代性中,包含了一些支撑他的重要价值。
如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唐小兵在《茶馆:抵抗现代化的桥头堡?》一文中所分析的:“种种价值冲突的叙述交错在一起。对现代生活在情感上的疏离和对传统世界无保留的亲近,必须面临很尖锐也很现实的困境,比如,如何面对茶馆中女性的命运”,因为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歧视使得茶馆中都鲜少出现女茶客、女招待。
如此,一种新的历史书写的努力,必然伴随着对史料的重新发现、重视和理论进路的继续探索。而于读者的启发是,历史是互见的,没有任何一种价值立场,拥有可以不被检视的超然地位。